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一連四五天，關山月和柳湘芹利用一早一晚的時間，像二人轉演員那樣繾綣在一起，排練節目。關山月唱，柳湘芹舞；柳湘芹唱，關山月舞；有時兩人同唱同舞。
這排練都是在朗朗乾坤眾目睽睽之下完成的。他們自己沒有創造一個私密的空間，當然也休想別人會給他們創造一個私密的空間。至此，兩個人在感情上雖沒退步，但也沒有像愛情小說家創造的那樣富有戲劇性，平淡無奇，索然無味。
九月二十一號，星期日，驛東大隊在驛東小學操場上，搞了一次全大隊的文藝匯演。人們知道這是一次文藝匯演，但以關山月為前導的官方則宣布這是一次占領農村社會主義文化陣地的實際行動。舞台的橫批寫得明明白白——“堅決占領農村社會主義文化陣地”。文字是關山月從報紙上抄來的，字是關山月手拎大號板刷劃拉的。
關山月哪裏注意到這文字從邏輯上是有問題的。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爭奪的是農村的文化陣地。農村文化陣地，隻要冠上“社會主義”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就已經被無產階級在農村的傑出代表——貧下中農占領了，勿需來個二次占領。所以，關山月套用的這個橫幅是錯誤的。正確的寫法該是：貧下中農堅決占領農村文化陣地，或者：無產階級堅決占領農村文化陣地，或者：堅決守住農村社會主義文化陣地……。
關山月此時不知道，到了開放搞活，從社會主義階段進入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他依然不知道當年他腦袋衝動時書寫的這條幅是病句，邏輯上的病句，政治上的病句。
關山月與柳湘芹合演的節目，雖然沒有被評為優秀節目，但其中的雙人舞“沂蒙頌”卻得到了參加全大隊巡迴演出的禮遇。這是大隊黨支部書記國棟梁欽點的節目。國棟梁說：“我知道，關山月在評比上做了手腳，沒給自己評優秀。優秀不優秀我不管，但這個節目一定要參加全大隊的巡迴演出。很好嘛，既有革命高度，又有破除封建意識的表演形式，還有領導帶頭參加演出這個推動作用。這就是咱們大隊文化活動發展的方向，幹部群眾齊上陣。”
後來，雙人舞“沂蒙頌”又被公社“學習小靳莊文化領導小組”選上，參加公社組織的全社“國慶”匯演，使得關山月和柳湘芹在這個偏遠山鄉得以登台亮相，成了焦點人物。至此，關山月與柳湘芹朦朦朧朧的特殊關係有了法律意義上的證據。朋友、同事、同學見麵常拿這事說事，弄得關山月和柳湘芹隻能在心靈上拉近距離，在外表上漸疏漸遠，像素昧平生一般。也從此，關山月與柳湘芹想要主動相會的時候，不再是光天化日，而是夜深人靜。隻是這樣的約會不是很多，而且越來越少。
一九七五年十月三日，一早，關山月到大隊上班。早點前，國棟梁把關山月叫到書記室，“山月，眼下正值秋收緊要關頭，護秋保收是大事，已經提到當前工作的議事日程。其他工作要給這個中心工作讓讓路。這樣，支委研究決定，你去南片集中精力抓護秋工作，兼顧五隊日常工作，怎麽樣？”
國棟梁說的五隊是瞿家屯。瞿家屯在關山月的記憶裏很難找到好印象。低矮的草房，不整的村路，髒兮兮的人臉。自從讀書期間去瞿家屯勞動幾次之後，他做夢都不願意夢到瞿家屯。
關山月收起筆記本和鋼筆，用迷茫的眼神看著國棟梁，心想：“治保主任李保田一直主持南片的護青工作，兼包五隊，現在轉到護秋了，順延下去很正常，怎麽忽然讓我去呢？”
睿智的國棟梁已經看透關山月的思想活動，他彈了彈卷煙上的煙灰，“是這樣，保田被公社護秋領導小組調去，參加公社護秋管理辦公室的工作。忠恕去北片，南片現在是空擋。”
