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春進來時,見曲瀲臉色陰晴不定地坐在那兒,瞬間睡意被嚇沒了,忙過去道:“姑娘怎麽了?”


    曲瀲眯著眼看她,“你先前去哪兒了?”


    碧春不知這是何意,小心地道:“宮心姐姐體諒奴婢辛苦,先前讓奴婢去隔壁歇息,她守在這兒伺候。”說著,又看著曲瀲,忐忑地道:“姑娘,是不是發生什麽事情了?”


    曲瀲臉色更黑了,但隻能憋著氣道:“沒什麽,以後若是在外麵,你不要離開我身邊半步。”


    碧春順從地應了一聲,心裏卻有些不解。


    若是在其他地方,她自不會離開姑娘太遠,隻是宮心不僅是鎮國公府的丫鬟,還在暄風院中伺候的,聽說是世子身邊的大丫鬟,自是要給幾分麵子的。幾次和宮心相處,碧春覺得宮心人還是不錯的,很是照顧她們這些小丫鬟,所以對宮心有些放心。加之先前宮心勸她去歇息,又保證會守在這裏寸步不離地伺候,還透露是世子吩咐的,碧春以為是未來姑爺體貼自家姑娘,讓宮心過來伺候姑娘有什麽需要也方便吩咐她,方才放心地離開。


    聽完碧春的解釋後,曲瀲隻能歎氣。


    莫怪碧春會這般放心,紀凜平時表現得太好了,好得連她這陣子都要忘記了曾經在進京時那晚水匪的事情,後來還以為是因為當時情況緊急,又是在夜晚中,紀凜表現得怪一些也是情有可緣,可能是她想太多了。可經曆了剛才的事情,曲瀲已經明白,紀凜這個人透著一種古怪。


    今天的事情,讓她心裏有些警惕。


    等宮心迴來時,曲瀲已經穿戴妥當,坐在室內喝著解暑甜湯,微微垂著眼瞼,濃密卷翹的睫宇像兩排小扇子一般,遮住了那雙仿佛會說話的水眸,如此姿態,越發的顯得嬌婉可人,讓人心生憐惜。


    不過想起先前她冷著臉的模樣,宮心心裏又不敢真的將她當成沒脾氣的嬌小姐,怕是也是個有主意的,不免擔心起來。


    “曲姑娘,奴婢去問了嬌蕊姐姐,嬌蕊姐姐說公主還在歇息。奴婢已經吩咐了那邊的小丫頭,若是公主起了,讓她過來知會一聲。”宮心稟道,行事頗為體貼。


    聽罷曲瀲有些失望,她雖然一刻也不想在這裏多待,但也知道淑宜大長公主未起來,與主人說一聲,冒然離開實在失禮,隻得按捺下心來等。


    等她喝完了甜湯,又坐了近兩刻鍾,方見寒山雅居那邊有小丫頭過來通知她們淑宜大長公主起來了。


    曲瀲拿帕子擦了擦臉,又對著鏡子整了下儀容,見沒有什麽失禮處時,便帶著碧春去了寒山雅居和淑宜大長公主道別。


    淑宜大長公主見她過來,麵上帶著笑容,問道:“剛才歇息得可好?”


    曲瀲差點崩不住臉,半途被人嚇醒了,怎麽可能歇息好?不過這種事情總是難以啟齒,又是在別人家,曲瀲自不會說出來,且她與紀凜定了親,以後若是不出什麽意外便真的要嫁過來了,而淑宜大長公主是紀凜的祖母,又素來疼愛紀凜,她也不會沒眼色地在淑宜大長公主麵前搬弄什麽。


    “晚輩歇息得很好,公主不必擔心。”


    見曲瀲一副乖乖巧巧的模樣,加之年齡還小,臉蛋上的嬰兒肥都沒有消褪,看著就討喜。淑宜大長公主既然作主給兩個孩子定親,自然也希望與這孩子多親近的。當下便道:“如此甚好,我一個老婆子住這麽大的地方也是寂寞,改日瀲丫頭有空便過來陪陪我,可好?”


