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4年2月5日,周五。


    還有兩天就要農曆春節了,首都國立大學早一周就宣布寒假,大量學子陸續離校歸家。極少數留校的海外領學生,開始收拾自己的寢室,打算聚在一起過節。


    已經廢寢忘食全身心投入學業的羅建,趁這個檔口,又跑去參觀在羅伯特鎮舉行的“羅新鐵路開通首發儀式”,隻留下顧繼坤和王夫之上街采購過節用品。


    由於大學食宿包幹,所以顧繼坤等人每月從華美文教部領取的留學生生活補貼,除了購買書籍紙筆外,少有花銷。加上剛剛下發的留學生過節費在內,顧繼坤和王夫之此時每人身上的錢袋子裏都攢出了上百美元。


    昨夜才下了一場鵝毛大雪,但除了銀裝素裹的林蔭和綠化帶,清晨的曼城南區商業街卻不見多少積雪,顯得異常幹淨。曼城南區的市民大多是這個國家的高薪富裕階層,此時往來商業街的行人,無論男女老幼,都衣著不差。


    商業街廣場的一片綠化帶邊,一群清潔工還在處理清掃的雪堆,另一頭,一波身穿厚實勞動服的工人也在綠化帶中搭建一架高高的廣告牌,將塗刷了防水漆的牛皮紙廣告小心地拚貼在廣告牌上。廣告版麵是手繪的大幅彩色海報,內容是梅林食品集團在今年冬季新推出的幾類果酒和火腿品牌。


    商業街的一頭,兩輛重型馱馬板車分別停在大街的兩側,正在挨家挨戶上門服務。大街左側的商戶從店裏取出裝滿垃圾的麻袋,堆放在門口的重型板車上,然後在一張垃圾代收單上簽字;右側的重型板車,幾個大漢則卸下裝滿竹炭的麻袋,十分麻利地扛進商店,為商家的大廳取暖爐提供燃料。


    又一輛來自港口的滿載貨物的重型板車停在某家飯店門口,然後又是七手八腳地將顧客購買的冰塊、蔬果或雞鴨魚肉送入後堂。而這家飯店門口,則張貼著一張雇人海報,加聘春節期間的飯店洗碗工和清潔工。


    望著人來車往的商業街,顧繼坤是若有所思,而王夫之更是捏著鉛筆,頗為費力地在手裏的小本子上快速書寫著,還不時拉過路過的陌生市民小聲詢問。


    “而農兄,華美京邑之地秀美大氣,人人豐衣足食。這一年又半載,你可曾悟出其中精妙?”見王夫之還在埋頭苦寫,顧繼坤忍不住輕聲問了句。


    “忠清兄,學府教授所言,天下產業一分為三。一曰‘第一產業’,為農林漁牧之農事,主天下衣食;二曰‘第二產業’,為營造、製工、冶金等工事,主百貨生產。”王夫之笑笑,嘴裏噴出一口霧氣,指了指西麵的澤西市和外島區方向,“華美格物機巧之學精深,無論農事或工事,一人之產當比他國十倍。如此高產,自然薪資優厚,一兩勞力,即可足養全家。”


    “嗬嗬,以而農兄所言,那‘第三產業’即是商事了?農、工兩業各司其職,經商者穿針引線,從業之民各取所需。”顧繼坤想了想,還是搖頭,“然曼城五區之地,有民十四萬。除外島區與長島東區外,市民也並非盡是工農,其餘各區無工坊、田農之業,所見全是亭樓宅院、商市店鋪,或酒肆飯莊。有民一戶,年耗炭薪、米麵、油鹽、蔬果何止千斤。縱使華美商路通達、百貨豐饒,又豈能人人經商販物,民若無工事、農事可做,隻出不入,生計何以為繼?我大明亦不缺此三業,為何城鄉餓殍遍地,民難以為生?”


    望著好友認真而嚴肅的表情,王夫之慢慢合上自己的筆記本,示意坐到了街邊的長椅上。足足坐了半柱香時間,王夫之這才笑著開口:“第三產業即是商事,但又不是。以學府教授之見,第三產業可分為‘流通業’與‘服務業’兩類,商營隻是流通一環而已。”


    “工、農、商事,以我大明來看,一戶之民即可自成一脈。男丁主田地穀麥桑麻耕種,民婦紡紗織布、碾米磨麵。再挑米麵布麻進城販賣,采買其餘家用。看似一氣嗬成,不勞外力,自給自足。然產效均低,稍遇災荒,一家之產即潰。”


    “華美工農高產,足以抵補災荒,曼城商貨流通勝過大明江南州縣數倍,豈是一家一戶之力所能周全?民生繁雜,細分再所難免,故‘服務業’大行其道,貫穿其中。”


    王夫之說著,指了指遠方還在挨家挨戶收垃圾的重型板車:“沿街商鋪,人來客往,日生垃圾無可計數,若是冬寒,厚雪覆街,更難以成行。市府難以親為照應,故有私營‘曼城百花勞務公司’等專營清理。市府聘城市勞務公司若幹,清掃大街、收運垃圾、疏浚溝渠、護養林蔭綠地,年支二十餘萬元。僅此一業,即可養活千餘戶。”


