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2年2月23日,周日。


    長島西區的民用碼頭上,一艘改裝後專門負責南山海外領到首都曼城移民客運的短襯衫級飛剪船靠了岸。執行了二十來年的移民管理製度,讓這一批早在南山港就通過了二次衛生檢疫的大明移民很順利地就進入了港口的移民管理區。


    一位書生打扮的青年書生帶著一個仆役鑽出客艙甲板,因為長時間的海上奔波,顯得有點表情疲憊,即使考慮到斯禮儀,還是忍不住長長伸了個懶腰。


    身邊不斷有大明移民陸續下船,但衣著打扮顯然講究得多的青年書生顯然沒打算混在這些人間一起上岸,而是站在船邊眺望著眼前繁華而陌生的城鎮風景。


    一座座造型端正大氣、窗明幾淨的多層大廈,幾何對稱的街區花園或綠化帶,帶著雪白線條的寬闊規整的黑灰色大街,五顏色的沿街大小商鋪門店,往來的衣著各異的人流,以及重型馱馬牽引的城市公共交通有軌馬車穿梭而過……


    青年書生看了好幾分鍾,臉上保持著若幹不屑的同時,眼裏卻露出無法掩飾的驚奇讚歎,而他身後的仆役,此時已經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樣。


    “……與沿途城邑相較,此地市井街坊更為繁盛,邊枝末節之處也有些東土氣相,這前朝海上遺民之邦國還算有幾分氣勢,不愧是華美京邑之地。但處處鮮麗浮華,奢靡粉飾,國人華夷混雜不分,奇裝異服與泰西番夷又有何異,先賢聖人禮教荒廢可見一斑……”青年書生自顧自地嘀咕著最後的評價,都沒注意此時船甲板上隻剩下了自己和仆役二人。


    “請問是曹秀林先生嗎?”


    一個配著外交部工作牌的華裔青年走上船,對著正在觀看城市風景的大明書生禮貌地伸出手。


    “不錯,本官正是大明朝大員宣慰使司幕府都事曹秀林。”


    大明書生看了眼對方伸到自己麵前的手,微微愣了一下。以為要查驗自己的身份。於是整理了下衣襟拱手做禮,然後從袖取出一份書信,不卑不亢地遞到了對方伸來的手上。


    “本官有大員宣慰司同知顏思成顏大人親筆開具之大員通海路引關碟(護照),又有貴邦南山官衙簽蓋入境關印,貴方大可校驗。”曹秀林身體站得筆直,一股大明人傲氣不經意間流露了出來。


    “嗬嗬,曹先生一路辛苦了。外交部已經提前收到了消息。所以派我來安排曹先生在外使館區的住宿。”


    幼兒時期就移民華美的外交部華裔工作人員此時尷尬地收迴手,並沒有計較對方和華美本土的禮儀差異,而是十分禮貌地指了指港灣北岸的曼城南區。


    “不必客氣,本官受大員宣慰使顏大人之命前來探視大公,當先拜見七夫人與少夫人,還請引路。”


    曹秀林口的大公。是指顏思海的長顏顯風,而七夫人和少夫人,則指在華美移民定居照看顏家旅美弟的七姑和嫁到華美的顏顯屏。


    說完,曹秀林提起衣襟,挺著身板邁向了船梯。


    ……


    早兩個月前,顏七姑和顏顯屏就通過外交部得到了消息,萬裏迢迢的大員故土派來了一名官員。代表大員宣慰使顏思海和同知顏思海前來探望旅美親族弟。


    顏思海和顏思成對旅美親族心腹家眷的關切,自然讓七姑和顏顯屏都很高興。前者早早地就把曼城顏公館打整得幹幹淨淨,後者則臨時結束了在加勒比州的新兵組訓工作,請假迴到曼城等候。


    為了表示對故土所派使節的尊重,幾通鞭炮在曼城南區顏公館門前大放特放,引起了四周社區居民的注意。當一輛馬車停靠在顏公館門前的時候,一名臨時客串司儀的顏公館下人趕緊招唿人迎了上去。


