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五年的秋天。


    那時小五正在東直門大街上蹬腳力車,陳良的死訊突如其來。


    小五聽到陳良的死訊時一瞬間覺得天旋地轉,悲傷難以抑製。


    他的心裏極度討厭陳良,因為在他心中的期許,陳良和江生差了十倍百倍,一萬倍。


    可不知為什麽,小五突然眼眶通紅,眼淚就像擰斷的水閥,洶湧決堤。


    又是前一天還生龍活虎的一個人,後一天說沒就沒了。


    這樣的事情小五不止經曆一次,刻陳良對於他來講,還是個陌生人。


    小五心中卻隱隱作痛,許是陳良昨天表現出的對他的某種依賴,許是陳良有著和江生一樣的麵孔,是江生在人世間留下給關心他的人的唯一念想。


    那天正是上海梅派京劇團要離開北平的時候,而陳良作為京劇團的花旦,在京劇團裏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他死之後,屍體是要運迴上海交給師傅的。


    小五心裏想著,這樣也好,那就不通知張秀梅了,省得她再傷心。


    可不知道為什麽,張秀梅還是知道了陳良的死訊。


    張秀梅像是瘋了一樣在大街上攔住了京劇團的車,任誰拖拽都拖拽不走,她爬到車上要帶走陳良的屍體,兇狠地指著攔住她的人說道:“那是我生的兒子,我的兒子!”


    京劇團裏的人從未聽說陳良還有家人的,都以為是個瘋婆子,便準備武力驅逐張秀梅。


    張秀梅大喊大叫,被人拖在地上,她喊道:“我有病,我有肺癆,隻要靠近我就會傳染的,你們誰攔我我就咬死誰!”


    張秀梅這麽一說,京劇團裏的人還真不敢攔了,那時小五聽到動靜才剛剛趕到,他看見張秀梅爬到車上將陳良的遺體往下拖,可是她的力氣太小,口中嘶喊,像個瘋婆子一樣抱住陳良一點點挪動,臉上的青筋都暴露出來。


    “兒子,小五,小五你在哪,麻煩你們誰通知一下我兒子小五,他就在離這不遠的老黃包車租賃公司。”張秀梅求著周圍路人道。


    “娘。”小五從人群中鑽出來喊道。


    張秀梅見到小五,連忙說道:“快,把你哥背迴家!”


    於是小五背起陳良,在人們的注視中,將陳良背迴了三裏屯。


    在三裏屯,沒結婚的年輕人夭折當天就可以下葬,可是陳良的遺體被背迴家後,張秀梅讓小五將陳良放在堂屋的炕上,然後就跪在床前一直守著。


    這麽多年以來,張秀梅在三裏屯村民們的心中是個少言寡語的女人,旁人家的雞若是丟了,那家的婦人必定會圍著屯子罵三圈。


    張秀梅從不在三裏屯大喊大叫,除了當年和牛愛花吵過架,張秀梅平常連大聲說話的時候都沒有。


    可陳良的遺體被運迴之後,張秀梅整夜整夜地哭喊,嗓子都喊啞了,最後發不出聲音還依舊在哭。


    無論是小五還是沈阿娘都勸不得,張秀梅會把他們趕出房門,說她有兩個兒子,不能全沒了。


    “娘,你還有我呢,我是小五,咱不下葬陳良了,你都三天沒吃飯了,先吃點飯,還得把藥喝了。”小五在堂屋門口說道。


    晚上的時候張秀梅累得筋疲力盡,趴在陳良的遺體旁睡著了。


    小五小心翼翼地抱起張秀梅放在自己的床上,等半夜張秀梅半夜醒來的時候喂張秀梅喝了一些粥。


    張秀梅喝了幾口又迴到堂屋守在陳良的遺體旁,嘴裏一直念叨著兩個名字,有時叫陳良,有時叫江生。


    張秀梅就這樣整整守了陳良的遺體七天,七天之後三裏屯的村長也坐不住了,上門勸張秀梅,可張秀梅不聽,不同意陳良下葬,說陳良一定會活過來的,她以前給自己的兒子算過命,多災多難,但要不了命。


    村長說道:“今兒是頭七,我不跟你強,頭七一過,孩子必須要下葬,你自己聞聞這屋裏的味,人都快發臭了!”


    村長說完就走出院子,然後招唿小五一塊出去,村長看著小五憔悴的模樣,說道:“你娘現在腦子魔怔了,你也跟著一塊瘋?”


