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二月十九日,農曆辛醜年正月初五。雖然到了雨水,可天氣還是刮鼻子刮臉的冷。

    早晨,依舊是揚風夾雪。這雪洋洋灑灑下了三天兩夜,還沒有停。一片片如席的雪花兒,讓人不能不想起《水滸》中“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的情景,恐怕山神廟那場雪也沒有今番這場雪大,沒有這場雪壯觀。 “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 萬物素裹,整個世界沒有一點雜色。

    塞外小村——山南屯,與大江南北、長城內外的村村屯屯沒什麽兩樣,家家戶戶都在苦痛中嘬品著淡淡的年味。

    時艱歲難。在枵腸轆轆中苦熬兩年的百姓,難得有今年春節這樣消停。公社、大隊、小隊,沒人來催糧,也沒人來催工。人們累了,恐怕當官的也累了。

    屯西頭的關家,已是炊煙嫋嫋。女主人正在廚房忙著往灶裏添柴。鍋裏的水吱吱在響。一條尺八長的小黃狗趴在柴禾堆上,睡得很香甜。

    關家是兩間土坯草房,西頭開門。房子前身是庭院,庭院的南邊是大大的菜園子,園子四周築起低矮的泥巴牆。房子的後身連著大地,與大地相隔、用秫秸夾成的籬笆大窟窿小眼,已經破敗得沒了模樣。房子東西有很大的空場,這空場把房子襯托得孤零零的單薄。

    關家的西院和東院皆姓關。西院的男主人是關家男主人的親哥,族中排行為十;東院的男主人是關家男主人的堂弟,族中排行老幺。三棟房子中間沒有柵欄,連通著,跟一個院子沒什麽兩樣。

    男主人領著長子在掃雪。攢起的雪山也似堆在小院的中央,漫過院牆,鋪滿半個園子。

    園中的杏樹、桃樹掛滿霙珠,在熠熠的晨曦中,恰似晶瑩剔透的銀花在冰雪世界裏盡情地怒放。

    關家房門上貼著春聯和福字。這春聯和福字在瑞雪中格外紅亮。上聯是:天增歲月人增壽;下聯是:春滿乾坤福滿門。橫批是:吉慶有餘。福字有“鬥”那麽大,倒貼在房門的正中。門楣上是一排五彩的掛錢,在風雪中,搖曳著,嬉鬧著,歌唱著。

    正月初五俗稱破五。前人留下的規矩,無論窮富,家家要放鞭炮,要吃餃子,要把屋裏屋外打掃幹淨,把從初一攢到今早的垃圾倒到大街的糞堆上。

    習俗中,正月初一到正月初四,屋內是不能打掃的,為的是一個“敬”字。你想,神仙沒送,祖宗三代在家,沒誰會把屋子弄得塵土飛揚。

    農家一般在正月初三的晚上,送神仙升天,送祖宗歸位。關家也是這樣。但初四這天照樣不能動土,不能打掃庭院,怕的是各路神仙和三代宗親中有戀家的沒走利索。

    待到正月初五,一切迴歸往常。從這日起,整整一年,孩大老小不再忌口,不再以說吉利話為語言標準,在保證政治無愆的前提下,有了自由說話的空間。

    每每從這日起,孩子們開始遭殃。大人們把日常生活中遇到的不快和怨恨無端地發泄到孩子們身上。家家的孩子就是大人的嘴墊,凡心不順,就拿孩子出氣。

    大人們也隻能這樣,山神不敢招,土地不敢碰,官員不敢惹,滿世界隻有自己的孩子歸自己說了算,孩子們自然成為大人的出氣筒。

    孩子在家中沒有地位。家家戶戶缺銀子,缺物件,缺樂趣,就是不缺孩子。沒有一個家長拿自己的孩子當寶貝,即便是隻有三兩個孩子的人家也是這樣。再說,除了少數不生育的家庭,哪家不是兒女成群?此刻,孩子不是家庭的希望,倒是家庭的負擔。