    曲瀲心裏再不情願也知道這對自己來說是好事,未成親之前多親近一下太婆婆,贏得淑宜大長公主的喜愛,等她嫁過來後,就算婆婆不喜歡她,有淑宜大長公主護著,也擺不了婆婆款來壓製她。就算婆婆將來熬過了淑宜大長公主,但那時候她已經在鎮國公主站穩了腳,自然也不懼她的。


    想到這裏,她心裏歎了口氣。姐姐什麽都為她考慮好了,當初也同她分析,挑明了鎮國公府的情況,怕也是知道鎮國公夫人兩輩子都不喜歡她,所以方讓她盡量抱好淑宜大長公主這條粗大腿,屆時嫁過來也不怕有人刁難。


    她最是識時務了,自然不會和未來的舒坦日子過不去——如果將來真的會嫁過來的話,當下便乖巧地道:“若是您不嫌棄,晚輩自是願意過來陪您老人家的,您這兒的點心茶水都好,床也舒服……”說著,她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樣。


    淑宜大長公主就是喜歡她這種實誠的模樣,有點小心思也不要緊,人隻要有自知之明,懂得擺好自己的位置,行事又不畏手畏腳的,便能入她的眼。無疑曲瀲現在很是入她的眼,讓她看了便喜歡。


    淑宜大長公主喜歡的方式,便是賞曲瀲首飾。


    她心知曲三老爺不在了,曲家三房孤兒寡母的,季氏又是那樣的性子,怕是沒法給小女兒攢什麽嫁妝,女人在夫家安身立命,嫁妝便是頭一等重要的,如何忍心她將來讓人取笑?心裏到底對曲家有些愧疚,見曲瀲又是個討人喜歡的,便想多賞她一些東西,算是給她提前攢嫁妝,這種事情大家心照不宣,也不會有人想歪。


    曲瀲又被淑宜大長公主的大手筆鎮住了,有些不知所措,總覺得自己好像貪了老人家的便宜一樣,想要推辭,卻被淑宜大長公主強勢地定下了。


    “你做的額帕鞋襪我都很喜歡,可見你沒少用心,你這孩子孝順,我這作長輩的總不能什麽表示都沒有,那豈不是讓你白忙活?”淑宜大長公主笑著說道,讓她不必放在心上。


    曲瀲隻能無奈地收了。


    她素知人與人之間交往,假情假意永遠是虛假的,你以真心待人,他人才會迴報真心。如此,讓她對淑宜大長公主又真切了幾分。


    說了會兒話後,淑宜大長公主便讓人裝了匣子宮裏賞的點心讓明珠將曲瀲送出去。


    曲瀲隨著明珠出了寒山雅居,然後坐上軟轎到了二門停放馬車處。


    剛下轎子,曲瀲便聽到一道急促的叫喚聲。


    “瀲妹妹!”


    曲瀲身形一頓,莫名地想到了剛才在室內那少年柔軟的唇覆上來時,那炙熱的唿吸,讓她臉上有些不自然,心裏既羞惱又覺沒臉見人,當下也不理身後的叫喚,便上了馬車。


    紀凜匆匆忙忙走過來,見她頭也不迴地上了馬車,臉色微微一白,不覺露出些許慌張,忙走到馬車的一側,朝裏頭喚了聲:“瀲妹妹!”


    明珠微微蹙眉,見紀凜臉上的神色焦慮,心中不禁大奇。


    因為紀凜過來,車夫不好駕馬離開,隻得停住。


    馬車裏的曲瀲聽到紀凜在外頭唿喚,便知若是自己不出聲,紀凜在外頭不走,車夫也不好駕車離開,而這裏還是鎮國公府,自己是客,若是與他僵持,不免會讓人猜忌。


    當下便掀開簾子,看向站在馬車邊的少年。


    見到她掀起簾子露出臉,那少年眼睛微亮,但想到了什麽,臉上又是一紅,盯著她的唇看了下,又飛快地調離了視線。


    曲瀲臉色也有些不自在,心裏有些亂糟糟的,隻覺得眼前的紀凜變得古怪之極,似乎已經恢複了平時的模樣。莫不是真的像剛才在客院時說的那般,那般放肆狂妄的模樣,那才是他私底下的樣子,在外麵卻是個謙謙如玉君子?


