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山包上的官員眾多,有宿遷知縣王芳年,縣丞於錫浦,主簿鍾安齡。

    又有沭陽知縣劉士璟,縣丞韓景存,主簿陳能,駐宿遷宿桃同知劉灼,駐宿遷歸仁堤同知李子固等等。

    這內中除了宿遷本地的官員,餘者多跟此次的“攔馬河”工程沒有關係,然總督大駕光臨,這機會何等難得?

    沒有借口,也要找到借口。

    比如沭陽當地的官員,就認為“攔馬河”挖通後,湖水注入侍邱湖不錯,但侍邱湖也有河道通境內的桑墟湖與碩項湖,那就跟縣務扯到一起了。

    他們也有了借口,就在知縣劉士璟的帶領下,急速趕到漕運總督史可法的身邊忙活。

    早前楊河拜見,眾人事不關己,隻饒有興趣的站到一旁觀看,特別沭陽知縣劉士璟,更若有所思的對楊河上下看了又看。

    但談到各地鄉勇之事,眾人就來了精神,特別談到宿遷這邊,史可法還沒說話,宿遷縣主簿鍾安齡就坐不住了。

    他出來道:“自然不是。”

    他說道:“鄉兵之事,早有定例,各州各縣,皆歸本地管轄。楊練總若想聯合二地鄉兵,可先稟報蘇州尊,再與王縣尊與下官商榷。豈能冒冒失失,隨便插手本縣之事?”

    鍾安齡眼神有些陰冷,說話時還帶著一些刺。

    他在宿遷縣主管河防,兼任練總,此時出來,麵色就有些不豫。

    他看著楊河,陰冷中還有嫉妒。

    不錯,就是嫉妒,想他鍾安齡寒窗苦讀多年,最後中了舉,但幾十年過去了,他成為老舉人,快五十歲的年紀,仍然在九品的官位上打轉,這輩子顯然也隻是九品。

    而對麵的小子,區區秀才一個,舉人都不是,又乳臭未幹,家都沒結,兒子沒有一個,現在就是七品的官位,還前途無量。

    每每思之,嫉妒與不甘之意,就如毒蛇般撕咬他的內心。

    早前事不關己,嫉妒歸嫉妒,他還默默站在一旁忍受,現在這廝還想插手自己的權務,是可忍,孰不可忍!

    雖然練總這活鍾安齡幹不好,但不代表他就可接受旁人將他權力奪走了。

    於是他就站出來了。

    史可法眉頭微皺,鍾安齡的語氣讓他不舒服,雖說他說得也是在理。

    隻是他為官多年,生平接觸最多就是這樣的官員,辦事無能,爭權奪利卻是熱切,心中更覺官場的幕氣,對鍾安齡就有些不喜。

    他對楊河道:“慎言,若二地聯合,你有何見解?”

    楊河看了鍾安齡一眼,說道:“督臣,戰場之事,最是瞬息萬變,賊來去如風,若各方商榷下來,恐怕賊寇人影都看不到。宿遷鄉兵不歸下官直接指揮,下官就無能為力。宿遷之事,唯有鍾練總自己想辦法解決了。”

    鍾安齡心中一急,他是貪戀權位,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對那些賊寇無能為力啊。

    也因為此事,縣尊已經責怪他多次,再這樣下去,恐怕自己的官位也難保。

    他就道:“楊練總豈能如此推卸責任?你兵馬強壯,幾次大敗流賊,就這樣忍心看臨縣遭殃?難道你飽讀聖賢詩書,就沒有一點點的為國為民之心?”

    楊河被他氣樂了:“要想馬跑得快,又不給馬吃草,世間哪有這麽便宜的事?你不是認為自己很行嗎?你上啊。”

    鍾安齡理所當然道:“軍務這點上,下官確實不如楊練總,若打起來,恐怕會折損兵馬,徒勞死傷宿遷縣的子弟兒郎。所以,還是要楊練總站出來……”

    楊河爆發了:“為何我打仗能贏,你就輸?你真是個廢物,你怎麽不去死?”

