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還祿就到了垂花門,這邊除了兩個心腹家丁守門,丫鬟婆子沒有一個,但趙還祿自然可以進去。

    他到了廳堂外麵,裏麵幾道粗豪的聲音囔囔著,他就不進去,站在門邊廊下聽著。

    此時他父親趙高堂正在堂內,他相貌堂堂,一身醬綢,頭戴東坡巾,坐在紅木椅上,雙目似閉非閉。

    在他下首兩邊坐著幾個粗豪的漢子,一人肩寬背厚,身材極為魁偉,滿臉青慘慘的胡茬子,身穿藍布衣衫,頗有氣勢。

    他對麵一人幹瘦,眼中頗有狡黠精明之色,他坐在椅上,摸著鼠須,正皺眉深思什麽。又有幾人坐著,皆是彪悍精壯之輩,他們眼中兇戾閃現,正拍案喧喧叫嚷。

    “哼,這姓楊的不厚道,聽說很多士紳往練總府送了禮,但那姓楊的收了禮,卻沒個話,真真是無恥!”

    “幾百年了,我等世世代代靠此為生,水裏來,火裏去,憑本事掙的錢,這姓楊的一來就想斷我們的道,難道我們江湖豪傑,就不要吃飯了麽?”

    “自古黑白一家,官府有官府的道,綠林有綠林的道,井水不犯河水。這姓楊的要斷我們的飯碗,讓眾兄弟沒飯吃,這是不施仁義,喪心病狂的欺壓,我們綠林兄弟絕不能坐視不理!”

    一漢子更看向那藍衣魁偉大漢:“莊大俠,您給個話。”

    藍衣魁偉大漢哼了一聲,他名莊景原,乃山東兗州府人,從小習武擅使棍棒,因在鄉間殺了官紳土豪十家就逃到邳州為匪,主要在山東與南直隸交界地活動。

    當然,莊景原並不認為自己是匪,他打出的旗號也是劫富濟貧,號稱“專打大戶老財,對貧苦人家多方體恤,秋毫無犯,違者就地正法。”

    還有紀律十三條,規定單身行人、婦女、老人和孩子都受到保護,下屬若搶劫這些人都要處死。

    特別內中有一條,不殺官,無論清官還是貪官。

    靠著這些紀律規定,莊景原被稱為“義匪”,雖說他的紀律貫徹很有問題,因為他部下搶掠時,經常會有糟蹋婦女的行為,但並不妨礙他大俠的名聲傳出去,特別在匪界的名聲很好。

    他對麵那幹瘦狡黠漢子叫蔡春,是另一杆匪徒的大當家,也是兗州府人,因與旁人爭奪集市潤金,就勾結土匪燒死那人全家幾十口,最後逃到邳州來做匪。

    又有下首章大個子、章二個子,張有情、張有義等兄弟,都是邳州匪界聞名遐邇的人物,與趙還祿家族一樣,都是積匪。

    此時張有情開口,莊景原就緩緩道:“消息探明了嗎?那楊河確定要對我等好漢下手?倘若是真,就找個機會將這姓楊的殺了!我日嫩管管,他不仁我不義,遇到這狗官,唯有破例了。”

    他對麵蔡春道:“那楊河到邳州後,就放話要殺光土匪,眾兄弟也千方百計查探,雖不知詳情,對我等不利是肯定的。再看看這楊河所作所為,那睢寧附近,好漢們都被殺絕了!”

    “隻是……”蔡春有些猶豫,“大夥都知道,那楊河兵強馬壯,闖王,八大王等何等英雄,他們部下攻打睢寧,反被那楊河打得大敗,三次斬首六千級,我等要對付他,恐怕……”

    眾人愁眉苦臉,連莊景原目光都閃了閃,他放話說要對付楊河,其實也隻是嘴巴說說。

    他其實也來邳州城實地探了,更遠遠親眼目睹過那楊河。

    這賊子,實是謹慎,每次出行,身邊都不會少於五十個鐵甲護衛。這些護衛,個個精悍,恐怕自己部下全部加起來也不夠他們殺的,更別說暗殺了。

    隻是明裏暗裏都對付不了,該如何是好呢?

    想到這裏,他目光投向一直在閉目養神的趙高堂,說道:“趙大俠怎麽說,可有應對法子?”

    眾人也看過來,雖說明麵上趙高堂隻是一鄉紳,但暗地頗有人馬,特別他老娘馬嬤嬤可是強悍,邳州土匪,等閑都不敢漠視此人的存在。

    趙高堂歎了口氣,他緩緩睜開眼睛,說道:“明裏對抗是不行的,邳州全部好漢加起來,也不會是那楊河二千鄉兵的對手。為今之計,唯有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與堂中各匪不同,趙高堂明麵上基本是洗白了,開牙行,辦錢莊,經常往州學、養濟院等捐錢捐物,人稱邳州大善人。

    特別他與普通的積匪家族不同,近數十年頗重教育,他是秀才,他兒子趙還祿更是廩膳生,成績優異,有中舉甚至得進士的可能,這樣一來,趙氏家族前途不可限量。

    也因為近年往白道上走,趙高堂眼界頗與普通匪徒不同,明白許多兵不血刃的方法。

    他說道:“楊河此人不一般,他前來邳州,除了欲剿滅匪賊,還想做很多事。然邳州眼下情況,要做事,就會觸犯很多人。這些人做事不行,但壞事可是在行。趙某會召集相應縉紳議事,各位等著吧。”

    眾大俠出了去,暫時隻能按趙高堂方法,看能不能兵不血刃,不行,隻有撕破臉皮對抗了。

    趙高堂也慢慢踱出來,趙還祿從廊邊過來,施禮道:“父親。”

    趙高堂漫不經心道:“都聽到了,你有什麽想法?”