    關家人口不多,老少四口,一張桌。男主人關啟德三十五歲,在驛東生產大隊任副大隊長。女主人娘家姓於,叫於增芬,比男主人小五歲,在山南屯,也就是驛東大隊第二生產小隊參加集體生產勞動。長子關山峰八歲,正在驛東公社中心小學讀一年級。次子關山嶽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黃口孩提。

    看似清晨,其實已是晨末。太陽有一竿子高。隻是飛揚的雪花擋住了陽光,天地間才灰蒙蒙的一片。

    關家飼養的雞、鴨、鵝餓了一夜,在院子裏不停地叫。

    由於窗戶上掛滿厚厚積霜,屋子裏比外麵要暗得多。關家,還點著燈。那是一盞用鋼筆水瓶做成的煤油燈。

    關家能幹點事的人都起床了,唯有剛滿三歲的關山嶽依然躺在被窩裏。

    屋子裏沒有別的供暖設備,隻有一個奄奄一息的泥火盆擺在炕稍。室溫很低,不會高於零度,屋地中間的洗臉盆已經結成一層銅錢厚的冰,冰中依稀能見到枝葉繁茂的冰花。

    此刻,躺在被窩裏的關山嶽已經醒來。雖然女主人早已點燃柴灶,土炕上有了暖意,但關山嶽躺在被窩裏感受到的還是一個“冷”。他不停地抖,蓋在身上的棉被一蹦一蹦,像似受到驚嚇一般。

    發生在關山嶽身上的這一切,女主人沒有絲毫察覺,她照常忙活手中的活計——從屋裏的櫃蓋上端起一蓋簾兒餃子,往廚房走。餃子是昨天晚上包好的。

    這是三年來關家吃的第三頓餃子。一九五九年和一九六○年,連續兩年關家沒吃過一頓餃子。這兩年時間裏,能吃起一頓餃子的農民在全國也是鳳毛麟角。

    今年春節,驛東公社黨委法外開恩,決定種麥子的生產小隊給社員每人分二斤麥子,養豬的給社員每人分一斤豬肉。這樣,關家才有了餃子皮和餃子餡。

    關家除夕夜吃了一頓,初一早晨吃了一頓,這初五吃的是第三頓餃子。過年能吃上餃子,關家人沒有不高興的,好像家中的生活上了一個新台階,不亞於糧食生產又吹出個新衛星。

    不知是冷丁見油水吃不對勁了,還是什麽其他原因,關山嶽在父母起床前就被肚子鑽心的疼痛折磨醒。他四肢僵硬,渾身上下不自在,整個人像是被拋進冰窖。尤其是頭,像被鐵箍勒住,脹脹的疼,仿佛碰一下就會炸裂。

    關山嶽沒經曆過病痛,完全處於不知所措的狀態。他盲動地做著本能的應對,把身子佝僂到一起,兩手放到懷裏。

    經過一個小時的苦撐,關山嶽有些挺不住,他情不自禁地“哼、哼”起來,好像隻有“哼哼”才好受些。

    女主人進屋取瓦盆,聽到關山嶽在哼哼,走到炕邊兒看了看,迴首去廚房端來那盞老氣橫秋的煤油燈,急切地問:“二孩子,哼哼什麽?要起來嗎?”

    關山嶽沒有迴答女主人的問話,處在懵懂狀態的他發著高燒,卷縮成一個蛋,連頭都沒有抬。

    鍋裏的水已經翻開,女主人正要往鍋裏下餃子。她見關山嶽沒有說什麽,順手把關山嶽的棉襖、棉褲放到炕頭火亮脖處,蓋上一床被子,捂起來,又迴到廚房,把餃子推到鍋裏,拿起一個長把的木勺子不停地在鍋裏攪動。

    往天這個時候,關山嶽自己已經張羅起床。這孩子從下生到現在覺就輕,一天睡不上六個鍾頭,是個窮精神眼子。可今天他卻佝僂在炕上一動不動。

    女主人看看屋外,瞅瞅屋裏。屋外風雪連天,屋裏像個冰棚。她巴不得關山嶽在炕上多躺會兒,炕上總比別處暖和些。

    一連燒了兩個開,女主人把餃子從鍋裏撈出來,先用小飯碗裝上三個餃子擺在窗台上,用來敬神;後把大波餃子裝到瓦盆裏,瓦盆上冒著騰騰熱氣。整個廚房被水蒸氣灌滿,水滴從房薄上開始滴答滴答往下掉。

