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岐鳳顫聲道:“慎言,難道你要……你要?”

    楊河知道高岐鳳的擔憂,寬慰道:“縣尊多慮了,下官隻單純為當地治安考慮罷了。”

    他知道高岐鳳憂慮什麽,以為他楊河要清丈田畝人口,此事素來牽一發而動全身,他高岐鳳可不想觸動士紳們利益,隻想太太平平,將睢寧縣的城池道路修好便是。

    然後萬民讚頌中高升離開,可不想幹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要知道此事連張居正都沒幹成,他高岐鳳何德何能,可以幹好這個事?

    不要貓沒抓著魚,倒惹一身腥。

    說實話,高岐鳳倒真想多了,楊河現在確實沒這意思。

    倒不是害怕士紳反撲反抗什麽,而是要殺豬,也要等養肥了再殺吧?

    現在睢寧的情況,用慘不忍睹來形容不為過。

    本身這裏就是小地方,洪武年間,這邊編戶二十六裏,戶口不到三千戶,以後大體不變,基本是四鄉三十四社的行政架構。

    從明初起,本地人口就不多,非常的貧瘠微弱,士紳也少,有明一朝,進士寥寥,舉人稀缺,隱戶相對別的地方略少,總體戶口隻在幾千戶內徘徊。

    這樣的地方,有什麽油水?更別說現在各處災荒匪害兵亂,睢寧鄉野的丁口也或死或逃大半,從睢寧北麵往南,又往西,唯見無盡的荒野廢村。

    若江南依然人多地少,清丈田畝人口還有利可圖,但在江北,隻缺人,不缺地,特別淮北的鳳陽府、廬州府,又往西去到河南,經常百裏無人煙,甚至千裏無人煙。

    想要地,盡可占了,隻要你有本事在無盡的匪賊流寇騷擾下存活下來。

    所以此時殺豬是愚蠢的,寥寥人口,征稅征銀,有幾個錢?災禍連連,地主家都無餘糧,特別鄉裏除一些結寨自保的豪強,連小地主都逃光死光了。

    土地不缺,當務之急,反是繁衍人口,穩定秩序,讓各地經濟複蘇起來。

    聽了楊河寬慰,田師爺抺了抺額頭汗水,高岐鳳更是鬆了口氣。

    他現在隻想將睢寧城池道路修好,可經不起別的折騰。

    他還要楊河保證,在他任內,千萬不要打什麽田稅丁銀的主意,顯然仍不放心。

    楊河答應了,說實話,睢寧現在情況,便如剛學飛的鳥不可拔它的羽毛,新栽的樹不可搖它的根一樣,百姓財力都非常困乏,必須先休養生息幾年。

    未來搞好生產,又縣內人口至少增加到五萬,方可有什麽動作,那已是幾年後的事。

    不過楊河也不樂觀,介時就算士紳都納糧,最多幾千兩稅銀罷了。

    畢竟本地太貧瘠,多是鹽堿地,莊稼產量非常少。

    不過推行腰牌門牌製倒勢在必行,他要摸清睢寧境內人口情況,有多少丁,多少口,居住所處,都需要一目了然。

    以後征兵募役,納糧救助也可以有的放矢,特別眼下鄉間混亂,裏甲、都圖、鄉社並行,他需要一個標準,如在門牌腰牌上就寫,某某鄉某某社某某街某某號某某人。

    又有編號,做到統一,扭轉鄉野混亂局麵。

    這種局麵是楊河關注的,這是明朝基層崩潰的鮮明體現,最初以裏甲製為基層單位,伴隨著都圖等賦役單位。

    裏甲都圖,“圖即裏也,每裏編為一冊,冊之首總為一圖……不曰裏而曰圖者,以每裏冊籍受列一圖,故名曰圖。”

    不過隨著賦役製度的演變,這種製度崩潰了,從“反地域性”向“地域性”靠攏,那鄉、社其實是宋朝時的行政單位,現在與集、鎮、莊、圩一樣,成為許多地方的行政地理概念。

    當地人稱唿自己,不會說自己是某裏某甲之人,而是說某鄉某社某圩之人,事實成了另一種架構。

    楊河要糾正這種混亂的局麵,重建基層。

    又發展經濟,人口素來是重要數據,知道有多少人,他一年的規劃,才可以心中有數,針對布局,有的放矢。所以人口數據,關係到國計民生,他豈能不重視?

