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無風無雲,娟娟月色格外醇淨。


    協心湖畔的一處楠木臨水小閣中,薑璃獨自一人神色落寞地望著無邊碧湖中倒影著的澄澈月光。


    木門忽而吱呀一聲被人推開,坐於窗台邊的薑璃自是心下一緊,眸光閃爍,繼而連忙迴身望去。


    可不遠處那個身姿娉婷的倩影,終不是他心念的那個身影。


    “是你……”


    “公子,是我。”隻見悅嵐身著一襲米黃色薔薇素袍,鍾靈毓秀,儀靜體閑,“如今宮內局勢紛亂,小姐她不便喬裝出來見你。”


    因著賢玥從小便喚薑璃一聲哥哥,所以悅嵐等府中仆役素來敬他一句公子。


    薑璃頷首會意,隨之將幽深的目光投迴了窗外平靜無波的湖麵。


    “悅嵐,這些年來,她過得好不好?”


    “好,也不好。”悅嵐頓了頓,複而輕輕抬手便掀簾而入內室,“公子,我或許知道你終究想問什麽,所以也請你恕我直言……小姐心內,終歸是有陛下的!”


    薑璃唇畔不自然地一扯,隨即勾起了一個好看的笑弧。


    “可我聽說,近一年來,你們的陛下對她並不好。”


    夜幕深沉,窗外忽而傳來了巡夜內官的打更之聲。


    原來此刻已是子時了。


    悅嵐形態自然地坐落於薑璃身側,靜靜地凝視著意誌恍若有些許消沉的薑璃。


    “好與不好,又怎是我們這些局外人能參透的呢?每個人的心內所想,大抵也終有自己才能全然知曉……”


    薑璃緩緩抬首,隻見悅嵐淑麗靜雅,麵色一如尋常般柔和靜謐,可細看卻發覺她那近乎隱於長袖之中的一雙素手正反複地絞著兩掌之中的織錦帕子。


    這麽多年過去了,她依然那麽擅於掩飾自己的心緒,可還是不免一些細微的小動作在悄然間出賣她。


    映著窗外皎潔明亮的月光,薑璃心下莫名一軟,終而徐徐破顏而笑,目色繾綣。


    “悅嵐,如今恍若唯有你,一點也未曾改變。”


    珠盤玉落,故人依舊,明月可鑒。


    望著眼前之人風儀斐然,眉眼如初,悅嵐心底最柔軟的一處似乎正被喚醒,隨之就連爾後啟聲言語,唇齒舌尖中斥滿的亦是前所未有的歡欣!


    “公子在我心內,亦是一切如舊。”


    悅嵐餘音琳琅,而那些許已塵封良久的昔年往事,一時亦如同潮水般向薑璃襲來。


    其實他心內一直都明白,過往在納蘭府中待自己最為真心的,除了彼年天真爛漫的小玥,便是眼前這個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子了。


    小玥自是幸運的,從小父母相伴成長,萬事遂心,萬物伸手皆而可得。


    而悅嵐,卻是和自己一樣的,幼年便經曆了顛沛流離,骨肉分離。


    幼時在府中,除了小玥,他們便再無其餘依靠。


    初入納蘭府時,府中老少家仆雖在納蘭夫人與小玥麵前待他謙遜寬厚,可一遇無人在側時,便對他冷眼相加,到底隻當他是個被走運撿來的小乞丐。有甚時甚至連平日裏的飯菜,都給他偷工減料地換成了是府中最末等的吃食。


    那段時日中,唯有小小的悅嵐,待他最為體貼親厚。


    不僅時常在無人處耐心地搬著小板凳開解著寡言少語的自己,還總會將夫人賞賜給她最好的食物偷偷以各種理由塞給自己。有時是一碟文虎醬鴨,有時是一盒杏仁奶酥,有時又是一盅熱騰騰的甜羹……


    雖然這些東西對他而言都曾是膳桌上最為尋常的吃食,可在落難後寄人籬下之際,它們又顯得尤其可貴!


    思量迴溯間薑璃目色朦朧,似是有些出神。隨之他似笑非笑地緩緩抬手,溫和地替身側共坐於窗畔旁的悅嵐輕綰起了微微散落的鬢發。


    此時此刻,他的神色柔情之至,仿佛正穿透著脈脈光陰深切地凝視著眼前雙頰微紅的悅嵐,卻又恍若全然不是。


    而今悅嵐麵色羞赧,俏麗生光,恰似不遠處湖麵中盛放的睡蓮。


    “悅嵐,對不起。”


    映著掛落在水中的融融月色,悅嵐終是出神般地開口喃喃道,“公子為何忽而致歉?自始至終,你並沒有虧欠於我。”


    “我還記得,你小的時候擔心我受餓,總是以自己吃不下做借口,把好東西偷偷留下來給我。”言至此處,薑璃那素來深邃的眸光忽而憑添了幾分恍若星光般的溫潤柔和,“而今我自食其力,也有了豐厚的俸祿,卻沒法再請你好好吃上一餐,心內自是甚為虧歉……”


    往事若雲煙,可他竟然分毫不曾遺忘!