“啊……。”關山月明白過來，馬上表態道：“服從支部安排，去南片。”
“南片的重點是瞿家屯，瞿家屯不但秋收工作是老大難，護秋工作也是吊兒郎當，你要在兼顧其他小隊的前提下，集中抓五隊，吃住在那裏。”國棟梁聲音低沉，一字一頓向關山月做著交代。
從國棟梁的語氣上，關山月看出任務的艱巨。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身子，讓自己坐得端莊些，兩眼注視著國棟梁，問道：“瞿家屯不是有‘知青’嗎？”
護秋工作跟其他工作一樣，對關山月來說都是一項陌生的工作，過去沒有接觸，也沒有聽人過多的講到過。隻是哥哥關山峰，近五六年每到秋天都從事這項工作，關山月才有點印象。在關山月的心目中，凡有“知青”的生產隊護秋保收工作都是有把握搞好的。這一結論是關山月從關山峰的談論中得到的。因為關山峰自從參加護秋工作以後，交了不少下鄉知識青年做朋友，哥哥的這些朋友經常來關家，給關山月留有很深的印象。
關山月這樣認為沒有錯。知識青年剛到農村的頭幾年，一直是護青和護秋工作主力軍，貢獻不小。他們在農村沒有複雜的人際關係，沒有家庭牽扯，委實管用幾年。起碼杜絕了監守自盜的發生。
國棟梁知道關山月的潛台詞是什麽，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吐出大大的一團煙霧，說：“情況都是在變化的，人也在變。前些年，在護青和護秋上，知識青年是管用的，咱們也沒善用，幾乎所有的男知青都當過護青員。可近一二年，有了明顯的變化，在知識青年身上監守自盜，和社員裏外勾結，偷生產隊糧食的事，發生了好幾起。再說，瞿家屯的知青和船口屯的知青不一樣，瞿家屯這三年沒去新知青。這些老知青思想複雜，不求上進，什麽粑粑都拉。不客氣地說，都是提不起來的貨。你讓他護秋，反過來他和社員串聯起來，偷秋，然後分贓，不是把糧帶迴城，就是和社員合夥養豬，然後把豬肉伴子扛迴家。不知怎麽搞的，好事沒接受再教育，這他媽混蛋事卻接受再教育了。今年，跟各小隊研究護秋人選的時候，不但瞿家屯聲明不用他們，外生產隊也表態堅決不用他們，大隊黨支部也隻能順其自然。”
說到這，關山月才看到國棟梁的旱煙已經熄火。國棟梁光顧與關山月說話，竟忘記了吸。關山月從辦公桌上拿起火柴，給國棟梁點上。國棟梁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濃濃的煙霧，嗆得關山月喉結有些癢，幹咳了兩聲。
“跟你交個實底，你這迴去瞿家屯，還真得多個心眼，把知青偷秋這事防範好。知青偷秋是個很棘手的問題，不好解決。不抓他，他胡作非為，在社員中造成影響；你抓他，又沒法兒收拾他，既不能遊鬥，也不能罰。再說他們一偷就是全戶出動，揚言沒糧吃。這事不能吵吵出去，一吵吵出去會造成政治影響，上邊該說你沒把他們教育好，弄你一身臊。”
關山月知道瞿家屯知青老辣，但沒有想到能老辣到這種程度，連社會經驗極其豐富的國棟梁都為他們發愁。這是關山月始料不及的，他心中不由得生出冷意。
護秋工作，曆來是農村一項重中之重的工作。由於實行計劃經濟，在口糧分配上執行等級配給製，一人一年頂多給520斤毛糧，少的隻有360斤毛糧。加之不許開荒、買賣，糧食一直滿足不了人們日常生活的需要。
隻是，多數群眾在黨的集體主義精神的教育下，漸漸適應了這種生存條件，沒有非分之想。他們從節儉入手，靠蔬菜填補，來解決家中糧食不足的問題。