    趙還祿道:“孩兒看過那楊大人,此乃真顏色之人。心誌堅定,區區財帛,小恩小惠,不易動心。區區壓力,區區脅迫,不易動容。要對付此人,隻得雙管齊下!”

    趙高堂一驚,轉身看向趙還祿:“吾兒你仔細說說。”

    趙還祿道:“是。”

    他說道:“孩子所言雙管齊下,最優還是用錢收買。”

    趙高堂猶豫道:“很多人往練總府送禮,但禮收了,他們卻連楊大人的麵都見不到。”

    趙還祿道:“那隻是小錢,要收買楊練總這樣的人物,須出大價錢不可,孩兒估計,一萬兩白銀是最少。”

    趙高堂咋舌:“這麽多。”

    趙還祿道:“各家合力,一萬兩白銀不能少。送禮時,還須楊練總相熟之人物,令其礙於情麵。”

    趙高堂道:“若送錢收買不行呢?”

    趙還祿道:“隻得脅迫了。”

    他說道:“消息傳來,那楊練總除了要剿滅土匪,還對城內青皮牙人多有不滿,可能亦會對其下手。”

    “而邳州這個地方,青皮牙人背後又是什麽?豪強、鄉紳、衙役、生員,他們豈能坐視?”

    趙還祿冷笑道:“他們鬧起來,州衙方麵豈得輕靜?蘇知州那邊豈得輕靜?自然頗有怨言。”

    趙高堂道:“往州衙鬧?不該對那楊河嗎?”

    趙還祿笑道:“官場之道,皆是欺下瞞上,然官場要對付官員,卻從上往下更佳。聽聞蘇揚那邊縉紳威權赫奕,每有官員睚眥,皆囑撫按訪拿,令地方官無不誠惶誠恐,不敢稍懈縉紳。”

    他說道:“楊河巡捕之權來自哪裏?州衙的州尊老父母。州尊不喜,那楊河位子還坐得牢嗎?”

    “更別說,我等還可在府城活動,那方‘藍袍大王’大興,生員一唿數十成群,給錢就會賣命,造成輿論之力,又從府城往州城施壓。蘇知州快致仕了,最怕不得清靜……”

    “而且,邳州這邊,亦不是沒有得力人物。”趙還祿高深莫測道。

    趙高堂看了趙還祿一眼,自己這個兒子,不得了啊,所出之言,皆是刀刀見血。

    他緩緩道:“你是說,駐劄邳州,工部都水分司主事齊尚賢?”

    趙還祿道:“正是。”

    作為邳州城的大家族,趙高堂當然知道齊尚賢這個人,為官貪婪驕慢,雖是貧寒出身,當官後卻是要錢不要命。

    河道的職務素來油水豐厚,朝廷每年撥下的修防費用多達幾百萬兩,這些費用,各河官素來“河取二三,官取七八”,他們揮霍淫奢,鬥奇競巧,也是造成清江浦繁華的原因之一。

    齊尚賢也是分贓的人員之一,尤嫌不足,到了邳州後,利用手中管理閘、洪、壩等方麵優勢,大肆撈錢,甚至觸手伸向四麵八方。

    他勒索船隻,敲詐堤夫壩夫,甚至與漕運軍船勾結。

    大明舊例,“凡漕運軍人許帶土產易換柴鹽,每船不得過十石”他讓各船帶土宜二十石,多的貨物,就他吃了。

    他還參與牙行私牙,麾下幕僚控製城東、城北、城西多個市場,養了一大幫的青皮地棍。

    他還參與高利貸,開了專放印子錢的錢莊,又有賺錢的賭館妓院等等。

    楊河要對付邳州城的青皮牙人,首先齊尚賢這關就過不了。

    趙還祿笑道:“齊主事畢竟是京師大員,有他出馬,想必那楊練總也要顧忌三分。”

    趙高堂略略寬寬心,但卻有陰影,歎道:“隻恐此人喪心病狂,不顧一切,便若當時韓瀾一樣。”

    趙還祿也靜默下來,當時韓瀾被殺,明麵上說法是銅山匪作亂,但兇手是誰,對這些邳州城大戶來說,那都是心照不宣的事。

    良久,趙還祿深沉的道:“若脅迫不成,甚至撕破臉皮,文鬧武鬧都不行,唯有切割了。讓嬤嬤他們避出邳州,丟些小卒,甚至用莊景原、張有情等的人頭堵那楊河的嘴,待風頭過了,東山再起。”

    趙高堂看著趙還祿,緩緩點頭,他心下寬慰,果然沒白送兒子去讀書,就是有了見識局麵。

    特別現一家兩秀才,有了這護身符,很多事情都便利,倘若兒子以後中了舉人,甚至進士,家族前景不可限量。

    近年他在拚命洗白,畢竟土匪這生涯東奔西竄、朝不保夕,生存並不容易,這些年有了鄉紳的身份,行事就便利了許多。若家族有了官員,就更是便利。

    當然,他不會因此就放棄積匪的身份,畢竟這是祖傳的職業,世世代代,傳襲幾百年了。有時家族淪落了,世代慣匪教育,也可令他們快速積累崛起,相比別的家族優勢太大。

    他的盤算是明麵為紳,暗裏養匪,這是一條兩利途徑。

    便如當年倭寇,不都是沿海舉人進士家族養著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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