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橘紅色的夕陽光穿透皇城,整個世界由白日的喧囂漸漸進入沉寂的黑夜。


    素來安靜的鎮國公府裏,因為世子的歸來而變得熱鬧起來。


    “世子,您迴來了,真是太好了!你不在的這些日子,公主一直念著您。這一路上可還順利?沒有遇到什麽事情吧,世子見到明方大師了麽?可有按時吃藥?頭還疼不疼……”


    紀凜大步走進家門,文管家像牛皮糖一樣一路跟著一路嘮叨,雙眼濕潤,一副因為他的歸來而喜極而泣的模樣,差點聲音都跟著哽咽了,看著就可憐,讓人不忍心打斷他的話。


    文管家年紀已過五旬,可能是早年時跟著鎮國公在外四處征戰時常受傷,雖然年輕時看著沒什麽,可是老了時各種症狀時不時會暴發,飽愛病痛折磨。如今看來十分蒼老,頭發已經斑白,臉上的皮膚皺巴巴的,分布著老人斑,連那雙曾經溫暖有力的手也變得削瘦幹巴,不過依然很溫暖。


    紀凜的步伐不知不覺放慢了,文管家原本要疾步跟著,很快便變成了平時慢悠悠的步伐,兩人可謂是龜速一般地往淑宜大長公主所居的寒山雅居而去。


    “文爺爺,你放心,我很好,沒什麽事。”紀凜溫和地答道。


    文管家笑嗬嗬地看著他,目光掃過不遠處的寒山雅居中的一株比周圍建築都高了一截的古樹,臉上的笑容越發的深了,眼角的紋痕極深,看著紀凜的目光充滿了慈愛溫暖,不禁加快了步子,就怕自己這老頭子拖著世子,讓寒山雅居的公主好等。


    還未到寒山雅居,便看到一道月亮門前一個穿著茜紅色焦布比甲的丫鬟等在那兒,那丫鬟一張鵝蛋臉十分明麗,笑起來宛若珠玉一般光華湛然,看到紀凜等人,臉上綻放出喜悅的神色,看起來十分驚喜,忙疾步走過來請安。


    “世子,您可迴來了。”


    紀凜腳步不停,隻道:“勞煩明珠姐姐在這裏等候了,祖母現下可忙著?”


    明珠邊跟著邊迴答道:“公主自從得知世子您今日會迴來,一早就等著您了。”


    紀凜聽罷,忙加快了步子。


    他手長腳長,一步邁得是常人的兩步,文管家和明珠差點追不上,隻得小跑著跟上去。


    到了寒山雅居的正房,剛到門口便又見一個頭發綰成圓髻、簪著兩支金鑲玉簪子的五旬婦人等在那兒,見到他時,趕緊上前來請安,激動地道:“世子可迴來了,公主已經叨念了一天了……”


    “嬤嬤別多禮,我這就進去給祖母她老人家請安。”紀凜笑著道。


    這嬤嬤正是淑宜大長公主身邊伺候的烏嬤嬤,從淑宜長大公主在宮裏時便跟在身邊伺候了,淑宜大長公主出閣後,也跟著一起來到鎮國公府,一直是淑宜大長公主身邊的得體人,連鎮國公見了也要恭敬地稱一聲嬤嬤,不敢放肆。


    烏嬤嬤看著時隔幾個月歸來的紀凜,隻覺得他看起來雖然瘦了,卻更精神了,激動中夾雜著柔和慈愛,顯然十分高興見到他的歸來。


    紀凜大步走進了淑宜大長公主的安息室,烏嬤嬤親自為他打簾,方走進去後,便看到坐在臨窗大炕上的一位年約五旬左右的婦人,皮膚保養得很不錯,細膩白晳,身上穿著丁香色仙鶴銜仙草的褙子,整個人看起來高貴中透著一種犀利的威儀,那雙眼睛湛然有神,銳利中透著一股剛毅與冷傲,教人不敢直視。


    隻是,當她看到走進來的少年時,眼中的銳利變成了柔和的眸色,還有對眼前的少年的寵愛,笑著張開手道,“暄和迴來了,快過來給祖母瞧瞧。”


    紀凜笑著上前,擁抱住祖母,由著祖母用不輕不重的力道在他肩膀上拍撫著,就像漂泊在外的遊子,終於歸家後被慈家的長輩包容的溫暖,讓他臉上的笑容璀璨而真切,比三月的陽光還要明媚。


    在祖母麵前,他就隻是個正常的十四歲的男孩。


    等丫鬟上了他慣愛吃的茶點後,紀凜坐在淑宜大長公主身邊,和她說起自己這次去常州府的事情。


    “我已經見到了明方大師,他讓我給祖母問聲好,感謝祖母當年對他的幫助,還說若是祖母有什麽需要他幫忙的,自可讓孫兒給他送個訊,他已經將自己的聯絡方式給了孫兒了……”


