“媽的,大廚這個人有什麽毛病?用酒瓶子裝醋?”江子罵罵咧咧。


    “大廚是山西人。”樓齊解釋。


    “我還是個廣東人呢,我也沒在櫃子裏塞個福建人啊。”江子想在大年夜喝一杯的希望破滅,格外失望,卡西尼站內工作時間嚴禁喝酒,但是在休假期間不作限製,江子上一次嚐到酒精還是在兩個月之前——卡西尼站內的飲食分配全部歸萬凱管轄,雖然他被叫做大廚,聽上去是新東方畢業的廚師,實際上他是賓夕法尼亞大學出身的高材生,正式職位是“卡西尼站營養與健康規劃師”。


    所以萬凱說不能喝,就不能喝,站長都不能喝。


    江子憤憤地打了能源艙一拳。


    他本來想用腳踹,但是腳抬不起來。


    “站長先生請注意,您麵前的是一座正在穩態運行的dt聚變反應堆,就在您身前三米處,是一億攝氏度的高溫等離子體,而在你身前一米處,是高能中子吸收材料。”大白提醒,“如果吸收材料發生破裂與泄露,艙外服無法提供有效保護。”


    ”行了行了甭嚇唬我,這東西我比你還熟悉呢。”江子擺了擺手,“你見過這東西的殼子沒?穿甲彈都打不穿的。”


    他把線纜接好,大白開始重啟控製電路,維修工作相當順利,從頭到尾也花不了十分鍾,江子收拾收拾準備打道迴府了。


    “你說我為什麽要待在這裏,大過年的在外頭修電源,連口酒都喝不到。”江子把螺絲刀和扳手依次插進工具箱裏,歎了口氣,“真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我這把年紀,本來早就該退居二線了,在地球上坐坐辦公室,放假了跟朋友喝喝酒,打打高爾夫球,本次任務還有多長時間結束?結束之後……”


    “您接下來是不是要說幹完這一票就金盆洗手?”大白打斷他。


    “不是。”江子一怔,“你幹嘛要問這個?”


    “我需要在必要時阻止您立g。”大白解釋,“根據不完全統計,隻要諸如‘幹完這一票就金盆洗手’以及‘等打完這一仗我就迴家結婚’此類承諾出現,發言者在接下來一個月內的意外死亡率將飆升至正常死亡率的1200%,換句話說,我是在保護你們。”


    “我是說這次任務結束之後,我要去看看我女兒,她才剛上大學呢,就為了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她的開學典禮我都沒功夫去。”


    “令媛會為您感到自豪的。”


    “屁嘞,她不能理解我啊。”江子咧嘴笑了笑,有些無奈,這個向來大大咧咧的中年男人眉眼間流露出,“從小到大都是她媽在照顧她,她的家長會我都從沒去過,那丫頭早就不認我這個做老爹的了。”


    “那您應該與女兒加深聯係。”大白建議,“需要我為您開通親情專線麽?您可以每天晚上錄製問候視頻,我幫您發送至令媛手中。”


    江子愣了愣,半晌搖頭。


    “算了。”


    “父女感情出現裂痕應該盡早彌補,否則矛盾會發展至不可調和。”


    江子把工具箱拎起來,外骨骼鬆開固定,插進冰層的長釘緩緩拔出來,他伸手抓住安全繩,“她有個新爹了。”


    大白安靜了幾秒鍾。


    “容我多問一句,站長先生,您是被綠了麽?”


    “綠你大爺!”江子勃然大怒,旋即他又沉默下來,“是我自己作,不是她們的錯,你想啊,像我這種連續幾年都迴不了家的人,誰會跟我一起過日子?我女兒一歲那年,我出門執行任務,是去火星,等我迴去的時候,那丫頭已經三歲半了,她都認不出來我是誰,因為她隻在視頻裏見過我。”


    “我跟你說,搞深空探測,無欲無求的和尚道士最適合。”江子接著說,“他們不用拖家帶口,否則一來一迴十年八年的,你連自己兒子長多大了都不知道,但過一百年,佛祖還是佛祖,三清還是三清。”


    “我會向上級建議的。”


    白霧仍未消散,四周都是昏黃色,暗黃是大氣的本來顏色,本身土衛六就是個一年一千零八百三十二天都是重度霧霾的星球,白霧的出現隻不過加劇了霧霾的嚴重程度,鐵浮屠的射燈燈光在霧氣中彌散,江子抓著安全繩原路返迴,這根繩子來自不可知之處,又去往不可知之處。


    江子和大白隨意地聊天,大白是個很好的聽眾和樹洞,因為你知道它其實不能理解你在說什麽,但卻會不斷表示“對,您說的對”和“是的,您毫無疑問是正確的”,並在適宜的時候提問,以表示自己對你的話題有十足的興趣。


    “我跟你說大白,人類的未來在什麽地方?當然是浩瀚的星空,一個不斷開拓的文明才是有希望的,我在給上級的報告中說,我們要堅持走出去和引進來,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江子還沒喝酒,就吹起來了,“什麽叫走出去?就是人員,資金,技術都要向外拓展,向月球,向火星,向土星軌道上拓展,什麽叫引進來?就是這些東西最終要迴流,要反哺地球。”


    “是的,您說的對。”


    “跟一個偉大的文明前景比起來,個人的情感都是渺小的,有些犧牲也在所難免。”江子侃侃而談,“什麽名譽地位,金錢財富,兒女私情,和我們頭頂上的星空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麽呢?你說是不是?”


    “是的,您毫無疑問是正確的。”


    “隻恨我早生了五百年,如果晚生五百年,我或許可以看到人類走出銀河係的那一天。”這一刻江子看上去像是個理想主義者和詩人。


    “站長先生,如果用您的名譽地位來換一個偉大的文明前景,您願意嗎?”


    “當然願意。”江子大公無私,不拘小節,舍小我為大家,“我一介凡夫俗子,如果能為全人類做出這麽大貢獻,我心甘情願。”


    “那麽用您的金錢財富來換一個偉大的文明前景,您願意嗎?”


    “當然可以。”江子視金錢如糞土,“錢這東西,沒什麽用,我生平不愛錢。”


    “用令媛來換一個偉大的文……”


    “滾!什麽狗屁文明前景,哪有我女兒重要?誰敢動我女兒我要他的狗命!”


    ·


    ·


    ·


    江子返迴卡西尼站,在氣閘室的門前卸下安全繩。


    “大白,開門。”江子按了按氣閘室艙門上的按鈕,“樓齊,我迴來了,這套鐵浮屠左臂電機可能有點問題,準備維修,聽到沒有?樓齊?樓齊?”


    “嘻嘻。”


    耳機中有人低低地笑了一聲。


    江子一怔。


    “哎?站長?我聽到你了,剛剛沒戴耳機呢,鐵浮屠的左臂電機有點問題是麽?”


    “是的。”江子迴答,“動作有點僵硬,咱們最好拆開看看出了什麽問題,你剛剛笑什麽?”


    “笑?”樓齊納悶,“什麽笑?站長?”


    “沒什麽,可能是我聽錯了。”江子抖了抖身上的雨滴,鑽進氣閘室,“我進來了。”


    紅燈亮起,氣閘室艙門在他的身後緩緩閉合,沉悶的一聲響,鎖芯轉動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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