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好官服,陳仇敖又將黑色貂裘鬥篷給楊河係上,暖耳也罩上。

    整整衣冠,楊河從容步入大堂,陳仇敖則按著長刀,亦步亦趨跟在後麵。

    知縣高岐鳳等正坐著無語,聽到步履聲,都是看去,就見楊河緩緩而來,神態從容,雖隻穿著九品的官服,卻有絲絲威儀在身上流轉,顧盼間就有一種沉穩、睿智、威嚴的氣度。

    高岐鳳等人一驚,眼前這個年輕人氣質深沉,舉止成熟,不卑不亢,一點沒有初為官人的倉促不安,或是得意忘形,好象他穿這身官服就是理所當然的。

    看他盼顧間英氣逼人,威儀極重,此時當官極重官威,這楊河身上的官威儀態,可謂上上之選。

    看著他從容而來,不緊不慢,高岐鳳等人心中都不是滋味,眼前這年輕人,就是睢寧縣最年輕的官員了。

    他過了年,也不過才十九歲。

    想想自己十九歲的時候在幹什麽?

    一時間,堂內幾個官,都有自己這輩子奮鬥,沒有絲毫意義的感覺。

    鄧巡檢則嗬嗬笑著,他與楊河接觸日久,知道不能以年歲來判斷這人。

    依他的經驗,他在楊河麵前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便如自己是不懂事晚輩似的。

    待在堂下幾個護衛也是急忙舉目望去,臉上都露出了真心喜悅的笑容。

    高岐鳳等人又起身見禮,寒暄一番後知縣談起楊河在縣內的待遇,他的練總署廨已經建好,旁邊是軍營,都位於西門附近,然後會給他配一個攢典,三個皂隸。

    還有門子一個,馬夫一個,膳夫一個。

    如果軍營設倉庫的話,還會撥給他一些庫子與鬥級。

    楊河淡淡聽著,這都是他應有的待遇。

    然後高岐鳳還言,他已經通知下去,兩天後會在衙前大街的“迎春樓”內,為新上任的楊練總接風洗塵,設大宴款待,介時縣內外士紳,學子,巨商都會赴宴。

    這是介紹新官給各界認識,順便收一筆禮金,估計有幾百兩,這也是此時為官的潛規則。

    說完這些事,楊河的上任職務,就塵埃落定了。

    隨後高岐鳳端正坐姿,幹咳一聲。

    看眾官都看向自己,他威嚴的掃一下眾人,特別在楊河臉上停頓一下。

    他深沉的開口:“吾觀邸報,旬月來曹、李二賊連陷多城,又二犯開封,眼下攻開封不克,未知可會揮兵東進?若賊數十萬人湧來,這睢寧城池怕是兇多吉少……”

    主簿鄭時新顫聲道:“流賊若從開封來,有歸德、亳州、宿州諸大城,應該……應該不會攻到這邊來吧。”

    典史魏崑崗嗤的一聲笑:“這些城池擋得住流賊嗎?就算賊寇大部不至,一些小股的打糧流寇,安知會不會跑到靈璧、睢寧這片來?八年的時候,闖賊不是未到睢寧這邊。”

    他懶洋洋坐著,神情粗魯狠戾,說話間還不忘刺一下主簿鄭時新,讓高岐鳳眉頭一皺。

    縣丞劉遵和多時間麵無表情,此時臉上也現出焦慮,他看了魏崑崗一眼,問高岐鳳道:“明府,宿遷那邊有護漕防河參將古將軍,總鎮戴將軍在,介時賊至,可否說動他們過來援助?”

    高岐鳳搖頭道:“難。”

    幾官皆默然無語,縣城的衙役與民壯加起來不過一百多人,很多還是掛名吃餉,流寇大部若至,怎麽抵抗?

    就算求援急報遞上去,邳州那邊怕也是自顧不暇,隻會死守黃河。

    然後宿遷的營兵?

    恐怕淮安的漕運總督衙門得到消息,第一反應就是收縮兵力,以防河護漕為第一要務吧。

    區區一個縣城,哪能與漕運大事相提並論?

    而且營兵調動,程序複雜,至少兵備才有這個決策權力,知縣知州都等著吧。

    堂內頗有喪氣的味道,現流寇肆虐,淮河之南有獻賊革賊,淮河之西北有闖賊曹賊,皆是窮兇極惡之輩,多年來蹂躪無算,流賊之禍,不獨人畏之,鬼亦畏之。

    他們商議一陣,流寇若至,該如何防護,卻拿不出什麽有效方法,無非緊閉城門死守而以,這也需要兵力,最後眾人看向楊河,這怕是他們最後的救命稻草了。

    “慎言,你的鄉勇可操練好,什麽時候可入駐縣城?”

