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琴。學琴。學琴。


    賢玥思前想後了一上午,午膳後還是借著去舞旋宮給泠霜送畫冊的由頭,向花茵借了套宮女製服。爾後偷偷摸摸地迴到房內換好衣裳,又對著銅鏡取下了頭上的寶石珠花,順手在花幾上的盆栽中折了支開得正好的藍盆花,隨意地別上了發髻。


    她左右思量無虞後,終於灰溜溜地從重華宮後殿的偏門溜了出去。


    賢玥一路上頭垂地低低的,生怕被人認出來。所幸重華宮離協心湖並不甚遠,她不久便找到了今日的約定之處。


    韻琴齋臨水而建,隻見外圍並未有人看守,賢玥心下不禁有些疑惑。她小心翼翼地跨過院門,左右顧盼卻未見著寂澤修的身影。


    不知為何,此刻她反倒輕籲了口氣,開始放下心來打量起了這處從未來過的宮中雅齋。


    韻琴齋雖臨協心湖東角,與宮室相近,但內庭卻很是幽靜,大把大把的湘妃竹將內閣與外隔絕,唯有澄澈如玉的湖水,與之相融相連。


    賢玥輕步走進眼前的赤紫長廊,細看那長廊竟是上等紫竹所製而成,巧架於碧波之上。她不禁撇了撇嘴,暗道這寒寂城的每一處果真都是窮奢極欲。


    忽有風輕拂麵,她隨意地低頭一望,隻見湖水澄澈,倒映著的一張芙麵倒更顯俏麗玲瓏。


    賢玥微笑,難能遇上這樣的雅處,那便靜下心來坐下待一待那位四殿下吧!


    隻是她不想,這一等竟是好幾個時辰。


    眼見天色已暗,寂澤修心中有些頹然,想到此刻逾時良久,她勢必早已不在……


    於是他略為不耐地遣散侍從,徑自走入韻琴齋中,不想方入內庭,便見廊中似有人影正低首撫琴,曲子亦是他頗為喜愛的芳華賦。


    琴聲起伏間雖有些許生硬,但曲聲也算是清越琳琅。


    寂澤修心內一喜,卻又一惑。


    一曲奏完,賢玥眉頭微蹙地收了手,眼見此刻夕陽西下,她想著今日自己約莫是被寂澤修捉弄了一番……


    她有些煩悶,有些懊惱,卻也無法發作。


    或許也隻有自己傻,才會相信一朝皇子會有什麽閑情逸致來教她學琴。賢玥有些不悅地取過一旁的琴盒,將琴悉心收好,正待起身離開時,一陣低沉悅耳的聲音卻驟然從身後響起。


    “納蘭小姐不是不會彈琴嗎?”


    賢玥一驚,手裏的動作頓時一滯。


    她迴首一望,隻見寂澤修一襲金冠長袍,分外隨意地倚在廊柱邊。明明姿態鹹淡,倒也不減半分豐神俊朗。


    轉眼顧盼隻見院中就他一人,賢玥心底頓時鬆了口氣。她先前還想著,若他來還帶了群侍候的人,那自己可真連喝口水都渾身不自在……


    賢玥雖心裏有些莫名的歡喜,但簡單地行禮過後嘴上依舊淡淡道,“數年未彈,我都當自己忘了……”


    寂澤修一笑,隨即打量到了賢玥那一身不太合體的杏色宮女服。上迴宮宴扮成內侍,他竟是沒料想到她今日竟又是這般隨意的模樣。


    賢玥自然感受到了眼前那令她頗為窘迫的目光,她有些不自在地輕撫了撫袖角邊那幾道細微的褶皺,“這樣會很難看嗎?”


    寂澤修看似認真地思量良久,悠悠開口道,“還行。”


    “四殿下可不太守時啊……”


    到底是從小被人誇慣了的門閥千金,聽到寂澤修這麽不鹹不淡地應答著,賢玥頓時也沒什麽好氣,平白晚到了這麽久不說,一來卻也不揀些好的話說!


    寂澤修薄唇微揚,徑自走到賢玥對麵的石凳上坐了下來,“今日臨時被父皇喚去宣政殿聽事,所以慢了些時辰。”


    “哎?”賢玥不料寂澤修真會為此解釋一番,一時不禁望著他有些晃神,爾後自知失禮忙忙答道,“四殿下關心朝務,亦是應該的。”


    “你似乎和五弟說的不太一樣。”


    賢玥一聽到寂澤瑉的名字心瞬間涼了半截,握著琴的玉手都抖了一抖,有種不祥的預感頓時油然而生,“那五殿下…可說了我些什麽?”


    “五弟時常愛在三哥身旁敘起你,我不過偶爾零碎地聽了些,不過也都是些好的……”


    果不其然!


    一朝皇子居然八卦至此!


    “哦,”賢玥其實此刻很想澄清些什麽,但又覺得根本無頭說起,且就算同寂澤修說出來似乎更為不妥,心中一時煩悶的緊,“殿下,我可以不學琴嗎?其實我不是很喜歡奏琴……”


    寂澤修徑自撫上琴弦,笑意悄然顯現,“納蘭小姐在這兒練了這麽久,就為了和我說這個?”


    “那也不是。我是怕自己悟性太差,白白浪費了四殿下寶貴的時間……”賢玥似乎擔心理由不充分,又急著補充到,“年幼時我曾跟極好的師傅學過琴,可就連伴讀的哥哥都技藝一絕了,我卻還是琴技平平。”


    “如此說來,能教好你倒成了功德一件了?”


    “其實也沒那麽差吧……”賢玥垂著頭,輕輕撫著衣袖上繡工有些粗糙的杏花,有些不滿地輕聲嘟囔道。


    寂澤修也不忍再逗她,“音準確是不錯,你之前師傅的定是倒也不凡!”