    楊河厲聲喝罵,手指指著鍾安齡的鼻子,就對著他怒斥。

    山包上鴉雀無聲,眾人都驚得呆了,連史可法都驚訝的看著楊河,第一次認識他一樣。

    鍾安齡渾身顫抖,全身哆嗦:“喪心病狂,真真是喪心病狂。人言你楊河跋扈,霸道專權,對上官不敬,對同僚不恭,還私吞戰利品等等,下官還不信,現在信了。”

    他哆嗦著,神情非常委屈的樣子,似乎作為“前輩”官員,被後輩如此辱罵,心若死灰,淚眼朦朧。

    但語氣中,又有惡毒的反擊,似乎欲觸動總督的心弦,讓他認為此人驕橫跋扈,咄咄逼人,不可重用。

    護漕防河總兵戴國柱與參將古道行互視一眼,這種文人間的撕咬真是讓人看得津津有味,事不關己,他們樂得在旁看好戲。

    同時楊河突然發怒,也讓二人心下一驚,早前這年輕練總溫文爾雅的樣子,轉眼就鋒利如刀,似乎一言不和,就要血濺五步,看來這年輕人不好惹啊。

    旁邊眾官員也是皺起眉頭,對楊河有些不喜,如鍾主簿所言,此人確實跋扈了。

    怎麽說鍾安齡也是前輩,老資格的官員,你楊河區區生員,仗著能打點仗,就如此不將眾人放在眼裏?以後若作為同僚,又該如何與你相處?你做上司,大夥不更慘了?

    史可法身後眾幕僚倒很有興趣看著,特別那些年輕的幕員,眼中閃動著興奮的光。

    一些年輕幕員眼中,甚至有著崇拜的神色。

    對這些幕氣若僵屍似的官員,他們每每痛恨又無可奈何。

    此時楊練總痛快責之,直接讓他們去死,他們心中亦感覺痛快。

    同時眾人聽到“戰利品”一詞,皆是心中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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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河掃了一眼,眾人神色,皆曆曆在目,其實剛才的爆發,一方麵是憤怒,一方麵也是他有意為之。

    後世作為商人,他明白什麽叫利益最大化,也明白什麽叫表演。

    他就是要給人一個印象,他勇於進取,能力突出,同時氣勢甚銳,給人沒什麽城府的感覺,讓很多人惱怒同時放下戒心。

    畢竟世人普遍認為官場老油條比較難對付,這樣有些跋扈的年輕人還是容易應付的。

    這個形象也比較適合他,年輕人就要有年輕人的樣子,畢竟他“今年”才十九歲,哪能飽經滄桑跟七老八十似的?

    他也要給世人一個印象,他不是好說話的人,不是隨隨便便可以欺負拿捏的,也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不論這時代或是後世都有一個鐵律,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這種劣根性,古今中外都不會改變。

    亂世之中,他楊河也不需要別人愛他,隻需別人怕他。

    如此,眾多不必要麻煩少了,也讓真正有需要的人,願意合作的人前來合作。

    他就看著鍾安齡怒聲道:“沒有金剛鑽,就別攬瓷器活!我楊河練兵來確實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幾次大捷,斬殺的流賊一次比一次多,高縣尊與蘇州尊每每喜上眉梢。但是,不代表我就可以任人驅使,幹那些份外的活!”

    他不動聲色給自己打了下廣告,吹了下功勞,繼續怒聲道:“至於一些繳獲戰利品,不錯,各方分潤後,餘下我吃了!那又如何?我等提著腦袋與流賊搏戰,區區繳獲,吃不得嗎?”

    他怒聲道:“打了勝仗,將士們要賞賜,平時他們的工食銀每月隻有五錢,知道五錢能幹什麽?現在米價一石都要二兩多!不吃繳獲,將士們吃西北風嗎?”

    鍾安齡漲紅了臉,指著楊河道:“你……你……”

    旁邊各人陷入沉思,如此說來,楊練總也很不容易。

    同時各人心中一動,這楊河雖有些跋扈,但也情有可原,畢竟年輕嘛。

    而且他打仗犀利,每每傳來捷報,自己若有這樣的屬下,那就躺著領功勞了。

    這樣看來,也是利大於弊。

    總兵戴國柱與參將古道行瞟了鍾安齡一眼,戰後繳獲歸得勝將士所有,這是各地的規矩,姓鍾的提這個事,居心叵測啊。

    最後楊河道:“為將士口糧著想,本官雖有收獲,還大部分投入到開墾荒地中去。如此一片忠貞為國之心,還飽受指責,這指責之人都是瞎了眼了,該被天打雷劈才是。”

    旁邊眾人神情各異,鍾安齡更是麵皮青紫。

    事態急轉直下,似乎眾人對他的同情沒了,自己白被罵了?

