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年,老太妃和淑宜大長公主吵了一架後,有好些年都沒有登過門。


    而她們吵架的原因,自然也是為了各自的兒女。


    老太妃心裏其實很清楚,淑宜大長公主是個強勢的,當年要不是發生了那些事情,恐怕以女兒這種折騰性子,早就被淑宜大長公主收拾了,哪裏還由著她好好地坐著這鎮國公夫人的位置。


    可心裏清楚歸清楚,作母親的,總要護著自己的閨女,在淑宜大長公主麵前也擺出不甘示弱的一麵,誰也不肯服誰。


    她心裏自然是心疼自己女兒的,知道這些年來女兒行事越來越不得章法,她怕淑宜大長公主責怪女兒,所以當年常常上門給淑宜大長公主賠著小心,可是最後仍是因為心寒,又有著兒子們一味勸著讓她別管了,最後隻能眼不見為淨。


    如今,因為曾外孫女的出生,方才給了她理由上門,便想過來勸勸女兒。


    鎮國公夫人沉默地扶著母親進了內室,待丫鬟上了茶點後,便揮手讓伺候的下人都出去,房裏隻剩下母女二人。


    “娘,喝茶。”鎮國公夫人端了盞茶過去。


    老太妃看了她會兒,方接過茶抿了一口,說道:“說吧,你這些年到底在折騰什麽?以前你不將暄和帶迴淮安郡王府,我也不說什麽了,如今暄和大了,我瞧著你和他越發的不親近了,他到底是……”


    “娘!你別問了!”鎮國公夫人有些粗暴地打斷了她的話,“我不知道為什麽,一見到他,我心裏就恨。”


    老太妃吃了一驚,差點將手中的茶打翻在地上,驚問道:“他是你兒子,你恨他做什麽?世界上哪有恨自己兒子的母親?”目光卻有些驚疑不定地看著女兒,不放過她臉上的任何痕跡。


    鎮國公夫人神色有些恍惚,一隻手扶著桌沿,喃喃地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覺得事情不是這樣的,暄和……我的孩子,他出生的時候小小的,臉蛋又紅又皺,哭得像小貓一樣,大夫說因為他在肚子裏待得太久了,孩子以後會養不活……我明明一直都記得的,可是……”


    “可是什麽?”老太妃斂去麵上的情緒,沉聲問道。


    “我不記得了……”鎮國公夫人有些茫然,雙目像失了魂一樣渙散,“我真的不記得了。”


    “傻孩子!”老太妃握住女兒的手,“當初因為你動了胎氣,差點保不住孩子,孩子出生時,很是折騰你,讓你痛得都哭了,因為孩子一直不肯出來,害得你差點難產。所以孩子出生時,弱得像小貓一樣。”


    說到這裏,老太妃閉了閉眼睛,仿佛要掩飾什麽,繼續道:“因為你生孩子時傷了身子,太醫說你以後不能生了,所以你心裏當初十分怨恨他。可是暄和是你的孩子,你怎麽能怨他?瞧瞧你這些年來做的事情,哪有當娘的這麽對自己兒子的?”


    “不是這樣的!不是!不是!”鎮國公夫人揮開母親的手,雙手握到一起,然後又分開,手指掐住桌沿,指甲都壓得變了形,甚至右手食指指甲裂開,但她渾然感覺不到疼痛,雙眼死死地盯著對麵的人,瞳孔瞠大,布滿了血絲,很是駭人。


    “不是這樣的!我的孩子,他——死——了!”她用一種恐怖的眼神緊緊地看著老太妃,一字一句地說。


    那一瞬間,老太妃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半晌,她沙啞地開口道:“你胡說什麽?孩子不是好好的?暄和活得好好的,是你發臆症了。”


    鎮國公夫人隻是看著她,一雙眼睛瞠得大大的,臉色蒼白,身上那件紅色的禙子,襯著她駭人的神色,讓她看起來添了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感。


    老太妃心中發緊,麵上卻很是輕鬆地道:“你要相信娘,孩子活得好好的。”


    “……真的?”