    到該吃早飯的時候,女主人迴到堂屋,走到炕前,來給關山嶽穿衣服。她不知道關山嶽已經生病。她更不會往生病這上想。平日,老人們掛在嘴邊上一句話:“缺啥別缺錢,有啥別有病”,何況過年呢?大正月的,家家圖喜慶,忌諱生病生災的。習俗中,每到年關,即便有病的人也要停藥、停醫,裝出沒病的樣子,言談之中要避開“病”字。有病的忌諱病,沒病的從骨子裏不會想到病。人們窮怕了、病怕了、也死怕了。這年頭人們脆成,整個山南屯沒幾個七十歲以上的老人。

    女主人掀開關山嶽身上的被子,給他穿衣服。她拉過來關山嶽的手,覺得超乎尋常的涼,當她把手伸向關山嶽的腋窩,心中不免一驚——“這孩子怎麽這麽燙,病了?”

    這想法隻是瞬間一閃,思想的本能讓女主人阻止了這一判斷的延展,她暗勸自己:“大過年的,別瞎尋思,能說病就病嗎?”

    關山嶽沒有像往日那樣站起來,而是坐在炕上,臉色蒼白得像院中的雪,腹中一陣緊似一陣轉著勁兒疼,像有無數個蚯蚓在往外擠。他有些不能自已,努力地控製,不想吐出來,任由女主人擺布。

    衣服穿完,關山嶽又重新躺倒在炕上,他下意識地把頭衝向炕沿。

    還沒等女主人走開,關山嶽的自控能力徹底崩潰,肚子裏倒海翻江般折騰起來,胃腸緊縮,像似兩個壯漢在用力的揉。關山嶽本能地一下子竄到炕沿邊兒,把頭探出炕沿,哇、哇地吐將起來,紅的、綠的、黑的,汙七八糟弄了一地,也出了一身冷汗。

    此時的女主人還是不能接受關山嶽患病的事實,她努力讓自己的思想生成希望,希望自己的孩子沒有病,隻是偶然動彈不對勁了。

    等關山嶽折騰完,天已大明,太陽帶著熱量爬上東天。窗上的霜在融化。煞白的雪光和著金黃的陽光從厚重的窗欞中穿過,灑滿一屋。這是關山嶽第一次感受到光芒的力量,它是那樣的耀眼。

    關山嶽平躺在炕上,頭顱裏的腦細胞和腦神經像被人刷洗過一樣清淨、明澈。屋子裏的一切被真真切切地反映出來,並形成記憶深深地印刻在腦海裏。

    長到三歲,關山嶽第一次看清自己居住的屋子。

    這屋子不大,很方正。東、西、北三麵的牆壁是黃泥抹麵。南側的窗戶分成上下兩部分,上邊的窗戶有多根橫豎相交的窗戶牚,牚的外側糊著窗戶紙;下邊的窗戶是玻璃的,中間隻有一根立牚。

    炕梢放著一口門子櫃,門子櫃上是被套,下紅上黑,很鮮亮。北地放著一張方桌,一個幾案,幾案上供奉財神和祖先用的香蠟碗還沒有撤。東牆並排放置兩口板櫃,一紅一黃,有些褪色,板櫃上放著兩包砂糖和兩瓶曲酒。

    躺在炕上能看見房的脊檁,和由脊檁率領的其它八根坡檁,還能看見用秫秸紮成的房把子,房把子搭放在檁子上,形成無數個“人”字,這“人”字集合起來就是結實的房薄。

    這是關山嶽平生第一次有思想的記憶,這記憶讓關山嶽有了迴味人生的快樂。從這日起,關山嶽的大腦才開始工作。而此前於關山嶽身上發生的一切都似是而非地模糊著,沒有過多的停留。