    史可法也奇道:“慎言,你還開墾荒地?”

    楊河道:“迴督臣,是的,下官居於大河的北岸,沿岸處頗有一些荒地。下官就讓將士開墾田地,並與高縣尊言過,他也非常支持,開墾的田畝,三年不納子粒。待到邳州去,下官同樣準備開墾荒地,減少州城倉房的口糧負擔。也希望得到州尊的支持,三五年內,讓將士的田畝不納子粒,給他們修生養息的機會。”

    史可法道:“這是應有之意。”

    他非常欣慰:“難為你了。”

    大明一向對軍民開墾荒地非常支持,如三年五年不收稅,或三年大熟後,僅每頃土地征收少許的牛具銀,甚至很多地方蠲免稅糧十年以上。

    當然,政策歸政策,百姓開墾荒地容易,但在戶房立田契就很難,除非給內中的吏員足夠的好處。

    又經常朝令夕改,或上任官員調走,接下來的官員不管不顧,就對百姓開墾的田畝征稅,或官紳豪強轉嫁,將自己應納的稅糧轉派到這些百姓頭上去。

    淮安府一片土質本來就不好,水旱災頻繁,就算開荒後,往往第一年顆粒無收,第二年少量收成,第三年勉強有些收獲。

    如果被征稅了,或是被轉嫁了,入不敷出,不是等於白幹了?吃力不討好?

    百姓開墾土地是為了收獲,不是為了倒貼,各種原因下來,就造成他們不願意開墾荒地。

    不過至少名目上,各地官府是鼓勵軍民百姓開墾荒地的。

    所以對楊河主動減輕官府負擔的行為,史可法是欣慰的。

    而對楊河來說,他隻要拖個三年就行,五年更好,就算到時出一些銀子也無妨。以正稅言,整個淮安府的夏稅秋糧還不到四十萬石糧,換成銀子更少。

    而他開墾荒地,暫時也不會與利益集團發生衝突,畢竟此時大明別的不多,就是荒地多。

    不說眼下整個河南,或南直鳳陽府、廬州府等地,各類天災人禍後,又流寇肆虐,已經快成焦土廢墟了,膏腴上畝成為榛荒,千裏無人煙。

    就是別的地方,如新任保定巡撫徐標進京入對時,就對皇帝言,他從江淮北上,途經數千裏,往往走了幾天幾夜,路上就沒有遇到過一個耕田的人。

    處處雞犬無音,蓬蒿滿路,物力已盡,皇上幾乎沒有人民,沒有土地了。

    所以對楊河來說,此時他不缺乏土地,隻缺人口,缺開墾的銀兩與口糧。

    ……

    到這時候,任誰都可以看出史督臣對楊練總的喜愛與維護,宿遷知縣王芳年咳嗽一聲,就出來道:“其實下官以為,隻要楊大人事後通報,又蘇州尊讚同,宿遷鄉兵歸州裏指揮未嚐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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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安齡不可思議的看著王芳年,他出來幹擾,後麵未嚐沒有王芳年的授意。

    但現在這姓王的輕輕將自己摘出去,給督臣與姓楊的留下良好的印象,自己淪為惡人?

    一時他有些悲涼與沮喪,難道自己真的老了?

    果然史可法很高興,讚許道:“王知縣此才是真正實心辦事之人,本督也聽過你,在治水河防方麵頗為得力。”

    王知縣躬身道:“在讀書方麵,下官不敢與督臣相比,然下官也讀過聖賢書,‘國事為重’四字,下官一日不敢或忘。”

