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5年5月15日,周四。


    曼城市海灣內,軍港碼頭上,憲法號機帆輕巡洋艦正準備出港。今天是它正式服役的日子,也是它第一出海執行軍事部署任務,目的地是前往瓜德羅普島,用它裝備的強大的120毫米艦炮為陸軍在雨季到來前的最後一次東島攻勢提供炮火支援。


    岸邊是幾百歡唿的市民,在軍樂鼓點的演奏聲中,海軍旗升到了桅杆頂,甲板上整齊列隊的海軍官兵都立正敬禮。藍白相間的國旗左上角,金色的六翼雙頭蟠龍盤繞在一柄鐵錨之上,還頂著一個象征地球的圖案。


    戰艦的鍋爐開始升溫,風帆緊收,隻有煙囪裏冒出微微的煙氣。甲板上,結束升旗儀式的一隊隊海軍官兵開始由條不紊地整理著各個崗位的事務,新任憲法號艦長的孫陽少校,則意氣風發地站在半防護式艦橋上眺望遠方。


    5月份開始正式列裝的25式海軍軍服,如今正穿在孫陽等一眾憲法號官兵的身上。現代海軍風範的軍裝分春秋、夏以及冬季三種,除冬季是深藍黑色外,其他兩種都是純白色。冬季軍裝由歐洲進口高檔呢絨裁剪而成,而春秋和夏季則由本土生產的高檔棉毛混紡布製成。


    雪白的軍裝上,兩肩是黑底銀星肩章。大簷帽的一道流蘇之上,鑲嵌著一枝由橄欖枝圍繞的蟠龍鐵錨帽徽,軍裝領口則點綴著銀質薄片珠花。除夏季短袖軍裝外,其他兩季的軍裝袖口還帶著軍銜識別線。


    安德魯上尉,這次也調任憲法號,擔任孫陽艦長的副手。根據海軍司令部的人事安排,在憲法號上積累機帆戰艦指揮經驗後,安德魯將在明年成為第一艘寶石級輕巡洋艦“藍寶石”號的艦長,也將是海軍裏第一位歐裔艦長。


    從12歲起就在風帆船上長大,安德魯幾乎已經養成了用身體任何一個部位去感知風向與洋流的潛意識能力。但當可以不依賴風帆和洋流而乘風破浪的憲法號出現後,安德魯上尉的內心再次震顫起來。


    已經是五個孩子父親的安德魯上尉,也許五年前根本沒有想到自己的海上生涯會得到這麽一個結果。這個國家日新月異的變化,蓬勃而快速的發展,各種層出不窮的新生事物,無論是生活環境還是生活內容,當初無一不是衝擊著他的頭腦。現在,作為親眼見證著這個新大陸國家崛起的最老資格移民,身在可以壓倒整個歐洲任何風帆戰艦的憲法號上,年滿40歲的安德魯早已頗感這輩子知足了。


    “安德魯,升半帆,巡航前進,我們爭取到百慕大雙灣市過周末。”孫陽見自己的副手還在沉思,於是笑嘻嘻地拍了下對方的肩膀。


    “遵命,長官。”安德魯迴過神,趕緊對著身邊的傳音筒轉達了艦長的指令。


    在通風筒下麵深深的船艙動力艙裏,20多名司爐兵正在四台鍋爐前輪換工作著,這裏的環境即便是在寒冷的冬季,溫度都在30度以上,隻能借助通風機進行有限的排風降溫。巡航速度下,加煤的強度很低,基本上一兩個人就能照料好一台鍋爐。


    接到傳音筒的命令後,一名帶隊士官比劃了個手勢,士兵們開始加快了送煤速度。優質的無煙碳提供的豐沛熱值開始讓鍋爐的蒸汽壓力不斷上升,蓬勃的動力順著蒸汽機組的傳動軸和隆隆的震動聲送到了船尾。


    在風帆的輔助下,戰艦的巡航速度提升到了12節,在曼城灣裏劃出一道大大的弧線,順著內灣要塞的左側海道,朝大西洋而去。


    .