    已經更換了一身大明官服的曹秀林,意氣風發地走下馬車。先是客氣地朝四周圍觀的華美市民拱拱手,然後在顏公館司儀的引路下雄糾糾氣昂昂地走進了大門。


    “有意思……有二十年了吧,居然在曼城這地方還能見到大明的官兒!”一個最早一批移民華美的華裔高級技工,頗為吃驚地看著走入顏公館的大明青年官員的背影,壓低了聲音向四周看熱鬧的人解說著。


    “當初顏家大小姐不就是從大明來的嗎,人家顏家家主在大明可是封疆大吏啊!你們不知道吧,顏家大小姐嫁到此地。乃是和親!不管是誰,大明與咱華美國若想有深交,就得先拜見此地的顏公館!”另一個華裔市民也先入為主地說著,一邊還得意地朝顏公館豎起了大拇指。


    “東方的外交官?看起來很年輕……上帝保佑。但願能給我們帶來好運。”一個路過看熱鬧的歐裔市民不明就裏地嘀咕了一句,結果引起了一陣哄笑。


    ……


    “下官大員宣慰使司幕府都事曹秀林,見過七夫人與少夫人。”


    雖然宣慰使司幕府都事在大明也僅僅是正八品的芝麻小土官,但曹秀林好歹也自認為是大明朝廷的一員,對著正坐在客廳大堂裏的兩位一老一少的女性身影隻是微微一躬身,一抬手,就算完成了施禮。


    “曹大人遠來辛苦了,我和屏兒得到消息,也是欣喜得很,就盼著人能平平安安早到!快,快請上座!屏兒啊,曹大人這次前來,說明你四叔和八叔還是很記掛我們呢!”


    在華美養尊處優多年的七姑,雖然已年過四十,但也比幾年前更顯得雍容富態,此時正笑眯眯地以顏家旅美宗族分支領頭人的身份,負責接見自己堂弟派來的使節。很久沒看到如此正式的大明故國衣冠,七姑居然說著說著還紅了眼。


    “下官失禮了。”曹秀林極富教養地走到一側客座坐下,這才抬起頭,開始正式打量之前隻是耳聞的、在大員顏家裏頗具分量的兩個女人。


    眼光掃過二個據說被顏家依為華美大靠山的女人,最後落在了和七姑並排的顏顯屏身上,曹秀林禁不住驚奇出了聲。


    顏顯屏已經換上了華美冬季時尚漢裙,說是華美漢裙,本質上還是帶著大量東方古典裝飾的近現代風格禮裙。


    其實衣著打扮所帶來的驚詫倒不至於讓曹秀林過於淺薄失態。但對方長時養成的挺胸抬頭的海軍軍官氣質,完全沒有那種想象的顏家大小姐的嫻淑風範,反而是一種和顏思海類似的、不怒自威的軍伍氣勢,倒讓曹秀林沒來由地感覺到後背絲絲發涼。


    更關鍵的是,顏顯屏此時的表現也和曹秀林一樣,也是露出一副思緒不寧的表情。


    “……曹大人海上數月奔波勞頓,還是先迴外使館驛休息一日。明晚顏公館略備薄宴,還請大人賞光,到時顏公館弟都來拜見一下大人。”


    隨著半痛不癢的問候依次展開,七姑似乎看到了侄女的異樣,還以為有什麽唐突的隱事,趕緊出聲結束才剛剛開始的會麵。


    “下官多謝七夫人和少夫人款待。就先行告辭了。”曹秀林垂下頭,客氣地起身拱手,然後退出了客廳。


    “屏兒,你剛才為何看著曹大人走神了?”七姑摸了摸身邊侄女的肩膀,聲音壓得很低很低。


    “七姑,聽來,這個曹大人並非我四叔之人。也非專程前來看望我等。”顏顯屏皺著漂亮的眉頭,仿佛還在思索,“話裏話外,倒是對風弟頗為上心。”


    “照你這麽一說,還真是如此。”七姑也是微微一愣,眨巴了幾下眼睛,仿佛也覺得有那麽一點味道。


    ……


    第二天。


    “蘇寧,台灣派了個人來曼城看望顏公館的人。顏七姑昨天下午給外交部送來請柬,說是今天晚上請我們兩個吃飯。”國會大會宣布散會之後,嚴曉鬆在門口上拉住了蘇寧的胳膊。


    “嗯,知道,請柬昨天就送我家裏了。一個正八品都事,說是來看望顏思海的長顏顯風,算不上什麽大事。你之前不是已經安排人去接待了嗎?我晚飯後要參加一個會議。就不去了。”蘇寧整理著自己的外套,有點心不在焉。