    鍾安齡一股熱血直衝腦頭,“無恥”二字差點衝出咽喉,又生生咽了迴去,隻漲得一張臉更是青紫之極。

    史可法心神輕鬆了許多,他一直在考慮讓楊河節製睢寧與宿遷二縣鄉兵,更好防範青山殘賊對邳州境的騷擾,眼下這目標總算達成了。

    而他行事力求八方妥貼,很少直接下命令,與各官也是商榷為主,此時能達成這個目標,心中喜悅。

    隻是州境內的屬縣都有如此紛爭,若海州的鄉兵也歸楊河節製,不知會鬧出什麽風雲,看來這事還必須更穩妥協調才是。

    而楊河留給他的印象,確實是個做事的人,雷厲風行,不若那些和稀泥的庸官,這樣的年輕人,是他需要的。

    隻是可能年輕的緣故,又或許他逃難時的經曆,性情太烈了些,這鋼過易折,需要多加保護。

    看來邳海練總這事,還是待自己各方協調好吧,特別如何節製的問題,否則以這楊河的性子,各州縣官場都會被他鬧得不可開交。

    史可法又與楊河談了些事,楊河趁機向他要求些錢糧盔甲兵器等方麵的支持。

    最後各方麵事情告一段落,史可法諸事繁多,接見楊河隻是一,目前的“攔馬河”工程才是重點。

    他與各官繼續商議河務,間中心血來潮,還問了問楊河對河防的看法。

    楊河道:“黃河運道緊臨駱馬湖,此湖為黃河奪泗後的泛濫之地,又有沂、泗、沐諸水交匯,雖可濟運水道,然每遇洪水,便會衝毀湖邊運道,開河泄湖,實為必要。”

    他說道:“然下官以為,雖攔馬河開,湖水注入侍丘湖,又經河道入碩項等湖,光光如此,恐怕不足。最好再挖河道,入沐河等地,如此駱馬湖水排泄會更為得力。”

    他說道:“就算如此,最終還是治標不治本,下官覺得最好還是河漕徹底分開,若泇運河那樣。”

    史可法微微笑著,旁邊眾人有人驚異,有人讚許,也有人不以為然。

    不是沒人想到多開河道,或是河漕徹底分開,隻是錢糧在哪?

    這麽浩大的工程,需要多少民夫,多少銀兩,多少口糧?

    地方與京中的庫房,又支撐得起嗎?

    所以這姓楊的說的都是廢話。

    楊河也看到有人不以為然,特別兩個管河同知,他倒不以為意。

    他說這話,隻為了給史可法留下這方麵的印象罷了。

    上位者對屬下的印象很重要,他認為你隻能幹知縣,你就是一輩子的知縣。

    他認為你有能力幹知州,甚至知府巡撫,你就有升遷的可能。

    楊河就要給史可法這個印象,不單軍事,民政方麵,自己也不是不懂。

    這樣未來有相關的位子時,他或許就會考慮到自己了。

    最後看看時日,楊河告辭,今日拜見他還是比較滿意的,自己烈日炎炎從邳州趕來,還是有收獲的。

    史可法今日會留在工棚,他幕僚閻爾梅就笑道:“讓學生來送送楊練總。”

    ……

    看著楊河與他麾下離去的背影,史可法站在山包上久久不語。

    這年輕人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還有一種……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而他往河道工地巡視的路上,幕僚姚康再次勸他,趁這個機會,水到渠成,讓楊河就任邳海練總。

    甚至他認為,膽子可以再大些,當這是一個試驗與一條思路,慢慢讓楊河掌管淮安府的鄉兵,看看能否為大明練就一隻犀利的軍隊。

    他認為官兵不堪用,鄉兵可用,但隻是一州一縣的分布,各自為政,力量不集中,若集中鄉兵的力量,或許會有不一樣的局勢。

    當然,為免物議,鄉兵先可不出府,或是不出省,然這樣也可以調動諸州縣之力。

    有人專門指揮管理,亦可避免各地方官敷衍了事。

    他說道:“武夫不知恩義,若左良玉、劉澤清輩比比皆是。我大明不是沒有文武雙全的士子,便如狀元公沈坤,眼下的楊河等等,又何妨膽子大些,讓他們掌兵練兵?未來練出強軍,亦可讓各地引以為例。”

    史可法猶豫,姚康大聲苦勸:“大明形勢危如累卵,此關頭相公切不可因循守舊,猶豫不決,這是一個良機啊。”

    良久史可法歎道:“隻恐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事情一步步來吧,否則楊河落得沈坤的下場,那就可惜了。”

    姚康冷淡道:“大丈夫行事,當敢為天下先,楊河區區一個秀才罷了,他若因此而死,也算死得其所。”

    雖烈日下,但聽了姚康的話,史可法仍是心中一寒,隻是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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