    知縣高岐鳳詢問。

    楊河道:“下官五百鄉兵,日日操練,對戰匪賊已是無憂,對戰流寇亦有把握,隻需他們人數不超過五千。本月鄉兵還要操練,不過下月便可入駐,防護城池。”

    楊河從容而談,語氣不緊不慢,給人以強烈的信心,說得堂內各人都是一定,知縣高岐鳳僵固的臉上亦露出一絲欣慰,自己提拔這個豪強果然沒有錯。

    隻有典史魏崑崗心中不是滋味。

    他掌管緝捕、監獄諸事,城內外的治安防護平時也是歸他管,然此時他有種大權旁落,自己被邊緣化的感覺。

    隻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僅靠縣城的衙役民壯,現在根本都不敢到鄉野去活動,偶爾抓捕一些毛賊罷了。

    餘者匪賊土寇?

    看到都當沒看到,任由外間鄉民自生自滅,更別談流寇了,到時不靠姓楊的靠誰?

    隻是話雖如此,他心中始終不是滋味。

    聽聽,那姓楊的怎麽說:“對戰流寇亦有把握,隻需他們人數不超過五千?”

    好大的口氣啊,換成他魏典史,不說五千流寇,就是一千流寇過來,他魏崑崗也是第一時間撒丫子就跑。

    不過魏崑崗沉默不語,他是有眼色的人,主簿鄭時新性格軟弱,可以時不時頂頂,刺刺,這姓楊的剛接觸,還摸不透他的脾氣,還是靜觀其變為妙。

    不提各官心思,楊河繼續道:“不過隊中器械頗有不足,特別是火器,此為殺賊利器,還請明府撥給下官一些火炮。”

    楊河對城池防務自然有他的看法,隻是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他還未看過城池各地,防務以後再說。

    他說可以對戰五千流寇,亦是實誠之言,而且還不是眾人想象的守城之戰,而是依城而戰,甚至可以出城野戰。

    對於流寇,楊河當然了解得比堂內各人更多,知道流賊來犯,最忌諱的就是僵守城池,而是應該跟他們打野戰,殺傷他們的老營力量,否則就等著被他們的人海戰術淹沒吧。

    死再多的饑民,流寇老營不損,對龐大的流賊來說,根本就無足輕重。

    而且饑民死多了,還被淘汰成老兵精兵了。

    曆史上二月,流寇就縱兵四出,到處打糧攻城,不知他們會不會來睢寧,又或來多少人,攜帶什麽武器。

    火器是守城野戰利器,特別火炮,楊河也略略看過,知道睢寧雖小,城頭各處也有二十多門佛郎機火炮,雖然都是小銃狼機,最大不過打兩斤重的實心鐵球。

    不過有炮總比沒炮好。

    火炮威力難以想象,就算他用二三號的小銃狼機,每彈重也有五兩到十兩,此時一斤六百克,一斤為十六兩,一兩就約為37.5克。

    五兩十兩的炮子放平了打,近距離一炮過去,百步內流賊可接連打透十幾人,個個不是兩截就是身體一個大洞,對流寇的士氣殺傷力會非常的大。

    特別楊河會討要那種獵鷹炮類型,轉動靈活,可高可低,可左可右,又有準星照門握柄,可當成極大號的火繩槍使用。

    有時也可以打打霰彈。

    典史魏崑崗張了張嘴,下意識就想反對,他管民壯,火炮也是歸他管,不過知縣高岐鳳已是斷然道:“好,就撥給練勇隊中狼機銃五門,二號二門,三號三門。”

    楊河是他提上來的,作為知縣,守土有責,城池若破,他也活不了。

    楊河鄉兵是睢寧唯一能打的,不武裝他,武裝誰?

    他更對楊河多了很多信心,溫言道:“慎言,你繼續說下去。”

    楊河道:“是……下官每觀邸報,還發覺流賊每每陷城,多是饑民內應所至,現圩門外北處,聚集的流民已超過千人,恐怕還會越來越多。這些流民若放進城內,會是極大隱患,倘若任由聚集,不言他們饑寒之事,流寇若至,亦會為賊所用,驅其填壕,死於非命。所以下官認為,當務之急,是要安排好這些流民難民。”

    鄧巡檢一直是擺設,隻是安靜聽著。

    對這個問題,典史魏崑崗更是裝聾作啞,這事他才懶得管。

    縣丞劉遵和又麵無表情,高岐鳳則是頭痛。

    城外流民越多,他豈不擔心?隻是如何安排呢?

    按理說流民前來,最好處置是編戶齊民,給他們耕牛種子口糧,讓他們去開墾荒地,這樣治下人口田地增多,也是政績。

    隻是這需要大量的錢糧,縣裏哪拿得出?睢寧的土質也不好,一般荒地開墾當年都談不上收獲,可能到第二年,第三年,才會略略有一些收成,難道縣中要一直養他們三年?