    明方大師漂泊不定,沒有特定的修行場所,到哪個寺宇修行,皆是隨緣。也因為如此,有時候他的行蹤成迷,關鍵時候想要尋他並不容易。


    淑宜大長公主聽得又驚又喜,撫掌笑道:“這可真是太好了,也不枉這次讓你辛苦走一趟。對了,明方大師可是能治好你的病?”這才是她最關心的,若非為了疼愛的孫子,她也不會在多年後去尋明方大師,打擾他的修行。


    “明方大師給孫兒開了藥,自從喝了他的藥後,孫兒覺得好多了,想來是有效的。”紀凜說道。


    淑宜大長公主何等人物,如何聽不出孫子話中的意思,怕是連精通醫理的明方大師也無法根治,所以隻能用藥徐徐圖之,不禁有些失望,看著孫子的目光也含了些許的痛惜。


    “祖母,我沒事的,反正這些年都這樣過來了……”紀凜怕淑宜大長公主再為自己擔心,忙轉移了話題,“對了,祖母,我這次去常州府,見到了曲家的四小姐了。”


    淑宜大長公主一愣,看到孫子歡喜的模樣,心裏有些複雜,神色卻不顯,一副感興趣的模樣,“哦,就是你說的當年在宣同遇到的小姑娘……現在也有十二歲了吧?長得如何?性情如何?”


    “長得很好、性子也好,什麽都好。”紀凜笑眯眯地說。


    “你就胡扯吧,世界上哪有這等十全十美之人,莫不是你在唬你祖母。”淑宜大長公主拍了他一下。


    紀凜笑嘻嘻地說,“孫兒迴來的一路上都是和曲家人一起結伴迴京,當時孫兒去給祝老太君拜壽時,在祝家見過她。瀲妹妹不僅孝順長輩、友愛兄弟姐妹,還做得一手好針線,寫得一手好字,惠質蘭心,溫柔體貼……祖母若是不信,他日給曲家三太太下帖子,請她們到府來作客親自瞧一瞧便知道了……”


    淑宜大長公主笑盈盈地聽著孫兒說他一路上的見聞,還有他對曲家四姑娘的喜歡,心裏早已千迴百轉,等見時間差不多了,忙道:“行了行了,人家姑娘才十二歲,要幾年才及笄,你莫要輕狂做出什麽壞了人家姑娘名聲的事情,姑娘家比不得男兒,若是稍有不慎,縱使不是她們的錯,世人卻要先苛刻女子。”


    紀凜忙道,“祖母放心,我省得的!我定不會忘祖母的教晦,雖然喜歡瀲妹妹,卻從來是發乎情止乎禮。”


    淑宜大長公主聽罷十分滿意,方道:“先下去梳洗,等會再過來陪我用晚膳。”


    紀凜笑盈盈地應了一聲,便退下去。


    等紀凜離開後,淑宜大長公主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變得嚴肅。


    林嬤嬤換了一盞茶過來,笑著道:“公主怎麽了?可是不放心世子?”


    林嬤嬤在淑宜大長公主身邊伺候了一輩子,一輩子未嫁過人,兩人雖為主仆,實則感情深厚,淑宜大長公主並未將她當成仆人,反而如姐妹一般,特別是年紀大了,退去了年輕時的臭脾氣,身邊有個能一起說真心話的姐妹,日子方沒有過得那般無趣。


    所以,有些話林嬤嬤也說得,甚至因為知道淑宜大長公主的性子,每每能戳中重點。


    淑宜大長公主歎了口氣,說道:“我如何能放心?你剛才應該也瞧見了,他對那曲家小姐,可真真是喜歡,我這些年,還沒見過他對哪個姑娘這般上心過,說起那曲家小姐,他的眼神都變了。先不說那曲家小姐是什麽模樣性子的人,其實當年也因為她,暄和才能變成這般乖巧的模樣,我心裏是極感激她的,可感激歸感激,也不能將暄和搭上去,暄和值得更好的……或許,我應該自己親自瞧瞧才能放心。”


    林嬤嬤聽罷,笑道:“公主又操心了,您就算不相信那曲家小姐,難道信不過世子的眼光?世子可是您手把手教出來的,眼光自是不錯。而且世子有時候執拗起來,可真是像你,撞破頭也不肯放手。”


    淑宜大長公主聽得十分開心,然後又道:“我如何能放心?暄和才十四歲,半大的小子,能懂什麽?而且他是我一手教養長大的,就算是暄和他爹,我當年也未曾這般用心過……”