    這精分得也太徹底了吧?


    “瀲妹妹……我、我……對不起……”紀凜歎了口氣,心裏又羞又愧。


    曲瀲好半晌才讓自己看起來從容淡斂,聲音軟軟的,“紀公子何出此言?若是無事,我要先迴府了。”


    紀凜一聽,臉色又是一變,想要說什麽時,那簾子已經放下來了。


    等馬車緩緩駛離,他依然站在那裏愣愣地看著,顯得失魂落魄。


    “世子,您……”明珠看得心中不忍,她雖然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但也感覺得到世子的焦急,正想上前來說點什麽,突然看到了什麽,臉色微變,視線往旁邊掃去,自是看到了不遠處探頭探腦的小丫頭,當下上前移了兩步,擋住了紀凜的身影。


    紀凜收迴了視線,抿著嘴,看了她一眼。


    明珠忙收迴了視線,不敢再看他脖子上的痕跡,說道:“您今天也累了一天了,先迴去歇息吧。”


    紀凜淡淡地應了一聲,轉頭吩咐道:“今兒的事情,莫要告訴祖母,無論你看到什麽,都別說。”素來潤澤的雙目變得幽深,和煦的神色也有些凜然。


    明珠心中微凜,低眉斂目地道:“世子請放心,奴婢省得。”


    紀凜又抬頭看了眼門口處,神色微黯地離開了。


    迴到暄風院,常山迎了過來,正欲請安時,抬頭一看,臉色也變了變,驚道:“世子,您的脖子被什麽弄傷了?”


    “嗯?”紀凜疑惑地看著他,下意識地伸手摸著脖子處,突然想到了什麽,頓時滿臉通紅,匆匆迴了臥室。


    迴到臥室,他在一麵半人高的西洋鏡前,將衣襟拉開,便看到幾條細細的抓痕,頓時想起了那幽暗的室內,少女柔若無骨的身子、幽幽的甜香、嬌花般的唇瓣,無不刺激著他的神經,血液往臉上衝去。


    隻是,當想起那少女離開時的背影,臉色又是一白,頓時忍不住握緊拳頭,青筋畢露,最後頹喪無力地倒在西洋鏡旁,低垂著臉,教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夕陽的餘輝漸漸地西移,室內的光線也開始變得稀少。


    半晌,他再次睜開眼睛時,轉頭看向西洋鏡裏的人,一雙詭譎難辯的雙眸饒有興趣地盯著自己脖子上的痕跡,嘖了聲,嗤笑道:“那小丫頭可真是狠!不過味道確實不錯。”


    他饒有興趣地打量自己脖子上的痕跡,並不以為意,反而有些自得,欣賞了會兒,方施施然地起身,將衣襟拉攏好,走了出去。


    常山正在房外候著,聽到聲音便轉頭看去,當對上那雙狹長而妖異的鳳眼時,頓時噤若寒蟬。不過等見他大步走出去,常山終於迴過神來,忍住心中的驚懼,忙道:“世子,您要去哪裏?”


    “出城,你自去和祖母說一聲,我過幾日再迴府。”說罷,便大步地往馬廄行去。


    常山心中大急,忙追過去,見有兩名侍衛跟著,方放心一些。


    *


    鎮國公府的正院,鎮國公夫人聽到心腹丫鬟的稟報,瞬間陰了臉。


    “婆婆當真那般喜歡她,竟然還賞了她那套明珠照霞的首飾?”


    聽到她冷冰冰的聲音,畫屏噤聲,不敢再言語。


    鎮國公夫人臉色冰冷,恨恨地拽著宮扇,神色陰沉不定,好一會兒方問道:“先前世子可是親自送那曲姑娘出去?”


    “是。”


    鎮國公夫人臉色更抑鬱了。


    就在這時,有丫鬟進來稟報道:“夫人,世子騎馬出府去了。”


    鎮國公夫人聽得皺眉,“這種時候他還出去做甚?”她看了看外頭的天色,已經晚霞暄天,又問道:“老爺可是迴來了?”