    隨之,王夫之又指向了為某座飯店送貨的重型板車:“那家‘鳳來居’,一年所需食材數萬斤,隻需一紙合同,商販將諸貨運抵市集貨棧,自有‘曼城農貿物流公司’運達。隻是幫運采辦全城食材,此公司月進鬥金,又有百戶人家不愁生計。”


    從每天半夜清晨打掃大街,疏通排水管道,到上門收運垃圾;從清晨黃昏挨家挨戶送牛奶送桶裝水,到為指定商家店鋪製作廣告牌;從街區私立幼兒園,到家政公司為各個富裕家庭修整花園草坪打理家務……林林總總,王夫之在一個小時裏足足講述了幾十個在工農商業之間立足的私營服務行業。光這些行業,就已經足夠提供曼城半數市民家庭的就業問題。


    “……服務業雖不事生產,不生百貨,然不懼災荒,衣食住行之間諸多民生雜事統統排解,亦是有利於民,有功於國。我大明亦有些許,然大多官府指派老弱操辦,效績遠不如曼城,還視為累贅。故華美第三產業之重,非我等想象!”說罷,王夫之一之手握拳,眼露精光:“工業化、城市化、大興第三產業,百貨豐足,加之高薪於民,民生諸業流轉如環如圈。其間服務業亦有課稅,看似輕微,然日積月累,市府年入亦有二十餘萬元!僅此稅攤算下來,曼城市民無論老幼婦孺,一人頭上即有白銀一兩!遠比東土曆朝曆代丁稅為重,卻無人生怨,堪稱怪哉。”


    第三產業,那也是建立在發達的工農業基礎之上的吧……顧繼坤聽完王夫之的講述,慢慢理解了自己在大街上所見到的一切,也弄懂了十幾萬曼城市民的生活秘訣。


    “嗬嗬,既然如此,我等何必勞心費神自行掃除家務?記得校外有一‘曼城家政勞務公司’分店,隻需一元,即可清整全屋,何不請之代勞?你我二人就安心修學、遊街采買。”


    幾分鍾後顧繼坤突然笑了,反應過來的王夫之也頻頻點頭。


    ……


    此時此刻,與曼城外島區僅隔數百米水道的羅伯特鎮西郊,一場盛大的鐵路通車儀式正在舉辦中。


    連接宋州羅伯特鎮到濱州新堡鎮的“羅新鐵路”,經過兩年又兩個月的緊張施工,終於趕上了為春節獻禮,迎來正式通車的日子。


    連接宋州和濱州的陸上交通動脈,又是國家第一條正式鐵路工程,羅新鐵路一來就是複線設計,還外加一條高標準的輔道公路,就算中途加入了大量的戰俘勞役,工程總造價也從最初的320萬美元攀升到400萬美元。要不是鐵路債券發行順利,很難說能在預定工期內完成。


    羅伯特鎮車站還未完全竣工,許多地方還在搭建車站設施,已有的建築還在粉刷裝飾,看起來十分粗糙簡陋。但前來觀禮的賓客,早就把目光轉向了其他地方,隻見車站發車線上停靠一輛粗大的蒸汽機車,如同即將出賽的長跑選手一樣慢吞吞地散逸著絲絲雪白的蒸汽。蒸汽車頭後麵來掛著長長一列車廂,除了載煤和沙石的輔助車廂外,還包括2節客車廂、1節餐車廂和20節貨車廂。


    而在南方85公裏外的濱州新堡鎮,還有同樣一列火車蓄勢待發。預備在同一時間,同時從兩頭發出的列車,都裝載著至少1000噸貨物和兩州的地方議員,以實現華美陸上鐵路交通史上的第一次握手。


    警察團團保護的貴賓區裏,一眾從首都趕來的穿越眾權貴們在寒風下依然是春風得意的派頭,有幸作為第一位貴客乘車的總統包子圖更是笑聲朗朗。


    人群裏,蘇子寧正在默默數著車廂的數量,對第一次首發就如此大規模感到吃驚。不過再看看為大家講解的國有鐵路運營管理公司的工作人員那自信滿滿的模樣,蘇子寧才覺得自己有點操心過頭了。


    “昨天下午,內閣就正式通過了關如中辭去海州州長的申請,毛建會在春節大假後接任關如中的職務。”正目送包子圖在一行警察和宋州地方議員的圍繞下登上列車,蘇子寧耳邊就傳來了熟悉的嘀咕,一扭頭,發現嚴曉鬆正站在身後。


    “老關終於在海州待煩了,老包和老齊也等不及了。”蘇子寧笑笑。


    “也就是說,關如中準備正式參選內閣總理了?”大概是感冒了,此時嚴曉鬆全身都裹在大衣裏,說話也有點不順暢。


    “嗯,聽說周毅也準備辭去南非總督區總督職務,董久楠他們打算推舉周毅當眾議院議長。”蘇子寧點點頭,也說出了自己打聽到的消息,臉上還帶著戲謔的笑容,“這兩個人可都是幹實事的,怎麽,你還真打算搶別人的飯碗?”


