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鼠疫席卷了整個北平城,淺塘鎮所有的學生都被強製隔離在教室,家長不得送入任何物資以免傳染。


    那時候大家吃住在一起,不知道外麵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有些孩子想家,但同學都在身旁,倒也都沒哭鬧。


    晚上趁大家都熟睡的時候,三個身影悄悄地從教室後麵溜了出去,我也跟著走出教室,江生見我跟來,小聲說道:“江絨,你別跟來,我和小五迴屯子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明早之前會趕迴來的。”


    “是啊江絨,你別跟來了,這一個來迴二十多裏呢累也累死了,有大海陪你在學校,外麵有什麽事咱們也好相互有個照應。”小五說道。


    我嘟著嘴,有些不情願,江生摸著我的腦袋說道:“快迴去睡覺吧,明天我給你帶包子吃。”


    “嗯!”我乖巧地點頭。“哥哥你早點迴來,先生看得嚴,晚了會打你的。”


    江生應著,和小五一起跑向牆邊,兩人先上了牆,然後將王虎拉到牆上,江生跳下去之前還給我招了招手讓我迴去。


    王虎家離學校很近,所以三人最先去了王虎家。


    三人走到淺塘鎮的大街上時,明月高照,街道空無一人,有些人家的店鋪上掛著白色的燈籠,地上到處都是紙錢紙馬。


    “這個點兒不該所有店鋪都關門了,人怎麽都沒了?”王虎有些害怕,看向漆黑的巷子。


    “先去你家看看吧王虎。”江生說道。


    王虎點頭,領著江生和小五朝家裏走,四周的人家房門緊閉,偶爾看見開著門的人家,裏麵都擺設靈堂,供桌上點燃白蠟燭。


    王虎心驚膽戰地敲著自家大門,門內很快亮起燈,王虎的父親和母親都出門查看,見王虎、江生和小五站在門口,神情疑慮,問道:“虎子,你怎麽這時候迴來了?”


    王虎說道:“我和同學偷偷跑出來的,張先生將我們關在學校都一個星期了,你們怎麽不去看我?”


    王虎的父親借著燈光打量我們的臉色,然後將我們領了進去,他說道:“現在鼠疫爆發,全城戒備,所有人都要隔離,學校應該是唯一沒有被傳染的地方,北平城所有警力出動搜查被感染的流浪漢,也不知死了多少人了。”


    “鼠疫?”江生皺著眉頭,問道:“鼠疫不是已經可以治療了嗎,為什麽還會死人?”


    王虎的父親說道:“鼠疫哪有這麽好治?就連接種過鼠疫疫苗的人感染了也不一定活得下來,現在是內戰期間,藥房藥鋪的藥幾乎被買空,就連西醫診所的藥也都用完了,井水河水裏麵都是死老鼠,外麵已經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了,現在全城都在滅鼠滅蚤,你們既然出來了那就別迴去了,咱家是安全的。”


    “我小時候接種過天花疫苗和鼠疫疫苗,我得迴三裏屯看看。”江生說道。


    “三裏屯?”王虎的父親疑惑。“周圍的村子好像都被封鎖了,聽說有一個村子共用的水井裏掉進去一隻老鼠,全村的人都沒了……”


    江生聽到王虎的父親這麽說,轉身就跑了出去,小五跟在江生後麵,兩人跑了半晌,跑得大汗淋漓,小五在夜色中看著江生的身影離自己越來越遠,氣喘籲籲地喊道:“江生,等等我!”


    江生停下來,跟小五一起走向屯子,他們兩人無聲,還站在很遠的地方就瞧見三裏屯中傳來的亮光。


    在三裏屯的屯子口,兩名村民正把守,見江生和小五迴來,連忙起身將他們攔住。


    “江生,小五,你們怎麽大半夜從學校跑迴來了?”其中一個村民問道。


    江生望向屯子中的一個獨立院子,那裏停著幾輛軍車,燈火通明,江生問道:“我家怎麽了?”