但少數人在黨的教育麵前仍然頑固不化，他們常為自己的富足，向生產隊的豐收果實伸出罪惡之手。所以，雖然“階級鬥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但“階級鬥爭的新動向”表現在護秋和偷秋上卻是異常尖銳，偷糧的事時有發生。從大地偷到場院，從場院偷到倉庫。無論你防範得多麽嚴，總有個別人不肯罷手。
至此，護秋保收工作一直倍受農村各級領導幹部和廣大社員的重視。尤其是基本社員，他們關注地裏的莊稼就像關注自己孩子，不讓她少一根汗毛。心中隻有一條原則，那就是一年的血汗不能白流，不能讓那些奸巧之徒不勞而獲。經過“三反五反”、“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洗禮，人們對那些不勞而獲者早已深惡痛絕。
要知道，這是個集體主義至上的年代，在多數人心中燃燒著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理想。走共同富裕，避免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是多數人的追求和努力的方向。全社會大大小小的領導中，為黨著想、為國著想、為民著想的人絕對不少於95%。領導者們清楚，在農村，人心能否穩定，群眾能否樂業，全在於集體勞動果實的生產、管理、分配和積累上。這是頭等重要的政治問題。
為此，年年一入秋，公社要成立護青工作領導小組，組建護秋工作管理辦公室。大隊也要成立護青工作領導小組，各生產隊成立護青小分隊，從護青直到護秋、護場。
驛東大隊護青工作領導小組組長是分管黨群和治安工作的副書記黎如城來兼任。本來，跟關山月的這次談話是該由黎如城來完成的，無奈黎如城正在五隊建班子，抽不開身，國棟梁才親自跟關山月談。這無異加重了這次談話的分量，讓關山月有種沉甸甸的感覺。
參加今天早點的人不多，隻有幾個委員。其他幾位領導都在小隊建班子。這項工作本來該在秋收前結束，無奈，在工作中經常出現卡殼狀態，主要症結是生產隊隊長人選不好定。組織和群眾看好的人，人家本人不願意幹；願意幹的群眾和組織看不上眼。才耽擱到今天。整個驛東大隊還有兩個小隊的班子沒有建完。
早點結束後，關山月跟國棟梁打聲招唿去了瞿家屯。
瞿家屯跟一年前關山月來幫助秋收時的狀況沒什麽變化。雖然，半個月沒有下雨，可屯中的道路卻依然是坑坑窪窪，積滿了濃綠色的臭水，剛一進屯你就能聞到一股刺鼻的氨水味兒。
很快，關山月找到了大隊在瞿家屯建班子的兩位領導黎如城和潘玉和。他們住在關山月來瞿家屯雪中搶糧的老房東曲均彩家。瞿家對關山月來說並不陌生。關山月走進瞿家的裏屋，見黎如城斜躺在炕梢的行李上抽著旱煙，潘玉和斜靠在炕頭的行李上捧著一本書。
關山月沒等站穩，向兩位打招唿道：“我代表組織來看望兩位領導，同誌們好！同誌們辛苦了！”
潘玉和把書一放，“你這話存在明顯的邏輯問題，代表組織看望該是領導行為，可是你的賓語卻是領導，領導看望領導又分不清大小，這不符合邏輯。”
關山月與潘玉和是表兄弟，兩個人的話讓黎如城聽起來罷勁，不知所雲。“你們哥倆，見麵就掐，說一些我們莊稼人聽不懂的外國話，什麽邏輯不邏輯的。”
黎如城說的沒錯，關山月自從到大隊工作，沒事的時候常跟他這位表哥逗悶子。
關山月知道潘玉和在驛東大隊是學識淵博者之一，而且在群眾中人緣最好，他想從這位表哥身上學到如何同農民打交道的經驗，故而用逗悶子來拉近與潘玉和的關係。
潘玉和喜歡跟關山月聯係完全是想在關山月身上找尋自己青年時代的影子。他從學生到教師，又從教師到大隊幹部，沒有走完自己理想升華的路全是生活所迫。過早地承擔起維係家庭生存的重擔，過早地婚姻，過早地生兒育女，讓他放棄了成為大學生的夢。後來，竟然為了能在大隊多掙幾吊錢，他舍棄了教師這個讓他心儀的職業。心中的痛隻有他自己最清楚。