    否則田地沒有收成,流民沒有生存的口糧,又會繼續拋荒鬧事。

    以工代賑一樣是有效手法,隻是繼續老問題,縣中沒有糧錢,沒看到城內的道路都是泥土路?就是因為沒錢鋪青石板。

    一趕了事更不可能,不說巡按風聞,就是城內都會物議嘩然,對他高知縣的名聲極為不利。

    所以一直拖,拖一天算一天。

    主簿鄭時新這時歎道:“流民啊,下官也看到了,城外流民越多,賑濟的糧米卻是不足,很多流民也沒有禦寒的冬衣。下官還聽說,越多的流民凍餓而死。”

    高岐鳳皺眉聽著,隻覺自己頭殼一陣陣炸裂,強忍著在眾官麵前不失態,他揉著腦仁道:“糧米缺乏啊……讚府,你吩咐一下,撥些羨餘錢,還有從常平二倉拿些糧,讓城外的流民不要餓死。”

    縣丞劉遵和看了楊河一眼,淡淡道:“縣尊,羨餘的錢還要養鄉兵呢,預備倉空空,早沒義民納捐。常平倉的糧也不多了,青黃不接時,還要備荒調劑縣民呢。”

    楊河靜靜聽著,他知道古時都有常平倉,主要是調節糧價,儲糧備荒之用,糧價低時,官府適當提高糧價進行大量收購,糧價高的時候,適當降低價格進行出售。

    有一定的平抑糧價,防止穀賤傷農,穀貴傷民之用。

    常平倉廩是否充盈,素來是地方官的考績重點之一。

    大明又設預備倉,也是防備平時饑荒所用,平時基本都靠民間捐助,為鼓勵納捐,民間納穀者可獎敕為義民,見官不拜,或是給於冠帶散官,讓他們享受官員的部分待遇。

    當然沒有實權,楊河現在其實就是冠帶散官,但因為他有練總之職,又正值亂世,軍力為尊,所以成了實權官。

    沒有練總這個職務在,他什麽都不是,捐官素來沒有任何人重視,恐怕比鄧巡檢的地位還不如。

    但有了練總職務,手上有兵,得到九品待遇官階,隻是順理成章的事。

    常平二倉算是大明的善政,但到了現在,財政崩潰,各州縣二倉基本空空可跑老鼠,備荒賑濟之事,成為空談。

    還有羨餘與存留,一般也有賑災,營建,水利等公共事務之用,但現在大明末年,水旱災害頻繁,田賦加耗加上去,百姓就幹脆拋荒逃難,又兵匪連連,十室九空,很多地方也談不上征糧。

    再說官員還要宴飲送禮,中飽私囊,就算有些羨餘錢,又肯拿多少出來賑災?

    這不,縣丞劉遵和就推到自己頭上來了。

    “要不,讓士紳樂捐吧。”

    主簿鄭時新低聲出主意。

    典史魏崑崗又嗤的一聲笑:“已經捐過一次了,再次開口,恐怕縉紳也不會樂意,鬧起事來,誰來出麵?”

    看他們爭執,楊河看向知縣高岐鳳,看他隻是揉著自己腦仁,最大的感受,他這個知縣做得真鬱悶,有心想辦點事,然掣肘太多,隻有一句話形容他:“心有餘而力不足。”

    楊河原本不想參與南岸民政之事,安安靜靜練自己的兵,穩步發展自己實力。

    奈何流民聚著不是辦法,介時流寇來臨,他們就是很大的隱患,他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凍餓而死。

    他歎了口氣,沉聲道:“北岸縉紳正在修葺道路,就下官想想辦法,將他們拉到北岸去,以工代賑吧。”

    堂內立時無聲,不論縣丞劉遵和、典史魏崑崗都閉嘴了,眼中竟都有慶幸,大麻煩擺脫了,這樣最好。

    高岐鳳臉上擠出笑容:“此事就勞煩慎言多費心了。”

    楊河心中一歎,“一條鞭法”後,鄉紳與鄉族集團全麵接管地方事務,合法的擁有對基層社會的控製權,今日在堂中,他也算明白官府是如何失去地方掌控力的。

    堂內各官不是不知道,自己就是北岸最大的豪強,所謂的北岸縉紳,指的就是他楊河自己。

    然各人就是迫不及待,將這個包袱甩了就好,還管他怎麽處置流民,管他楊河因此實力更加壯大?

    也因此明季縉紳,威權赫奕,地方任何事務,都離不開士紳與豪強的支持。

    這實實在在的皇權不下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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