    折騰後的舒服是短暫的,不一會兒痛苦便重新襲來,而且一陣猛過一陣,讓關山嶽難以忍受。關山嶽繼續“哼、哼”著,仿佛隻有哼哼才能解除這讓人生畏的病痛。

    女主人重又聽到關山嶽的哼哼,心頓時緊起來,她放下手中的活計,迴到炕前,用商量的口氣對關山嶽說:“二孩子,怎麽了?大過年的,今天又是你的生日,咱們可不能病呀!”緊接著女主人是一聲長歎,仿佛這病是關山嶽的一種主觀故意行為,女主人想動員關山嶽阻止這一行為發生。

    關山嶽睜開眼睛,注視著女主人——這個讓他叫母親的農村婦女,心靈的糾結,讓他連喊了兩聲“媽”,之後把小手伸給母親。母親把關山嶽的手攥在手裏,眼含淚花,平和的善麵讓關山嶽感到無限的溫暖。

    關山嶽雖然不知道病的概念,但還是本能地對母親說:“媽,我肚子疼。”說完,他慢慢地閉上眼睛。

    關母一手撫摸關山嶽的頭,一手輕揉關山嶽的肚子,嘴裏喃喃道:“病了,真病了,怎麽能病呢?”關母不想接受眼前的現實,但她又不敢否認這個現實。

    關母不錯眼珠地看著關山嶽。她見關山嶽安靜下來,猶豫片刻,去廚房搬來桌子,放到炕上,拿來碗筷,又把煮好的餃子端到桌子上。為了圖吉利這早飯還得吃。

    “二孩子,別躺著,起來,挺著吃兩個餃子,八成是餓的。”關母像似寬慰關山嶽,也像似寬慰她自己,她不敢承認關山嶽真的病了。關母拿起一雙嶄新的竹筷子往關山嶽手裏塞。

    關山嶽別說接筷子,連眼睛都沒有睜。關母這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她把竹筷子放到桌子上,急匆匆地去屋外,喊迴正在掃雪的男主人。

    男主人進屋的腳步聲震得關山嶽渾身發顫。

    “能嗎,竟閑扯,昨天晚上還好好的呢,一宿工夫就病了,這麽快?”男主人一邊往屋裏走,一邊跟關母說。

    聽到話聲,關山嶽慢慢地睜開眼睛看著男主人——這個敦敦實實他該叫父親的東北莊稼漢,實實在在的喊了一聲“爹”。這聲喊是有意識的喊,是尋求力量的喊。

    男主人一邊往炕前走,一邊用力揮打手中那長茸茸、沾滿雪花的貉絨帽子,臉上是融化的雪水,也淌著汗水。這是男主人作為父親給關山嶽的第一個記憶,記憶中的父親在關山嶽的思想裏是那樣的慈祥和剛毅。

    關父把臉幾乎貼到關山嶽的臉上,氣喘籲籲地說:“老兒子,讓爹看看。”說著,關父去吻關山嶽的額頭。“哎呀,你別說,都燙嘴唇子,這是高燒呀。”

    “是啊,剛才給他穿衣服的時候,我就覺得身上燙。這不,還吐了一地。”關母說完用手指了指地上的汙漬。

    關父看看地上擻過的小灰,焦急起來,不無恨怨地說:“大過年的,怎麽說病就病了,犯的那股邪勁。”關父說完,冷眼看了看北地那供過神仙和祖宗的地方。

    關父不信神鬼,也不主張上供燒香。他常說:“這東西,你信它就有,你不信它就沒有, 活人幹嘛讓沒影沒形的折騰呢。”但讓人不解的是,關父卻在過年的時候,樂樂嗬嗬的接財神。他接財神,就像在演戲,很熱鬧。

    “這……,這不能挺著哇,得找個大夫看看。”關父一邊往頭上戴棉帽子,一邊說。

    在關母的思想中,大正月請大夫是不吉利的事,但她又不知道該怎麽辦,隻隨意地“嗯”了一聲。沒人知道這酷似答應的“嗯”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歲月東流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華夫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華夫劍並收藏歲月東流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