    “門牌腰牌,隻為巡捕盜賊奸宄之意,不涉田畝丁銀。此事由巡捕局負責,免費上門安裝門牌,有了門牌,便可辦腰牌,亦是免費。縣的四境,亦設巡捕房所,外人入境,盤查詢問,給憑證,三五日內到巡捕局辦理一月期限的臨時腰牌。告知居所,房東等,就可獲得此臨時腰牌,合理合法的在縣境內行走。”

    “縣內以三月到六月為期,若免費眾居民還不辦理,那便是居心叵測。行走時巡捕看到沒腰牌的,都抓到北岸的石場去砸石頭。”

    高岐鳳與田師爺聽著,又是新鮮,又是震動,如此一來,縣內要混入匪賊細作,確實千難萬難了。

    同時高岐鳳皺眉,這樣需要的人手多了,縣內支出太大了。

    楊河隻是淡淡的解說,此事他不急,半年為期,而且不收費。

    依他對民間百姓的了解,如果收錢,便是收一文錢,恐怕超過八成的百姓,都會冒著被抓到石場去砸石頭的風險,來逃避這一文錢的費用,不收錢,這事情就好辦多了。

    他也可以料想,介時肯定有許多百姓心有疑慮,這會否是縣衙打丁銀差役的主意。

    不過隻要過段時間,眾人發現隻是單純的驗證身份,不涉及其它,而且不收費,還有被巡捕抓捕的風險。

    再抓幾個不開眼的,殺雞儆猴,眾百姓發現沒有腰牌,寸步難行,還不論誰的家人奴役都不例外,還是願意釘上這門牌,掛上腰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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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地士紳力量還不強,阻力不大,他楊河在睢寧的威望,亦可以起舉足輕重的作用。

    最後匯集巡捕局的統計,他楊河案前,就可以獲得本地非常重要的人口數據。

    高岐鳳沉思著,聽楊河侃侃而談,他有一種歲月的浪濤卷起,奔湧的畫卷眼前流淌的感覺。

    心中一歎,此事若行,縣衙對地方的掌控,將會比保甲製還嚴密,特別在人口的控製上,望眼大明,這種舉措前所未有,輕而易舉,就獲得丁口的數據。

    隻是今時不同往日,他卻不想投身這種曆史的畫卷中,隻想安安靜靜,太太平平的在睢寧留下自己的聲名。

    而且隻是統計人口,不收稅銀,對他們此時的地方官來說,沒有意義。

    各地方官當然願意看到治下人口增多,隱戶的消除,但那人口,都是與賦役掛勾。

    不掛勾的人口,那都是無用人口。

    “最後,下官議請設統計所,統計城廂近邊荒地,劃為官地。再複設稅課局。”

    楊河說出自己的最後打算,倒引起知縣高岐鳳的極大興趣。

    依楊河說的,現在大明世道越亂,若本地太平無事,將會有眾多富戶百姓湧入,他們進入境內,肯定要買房買地。人越多,需要的土地越多,這可是一筆大收入。

    而現在睢寧情況,土地極為不值錢,便如城池四邊,北麵近城五裏,除了寥寥幾間廟宇,就是大片的葦叢水塘,一個居民都無。

    西麵更不用說,從城池過去幾十裏,一直到叢山,除了荒野,就是廢莊,景色淒涼之極。

    當然,這片地方楊河打算占了。

    城南這邊,除關廂外寥寥幾間房屋,一樣景色蕭條之極,人煙非常少,隻離城數裏,官道側有一個叫餘莊的小莊子。然後往靈璧官道,一些結寨自保的村寨,如官山集,大李集等為數不多的集寨。

    城東略好一些,但一樣大片拋荒的田地,到處密布的湖蕩葦叢。

    僅城池四麵,就荒野棄地無數,這些土地,沒有人稀罕,百姓們都不屑於去占。

    高岐鳳也曾鼓勵開荒什麽,但應者寥寥,因為經營的成本太大了。

    不說鹽堿地多少年才可以變成略有產出的田地,便是居於鄉野,遇到匪賊流寇怎麽辦?