    賢玥心底暗鬆口氣,不覺間連語氣都輕快了許多,“我師傅也曾是宮中的琴師,聽說明裕太後晚年可是喜歡聽他奏琴呢!”


    寂澤修眉梢一挑,轉眼望向賢玥,“你師傅可是繞梁台的虞行雲?”


    “哎,殿下您怎知道我師傅的名諱?”


    “幼時他也曾教過我一段時日。”


    賢玥聞言粲然一笑,月光蘊蘊,亭內四角的雲雀宮燈明明滅滅,襯得她此刻的笑靨柔美萬分,“如此說來,你竟成我的師兄了!”


    寂澤修一時並未作答,素來深邃的眼神竟多了幾份恍若星光般的柔和,淺笑著望著眼前眉眼彎彎的笑靨。


    賢玥見寂澤修就這麽笑著卻不說話,心底不禁有些發虛,想著約莫是自己方才言語逾越了,於是立馬斂了洋溢滿滿的笑容,“在下失禮。”


    寂澤修見她這般慎於言語模樣,一時心內隻覺得好笑,“在這裏等多久了?可曾用過膳?”


    賢玥老實巴交地咬著唇搖了搖頭,卻沒好意思說自己午膳後便在這裏候著了。


    “那去內室吃些東西吧。”寂澤修言畢起身,揚手拉了拉亭角的貔貅銅鈴。


    “四殿下,其實你不必特意陪我一起用膳的……”


    “我也沒吃……”


    “哦。”


    不知為何,賢玥心底忽生出了股莫名的欣喜,仿佛昔日裏瞧見了初夏中的第一朵荷、又像是遇見了隆冬裏的第一場雪。她極力忍著泛上唇邊的笑意,默默地跟上寂澤修的步伐。明廊內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賢玥垂頭望著他與自己重疊的影子,一時有些發怔。


    寂澤修感受到了身後步伐的異樣,於是微微側頭,隻見身後的賢玥雙手提著裙擺、有如孩童竊喜般地咬著唇,踏著碎碎的步子踩在地上月光映射出他的影子。墨玉般的發絲簡單地用桃木簪綰著,即使在夜晚也泛著淡淡的光澤,脖頸處裸露的肌膚細致得有如美瓷,仿佛觸之有如脂玉。


    “納蘭小姐?”


    “嗯?”賢玥抬首,這才發現寂澤修不知何時已迴過身來望著自己此刻奇怪的姿勢,一時連忙窘迫地垂下頭去,“殿下贖罪。”


    寂澤修看她這幅窘迫又懊悔的模樣,一時隻覺得好笑,“跟上。”


    少女的迴答極為清麗明快,“是。”


    賢玥之前倒未料到這韻琴齋的內室亦是備著膳食的,且菜式好不精致,竟一點也不亞於重華宮內的日日膳席。


    想必約莫是寂澤修時常在此用膳,這頭便一早早備下了。


    賢玥從小便被姨母時常接入宮中,與澤瑉相處自是融洽,因此向來未覺和皇子共處有多大壓力,前些日裏與寂澤郇相談亦是。可不知怎的,同寂澤修在一塊時,開心雖也開心,但卻總覺著有股莫名的壓力。就比如此刻,和寂澤修坐在同一張桌上用膳亦讓她感到些莫名的不自在……


    寂澤修倒覺得今日的菜色頗合心意,抬眼卻見賢玥神色怏怏,甚少動筷,“菜不合口味?”


    賢玥猶如小白兔般驚異抬眸,望著眼前不過三尺之隔的寂澤修格外懇切地擺了擺手,“沒有沒有!”


    “那為何不動筷?”


    她心下一愁,暗想此刻可總不能實話實話吧。望著瓷盅中柔潤如珠的幹貝,她忽而腦內一轉,忙不迭便答道,“日日吃著這樣細致的膳食,忽然有些想念宮外的吃食了……”


    “宮外的吃食?”


    寂澤修放下碗筷,星眸微挑,目光帶著一絲探尋。


    賢玥見他目光灼灼,便放下湯匙認真地掰起手指數了起來,“城西鑼鼓巷的菜肉餛飩、城南丁字坊豆沙蛋黃酥、城北老街的冰糖葫蘆……那各個的滋味都是極好的呢!”


    她言語間極為俏皮,一時竟透出番孩子氣的頑皮來。寂澤修含笑地望著她,隻見她那神采奕奕的眉眼中仿佛生出一種絢麗的光彩來。初秋的和煦微風吹得窗外枝影搖曳,室內令人心曠神怡的**花香滿溢,他不禁心下一動,竟生出一種恍若夢境的感覺。話一出口,卻是連言語也柔軟了三分。


    “你一個未出閣少女,竟跑了這麽多地方……”


    “那都是我哥哥跑去玩,帶上我做幌子呢,”賢玥有些羞赧地笑了笑,瞬間竟有些不敢與之對望,“您若喜歡,日後亦可去嚐嚐鮮……”


    寂澤修隻是輕笑,一時並未作答。


    結果這一頓晚膳下來,竟也花了半多個時辰。賢玥心內忐忑,怕再晚不歸姨母定要察覺,於是隻能抱起長琴躊躇地向寂澤修請辭。不想他倒是悉心,早早便在閣外讓賀釗為她備下了迴去的轎鸞。


    賢玥走出長廊的瞬間有些遲疑,她不知此時自己是否該迴身再和寂澤修說些什麽,也不知今後他們何時得以再見。而正當她垂首躊躇再三之時,耳邊卻忽然揚起了已然熟悉的語調,一時竟溫柔恍若春夜和風。


    “明日午時,還在這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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