    老太妃伸手,握住女兒的手,嚴厲的聲音放得輕軟了許多,“是啊,孩子活得好好的,你別多想。”她歎了口氣,“你生病了,所以才會犯臆症,以後切不可這樣了,暄和他……”喉嚨哽咽了下,老太妃想起外孫小時候的樣子,眼睛也有些濕了,“因為你生病了,所以你才會變成這樣,暄和他真的是你的孩子,他和你長得多像啊,你們倆站在一起,別提多像了。”


    “真的?”


    “對,我是你娘,還會騙你麽?”老太妃哼道。


    “會。”鎮國公夫人軟下身子,喃喃地道:“你以前騙過我,可我不記得了……”


    老太妃有些不自在地移開目光,然後無奈地道:“你小時候是個傻妞兒,我瞧著你可愛,是騙過你,但你長大後,我哪一次騙過你了?當年你鬧著要嫁女婿,我不也厚著臉皮上門,和你婆婆提親?後來好不容易定親了,你纏著我,恨不得讓我天天帶你往鎮國公府跑,我又說過什麽?還不是叫你爹將女婿叫進府裏來,讓你偷偷跑去你爹的書房找他……”


    隨著老太妃的話,鎮國公夫人也將以前的記憶拾起,麵上不由得露出了甜蜜的笑容。


    隻是這甜蜜的笑容很快就斂了,她皺著眉道:“娘,我總覺得我忘記什麽事情了。”她摸了下自己的肚子,當初生孩子時那種痛楚,其實一直留著,每每午夜夢迴時都要驚醒,隨著每一次的疼痛提醒她,她便會恨那孩子一次。


    恨到最後,她已經分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恨他了。


    明明雖然痛著,可是心裏卻是心甘情願的,還有些甜蜜,一心隻盼著孩子安全地落地,她什麽都願意付出。可是伴隨著這樣的痛苦,她又忍不住滿腔恨意,覺得那妖孽搶走了不屬於他的東西,看到他就恨。


    “娘,怎麽辦?我沒辦法,我每當看到暄和,我就忍不住想要恨他。”鎮國公夫人哀哀地看著母親,雙手無助地拉著她,“我知道暄和是我的孩子,可是我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他是妖孽,他搶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我……”


    看她神色又變得恍惚起來,老太妃趕緊將她摟住,喃喃道:“那都是你的錯覺,暄和一開始不是這樣的,都是你傷了他的心,他才會變成這樣。他以前可乖了,白白胖胖的,對著誰都會笑,真的……”


    隨著自己的話落,老太妃突然老淚縱橫,哭得不能自抑。


    倒是鎮國公夫人突然清醒,詫異道:“娘,你哭什麽?”她突然有些慌張,看到母親老淚縱橫,滿頭花白,突然意識到,這些年來,看著母親和婆婆兩人對著幹,很是硬朗,她幾乎忽略了母親其實已經老了。


    老太妃摟著女兒哭了起來,嗚咽著道:“你是個可憐的,暄和也是可憐的,你以後莫要如此了,好好地疼暄和,聽娘的吧……”


    鎮國公夫人心裏狐疑,有些緊張地拉著她:“娘,你到底是不是知道什麽?”


    “我哪裏知道什麽?”老太妃低頭抹淚,“我隻是見你和暄和鬧成這樣子,如何不難受?你是我女兒,暄和是我外孫,我都心疼你們。可是你瞧瞧,你自己變成了什麽樣?暄和又被你逼成了什麽樣子?暄和一開始也不是雙麵人,是你將他逼成這樣的……”


    鎮國公夫人不吭聲。


    “你以後莫要如此了,好好和暄和修複母子關係……”


    “不!”鎮國公夫人再次粗暴地打斷她的話,猛地起身,在室內走來走去,像個困獸一樣,咬牙切齒地道:“那個妖孽,我一見他就恨,我不能、不能……”