    人心都是肉做的,耗費了那般大的心血養大的孩子,朝夕相伴,看著他從一個懵懂的孩子漸漸長大成優秀的少年,那種心情既驕傲又心疼,恨不得將全世界最美好的東西捧到他麵前。


    兩人正說著,突然丫鬟過來稟報,鎮國公下衙迴來了。


    淑宜大長公主聽後臉色又淡了幾分,說道:“讓他進來。”


    很快便見一名穿著藏青色團花暗紋直裰的中年男子走進來,他麵如冠玉,身形修長,舉手投足間風儀無雙,端的風流倜儻,雖已過而立之年,依然讓小姑娘們見之臉紅心跳。


    鎮國公進來後,先給淑宜大長公主請安,方道:“母親,聽說暄和迴來了?怎不見他過來給你請安?”說著,語氣裏有些不滿。


    淑宜大長公主冷哼一聲,“你以為暄和是你麽?他剛才迴來就過來給我請安了,方才我才讓他下去梳洗,稍會過來陪我用膳。”見兒子麵露窘然,冷笑道:“暄和久未歸家,等會你收收自己的脾氣,別在我麵前隨便發脾氣,省得我看了心煩。”


    鎮國公越發的窘然,訕訕地道;“母親,我這不是怕暄和學壞,不孝順你麽?平時忙時沒什麽時間管教,所以……”


    淑宜大長公主剛想說什麽,聽到丫鬟進來說孫子過來了,隻得咽下出口的話,轉而道:“行了,我不愛聽這些,既然你們父子都在,便一起陪我這老婆子用膳。”


    等紀凜進來,見到父親也在,並不如何驚訝,忙上前給父親請安。


    鎮國公坐在淑宜大長公主身下位置,麵容嚴肅,已然不見先前的窘態,詢問了兒子這次去常州府的事情,等聽兒子一一答完,方撚著頜下的美髯道,“既然迴來了,功課也不能落下,明日一早記得去傅師父那裏。”


    “是,父親。”紀凜低首應了一聲。


    見兒子低眉斂目的模樣,鎮國公又道:“還有,你娘那兒,你稍會也過去給她請個安……”


    “這事明日再說!”淑宜大長公主打斷了鎮國公的話,“暄和稍會還要陪我說話,屆時也晚了,明日再過去。”


    鎮國公見母親開口,隻得作罷,隻是有些不滿地看了眼兒子。


    紀凜垂著眼睛,長長的眼睫像蝴蝶的雙翅,輕輕地顫動著覆蓋住那雙漂亮的眼眸,根本沒將父親的臉色放在眼裏。


    *****


    歇息了一晚,到京的第二天,曲瀲精神滿滿地起床了。


    碧春和碧夏邊伺候她洗漱更衣,邊笑道:“姑娘今兒看起來精神很好,臉色也比在船上好多了。”


    曲瀲坐在梳妝台前,看著打磨得明亮的銅鏡上的人影,仔細看了看,也覺得自己這張小臉紅粉飛花,一看就有精神氣,笑道:“雖說在船上也平穩,可是到底不是真正的房子,偶爾想起還是睡得不夠踏實。”


    碧春兩個丫鬟聽罷都心有戚戚地點頭,就算沒有暈船,可是在船上待得久了,也有些懨懨的。


    今日他們要去平陽侯府給駱老夫人請安,碧夏給曲瀲梳了雙螺髻,又從首飾匣子裏挑了赤金掐絲茉莉花發箍戴上,耳朵墜著一對赤金嵌紅寶石石榴花的耳墜,身上穿著一襲粉色茉莉花暗紋的褙子,整個人看起來清新淡雅,又不失小姑娘的朝氣可愛。


    曲沁過來看到妹妹的打扮,暗暗地點頭,目光在妹妹的首飾匣子上轉了一圈,發現妹妹的首飾還是少了一些,找個日子得去珍寶齋那兒選一些方行,隻是銀子方麵……曲沁覺得,她得想法子給他們三房添些進項了,不然領著公中的銀子和田莊鋪子的收入,實在不夠用。


    京城可不是常州府,京城不僅物價貴,女人的衣服首飾更新換代的快,與那些官家小姐及貴女們交往,可不能換來換去都是那幾樣,會被人笑話的。曲沁可不想再像上輩子那樣,背地裏不知道多少人暗暗嘲笑她們,她便罷了,誰敢再羞辱她妹妹,她非撕了那人不可。


    “姐,我準備好了,我們去母親那裏用膳。”曲瀲上前拉住不知道在想什麽、臉色有些陰晦不定的姐姐。


    曲沁迴神,看到妹妹粉嫩嫩的小臉蛋真是討人喜歡,笑著點頭,姐妹倆便一起聯袂去了季氏那兒。


    一家人用過早膳後,便出發前往平陽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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