關山月沒有坐下，他靠在炕沿上，對躺在行李上的黎如城說：“國書記讓我來五隊，重點是護秋。工作上聽從兩位領導的安排。也就是說，從現在起我就是你們倆的貼身衛士，有事兩位領導盡管吩咐。”
黎如城坐直了身子，把手中的旱煙往窗台上一觸，擰掉了煙頭上的煙灰，笑嗬嗬地說：“啊，我知道你今天該來了，剛才還跟潘主任說呢。為了讓你來五隊，我跟老帥都說好幾迴了，老帥就是不點頭，老說等等。”
關山月看看黎如城，看看潘玉和，半開玩笑地說：“我真該早來，不然你們兩位領導連個打下手的都沒有，一對孤家寡人，不用說出馬臨敵幹工作，就是跟人吵架也得有個幫手哇。”
黎如城在家排行老大，論親屬關山月該叫他大哥。潘玉和在家排行在二，論親屬關山月該叫他二哥。但關山月很少按親屬關係稱唿他們，出口閉口皆唿官職，以示敬重。
中國人不像洋人那樣小瞧稱謂，在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稱謂與地位是相等的，兒子什麽時候都不能喊爹的名字，隻能喊爹。帝王為了顯示自己的威嚴用“朕”這個字代替“我”字，可平民百姓決不可用“朕”來代替“我”，倘若違反便是殺頭的欺君之罪。在官場上稱謂的尊重意義，比親情上稱謂的尊重意義要重要得多。關山月知道這些古禮，也知道這樣稱唿的重要的現實意義。
潘玉和雖然不喜歡與人閑談，但他喜歡與關山月抬杠，這真有點像周瑜和黃蓋。更何況這些天來，潘玉和很少說話，與群眾談話隻有黎如城的分，他隻能負責記錄。一個多月的時間，潘玉和著實憋的夠嗆，語言表達機都有些褪化。今天他見關山月來，才找迴點自我，“山月，從現在開始有倆活兒交給你，一個是黎書記與群眾談話時你要負責記錄，二是黎書記要找人談話時你得負責跑腿。別讓我這老胳膊老腿遭罪了。”
“這事還有領導細掰扯，我剛才不是立了軍令狀了嗎，隻要領導吩咐隨叫隨到，指哪打哪，保證不含糊。”
其實不用潘玉和說，關山月也知道這些活兒在關山月沒來之前是潘玉和幹的。他知道以黎如城那充滿官僚習氣的做派是不會幹這些下賤活兒的。關山月經常聽父親說黎如城——這人，其實沒啥心眼子，挺直性的；就是剛接觸給人一種臭味，官兒不大，僚不小。
潘玉和在大隊幹部中涵養是最好的一個，很少與人爭高爭低，但他對黎如城不分場合、不分時間、不分對象指手畫腳的架勢還是有些想法的。這可能就是人的本性，牲畜你逼急眼了它還會撩蹶子踢你，何況是一個有著正常思維有著正常表達機能的人呢。
要說起潘玉和和黎如城來還得添上兩句。論年齡，潘玉和比黎如城長四歲。論文化，潘玉和比黎如城高出一大截。潘玉和高中學曆，一九六三年畢業於驛馬縣最高學府——驛馬一中，而黎如城檔案上是小學學曆，可據知情人說，他小學讀了七年，但隻讀到五年級，那兩年是給教育事業追求的在校率做貢獻了。論政治，潘玉和一九六五年入黨，黎如城是一九七三年入黨。隻不過，潘玉和是在臭老九集中的驛馬九中的教案上入的黨，而黎如城是在紅彤彤軍營的豬圈功勞簿上入的黨。論資曆，潘玉和已經是驛東大隊革委會副主任的時候，黎如城才走向軍營。
但，上峰一聲號令“選拔年輕幹部”，剛從軍營迴到家鄉的黎如城捷足先登走到了潘玉和的前麵。
國人衡量人的高低向來不考慮你有多大本事，看的是你的官階多大。官階大的就是君，官階小的就是臣。以“官大一品壓死人”來推論，潘、黎二人出來工作，潘玉和無論多有本事都得低黎如城一頭，都得出跑龍套的角兒。這些天找人談話，腿都是潘玉和來跑。汗流滿麵的潘玉和見到躺在行李上叼著旱煙悠閑自得的黎如城心中常常蕩起不平，他真想快快地結束這場讓人羞辱的惡夢。這就是官場上的官性，它一定區別於人性。
