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2年2月1日,農曆臘月二十一。


    怎麽總結這個即將過去的大明帝國曆天啟元年呢?換一種說法也許會讓人更加惆悵和悼念這段曆史:天啟元年是充滿悲觀主義的一年,也是一個繼往開來繼續悲劇的一年。


    年初,富庶的浙江杭州,就放了一場轟動全國的煙火,幾乎半個杭州城都被燒成了瓦礫堆,無家可歸者數以萬計。


    三月,建州後金酋長努爾哈赤如打了雞血般一路橫衝直撞,把之前還打算主動出擊收複清河的遼東經略袁應泰給打懵了。努爾哈赤裏應外合之下,沈陽陷落,急援而來的驍勇善戰的川浙兩部明軍在渾河與後金軍交戰。兵力稀少的川浙兩部幾千明軍明擺著打不過也要啃下你一身肉的覺悟,和努爾哈赤的精銳八旗展開了慘烈血戰。揚名天下的巴蜀白杆兵與戚繼光身後留下的浙江精兵,戰至最後一兵一卒,全員陣亡,努爾哈赤也在這場惡戰中損失十幾名戰將與數千精銳。


    六月,福建山洪泛濫,漳浦、龍岩、上杭、連城等縣猶如人間地獄,城池、田地、人畜瞬間傾覆在汪洋之中,數十萬難民哀嚎遍地。


    八月,準備調往遼東支援前線的四川永寧土司奢崇明,腦子進水般野心勃勃地在重慶半道發起叛亂,自建國號“大梁”頓時川中糜爛,各地明軍焦頭爛額,掀開了曆時七年之久的“奢崇明之亂”。最終這一場內亂把萬曆皇帝留下的那點點家底徹底耗光了。


    九月,黃河在靈壁、黃鋪一帶決口,方圓十多縣被衝了個一塌糊塗糊塗,百萬百姓流離失所。


    十月,真定、順天、保定、河間四府,以及山東、淮北多地數月不見半滴雨,大旱之下遍地凋零。饑民流落四方,易子相食,慘不忍睹……


    .


    入冬以來。來自北方的災荒引發的逃荒潮,沿著漕糧水道直奔淮河,在生死掙紮中失去控製的難民們甚至一度斷絕了貫穿淮河南北的漕糧運輸。搶奪任何可以看到的運河船隻,造成天啟年間最惡劣的一次淮河南北漕運危機。無論是官兵〖鎮〗壓還是沿途州府堅壁清野,幾乎沒有什麽能夠阻擋饑餓的難民如蝗蟲一樣在城間鄉野蔓延摧毀一切。


    彎曲的黃土道路印在斑駁荒蕪的大地上,朝著東麵的海州而去。沿途時不時可見廢棄的田莊和破村爛垣,雜草之中甚至還有野狗啃爛的死人枯骨。


    兩輛幾乎快散架的牛車帶著吱吱呀呀地呻吟聲壓過路麵,前麵的車上坐著一位帶短須的書生摸樣打扮的中年人,身後擠著幾個婦人和一堆年紀從幾歲到十幾歲的女娃!後麵的車上則裝著幾堆破爛的家什和半截子散架的書箱。


    “夫君,天已快黑了,海州何時能到?”一個看起來年紀最大的中年婦女小心翼翼地在牛車上拉了下駕車的中年書生“這裏荒郊野外。怪是嚇人的。”


    “再有一個多時辰就能到了,夫人莫急。”


    中年書生跳下午車,四處張望了片刻,迴了家眷一句後,嘴裏又以難以聽清的聲音嘀咕道:“哼哼。因果報應啊,這朱家果然造孽,終究逃不過天怒民怨!可歎先祖嘔心瀝血,卻被那朱重八強奪山河……大周蒙塵,正邪顛倒,我河間張氏之後。如今也落了個池魚之災,可恨,可恨呐!”


