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放走了南陳的太子,一切就都不同了。太子的身份就像是一塊磁石,會將堅決反抗倪源的勢力自動吸引到這塊磁石的身邊。危險的敵人都在一處了,收拾起來自然方便很多。

    但是,這一條計策也是鋌而走險,南陳的各個勢力分散起來雖然都不是倪源的對手,但是他們集合起來的兵力也不容小覷。螞蟻多了,尚且能夠咬死大象,更何況如今倪源他是在深陷敵國的局中背水作戰呢。

    南陳能夠敗,但是他卻不能夠敗,南陳敗一場,還可以撤退南下,休養生息,準備卷土重來。而他一旦失敗,南陳的百姓必然會痛打落水狗,群起而攻之,而且背後的遼人恐怕也不會放過機會。

    “倪源就一定能夠保證他的勝利?”蘇謐抬頭望著葛澄明問道。葛澄明既然堅決的認定倪源能夠在半年之內收拾下南陳新帝,必然有他的理由。

    葛澄明的眼中帶著蒼涼和疲倦,他輕歎了一口氣,說道:“在來這裏之前,我曾經去麵見過南陳的新帝。”

    蘇謐眼神一動,等待著他的詳述。

    “哼。”沒有等葛澄明開口,旁邊的溫弦卻無意地冷哼了一聲,不屑地說道,“一個酒色之徒而已。”

    蘇謐心裏一沉。

    “我向陳帝建議派人北上,以供給遼人糧草為條件,與遼人商討結盟,共同對付倪源。”葛澄明繼續講述道。

    蘇謐聽得心中悚然一驚,如果南陳的殘餘勢力與遼人結盟,倪源的危險和壓力立刻就會加倍,後果簡直不堪設想,最直接的一條就是遼人立刻南下,到時候,天下百姓的日子……隱約想到這個,蘇謐隻覺得心裏苦澀矛盾,難以開解,她勉強問道:“結果呢?”

    “結果……結果被新帝痛斥了一頓。”葛澄明苦笑著搖了搖頭,“對於南陳的士子朝臣來說,北方的蠻夷簡直不值一提,別說是與他們結盟了,就算是把他們的名字與自己的放在一起,都是一種侮辱。”

    蘇謐默然,南陳久居江南繁華之地,物產豐富,國脈綿長,相比於北方割據混戰。胡人肆虐的艱難,簡直是天壤之別,而且幾乎有近百年未受過胡人的壓迫肆虐了。

    安樂日久,對於北方,尤其是胡族政權,免不了心生輕蔑,斥之為蠻夷荒酋,化外野人。就算是眼下麵臨了國破家亡的危機,依然放不下風流名士的身段,與自己長久鄙視的人平起平坐。也許是因為他們自認為南陳並沒有到那樣危急存亡的關頭吧。也許他們依然認為隻要集合了全國的力量,消滅倪源的兵馬不在話下。想起前幾天接到的情報還說起過,南陳的新帝在剛剛繼位的時候,就開始忙碌起來,不僅忙於招攬士兵,同時還下了旨意,為自己廣選秀女,充實後宮。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樣太平日子過得太長久的帝王……

    “白白喪失了一個好機會。”蘇謐輕歎一聲,但是內心深處,卻又隱隱有一絲輕鬆,實際上,她是不希望看到南陳和遼人結盟的,兩軍一旦結盟,遼人勢必南下,到時候生靈塗炭,民不聊生,隻怕又要重演二百年前哀帝時期的亂世了。

    “……如今聚集起來的兵馬雖多,但是指揮難以統一,新帝完全是個書生文人,詩詞精湛,清談風流,對於軍事卻一竅不通,而手下又沒有可以壓服眾人的大將,最糟糕的是,新帝為了增加兵力,派人專門叫來了南方各個部落的夷人兵馬參戰。”

    “夷人?”蘇謐疑惑道,她知道南陳最南方的深山老林裏,生活著為數不少的山寨民族,都是歸附於南陳治下的子民,“聽說這些夷人部族盡皆作戰悍勇不畏死,堪與遼軍鐵騎相媲美。”

    “不錯,這些夷人雖然長期居於南陳的統治之下,但是南陳朝廷對於他們深為鄙薄,一向壓迫盤剝極重,漢夷之間矛盾重重,這一次新帝為了擴大實力,派人許給了各部族許多的好處,讓他們率軍參戰,卻不知道,兵馬不是越多越好。”葛澄明憂心忡忡地繼續曆數著南陳軍中的諸多弊端,“而且京城的存糧國庫都落入了倪源的手中,南陳軍中軍餉糧草盡皆不足。新帝的朝廷暫且定都在詹冶,此地並非大城,與倪源的戰事一旦拖延下去,朝廷許諾給夷人的好處都無法兌現,到時候軍中勢必要出大亂子,而倪源此時盤踞京城,錢糧豐富,大可以同時派人去聯絡夷人……”