可是事與願違，瞿家屯的班子一直難產，潘玉和手插磨眼遲遲沒有拔出來，隻有著急生氣的分。今天他見關山月來，自己有了替身，常出一口氣。
瞿家屯原來的生產隊隊長是熊三。熊三靠花言巧語迷惑群眾當上的生產隊隊長。像熊三這樣靠蒙蔽群眾而擠進官場的人在中國不在少數，大小階層你都能找到。這不怪群眾，實在是我們這個民族上千年來沒有注重人的個性的培養，而隻注重共性的培養，常常是人雲亦雲。熊三上台之後，一幹就是三年，這三年讓群眾遭受的災難不亞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災害。
人說“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造反有理”的旗幟仍舊唿啦啦地飄，神州大地給平民百姓當家作主留有足夠的空間。入夏以來，五隊社員們終於覺醒，他們成群結隊湧向大隊，強烈要求大隊黨支部撤掉熊三，改選小隊的領導班子。盡管熊三跟國棟梁走得較近，盡管熊三在國棟梁麵前低三下四表態要痛改前非，但國棟梁還是派員去五隊建班子，他痛下決心要高調斬熊三。
先是黎如城領著李保田和廉芝玥進駐瞿家屯進行摸底，一摸摸了兩個來月，沒有摸出子醜寅卯來，國棟梁怕誤事才把潘玉和派來，加強力量。
又經過半個月的工作，現在漸有眉目，正在全力動員生產組長王殿生和瞿均儒出任生產隊的隊長和政治隊長。
建生產隊班子是一個很折磨人的活計。除地富反壞右外，全生產隊的社員起碼要談話一遍，征求意見。骨幹群眾要談兩遍三遍，甚至更多遍。還要不時地跟黨員同誌進行必要的溝通，以求得黨員同誌的理解和擁護。為了不耽誤正常的農業生產，這工作隻能一早一晚進行，所以進展緩慢也情有可原。
關山月本想打聽一下建班子情況，話到嘴邊他咽了迴去。他知道，隻要兩位領導不主動說，他沒有主動問的權力，這是慣例，也是一個做下屬的必須遵循的為官尺度。
屋子裏頓時靜下來。黎如城又點燃一支旱煙，潘玉和繼續看他手頭上的書。
關山月看一眼中天的太陽，對黎如城說：“黎書記，還有點時間，我去生產隊，看看護秋工作是怎麽安排的。連讓老保管加一個人的飯。”
“你去找誰呀，熊三撂了，新的隊長還沒整出來，生產隊的活計暫時由兩個組長調度。其他事沒人管了。”
“我找找保管瞿老爺子，跟他格摸格摸，再說我得吃飯呀。”
關山月說完往外走，他順手從潘玉和手中奪過書來，一看是《水滸傳》。這是最新版的《水滸傳》，簡裝，白皮黑字，沒有一點的修飾，是專門為“批林批孔批宋江”印刷的。這書關山月手頭也有一本，不知看了多少遍。這也是文革期間關山月看得遍數最多的書。關山月知道潘玉和也一定看過許多遍，隻是現在手頭上沒有東西可看，才重溫起來。
“你要看你拿去。”潘玉和說。
“山月，你可別拿，潘主任天天眼珠都不離開這書，入迷了。”黎如城吐著眼圈，說道。
“那將來再續水滸，就該是一百單九將了，外加一個：白麵書匠——潘玉和，慣用兵器是榆木扁擔。”關山月一邊往外走，一邊調侃道。他又把書還給了潘玉和。
黎如城望著關山月出去的背影對潘玉和說：“倒是年輕，一會兒都不歇著。
關山月來到生產隊，找到了瞿保管，兩個人漸漸地嘮到五隊的護秋工作。老保管說：“五隊的地太零散，南邊和興隆大隊連著，西邊和山南縣的祝家公社連著，東邊是公路，北邊是汪家屯。不光是自己隊的人偷，別地方的人也偷。”
關山月單刀直入：“那您說是家賊厲害，還是外賊厲害？”
瞿保管把身子往牆上靠了靠，用手摳了摳眼角上的眵目糊，全神注視著關山月，“要說造成損失，還是家賊厲害。外邊丟點都是星蹦的，還是家跟前丟的多，一丟就是一麵子。”