    “聽說顏顯風現在在海州青城地方法院做庭審書記官……顏思海這個時候派人過來,恐怕是另有目的。”嚴曉鬆想了想,覺得這裏麵有其他的意思。


    “有目的也是公開的。誰會讓自己的繼承人一直待在別人家裏,弄得跟人質一樣。顏思海前些年不止一次通過明珠島的人給我們帶話,希望自己兒快點迴台灣。今天晚上就麻煩你去招唿一下了!”蘇寧笑笑,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轉身走出了大門。


    晚上七點,顏公館為曹秀林舉辦的接風晚宴準點開始。


    在宗族關係和長輩權威依然高於一切的傳統下,即使侄女顏顯屏的老公孫陽是這個國家的海軍少將參謀長,但七姑仍舊是華美顏公館的領頭人,在內部是絕對一言鼎的人物,許多時候,七姑的意見就連顏顯屏都不得不遵從。


    為避嫌家族內部的繼承矛盾,七姑和顏氏旁支早十年前就選擇入籍華美,如今顏公館怎麽也算得上華美本地的華裔土豪大族。在侄女婿一家的幫扶下,七姑等顏家旁支在海州葡萄園島海鄉鎮擁有大片的農場和果園產業,還在首都曼城、海州的東福鎮和香林鎮置辦了些私營商鋪。每年顏公館的各項產業收益也有兩三萬美元,老老少少的日自然過得很滋潤,要置辦一場上檔次的晚宴,對七姑來說那是輕而易舉的事。


    寬敞明亮的顏公館宴會正廳裏,仆役穿梭不停,各種或傳統或時尚的菜肴滿滿地擺了一桌,四周站著隨時伺候的丫鬟。


    華美禁止任何家庭以任何形式私蓄家奴,所以這些丫鬟下人其實全是顏公館和當地勞務公司簽訂的家政服務合同工,在表麵上成為了一種彰顯家族地位的仆人。


    參與晚宴的人,除了一眾顏家旁支,還特意請來了華美外交部部長嚴曉鬆,以及如今身居華美澤西市市長高位的常坤。後者如今在華美華裔圈裏名氣聲望頗高,對顏公館也永遠都是一副客客氣氣的親近態度。


    據說常坤一直在為自己的長物色一家門當戶對的親家,在高攀穿越眾家庭未遂之後,七姑的女兒周若自然被常坤看成了最容易得手的目標。所以也經常沒事就跑顏公館來拉交情。


    但今天,常坤還僅僅是陪襯,嚴曉鬆依然是晚宴裏眾人的焦點。這個從二十年前就一步步引導顏家走到現在的大人物,已經是顏家永遠無法迴避、必須小心應對的存在,對常坤而言,更是如衣食父母般的恭維對象。


    和一眾顏家旁支弟如乖寶寶一樣由七姑使喚著輪番上前敬酒不同,坐在嚴曉鬆下首的曹秀林。自始至終都有點心不在焉的味道,讓嚴曉鬆和顏顯屏都有點摸不到頭腦。


    “曹大人初到我國京師,可是適應?”幾番客套之後,大概是覺得自己應該“有所作為”,常坤得意洋洋地端起酒杯起身,朝著對麵的曹秀林示意。


    “城坊堂皇大氣。國人頗有前宋遺風,名不虛傳……在下代顏宣慰使大人和同知大人敬嚴大人、常大人一杯。”幾番客套寒暄之後,曹秀林也漸漸適應了氣氛,也不得不起身,向著身份地位遠比自己高出不止一兩截的兩位華美官員低頭迴禮。


    “那是自然,我華美國朝秉承周製正統,共和大治。容納百川,傲立西海。如今風調雨順,國威強盛,萬民四夷莫不敬服!”常坤又習慣性地搖頭晃腦,一口一個華美國朝如何如何,聽得在場移居華美多年的顏家旁支年幼弟都眉開眼笑的。