    蘇謐越聽越是心驚,這樣子下去,南陳豈不是注定亡國了。倪源果然是有絕對的自信和依仗,才會放開手腳地賭上這一局。

    三人正說著,外間響起推門的聲音,是齊皓迴來了。

    世事就是如此巧妙,當局勢輪迴變幻的時候,本來是敵人的,不是敵人,本來是朋友的,也不是朋友。

    誰能夠想象得到,這四個人會有機會像眼前這樣共聚一屋,促膝長談呢。

    溫弦與齊皓算是舊識了,葛澄明與齊皓也算是舊識了,三人見禮的時候卻像是從來沒有見過麵,隻是久仰大名了一樣,平淡而坦率。

    四人相對而立的身影被這初夏的夕陽斜照拉得很長很長,在漫長的大齊曆史圖卷上,這一場會麵,亦是留下濃重深遠剪影的一筆。無數的後人曾經試圖推測想象幾人相見時候的情形。對於那個時代力挽狂瀾的大齊豫親王和尚書令葛澄明傳說之中的那一場相見,是何等的風光,智者與智者之間,是怎樣站立在天下時局的頂端,品評著各方的勢力,推測著未來的局勢,他們想象著智慧與謀略的火花是如何相互交織,卻不知道,一切的開局是如此的平淡祥和。而這一場會麵,也不獨獨是那兩人之間的商談。還有兩個在世人眼中不可能出現在那裏的身影,同樣存在於桌子的一側。

    “皓一向對先生敬慕有加,想不到現在以這種身份相交,也算是得償所願了。”齊皓坦然一笑,朗聲道。

    葛澄明亦長笑道:“豫親王果然是非凡之人,在下對王爺也多有佩服,這一次我們二小姐多虧王爺照顧了,在此謝過。”說著長揖一禮。

    “葛先生切莫這樣稱唿在下了。”齊皓擺手還禮,苦笑道,“如今齊國已經是風中殘燭,帝王遭禁,皇室遭屠,哪裏還有什麽親王。如果不嫌棄,就稱唿在下齊皓便是。”

    葛澄明亦坦然一笑,道:“那在下暫且就不客氣,稱唿一聲齊兄了。”

    葛澄明知道如果追究起來,自己與齊皓也算是舊識,但是以前是以一種虛假的身份結交,而且自己又是他們齊國的敵人,如今以另一種身份重新麵對,謀求合作,難免有幾分尷尬。

    齊皓剛剛出言點明舊情,就是為了解開這個結,以便於雙方精誠合作。

    葛澄明自然順勢下台。兩人都是放得開的人,幾句話下來,已經將事情揭過。

    和風送暖,初夏的太陽已經讓人感到有些灼熱。夕陽斜照,晚霞帶著明媚的光輝撒下斜斜的陰影,向陽的窗口處被鍍上了濃重的金邊,閃爍著飽滿的色彩,背陰的一麵,有影子拉得長長的。

    細細的山風吹過窗戶,樹葉搖動的沙沙聲傳來,四人就在這個山間鄉村的小院子裏麵,開始談論起天下的局勢。

    這時,有誰會知道,在這個寧靜的初夏午後,這個祥和的山村小鎮,這個毫不起眼的竹舍裏,圍繞在一張樸素原木桌子旁邊的這四個人的談話即將改變整個天下的局勢和走向呢。

    蘇謐抬頭向著窗外望去,被夕陽染紅的雲朵正在向著南方慢慢地飄散,複又凝聚。光線逐漸黯淡下來,這短暫的一天的時光隨著雲朵慢慢地逝去了,不僅僅是這一天的時間,還有這一段山間安寧而祥和的生活,也隨著這風,這雲,慢慢地遠去了。淡化了。

    蘇謐心中一陣悵然,說不清楚是什麽滋味。

    隨即感受到一個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她迴過頭,立刻對上溫弦神采斐然的眼睛,他正在隨著自己的視線轉而投向窗外,然後看向她,神情專注。

    蘇謐心知他在擔心自己,當即收迴投注在遠方的視線,衝著他安慰地一笑,將注意力重新集中迴桌上的談話。

    “……倪源已經攻陷南陳的京城,不過南陳四方的殘餘勢力依然不小,又被新帝召集,眼下江南是戰火處處,倪源正在專心經營京城,籌備兵馬,看樣子暫時是騰不出手來迴師北方的。”葛澄明開門見山地向齊皓分析著南陳眼下的局勢。

    “依照先生的看法,大概要多久倪源能夠騰出手來北上呢?”齊皓問道。

    葛澄明略一沉吟,道:“南陳的勢力看似兵馬不少,但是居安承平日久,根本無法與倪源麾下的百戰精銳相抗衡。指揮混亂,行令不通,依我看,慢則一年,快則……唉,隻怕不出半年,倪源必然能夠揮師北上了。”

    齊皓的眉頭皺了起來,顯然這個時間太短了,他對於倪源的勢力和葛澄明的眼力都很信服,自然不會有所懷疑。

    “南陳的新帝竟然這樣令人失望,白費了先生前去麵見的一番苦心。”齊皓禁不住搖頭歎息道。

    葛澄明眸中精光一閃,剛剛他並沒有告訴齊皓他麵見陳帝的消息,齊皓卻已經知道了內情,“齊兄果然耳目靈通。”

    “不敢當,隻是聽說了此事而已。”齊皓坦然一笑,說道。他在南陳那方麵也埋伏了暗線,但是終究有限,對於葛澄明與南陳新帝到底談論了什麽,他還沒有那個實力探查出來,隻是從蛛絲馬跡上也可以觀察出那必然不是一場愉快的見麵。

    既然齊皓已經知道了,葛澄明也就不再隱瞞,將自己的建議被南陳新帝駁斥的事情詳述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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