    神叨叨地一番搖頭晃腦後,中年書生帶著古怪的表情又迴到了牛車上。


    常昆,字伯玉,河間府人,年34歲。按照某個宗族內部非嫡不傳的家訓,他是元末軍閥張士誠的後人。張士誠和他的“大周”被掃進了曆史垃圾堆,大明朱元璋問鼎江山,但張氏後人卻沒有團滅。


    據說張家部分子侄和張士誠某個懷有身孕的小妾逃過了清算,在河間府隱姓埋名定居下來。傳到常昆這一代,河間府張家後人已經分為了三支,丁口三千餘,基本上已經全是農民。唯有改常姓的一支張氏嫡傳後人還繼承了微薄的田產家業,還能維持族中子弟讀書。


    尷尬的是,常昆從11歲開始獲得童生,居然一直讀了23年,還沒有考上秀才!偏偏還整天憂國憂民般吊著八股書袋子長籲短歎,對曾經的大周保持著神經質般的自戀幻想熱血情結。


    更悲劇的恐怕還不是他的精神世界,這個身負“大周複興”大業的男人從17歲開始娶妻納妾,居然連生了11個女兒,卻沒一個兒子!除去天折的,如今隻剩下了7個女兒,最大的15歲,最小的才兩歲,現在還有一個小妾剛剛懷上身孕,讓常昆又喜又憂。


    如今天災**接踵而至,河間府常家莊也被一路的難民潮席卷劫掠一空,但常昆卻狗屎運般帶著一家子毫發無傷地逃了出來。一路上躲過那些可怕的亂民土匪,帶著兩輛牛車的全部家當東躲西藏居然走到了海州地界。


    “大周列祖列宗庇佑,若在天有靈,望小梅今年產下嫡男,以續大周血脈,不孝子孫……”一邊架著破車繼續朝東前進,常昆一邊暗暗默念著,臉上表情是悲憤交加。


    還沒等最後一句說完,前麵數百米遠揚起了一串煙塵,隱約可見幾騎持刀漢子。


    “夫君,好像是賊人!”


    “爹爹!”


    馬車上頓時亂七八糟,妻妾女兒齊齊叫喚,常昆更是嚇得全身如篩糠一樣哆嗦。


    幾個壯碩的武裝漢子騎著馬奔了過來,吆喝著各種哨子,繞著兩輛牛車轉了幾圈,當頭的壯漢這才勒緊胯下戰馬,用馬鞭指向了常昆。


    “你們可是逃難的?!”壯漢偷偷看著一車的女眷,眼睛亮了一下。


    “在下河間府常家莊人氏。如今民情糜爛,鄉間百裏……”常昆見對方衣衫還算嚴整,並沒有那種匪霸的舉止言行,心裏稍微安定,這才拱拱手,又開始搖頭晃腦。


    “停停停!讀書的,我問你們是不是逃難的!”壯漢一愣。趕緊大吼起來。


    “呃,在下一家正打算前往海州以避災厄。”常昆見對方如此直白無理,也是一愣。忍住怒氣偏過了頭,嘴裏又開始悄悄嘀咕了“粗鄙莽夫。有辱斯文……”


    “老大,一車的女眷,看樣子可以賣給顏家。”


    領頭漢子還沒有繼續表態,一側的一個騎士跟班就悄悄附耳過來。再次打量了一下這一家子,領頭漢子終於微微點頭。


    “嗯,能帶著一大家子逃過一路險惡,這書呆子倒也有點本事,一起弄走吧!”


    一時間牛叫人哭,雞飛狗跳,騰起的煙塵遮掩了黃昏下的官道……


    .


    海州城郊。一片綿延幾裏的難民窩棚雜亂無章地貼著官道分布著,四周稀疏豎著一顆顆被剝去樹皮的垂死樹木,遠處的海州城門緊閉,城牆上是如臨大敵的守備官兵。城頭的一個官員打扮的中年男子看著城外那片在寒冬天垂死掙紮的難民,忍不住搖頭歎息。然後離開了城頭。


    天已經快黑了,高大城門在顫動中緩慢開啟,發出了低沉的震動聲。衣衫襤褸饑餓難忍的難民如同收到了什麽信號,齊齊朝城門湧去。


    幾隊全副武裝的官兵挺槍而出,吆喝抽打著堵在門口的難民,兇神惡煞的樣子和手裏的棍棒刀槍頓時把人群分開一條通道。


    城門洞裏緩緩開出十幾輛馬車。最前幾輛車上裝著幾缸冒著熱氣的大罐子,從散發的氣息來看,應該是熬的米粥,後麵的車上則裝著大量的米麵糧袋。


    車後是剛才在城頭觀看難民的中年大明官員,而身旁則多了一位更年輕的衣衫整潔的文弱書生。


    “為難鬆文兄了,如今朝廷賑濟遲遲不到,這海州一地還能保住一方安寧,可見兄之德才仁心啊……”年輕書生笑嘻嘻的對著官員作禮,一邊偷偷看著難民人潮最後麵百米遠的難民營,似乎在那裏有什麽熟悉的人在。


    “易平弟莫要如此,真是羞煞為兄了。恩師當年教導吾輩,須為國為民方為好官,可惜吾才疏學淺,上不能解君憂以報皇恩,下有負恩師多年提點教誨……如今卻要易平弟相助,我愧對恩師啊!”大明官員趕緊還禮,對麵前的青年表現出不同尋常的謙遜態度。


    “若大伯聽到鬆文兄如此肺腑之言,必定欣慰,鬆文兄也不必自責了!這次奉家父之命,前來海州打理商號。既然淮北父老有難,鬆文兄嘔心瀝血,我劉家上下盡點綿薄之力也是應該的!弟此次南下南京,必將海州與鬆文兄之事告知他老人家!”