    內灣要塞上,一門24型120毫米維斯沃斯要塞炮正在士官的指揮下,緩緩地轉動炮管,對準了遠方的憲法號輕巡洋艦。


    這種和艦炮通用的最新式重炮已經在各種環境下經過了長期實驗,在憲法號輕巡洋艦上的海試表現也符合預期,如今正式進入陸軍,將陸續接替已經使用多年的21型90毫米維斯沃斯要塞炮,成為各地要塞的主要裝備。


    更遠的射程,更強的威力,在更新一代液氣聯合製退裝置的輔助下,24型120毫米炮的穩定性和持續作戰性能將比21型90毫米炮更優,在依然使用分裝式炮彈的情況下,射速還能基本保持不變。


    按照北方工業公司的軍工發展步調,為這個國家作出傑出貢獻的維斯沃斯後裝式六角旋膛炮,其120毫米口徑將成為目前整體設計製造工藝最成熟的一款產品。隨著冶金技術與機床精加工水平的不斷拔高,下一代炮兵裝備,將用上更加現代的後裝線膛炮,這個時間點,林有德謹慎地定在了1630年之後。


    第一代合像式測距儀也正式投入使用,雖然測距基線不過1米,而且光學玻璃的製造加工工藝也頗為棘手,精度也不是很樂觀,但至少已經比純粹用肉眼和個人經驗估摸要強上無數倍了。在這方麵,穿越眾裏的人才狀況是最淺薄的,僅僅以理論知識,是無法快速實現應用的。光學儀器的技術複原工程也不得不偏向傳統的漸進式發展思路,而不能像其他工業項目那樣采用跨越式發展。


    站在內灣要塞的某座炮台上,身為海軍作訓總監的張春銳中校,還長期兼任陸軍的炮兵顧問,如今正在指導陸軍要塞炮兵進行新裝備的適應性訓練。海軍對大炮的應用經驗,早就遠遠甩開陸軍了一大截,這就導致陸軍總是在這個方麵必須低聲下氣地向海軍進行討教。


    炮射訓練沒有使用彈頭,僅僅塞進了一發藥筒,在張春銳的定義的訓練科目下,炮組官兵把目標定在了正在出港的憲法號身上。合像式測距儀不斷報出數字,炮組官兵們調整著炮口高低,時刻準備著射擊。


    “表麵上看還很熟練,不過在實戰情況下,測距讀數的熟練程度,將直接影響戰鬥進程。”張春銳看著訓練中的官兵,沒有直接評價優劣,不過在他身邊的歐裔士官,顯然明白這位資深的海軍作訓總監在暗喻陸軍要塞炮兵的素質。


    “中校,我們需要更多時間來學習,也許我們應該先從以前的訓練方式開始。”歐裔士官尷尬地點點頭。


    那位二把刀的測距兵正不斷更改著各種讀數,導致炮組成員都快不耐煩了。當憲法號快要航行到內外要塞平行位置上的時候,最終的結果才讀出來。


    “開火!”


    120毫米要塞炮的炮口噴出一股橙紅的煙團,雖然沒有實際的炮彈飛出炮膛,但卻象征著一次對海上入侵者的射擊。


    沒有任何邏輯理解困難,被內灣要塞的炮兵們作為訓練科目瞄準的憲法號輕巡洋艦,理所應當一無所知而且毫發無傷地繼續前進。


    但事實是,任何詭異的事情都會以一種讓人崩潰的巧合出現。比如現在,距離內灣要塞西麵一公裏外的憲法號,發生了一陣劇烈的震顫,接著又是一陣更為沉悶的爆炸,如內部被強烈壓製的火山爆發一樣,船體中部下方的一排舷窗紛紛被震裂,一絲絲煙霧從裂口縫隙裏擠出來,一股股卷著黑煙的雪白蒸汽從甲板通風管中衝出。


    “我的上帝啊……我們打中它了?”正準備進行下一次射擊訓練的要塞炮兵們,這下都傻眼了,而正抱著一發新的藥筒的年輕炮兵,更是嚇得全身哆嗦。


    “該死的,難道你們裝了炮彈?!”歐裔士官都快崩潰了,幾步衝到炮位上,一把拉過了負責裝彈的士兵領口,用前所未有的怒吼劈頭蓋臉地罵了過去。


    “可是這裏根本就沒有任何彈頭。憲法號一定是鍋爐爆炸了!”張春銳這時也驚呆,不過很快,他就明白了原因。


    視線裏,遠方的憲法號的航行速度已經驟然降低,不斷有官兵在甲板上奔走,火苗也跟著從炸開的破口竄出,失控的雪白蒸汽幾乎包裹了整個戰艦中部,讓那裏的混亂和慘烈模糊一片,看不清的事物不斷從船上落入水麵。


    .