    “我勸她她不聽。”小五說道。


    “那就隻能強來了,頭七一過,明天早上就下葬,你娘這病也沒人敢到你家,提前跟你招唿一聲,到時候你自己來吧,咱三裏屯不能出現這樣的事兒,傳出去還不把人嚇死?”村長說道。


    小五點了點頭,隻能同意。


    等到第二天早上時,三裏屯的村民們都圍在了張秀梅家門口,王木匠收了小五的錢也將棺材拖了來,小五走進堂屋,趁張秀梅還在睡覺,就將陳良的遺體抱起來,走出院子。


    張秀梅聽到門外動靜醒了過來,急忙追出院子,見小五正把陳良的遺體放進棺材,大喊大叫著撲過來。


    小五攔住張秀梅,讓村民們抬著陳良的屍體走,張秀梅跌坐地上聲嘶力竭地哭著,眼淚已經流幹,又哭不出聲音,氣得一口血噴了出來。


    等張秀梅再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醫院裏,小五的眼泡浮腫,已經被折騰得筋疲力盡。


    張秀梅抻著雙手想要起來,小五下意識地抓住張秀梅的手腕,張秀梅說道:“我想喝水。”


    於是小五起身給張秀梅倒了點水,吹得差不多了才喂給張秀梅喝,張秀梅的氣色好了一些,說道:“小五啊,我做了一個夢。”


    “夢見什麽了?”小五問道。


    “我夢見江生有個弟弟,叫陳良,可是他又沒了。”張秀梅說著就笑了起來。“許是我想江生想瘋了。”


    小五看著張秀梅臉色蒼白的樣子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讓張秀梅躺在床上不要亂想,下午的時候接她出院。


    那時鎮上的醫院才剛辦兩年,公辦的,衛生條件和醫療條件比一般的衛生所和藥堂都好不少,但是費用也貴了不少,張秀梅不知道自己昏迷的這兩天差一點就醒不過來了,也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錢。


    為了給張秀梅治病,小五將原本攢下來蓋房子的錢都拿了出來。


    那時一名工友得知小五花了那麽多錢之後,便在小五麵前言語幾句,說張秀梅畢竟不是他親媽,這樣的病本來就治不好,除非家裏有一個會醫術的老中醫采藥延命,不然這樣多少錢都不夠花的,還不如放棄算了。


    小五眼神憤怒,指著那名工友說道:“這是我娘,養了我那麽多年了,多少錢這病都得治,以後不要在我麵前說這樣的話!”


    工友憤而離開之後,小五也發起愁來,如今已經是淡季,不像夏天的時候生意好,一個月賺的錢根本不夠補貼醫藥費和住院費的,而且張秀梅的情緒波動太大,肺部感染又惡化了。


    小五記得自己剛入行的時候老橋頭告訴他,有一個來錢快的門路,就是去北平城打地下黑拳。


    抗戰時期,中華武術風靡,見國之後洪門得到更大發展,尤其是廣東佛山和香港都成為尚武之地。


    天津那時因為出了個霍元甲,因此當地也是武館林立,各大武術世家廣納門徒,傳授武藝。


    那個年代信息通訊不發達,白話文流行開後,不少文人開始寫武俠小說,大家都是從小聽說書先生講武俠世界,心中向往著仗劍江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生活。


    因此一些老兵器鋪和小作坊都開始製作長槍大刀,匕首,鐵鞭,梅花鏢和飛針暗器什麽的賣。


    北平雖然不是尚武之地,但是洪門也是在北平紮穩腳跟的宗派,和秦三爺,小貝勒等京城名流看中商機,暗地裏便開了地下黑市。


    任何一個年代都不會缺有權勢有財富的人,而那些富人除了要大把大把的女人之外,最喜歡幹的便是看這充滿廝殺的江湖,他們渴望著看見有人能夠徒手打猛虎,以一敵十。


    老橋頭找小五的時候小五並不答應,因為他一直記著當年牛愛花的話,記著張先生說他有牢獄之災是個要被殺頭的命,所以他拒絕了老橋頭,說他娘不給他打架。


    更何況,當年師傅教他武藝時間並不長,不止一次地告訴他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認為自己也就是力氣大而已,對上武林宗師肯定不敵。


    最後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直到今天又想起了這件事情。


    小五決定去找老橋頭,打黑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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