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賢玥的情形並不好。


    因著素體憂鬱,孕後情誌內傷,肝失條達,氣性不暢,而生鬱滯。氣滯輕則使得血行受阻,胞脈不通,遂致小腹疼痛,重則易血下養胎,誘發最為兇險的小產之兆。


    可現如今,成日在禦醫局大肆烹藥不免令人起疑。


    於是蝶盼思量再三,還是決定用以藥膳供其調養體息。用藥療效雖快,可畢竟是藥三分毒,對母體多少猶有些損傷,且用以藥膳雖效果稍緩,但卻不失為無損母子元氣的穩妥方式。


    由此隨後整整一個下午,蝶盼便獨自一人端坐於偏殿之中,長長短短地寫下了數十頁的藥膳良方,供得今後斕秀宮的小廚房為賢玥烹調。爾後直至黃昏時分她方才停筆而止,並對汐嵐花茵二人再三叮囑過後才翩然別去。


    自始至終,賢玥並未單獨與她說上什麽話,更不曾提及澤瑉半句。


    可慕容蝶盼的言行舉止卻處處戳入了她的心坎之中,其氣質清雅,雍容有度,舉手投足皆是利落敏捷的大家之風,竟讓自己思索良久亦尋不出一絲錯處!


    澤瑉能遇此佳人相伴,亦是他自己的福分了。


    可這一切,終是要建立在澤修安平歸來的前提下……


    夜晚終是橫掃了些許白日裏的燥熱,晚膳過後天色漸黯,於是花茵替賢玥置一紫竹躺椅於中庭處小池旁,供她稍而吹吹風乘涼。


    微風如許,躺在搖椅之中的賢玥輕閉雙眼,可一雙玉手卻不曾離了自己的小腹。


    她到底不曾想到今日的情形竟如此嚴峻,若真有了什麽閃失後果連她自己亦不敢想象,眼下腹中的這個小小的胎兒,終成了她所有等待與堅持下去的勇氣。


    身後忽而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賢玥猶闔著雙眸,以為大抵是花茵替她取來了羊絨薄毯。果然不過須臾,觸之綿軟的薄毯便被人悉心地蓋在了身上。


    “今日出了這麽大的事,你為何卻不喚人來尋我……”


    薑璃的聲音猶是封存在腦海中那般低而柔,可其深邃的雙眸之中,卻蘊著難掩的失落之意。


    賢玥睜開雙眸,秀眉微挑,神思驟然蘇醒。


    隻見此刻的薑璃穿著一襲並不甚合身的藏青色如意節內侍服,中灰色巧士冠戴在他那張俊美出塵的麵上,竟令人有著說不出的怪異別扭之感。


    隨之他緩緩俯身靠近了神色迷蒙的賢玥,而賢玥隨即近乎是下意識地便抬手撫上了他那溫潤如玉的麵龐,繼而輕拉位於其頷角的細長絲帶,替他小心地摘下了略為笨拙的巧士冠。


    “薑璃哥哥,我並不喜歡見你穿戴成這般……”


    月色初登,其光甚為星點微芒,恰如此刻賢玥那朦朧似水的清澈眸光。


    荷塘月色之畔,薑璃沉醉於這一瞬竟能感受到身下佳人如蘊幽蘭的鼻息,且在她澄瑩的雙眸之中亦能真切望見自己的身影。


    他不知有多希望時光能在這一刻永久停駐。於是爾後話一出口,聲色竟是又柔下三分。


    “小玥,今日你為何不來找我?”


    “我……”賢玥如夢初醒,一時語塞,隨即便慌亂地半推開了位於她身前的薑璃,“我聽汐嵐說了,彼時你不是正在蝶盼那裏。”


    “蝶盼曾是我在外求學醫術時的小師妹,今日她尋我過去,不過相互商議著該如何改善晉德太妃近日的藥膳。”薑璃眼見此刻賢玥情態驟然疏離,心內不免鈍然一痛,“悅嵐或許怕我吃心,便說她在去風清樓之前曾去禦醫局尋過我。可她卻不知道我曾和我的藥童小董交代過,若有斕秀宮的人尋來,不論我身在何處,都要第一時間前來告知於我……”


    賢玥輕綰著如絲鬢發,淺笑莞爾道,“從小到大,我身旁最為心細之人便當數悅嵐,卻不想她終是敗在了你的手上!”


    眼前此刻身前之人形態隨意,恍若對自己先前所敘之事分毫不以為意。


    薑璃心下一緊,繼而不禁神色落寞道,“小玥,你是不再信任於我了嗎?”


    “如今外界戰事不得知曉,但在寒寂城中,我最擔心的猶是今後你會因著我而受到牽連與傷害。”賢玥苦笑一聲,隨即徐徐地別過臉去,盡可能地不讓薑璃看見其眼底的幽深的哀涼,“還有一個月,或許並不用一個月,我的肚子便徹底瞞不住眾目睽睽的雙眼。我不知自己究竟該如何與寂和琳抗爭,但我卻知道我一點也不想你有事……”


    微風稍許,月色滿園。


    不遠處後殿簷角下整齊垂著的八角銅鈴宮燈猶靜靜地散發著明淨的光亮,無盡的蒼穹之下一片靜謐,此刻恍若天地間唯剩下他們二人。


    薑璃心內感慨萬分,一時間有太多情緒正向上翻湧。


    如果那年沒有互生變故,或許而今他猶然錦衣玉食,兩耳不聞窗外事,坦然地享受著萬人簇擁的生活。


    他並未不曾努力過,可惜萬事終無轉寰,一切終已成了過往。


    眼下於他而言,隻要能好好守護著眼前這令自己多年來魂牽夢縈的女子,便已心願足矣。


    “小玥,人生路茫茫,艱險何以令人所懼。無論如何,一切我都甘願承擔。”


    麗質仙娥生月殿,賢玥終是在不覺間紅了眼眶,繼而略為語無倫次的呢喃道,“為什麽……你明知道我已為人婦,並且有孕在身,還要來對我這般好?”