    一具鍋爐的爆炸威力,直接撕開了鍋爐艙那層薄薄的隔離板,也把其他完好鍋爐給弄得麵目全非。伴隨著高溫高壓蒸汽的四下噴湧,炸飛的炭火也在船艙各處引發了大小不等的火災。


    鍋爐艙裏的20多名司爐兵已經看不到一個站立的人影,在蒸汽與火苗的交錯輝映下,幾具被爆炸和高溫蒸汽撕扯得不成形的士兵屍體散布在四周,更多的士兵則在高溫鍋爐水流淌的地板上奄奄一息地掙紮著。


    爆炸發生時,孫陽和安德魯正在左舷中部90毫米副炮炮位觀看炮組官兵的操練。爆炸發生後的一秒,使位於鍋爐艙上方左舷一側的炮座甲板承力構件發生了碎裂,高溫蒸汽從炮座下方的裂縫瞬間噴出。


    腳下發生劇烈晃動,耳邊也傳來了甲板破裂聲,幾乎是眨眼間,一股可怕的高溫蒸汽就彌漫包裹了整個炮組,然後就是一片驚悚的刺耳慘叫。


    安德魯幾乎是下意識地朝身邊一米外的艦長孫陽衝去,直接將對方撞出了船舷,而他自己則被附近一股噴出的高溫蒸汽卷進了大半截身體。


    到處都是聲嘶力竭的唿喊,甲板上、各艙室內逃過一劫的官兵們亂成一團,內部火苗蔓延製造成的黑煙又開始從各個被震開的裂縫或通風管裏冒出。在槍炮官的命令下,幾個水兵打開應急手壓式水泵,開始朝彈藥艙注水,更多的人則在士官的組織下朝各處明火跑去,以避免內部火災引發不可收拾的最大災難。


    孫陽已經被人從水裏撈了出來,如今正嘶啞著嗓子,不斷指揮下屬將受傷的官兵抬出艙室,一身漂亮的軍裝已經髒亂地不成形了。


    憲法號上騰起的煙霧,不光讓軍港裏還未散去的歡送人群陷入一陣沉默,更使得不少往返外島區和長島新區之間的內河貨船開始減速圍觀。


    第一艘內河貨船開始朝憲法號轉向,一艘海軍近海巡邏艦也加速開來,接著越來越多的船隻朝憲法號開去,準備參與營救。


    .


    曼城市首都國立醫院已經進入了高度運轉狀態,就連總統陳長遠都親自進入了醫院搶救室。國會終止了正在召開的有關在馬薩諸塞灣前波士頓建立一個新城鎮的審議會,派出代表直接入住醫院,政府更是終止日常事務,開始緊急召開事故處理會議。


    無數的受傷官兵家屬驚恐萬分地擁擠在醫院走廊隔離線以外,透過維持秩序的警察手臂間的縫隙,眼巴巴地望著盡頭幾間病房不斷出入的醫護人員。偶爾一聲虛弱而痛苦地呻吟傳來,引發了幾個神經繃緊的家屬昏厥,幾個還在母親懷裏的嬰兒也發出了啼哭,氣氛極度壓抑。


    高度燙傷的傷員早就陷入了休克狀態,手術室內的來自21世紀的幾個醫生麵對那血肉模糊的傷情是一籌莫展。蒸汽高溫滲透傷害遠比火傷為猛,從阿拉伯阿片中提取的昂貴的生物堿鎮痛劑不計成本的注入傷者的體內,隻為了鎮住那讓人生不如死的疼痛,如今除了大量補充**、創麵消毒和包紮等抗感染處理,傷員能否活下來完全看個人意誌。