    “你想氣死我麽?”老太妃拍著桌子,聲音拉高。


    鎮國公夫人震了下,轉頭看向母親,眼裏有著哀求,虛弱地道:“娘,你別逼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這樣,我……”


    “嶽母,小婿進來了。”


    門外響起了一道清朗的男聲,然後開門聲響起,鎮國公推門進來。


    他進來時,先看了一眼站在室內中央的妻子,目光又移到了癱坐在黑漆太師椅上的老太妃,心裏暗暗有些吃驚,不禁上前一步拉住妻子的手。


    鎮國公夫人見到丈夫過來,呆呆地看著他,等被他拉住後,突然扶住頭,低聲道:“我頭暈……”


    鎮國公又是一驚,忙將妻子抱起,同老太妃告罪一聲,便將妻子送迴房裏。


    老太妃木木地坐在那裏,看著女婿緊張地將女兒抱走,整個人突然像老了十歲一樣,變得沉重而頹喪,臉上的皺紋都透著一種老邁的痕跡。


    “太妃,可要添茶?”畫眉進來,小聲地道。


    老太妃迴過神來,說道:“不用了,你們夫人如何了?”


    畫眉搖頭,小聲地道:“老爺讓人去請太醫了,隋嬤嬤正在那裏伺候,讓奴婢過來伺候太妃您。”


    老太妃吃了歎了口氣,說道:“算了,我去看看她吧。”


    等老太妃去了女兒的臥室,進去時便見隋嬤嬤站在一旁,而鎮國公正坐在床前的錦杌上,一隻手握著躺在床上的女兒的手。


    聽到聲音,鎮國公迴頭,見是嶽母進來,忙起身同她行禮。


    老太妃沒心思計較這些虛禮,擺了擺手,扶著丫鬟的手走上前,探頭往床裏頭看了一眼,隻見女兒一臉蒼白地躺在床上,顯然是睡著了。


    “她這些年一直是這樣?”老太妃低聲道。


    “不是,就是這幾年罷了。”鎮國公低聲道:“平時她的情緒都很穩定,可能是今日難得見嶽母,才會有些激動。”


    老太妃想起先前女兒的異樣,心裏也有些擔憂,擔心她想起了什麽。可是她對暄和那種不加掩飾的恨意,又讓她心驚,這根本不是母親對兒子該有的。


    接著,她又聽到女婿道:“嶽母,端寧這些年來過得也挺苦的,請您以後別再如此刺激她了。我知道當年是我對不起她,可是我卻十分愛重她……”


    端寧是鎮國公夫人的封號,因得太後喜愛,被先帝封為端寧郡主。


    “愛重她到眼睜睜看著暄和受苦麽?”老太妃聲音有些氣苦,“暄和可是你兒子,我看了都心疼,你這作父親的竟然絲毫不心疼?”


    鎮國公有些不自在地轉過臉,聲音更低了,“我知道……可是看到端寧這樣,我心裏更難受。”妻子和兒子,如果選擇一個,他自是偏著妻子多一些。


    “所以你這些年來,便一直由著她傷害暄和麽?”


    鎮國公不再說話。


    不管說什麽都是錯的。


    看到他這樣子,老太妃心裏越發的氣苦,喃喃地道:“你一點也不像你娘,這癡情樣倒是像極了你爹。”


    淑宜大長公主那般強勢果決的人,怎麽會生出這樣的兒子?這種癡情的嘴臉,倒是像極了去世的老公爺,可是老公爺是一個被沙場磨礪的錚錚鐵骨男兒,縱使癡情,亦是血性,和這男人一點也不像。


    老太妃最終有些無力,說道:“罷了,就當我又亂操心一迴,我以後不再來刺激她了。”說著,顫巍巍地扶著丫鬟的手出去了。


    離開了上院,老太妃歎了口氣,對引路的丫鬟道:“去暄風院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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