    經營好了,多如牛毛的匪徒就來打劫了,所以此時鄉野之外,除了結寨自保的鄉民豪強,是看不到普通開墾經營百姓的。

    便是豪強,也隻耕種寨邊一些田地,不敢離得自己村寨太遠,廢棄的土地太多了。

    然如果有新安軍保護,當地治安變好了,百姓們可以自在放心的自由行走,這些土地,那就有價值了。

    特別近城土地,各官道兩邊的土地,價值更大。

    睢寧南岸雖沒什麽礦產,但這邊好歹也靠近運河,也算處於要道,東進南上,都要途經境內。

    以後人口多,發展商業,又本地人口的需求,近城周邊土地,更增價值。

    光賣地,縣衙收入就能不少。

    富戶買了地,蓋了房,房契這邊,也有一筆契稅收入。

    楊河還盤算以後蓋一些組屋廉價房什麽,供應買不起地,蓋不起房的人,但這事早了些,便讓外來百姓租房吧,也讓睢寧本地人有一筆房租收入。

    至於稅課局,睢寧以前倒有,但崇禎初年就廢棄倒閉了,主要是本地商事不旺,收來的商稅都不夠運轉的。

    不過以後睢寧人口多了,商事興旺,便是一年收幾百兩銀子,那也是銀子。

    一般大明各地商稅,除鈔關所榷本色,歸於內庫以備賞賜,又折色銀兩歸太倉以備邊儲,地方上的稅課局,僅某些地方本色解入內府,一般都是存留當地。

    這些地方的稅課局,基本收入都不多,小縣城可能有幾十兩,大縣城幾百兩,州府有時超過千兩。

    睢寧以後複設稅課局,收的商稅若能達到五百兩,甚至一千兩以上,至少在許多公費的使用上,就寬鬆多了。

    而在楊河的盤算中,賣地與稅課局的收入,三成可用於官員的分紅。朝廷命官,官字兩個口,意思就是除了嘴巴要撈錢,屁股洞也要撈錢,不喂飽可不行。

    又兩成用於吏員,衙役,巡捕等年金分紅,上頭吃肉,下頭也得喝點湯,這樣他們才有這個動力賣地與征稅。

    然後賣地與稅課局的收入越多,他們的年金也越多,幹勁也更大。

    最後五成,便是各種公費使用了,如城建,鄉飲,養濟撫孤,還有以後城內設立的巡捕局,清潔工,養路隊等的花費。

    在楊河計劃中,以後睢寧縣“羨餘銀”的主要收入,便是土地與工商。

    在這些地方上打主意,總比在田賦上打主意要好。

    整體的分紅,也比私人亂撈錢來得好。

    高岐鳳內心劇烈跳動幾下,他知道楊河所言很有可行性,依他知道的,才方大敗流賊,已有圩寨富戶前來縣城,打算置地居住。

    以後睢寧太平,越多富戶湧入,光光賣地,縣衙這邊確實能收入不少。

    他下意識看了田師爺一眼,卻見田師爺對他重重點頭。

    然後他聽田師爺道:“楊大人高見,隻是學生也有疑慮,近城之地都劃為官地。這些廢棄之地,往日也有些居民百姓,他們或死了,或逃荒,或十幾村寨並為一集。看太平了,有些人迴來,起了爭端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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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河微笑道:“這事好辦,這些人不多,便是有,便依高皇帝國初手法處置。舊宅地者複業,依丁撥地,原有多少,撥多少。但賣出去的地,隻歸新業主所有。戰亂中拋荒的田地,被他人耕墾成熟,一樣為耕墾者產業。舊業主複業,一樣依丁撥田,安置餘處,承認新業主開發熟地的產權。”

    田師爺歎道:“楊大人高見,太祖高皇帝,確實如此解決了糾紛,學生一時倒未想起。”

    最後楊河又與高岐鳳商議敲定諸事,告辭而去。

    看著他的背影,高岐鳳與田師爺都露出複雜的神情,這年輕人的背影豪邁從容,頗有大鵬展翅,振翅欲飛之勢,便如他的所言所策所語,讓人驚竦又心動。

    相形之下,自己人等卻是老邁遲疑,或許,隻會一年年逝去,最終遺留塵埃。

    這是一種感覺,這種感覺讓人很不好,很不甘,又很無奈。

    “唉……”高岐鳳最終歎了口氣,“紀懋勳有個好學生。”

    ……

    三月十六日傍晚,一個高高瘦瘦,膚色略黑,穿著青衫,戴著吏巾,神情嚴肅的中年人出了練總署,就往城北古井坊而去。

    這中年人一邊走一邊思索,沿途不斷有人對他招唿:“廉書辦。”