    已經一整夜過去了,孫陽就一直傻傻地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有點變形的大簷帽丟在一邊,一頭如雞窩般的亂發上還沾著幾絲灰燼,一雙布滿血絲的雙眼空洞地盯著地麵。


    三個人影出現在孫陽麵前,年輕的艦長微微抬起了頭。兩個小個頭歐裔青年一身雪白的軍裝,還佩戴著海軍學員肩章。在兩位歐裔青年身邊,一位中年歐裔主婦正飽含熱淚看著自己。


    “長官……”和性格沉穩、默默不語的安德魯的長子艾爾森相比,次子貝克才16歲,現在已經是眼淚鼻涕糊了一臉,話音中還帶著哭腔,“我父親什麽時候能醒來。”


    “艾爾森、貝克,你們的父親是英雄,他會沒事的。”孫陽慢慢站了起來,整理了下髒兮兮的軍裝,雙手扶在了安德魯上尉的長子和次子的肩上,“我們擁有這個世界上最好的醫生和藥物,請相信我。”


    說完,又把頭轉向了安德魯的妻子,孫陽麵帶愧疚:“安德魯夫人,您的丈夫正在接受治療,我們會盡一切努力的!”


    遠方的走廊傳來了一段聲嘶力竭的哭泣,兩名醫護兵抬著一個蒙著白布的擔架擠開了人群,一個歐裔主婦半跪在地,一隻手死死抓著擔架邊緣,哭得死去活來。


    等候的人群被刺激了,發生了也許騷動,不少女性家屬都企圖擠進走廊去看望親人,警察們彼此死死地抱臂阻攔著,生怕引發更嚴重的後果。


    .


    海軍司令王鐵錘少將獨自一人、一聲不發地坐在辦公桌後,眼前放著一張寫滿憲法號受傷官兵的名單。


    憲法號全艦官兵122人,在這次鍋爐爆炸事故中,當場死亡16人,還有多達32人燙傷、燒傷或摔傷,其中重傷員14人。送到醫院的1個小時內,又陸續死亡了9人,全是鍋爐艙室的司爐兵。


    溫度高達數百上千攝氏度的鍋爐高壓蒸汽,造成的燙傷遠比火燒更為可怕,就算爆炸後通過通風管或裂縫噴逸到外部,在短時間內溫度依然足以讓人皮開肉綻。


    編製兩個班組、一共25人的憲法號司爐部門,目前就死剩下了5個人,其中3個人因為當時在煤倉裏躲過了一劫,如今還有2個麵目全非的司爐兵重傷號正在搶救室裏奄奄一息。


    敲門聲響起,王鐵錘把視線離開名單,靜靜地盯著逐漸打開的房門,知道醫院的最新死亡消息又到了。


    “將軍,醫院發來消息,又有一人死亡……”卡特琳娜盡量放輕聲音,捧著文件夾,小心翼翼地對著海軍最高長官說著。


    已經晉升中尉的卡特琳娜,在為嚴曉鬆生下一個兒子後,刁蠻傲嬌習性大變,成熟的小**風範與海軍軍官的颯爽英姿這麽一結合,已經成為海軍司令部最亮麗的一道風景線。雖然沒有機會登上戰艦,但卡特琳娜已經完全融入了這份海軍司令部的文員工作,今年開始成為了王鐵錘少將的辦公室秘書官。


    “嗯,知道了……國防部那裏有什麽消息嗎?”


    王鐵錘慢慢合上讓他心疼了一天的傷員名單,壓住內心的悲痛和不甘,幾乎是一字一句說著。


    “國防部已經下達通知,要組建聯合調查組,正需要您簽字確認。”卡特琳娜中尉趕緊走上幾步,把文件夾裏的一張紙遞了過來。


    幾乎看都不看,王鐵錘直接抓起筆,唰唰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後摘下軍帽,靠在椅背上閉起了雙眼。


    看到最高長官如此沉重而疲憊的摸樣,卡特琳娜也隻能悄悄退出了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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