    那名村民說道:“咱們三裏屯的人隔離及時,消滅鼠蚤也很徹底,沒人被感染,但是老江到鎮上看診的時候……”


    江生沒聽完村民的話就跑向老江住的院子,那院子裏外都是老江平常種得花花草草,此時幾輛軍車和警署的車都停在門口。


    老江的院子外站滿了鎮上的領導,江生擠進人群,遠遠地瞧見老江躺在病床上,身旁是兩名醫務人員,母親守在旁邊,床前還站著我。


    一個小時前,江生和小五剛從學校偷偷跑出沒多久,學校就進來一輛軍車,張先生開了燈,讓我和江生坐上軍車迴去看老江最後一眼,江生不在,所以隻有我一個人被接了迴來。


    老江身為抗戰時期的國軍軍醫,戰場上不知道救了多少人性命,他迴到北平城後,雖然被安排了一個可有可無的職位,但是他在軍中的地位卻極高。因為他精通醫術,常常給領導家屬看病,跟所有領導都合得來,又從不得罪人,所以老江感染鼠疫之後被區別對待,上報給了北平城軍區中心。


    鼠疫防治中心的醫務人員給老江注射疫苗,用了最好的藥,可老江的病情並不見好轉,他得的是肺型鼠疫,他年紀較大,又曆經戰爭,身體大不如前,當天晚上就心力衰竭,皮膚發黑,肺型鼠疫是鼠疫病種中最可怕的黑死病。


    老江臨死前的願望就是迴到三裏屯,看看自己生長的故土,還有自己的孫女和孫子。


    老江躺在床上,勉強睜開眼睛,見我一臉畏懼地站在母親身旁,他虛弱地開口問道:“江生呢,怎麽就你一個人啊,丫頭?”


    “哥哥沒迴來。”我小聲說道。


    母親說:“江生跟小五提前跑出了學校,應該還在迴來的路上,您再撐一會兒,爸。”


    “不用了。”老江的眼神頹靡,整個皮膚都是紫黑色的,看起來特別嚇人。“其實我知道自己的死期,隻是沒想到感染了鼠疫,我今年年頭的時候去鎮上找吳道長算了一卦,他說幾年後這天下將會鬧饑荒,到時北平城浮屍遍野,咱家還會餓死一個人。”


    母親擦著眼淚說道:“算命的話不能全信,我就是餓死也不會讓兩個孩子沒吃的,你就放心走吧。”


    老江說:“不,你不能死,要死你也得等孩子長大成人了再死,我隻是要你記著,最後一口吃的要給江絨,我再疼江生,他也不是咱江家的種。”


    老江說著,突然抓住母親的手,狠狠地問道:“記住沒有,若死的是江絨,你就是江家的罪人!”


    母親看見老江瞪大了眼睛,麵目猙獰,她點了點頭,聲淚俱下說道:“我記住了。”


    老江鬆開了手,漸漸沒了聲息,旁邊的醫務人員上前查看,然後向門口的領導點了點頭。


    幾名軍人脫下軍帽,向老江敬禮。


    他們沒注意到站在門口臉色蒼白的江生,轉身跑向黑暗中,跑向三裏屯後麵的北坡。


    我隱約聽見小五叫著江生的名字,他追著江生跑了出去。


    小五是江生最好的朋友,兩人平常無話不談,江生不止一次在小五麵前講老江的好。


    老江慣著江生,甚至勝過親生孫女,他將江生捧在手心,扛著肩上。


    江生從未見過自己的爺爺廣西提督陳誌美,甚至就連他的父親陳公博也總是一副愁眉苦臉不讓人親近的樣子。


    當年父親江正陽和江生打賭,說江生來到三裏屯後就隻值五百個大洋,想再要五百個大洋根本不可能,江生不信,結果他輸了。


    陳公博風流成性,他的正牌夫人叫李勵莊,談吐優雅,相貌端莊,是國之才女,不是母親張秀梅這樣的農村婦人可比的。而陳公博在逃往海外之前就已經將財產分配給了其餘幾個子女,他臨死之前在獄中寫了幾封信分別寄給自己的子女,唯獨沒有寫給江生。


    陳公博的遺體被送迴上海公墓安葬的時候所有子女都在,也唯獨沒有江生。


    江生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也從沒跟任何人提起,他是個會把委屈咽進肚子裏的人。


    他甚至不再提曾經一口一個小少爺的慣著他的黎叔,不再提他的奶媽。江生會像其他小孩子炫耀一樣東西那樣跟小五炫耀,老江帶著他到北平城的陽春麵館吃陽春麵,他要加牛肉老江就給他加,他要穿唐裝,老江就給他買。


    “江生。”小五追上江生,喊著江生的名字。


    江生的肩膀聳動,泣不成聲,他突然捂著頭蹲在草地上,像瘋了一樣捶打自己的腦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北平往事:我和三裏屯的男人們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北國之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北國之鳥並收藏北平往事:我和三裏屯的男人們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