    “嗬嗬,我大明朝承受天命,聖天垂治四海。定鼎神州已近三百年,乃是萬邦母國之尊。”曹秀林雖然臉上笑著,但眼底已是隱隱的怒容。


    “曹先生別拘束,今天算是顏公館的家宴,我和常市長也隻是客人,沒有什麽官員身份。”嚴曉鬆撇了眼對方一身冠冕堂皇的大明八品官服,心裏暗笑。但表麵上依然十分禮貌。


    “在下此次受同知大人之托,前來探視大公,為何未曾見到?”曹秀林環視著在場的人,不緊不慢地說著。還故意笑眯眯地對著七姑和顏顯屏抬手施禮。


    “風弟正在海州青城市地方法院做庭審書記官,就算接到消息請假趕來,也要些時日。”顏顯屏忽然覺得這個老家派來的使者說話怪怪的,不由得心裏暗暗反感。


    “既然如此,那下官就在此地等候大公。舟車勞頓,曹某不勝酒力,今日就暫且如此,告罪了……”


    說完,曹秀林頗為目無人地起身,朝在場的人一拱手,就轉身退場。他這個舉動,頓時讓宴會上的其他顏家人都麵麵相覷,都有點擔心這樣會得罪難得到顏公館一趟的嚴曉鬆。


    嚴曉鬆倒是一副大概摸準了對方脾氣的表情,不以為然地笑笑,轉而和顏顯屏談起了孫陽的事。


    ……


    客人都陸續走了,顏公館又恢複了平靜。電燈下,顏顯屏皺著眉頭在書房裏走來走去,對一個鍾頭前曹秀林的言詞態度很是不滿。


    “四叔怎麽派來這麽個人!沒什麽正事和常坤那種馬屁精在抬杠。”顏顯屏停住腳,迴頭看著七姑,表情十分不悅。


    “應該是才投奔你八叔不久的人,沾著你八叔竭力引薦讀書人的路,在大員做了官兒。有些大明讀書人的死脾氣,不足為奇。”七姑想了想,說出了自己的判斷,“不過,還是屏兒你心細啊,這曹大人一口一個受同知大人所托,不提思海半個字,難道是大員有些變故?”


    “莫非四叔和八叔不和……”


    顏顯屏再次陷入沉思,想起了那個年齡不過比自己大幾歲的八叔顏思成。印象裏,顏思成還曾是自己小時候最溺愛自己的長輩,也是顏思海的親弟弟,更是顏家一堆草莽漢唯一的讀書人,一度還被自己的爹爹顏思齊生前看做家族的希望。


    “大員這些年勢頭旺盛,你四叔正值盛年,又有你八叔輔佐,就指望著能好好護住顏家這些年來之不易的家業……”七姑歎著氣,對自己選擇帶領部分顏家旁支落戶華美感到一絲慶幸,“家大業大,就難免有人會眼紅。聽說顯名、顯霖那些個孩都不成器。你七爺爺已是高齡,族裏大事也管不了多少了。為顧著華美和大員兩頭的關係,都不來曼城養老,大半日都在明珠島住著,讓我這心裏一直很難受……這些日我也想通了,如果風兒再不迴到你四叔身邊,倒會給旁人可趁之機……”


    “他們敢!”聽到這兒,顏顯屏當場柳眉倒豎,一手狠狠拍到書桌上,“爹爹當年親手將大員交到四叔手裏,十四年前大明朝廷和鄭芝龍虎視眈眈之際,族裏那些人一個個都恨不得改名換姓,若不是我家夫君和華美海軍長途跋涉,哪有他們今天的安生日過?!”


    “你啊你,都三個孩的娘了,還是性那麽急……我啊隻是瞎猜猜,當不得真。等過些日風兒迴來了,就讓他們見見算了。”七姑見侄女脾氣又來了,趕緊拉著對方胳膊安撫,“如果不放心,不如我們先發一封電報到明珠島讓你七爺爺打聽打聽?”


    “嗯,就依七姑說的辦!”顏顯屏想想,事情也隻能如此,也把情緒稍稍放平緩了些。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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