    “因為這世上,我唯獨想對你好!”


    其音斷然,如撼天地。薑璃一雙如琥珀般光華璀璨的雙眸中蘊滿了深情,怕是這世間所有的女子此刻望之其情,亦難能不為之感懷萬分。


    四目對望,賢玥怔然良久,一時難言其它。


    正當此刻,後殿之門忽而被人吱呀聲推開。二人皆是迅速迴身望去,卻隻見汐嵐那一張氣喘籲籲且麵色慘白的臉。


    記憶之中,賢玥似乎從未見過汐嵐如此慌亂的神色,於是她忙忙直起身來,隨之眉目肅然地沉下聲道,“悅嵐,發生了什麽事?”


    “小姐,小姐出大事了!”汐嵐雖仍斷斷續續地說著,可眼淚卻已止不住地淌了下來,“寧王殿下方才自宣德門處扮成禦膳房采購的內官入宮,恰巧被大公主的親信路翼成認出來了!”


    賢玥的心內頓時猶若被細繩緊擰,近乎要喘不過來氣一般。而今寂和琳已然嚴明寒寂城內皇室親眷一律不得自由進出,可今日澤瑉的作為,卻恰巧成了忤逆於她旨意的第一人。她真的想象這位素來淡薄血脈情誼的護國長公主將如何處置這個素來與她並不親近的弟弟?


    “然後呢?然後如何了?”


    話一出口,賢玥這才驚覺自己連聲音竟亦啞上了三分。


    汐嵐重重地用袖角拭著淚,繼而神色傷懷道,“如今那爪牙已把殿下帶至光明殿處,正等待著大公主前來處置。”


    賢玥眉心緊蹙,隨即下意識地撫著小腹站起身來。


    “幫我更衣,我要去光明殿。”


    正當賢玥打算向殿內邁出步伐,薑璃溫熱而寬大的手掌忽而輕握住了她的手腕,“小玥,你並此刻的身子不宜出行……”


    “你在說些什麽?”賢玥凝眸迴身,形態翩若輕雲出岫,而眼底卻布滿果決之意,“澤瑉可是我的弟弟,我怎麽能束手旁觀?”


    “小玥,可你也在拿自己與孩子的性命在賭……”


    “若換做是你,我亦會如此。”


    賢玥向著薑璃淡然一笑,刹那間天上絢爛的星光仿佛都盡數倒映在了她那雙驚世的美眸之中。隨即她毅然地轉過了身,並輕輕地掙脫開了他的手。


    汐嵐等人誠然不甚情願,但卻猶是按賢玥的吩咐替她梳妝更衣,並備替她備好了出行的鑾轎。


    可正當一身華貴宮裝加身且妝容精致的賢玥欲踏出斕秀宮門之際,一頂熟悉的朱雀金頂鑾轎忽而穩穩地停在了殿門之前。


    還未待賢玥迴神之際,猶是白日裏一身裝束的紓雲已被如菁妥帖地扶下了鑾轎。


    紓雲的動作敏捷了當,她示意宮門裏外的所有宮人一律倒退十步。隨即她便邁步至賢玥身側,並靠近了其耳畔鄭重道,“妹妹,今日這一趟,我替你去。”


    賢玥唇若朱丹,齒如編貝,聞言蹙眉搖著頭輕聲道,“姐姐,這如何使得!到底他是我的弟弟,今日他闖下的禍,自是該由我去補過!”


    “如今你我之間何須見外?他既是你的弟弟,那在我心內便早已類同於自己的弟弟了。”紓雲眸若秋水,神色坦然,隨之徐徐抬手輕擁住了賢玥,“且我並不僅看在你的份上,我亦是替澤修著想,我與他這些年來沒有愛情亦有一份親情在,我並不想他心愛的女人和孩兒有事……”


    融融宮燈照明廊,聞言如斯,賢玥霎時便紅了眼眶。


    “姐姐,可我也不想你置身於危險之中!”


    紓雲豐神冶麗,清喉嬌囀道,“你要相信我,我是有法子的。方才來之前我已喚人將寂和琳挾製寧王殿下的事情喚人在宮內傳開。寂和琳就算心比天高欲做女帝,亦不能不顧宮內悠悠之口非議,他日被按上個戕害手足這般不光彩的罪名。”


    “可我還是不放心,此計雖可緩一時之急,可來日若被寂和琳得知,不免要遭其怨恨!”


    “好了,別說了。”紓雲莞爾一笑,輕拍了拍賢玥纖瘦的肩膀,隨即緩緩倒退著向宮門外走去,並用宮內外眾人皆能聽見的聲音朗朗道,“妹妹,今日我的小竹籃落在了你這裏……你要記得幫我收好,我明日便來你這兒取!”


    情知難舍棄,何似莫分飛。望著朱雀金頂鑾轎緩緩抬起離去,猶佇於宮門前的賢玥終而淚如雨下,無語凝噎。


    她知道紓雲口中那個小竹籃。


    那是紓雲特意為她而學的女紅,小小的竹籃之中,皆是紓雲為自己那猶未出世的孩兒所縫製的衣裳。


    這份情,不知自何時起竟便得這般深沉。


    紓雲一直以來對自己的百般信任、關懷與無悔付出,到底不知何時才能得以點滴相還而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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