    這一瞬,悅嵐隻覺著天地間的至美光華,恍若都全然凝聚在了自己眼前的這個身影。


    就算她深切地明白,自己窮極一生亦無法與之相伴並肩。可在這一瞬,能與他這樣的在湖邊靜靜相望,她亦覺得很圓滿。


    “彼時我何其年幼,自是吃得少些。”隨之悅嵐抬眸一笑,眉眼中透出了難能的光彩明媚道,“且那都是我情願的,你又何來虧欠一說?”


    “悅嵐,你是個難能一見的好姑娘。小玥若一直留你在宮中,那便是她太自私了。”


    薑璃這話說的何其模糊,又何其明白。


    “公子此言差矣,”誠然此刻悅嵐心內波瀾萬千,可她依舊麵色如常地遙望著窗外不遠處的樹影,“我這輩子,定是要陪在小姐身邊的!”


    “說來我倒也羨慕你,能日日守在她的身邊。”


    悅嵐眉梢微揚,心內黯然。


    誠然一切為時已晚,可她還是想將心底疑問傾瀉而出。


    “既你一直沒忘了小姐為何又出現的這樣晚?公子,我很好奇,這些年你究竟去了何處?”


    如此言語,終而令得薑璃如夢初醒。


    繼而他微微地收斂了神色,亦將視線自悅嵐身上挪開。


    “昔年,夫人和你們說我去了何處?”


    “說是讓你去尋沐太尉,可你大抵是在中途走失了,從此便了無音訊……”悅嵐目色深遠,麵色寂寥,仿佛深深地陷入了過往的迴憶之中,“當年小姐因此哭了前後大半個月,更是和老爺夫人置氣,近半年亦未再踏入府中一步。”


    “過往一別,終是我對不住她。”


    悅嵐苦笑一聲。


    而他終是沒有告訴自己,這些年究竟身處何處,且如今這一身精湛高超的醫術又是在何處學成。


    既然他不想說,自己亦不會再去探究。於是悅嵐亦挪開了望向薑璃那深切的目光,垂首繼續把玩著自己手中已然皺巴巴的織錦繡帕。


    “聽說前些時日,你在壽康宮中遇上了韻詩小姐?”


    “嗯,看見她了。”薑璃無奈地點了點頭,繼而啼笑皆非道,“個子是長高了許多,隻是脾氣一如當年,倒是分毫未變過!”


    初夏的深夜,恍若稍稍起了風,繼而迎麵而來的盡是空氣中蘊含著清新適雅的荷香。


    “她之後來斕秀宮找了小姐,似是生氣到了極致……她恍若以為,這些年來你同小姐並沒有斷了聯絡,隻是她一人被蒙在了鼓中。”


    “嗯,她從小樣樣都想比過小玥,隻怕也不過把我當成一介可以爭奪的玩物了。”


    薑璃淺笑莞爾,眉宇中自是難以遮掩的光華風儀。


    隻是他言語間卻猶是一般風輕雲淡,並未有任何憂怨之氣包含其中,恍若已對當年由於韻詩被勸離府之事毫無惋惜之感。


    悅嵐默然垂首,心下盡是寂寞之意。


    或許這些年,薑璃在外過的,並無自己先前料想中那麽淒苦難言……


    “夜深了,我也該迴去了,”隨之悅嵐緩緩起身,繼而平靜地俯視著身前眉眼如畫的男子,“不知公子還有什麽話要帶給小姐的嗎?”


    薑璃施然一笑,無盡榮光皆映著身後旖旎的湖色而綻現。但又可見其星眸之中滿是誠摯。


    “請你幫我代為轉告,在她的愛人迴來之前,我都會留在這裏,竭心盡力地照料她與她的孩子。”


    悅嵐素手一抖,麵色徒然一變。


    “爾後,你便要離去嗎?”


    薑璃一時並未作答,而是委身替悅嵐拾起了其失手墜落在地上的繡帕,隻見淺綠色的繡帕中正繡有兩朵盛放且並蒂的薑蘭花。


    隨之他神色微斂,將繡帕輕輕地撣完灰後交還於身前的女子,複而眉目悠遠道,“悅嵐,到底我並不屬於這裏。”


    水光瀲灩,月色朦朧。


    悅嵐一手扶著身側散發著隱隱幽香的木欄,一手緊捏著手中柔滑的繡帕,瞬間恍若明白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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