    不分貴賤,他隻是嚴正的迴禮。

    他思索著,臉上還帶著複雜的神情,正是撥到練總署的攢典廉方正。

    此時他心中不知什麽滋味,卻是午時,練總署楊大人招他說事,更明白的任命他為睢寧統計所主管,挑選戶房一些書辦,統計城池四邊荒灘野地事宜。

    然後還告訴他,他同為不久後要設立的巡捕局書辦,以後縣內縣外,門牌腰牌的統計匯總事宜,亦歸他主理。

    這讓廉方正心情複雜,與在縣衙一樣,練總署的楊大人一樣沒給過他什麽好臉色。但縣衙的處置手法是讓他坐冷板凳,練總署的楊大人則是委以重任。

    這讓廉方正驚訝,也有一種知遇之恩的激動,隻是……

    他想著心事,沿著街道土路行走,很快過了十字街,轉向了城北的古井坊。

    一般縣衙內的衙役書辦,多居住在城東,那邊環境較好,很多人更有大宅院。

    但廉方正不收禮,不貪財,在縣城內卻買不起房子,隻在城北租了房,供渾家齊氏與兒子居住,然後他在縣衙時,就居住衙內舍房,在練總署也是居住舍房。

    還嚴依《大明律》規定,隻每月初一、十五出衙。

    但今日楊大人專門放他的假,他便迴去看看渾家。

    還提著米麵肉菜,楊大人專門批給他的,或許是激動的緣故,他不覺收了下來。

    很快他便到了租房,一間小院,泥牆脫落,頗為破敗,但收拾得非常幹淨。

    然後進了屋,他渾家齊氏正在織布,單調而認真,看著這個依然頗有風韻,但臉色憔悴的女子,廉方正不由一陣愧疚,二十幾年了,自己太虧欠妻子了。

    聽到動靜,齊氏轉頭看來,臉上就是歡喜:“夫君迴來了?”

    看到廉方正手中提的米麵菜肉,就是一愣:“夫君這是?”

    廉方正道:“哦,這是楊大人特意送的。”

    齊氏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子,看廉方正臉色,試探笑道:“看夫君今日臉色,可有什麽喜事?”

    廉方正卻是轉移話題:“業兒呢?”

    齊氏也不追問,隻是笑道:“昨日迴來,又去縣學了。”

    廉方正與齊氏有一獨子廉守業,卻是縣學的廩膳生,這點讓廉方正自豪。

    當晚晚餐難得豐富,齊氏吃得很香甜,她跟隨廉方正多年,連肉都難得吃幾迴。

    廉方正也難得給妻子夾菜:“夫人,你多吃些。”

    飯後齊氏收拾好,一盞油燈,二人坐在屋中說話,齊氏柔聲道:“夫君有什麽事,可以說了吧?”

    廉方正一歎:“倒是好事,縣裏要立統計所與巡捕局,楊大人讓我主理所局很多事情。”

    齊氏頗喜,她眼波流動,笑道:“這是好事,難得有上官對你器重,夫君又何故而遲疑?”

    廉方正一歎,對著窗外蒼茫的灰暗,說道:“隻是楊大人很多事不合祖製,不合律法,為夫也不知當勸不當勸。”

    他惆悵歎息,頗有迷惘。

    齊氏卻是靜默,她坐了良久,幽幽道:“但合道義,合乎公理。”

    她說道:“妾身懂得夫君的堅持,禮義廉恥,這是夫君的信念,也是妾身認同的正理,所以平時也不說什麽,甘心情願一同受苦。然楊大人所作所為,很多事雖不合祖製,不合律法,但合天理,合公義。”

    她說道:“便如城內青皮地棍,橫行多年,律法可能製裁他們?楊大人以細作之名誅殺潑皮無賴,造福了百姓,事實也有操控律令嫌疑。然人人稱頌,拍手稱快,夫君當麵,是勸諫,還是不勸諫?”

    廉方正猛然握住拳,又鬆開,亦是幽幽一歎,這便是他迷惘的。

    齊氏最後抬起頭,這個當時寨中出名的才女直視自己丈夫:“夫君很多堅持不錯,然忘了一點,眼下是亂世,是立規矩的時候。這規矩便是不合祖製,不合律法,然若能造福百姓,政令清白,便是天理大義。”

    廉方正一顫,就是沉默良久。

    他植立窗前,久久沉吟無語。

    不知過了多久,他妻子齊氏道:“夫君,夜深了,該歇息了。”

    她低聲說,帶著一絲羞意:“我們……有些日子沒行周公之禮了。”

    廉方正一愣,轉過身來,神情就有慚愧。

    禮不可廢,敦睦夫婦之倫,此為周公明德新民,親定禮儀之第七禮,以為陰陽和諧,乾坤有序,維綱常而多子孫之大道。這是丈夫的責任,更是人倫大禮,不可荒廢。

    當下他正色道:“是為夫疏忽了,此乃為夫不是,賢妻恕我罪過。”

    他整整衣冠,嚴正的拱手作揖,指向床榻道:“夫人,請。”

    齊氏襝衽施禮,低聲道:“夫君,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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