    “關如中雖然立場中立,但一直和任長樂他們關係不好,我擔心會影響到未來幾年的大事……”嚴曉鬆苦著臉,仿佛在為自己做辯解,“神仙打架,百姓遭殃。遠東戰略可經不起什麽折騰,如果某些人和東聯集團鬧別扭,吃虧的可不止一個國家。”


    “問題也不在關如中吧?說說,任長樂他們給你做了多少承諾,讓你最終選邊站了?走,去那裏聊。”蘇子寧笑著指了指還在裝修的車站候車室,帶頭走了過去,並拒絕了警察的跟隨。


    空曠的候車室裏,隻有幾個工人在整理搭建長椅,蘇子寧和嚴曉鬆就走到最角落已經完工的貴賓室裏坐下。


    “東聯集團對遠東戰略的實施推進必然是貢獻最大的,我沒有帶其他意圖,隻想把事情做好而已。”嚴曉鬆露出認真的表情。


    “好到什麽程度?還要再給東聯集團多大的蛋糕做迴報?要知道東聯集團已經有點超出一個正常企業的體格了,它幫你做得越多,將來長出的尾巴就越長。他們利用遠東獨家壟斷合同的書麵漏洞,公然排擠掉國有大西洋銀行,讓蘭芳、大員和呂宋共和國隻能從東方銀行貸款,好幾次都氣得老吳摔杯子了。”


    “雖然他們讓出了許多項目來取悅國內其他企業,但卻把本應該歸屬國家控製的金融外交武器握在自己手裏……我對任長樂他們沒偏見,但在最初的時候,我就提醒過你,這是雙刃劍。無論是東聯集團,還是國興集團,決不能成為荷蘭東印度公司,關如中和周毅如果打算適當的收口,我會讚同的!”


    蘇子寧並沒有直接評點好友的觀點,而是思索了一分鍾後,才輕聲提醒。


    “我會和任長樂他們溝通的,但這些事,不應該在這幾年動吧?老吳當了兩屆總理,已經讓任長樂他們不滿了。國家政治是需要平衡的,不能老是讓看不順眼東聯集團的一派人在當政吧?我來假設,如果不是國內逼得太過,也許他們並不會在遠東國家貸款問題上拿著政策漏洞公然叫板。”嚴曉鬆突然有點不耐煩起來。


    “未來幾年的遠東戰略放在眼前,就必然有你要堅持的觀點,你要利用東聯集團,拉攏他們,我理解。”看著窗外正在緩緩發動的火車,蘇子寧歎了口氣,“但你更應該清楚,這個國家的未來遠不止遠東戰略一個方向,也不止是阻止一場曆史悲劇那麽簡單。除非這個觀點能同時被任長樂他們認可,否則你就是在飲鴆止渴……”


    看著好友嚴肅的表情,嚴曉鬆也默然了。他無法反駁蘇子寧,也無法說服自己迴頭。


    在施工隊伍和羅伯特鎮居民的歡唿聲中,車次編號為“s-01”的列車開出了羅伯特西車站,然後慢慢加速到每小時35公裏的速度。800馬力的蒸汽機車拖帶著長龍般的車廂,帶著隆隆的聲響朝著南方而去,它將在兩個多小時後抵達新堡鎮。之後再通過內河水陸,為濱州金穀市送去所需的民用商品和大量工業設備。


    而車次編號為“n-02”的列車,也同時從新堡鎮出發,滿載著上千噸燃煤和數百噸濱州商品,轟隆北上。


    ……


    白雪覆蓋的北美大陸上,兩條鋼鐵長龍正在奔馳,而在遙遠的東南亞海麵,來迴往呂宋倒騰大明流民的各色船舶也在忙碌著。大明,則在寒冬中戰栗著滿目蒼夷的身軀,迎接無法迴避的宿命。


    崇禎十七年正月,李自成在西安稱帝,國號大順,開始指揮大軍東征。在湖廣、江西和兩廣一帶被地方官軍死命圍堵的張獻忠,也終於看清局麵,調整了最終戰略,揮兵向西,準備入川爭得一席之地。


    而在更北方的關外盛京,經過數個月的明爭暗鬥後,黃台吉死後的皇位之爭也塵埃落地。新春正月,滿清改元順治。


    執掌正白旗的睿親王多爾袞,與黃台吉長子肅親王豪格之間的比拚,還是以多爾袞的隨機應變獲得了意想不到的結果。在勾結鄭親王濟爾哈朗獲得支持後,多爾袞擁立黃台吉第九子福臨成功,並與濟爾哈朗共同輔政,讓豪格一拳頭打到了棉花團裏。當然,這裏麵自然少不了那位傳奇女人、皇太後博爾濟吉特氏(福臨之母)的政治功力。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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