    年輕書生顯然也是官宦子弟,說得麵前的大明官員連連擺頭做謙遜慚愧狀,但表情卻很〖興〗奮。


    一番你推我讓的禮節過後,年輕書生帶著車隊從官兵分開的通道朝遠方的難民營走去。饑餓了一天的難民紛紛帶著各種口音擁在車隊兩側,喊著各種感激的口號。


    入夜了,一堆堆篝火在難民營裏晃動著,勉強蓋過了冬夜的寒風,吃喝下滾燙的稀粥和少許麥麵窩頭的難民們擠在篝火邊或縮在窩棚裏昏昏欲睡。


    再過一段時間就是新年除夕了,但眼前的海州城外的難民卻沒有任何生活的希望般,在劉耀禹等人的私下賑濟中苟延殘喘。


    難民營的最外圍,一夥強壯的漢子圍在劉耀禹的身邊,各個畢恭畢敬的表情。


    “禹九哥,這是按照大當家的吩咐從附近聚攏的流民。這裏麵,徐、淮、山東各地人都有,男女老少一千多口。大當家過幾天就會派船來運走,這次全靠您疏通官府了。”


    聽完顏思齊下屬的匯報,劉耀禹笑眯眯的擺擺手:“哪裏話,顏大當家的真把我劉耀禹當外人了?況且弟和嚴先生也有數麵之誼,能幫上顏大當家和嚴先生的忙,弟求之不得!”


    麵前這個有著深厚家族背景的青年如此一說,長年跑海的漢子們都應和著連連誇讚。


    看著東麵遠方黑漆漆的夜空,劉耀禹的微笑漸漸停在了嘴角,最後微微歎了口氣。


    因為他知道,此時此刻,從山東到閩浙一帶,顏思齊正在瘋狂地四處圈流民,表麵上的理由是帶人拓殖南洋避開災荒,但劉耀禹知道這一切的後背,都是那個高深莫測的嚴曉鬆在指揮。


    同胞拓殖海外其實打萬曆初年就不是什麽稀奇事,但趁著流年災荒如此大規模的聚攏人力南下,倘若沒有個好的照應,顏思齊這樣的舉動其實和造反差不多了。


    不過顏思齊也很聰明,並沒有固定在一地大張旗鼓,而是分散在沿海許多點悄悄進行,如今的海州已算是最大規模了,據說顏思齊甚至在遼東都有人跑這些事。


    動用了家族的臉麵關係,劉耀禹才算打通了海州的官府門路,讓海州上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顏思齊一夥“海商”四處拉人裝船。


    而劉耀禹所要的迴報,就是嚴曉鬆暗示將來那個什麽美利堅國的大明商貨數省獨家代理權。


    雖然父親是個大商人,劉耀禹也是獨子,但劉耀禹卻被從小告之不許經商,而是讀考書文,希望有一天借助家族的關係入朝為官。但生性瀟灑的劉耀禹顯然不願意死讀書求那種表麵的虛榮功名,反而越發對家族的商號生意感興趣。


    加之這次無意中遇見了嚴曉鬆,更加勾起了劉耀禹內心那點衝動。這一次,劉耀禹就打算自己好好表現一下,以打動自己的父親。


    算算日子,此時的嚴曉鬆大概已經和顏思齊在澳門再次碰頭,根深枝茂的李旦家族會怎麽看待這件事呢?


    帶著這些疑問,劉耀禹走向了自己的馬車,打算繼續南下南京,去見自己的大伯,南京工部尚書劉殿煦,以及二伯南京禮部侍郎劉殿申,以求得對方的支持,也算是繼續加大自己的押寶。


    劉耀禹走遠了,身後的海州城外難民營裏,某個角落裏,大周後裔、童生、難民三位一體的常昆,正極其沒有節操地抱著妻妾舍不得吃的窩頭猛啃著,一邊吃,還一邊長籲短歎時局人運如何如何,身邊一堆女兒都眼巴巴地看著他……(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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