    “還沒呢。”


    聽罷,鎮國公夫人揮揮手,讓丫鬟下去,自己起身理了理頭發,便往寒山雅居行去。


    ******


    馬車踏著夕陽的餘輝迴到了平陽侯府。


    “曲姑娘,到府了,請下車。”隨行的婆子恭敬地說道。


    曲瀲深吸了口氣,又將那股濁氣吐出,終於平靜了心態,便扶著碧春的手下車。


    讓碧春打賞了今兒隨行的車夫婆子後,曲瀲便先往嘉善堂行去。


    駱老夫人正在那兒看佛經,見她迴來,臉上露出笑容,問道:“今天一切還好吧?”


    曲瀲坐在她身邊的錦杌上,將今兒進宮的事情同她說一遍,沒什麽隱瞞。


    駱老夫人聽罷,心裏對太後與淑宜大長公主這對姑嫂間的感情有了更準確的認知,心裏歎氣,隻要淑宜大長公主在,想來鎮國公府就算沒什麽出息的子孫,再風光個二十年都使得。況且那紀凜卻是個優秀的,怕是三代內依然顯赫罷。


    等聽到曲瀲說起中宮皇後所出的襄夷公主時,駱老夫人不禁奇道:“襄夷公主真的這般說?”


    曲瀲點頭,“是的,我也不知道襄夷公主為何如此。”


    難不成襄夷公主真的對曲瀲另眼相看?駱老夫人有些鬧不懂襄夷公主的意思,不過也知道襄夷公主在宮中極得寵,若是曲瀲真的能入了她的眼,倒也是曲瀲的造化,不免又是一歎,沒想到這丫頭之前默默無聲,卻一朝飛上枝頭,沒人有她這般好運氣。


    “襄夷公主住在宮裏,要出門一趟不容易,想來也不會隨便出宮,他日再見時,不管她做什麽,你應著便是了。”駱老夫人說道。


    曲瀲溫順地應了一聲。


    又說了會兒話後,曲瀲辭別了駱老夫人,便迴了客院。


    迴到客院時,便見到姐姐已經等在那兒了。


    曲沁看起來有些焦急,上下將她一打量,攜著她的手進去,笑問道:“今天如何?”


    曲瀲少不得又將今天進宮的事情說一遍,至於在鎮國公府的那事情卻是絕口不提的,若是她提了,還不是讓她姐姐擔心?


    曲沁聽後,不禁掩著嘴,心裏已然明白了襄夷公主的打算,不禁啼笑皆非。


    這襄夷公主為了出宮,竟然連妹妹都賴上來了,也不知道她是否是因為看中妹妹是紀凜未婚妻方才會如此。


    曲瀲察顏觀色,便知姐姐是個明白人,不禁問道:“姐姐,你覺得襄夷公主如何?她怎麽會說這種話?”


    “自是……”曲沁忙止住了順口而出的話,笑道:“我也不知,不過聽說襄夷公主和靖遠侯府的小姐投契,想來是想出宮來玩,方才會這般說吧。”


    曲瀲壓根兒不信,不過也不好再細問。


    等得知太後和襄夷公主賞給妹妹的東西,又看了淑宜大長公主賞給妹妹的那套明珠晚霞的首飾,曲沁很快便明白了淑宜大長公主的意思,不禁為妹妹高興。


    “好了,你累了一天了,先去吃些東西,稍會便洗漱歇息,明日咱們和外祖母一起去莊子玩。”曲沁心疼地道,擔心妹妹累著。


    曲瀲應了聲,此時她也沒心情和姐姐鬧。


    夜幕降臨,星子爬到了半空中,曲瀲穿著寬大的寢衣,躺在床上一時間卻有些睡不著。


    她在想紀凜,想著在常州府的濟明寺時第一次見到的紀凜,直到今天站在夕陽之下顯得有些失魂落魄的紀凜,最後一咬牙,翻身而去,趿上軟布鞋,去抽屜裏翻出那塊雕刻著“瀲”字的血玉,恨恨地將它丟進了一個匣子裏,然後將它丟到箱籠裏鎖著,來個眼不見為淨。


    做完這些,她拍拍手,氣哼哼地爬上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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