“那你說重點在什麽地方？”
“屯東和屯北。屯南和屯西有泡子擋著，差不少。”
聽瞿保管認真地介紹隊裏的情況，關山月心中熱唿唿的，他身為生產隊能有這樣的好社員，我們黨能有這樣好的普通黨員而高興。
關山月與瞿保管你一句我一句，一直嘮到吃中午飯。關山月才想起中飯還沒有派，“老保管，光顧說事了，中午飯還沒派呢。”
“飯已經派完了，你進屯子我就聽說了，今天中午你們在王殿生家吃，趕到他家了。”
瞿保管話剛說完，就見生產隊的馬車陸續地趕進生產隊院子，社員們也陸續進了屯子。
瞿保管揚起頭看看天上的太陽，說：“到吃飯的時候了，我去看看他們兩位領導，招唿他們吃飯去。”
“不用你了，我去叫，王殿生家他們不是知道嗎？”
“知道，知道。殿生家在前趟街緊西頭。”瞿保管邊說，邊用手指著王殿生家住的大體位置。
關山月返迴住地，去叫黎、潘兩位領導吃飯。路上，潘玉和對黎如城說：“今天中午是個機會，再跟殿生好好嘮嘮，最好把四梁八柱敲下來。”
黎如城沒有吱聲。這是黎如城的一貫作風，自己沒有主意，一旦別人提出建議，他一定裝作深思熟慮一番，讓提出建議的人等得心焦。
若在平常，潘玉和是不會跟他提出任何建議的，現在實實是情況特殊，一是工作組進點已經三個來月，時間耗不起；二是眼看秋收在即，不馬上決斷會耽誤生產，造成損失跟社員沒法交代；三是撇家舍業出來半個多月，沒人不惦記著家。
半天，才從黎如城的嘴裏蹦出一個“好”字。這讓關山月躥到嗓子眼的一股急火壓了下去。潘玉和從地上撿起一塊土拉哢用力撇向南泡子的水麵，濺起一串水痕，土拉哢完成使命消失在靜靜的水中。
關山月看看潘玉和，潘玉和看看關山月誰也沒有吱聲。
快走到王殿生家門的時候，關山月緊趕兩步攆上黎如城，他問道：“黎書記，今天中午的談話還用記錄嗎？”關山月知道建班子工作，在通常情況下是該做記錄的，這記錄是用來鑒定參與此項工作沒有徇私的證據。但，今天的談話是發生在飯桌上，一邊吃飯，一邊談，再一邊做著記錄，關山月怎麽想都別愣。
半天，黎如城沒有表態，眼看著要推王殿生家的房門了，他還是像沒事人一樣。關山月有些壓不住火了，“黎書記，你給一個痛快話呀。”
“啊，啊，方便就記，不方便就不記。”
“不用記，這能算正式談話嗎？實在該記的話，迴去補一個。反正黎書記還要過目的。”潘玉和補充道。
在一般情況下，工作人員的工作記錄領導是不看的。但建班子的工作記錄領導不但要看，最後還要謄寫清楚，還要簽字，還要存檔。
說話間到了王殿生家的堂屋。
王家住著三間草房，是個大戶人家，殿生他們哥四個姐倆，隻有殿生一人成家，算來全家人有十口。
殿生的父親在生產隊做飼養員，三個弟弟和兩個妹妹都在生產隊參加勞動，雖然最小的弟弟才十三歲。這樣一個龐大的勞動力集合體，在瞿家屯是不多的。也是人們動員王殿生當隊長的理由之一——生產隊搞不好，在瞿家屯損失最大的是你們王家，不用多了，每十個工分多購一毛錢，你們王家一年就能多收入兩三百塊。
兩三百塊人民幣，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是一個天文數字，是很多農民企盼而不敢奢望的巨大財富。
王父熱情地和三位大隊幹部打著招唿，把大家讓到炕裏。自然是黎如城第一個上炕，潘玉和第二，關山月最後。關山月在沒上炕之前，把兩位領導的鞋子平安地送到櫃底下，他生怕王家人不注意給弄髒了。
三位領導坐穩，王家媳婦把桌子擺放好，端上飯菜，王殿生才進屋。殿生沒有說任何的話，隻是抿嘴笑了笑，順勢坐在炕沿上，開始陪三位領導吃飯。倒是王父說著客氣的話：“你們看，青黃不接，也沒什麽菜。對付一口吧。”
關山月知道這是王父客套。此時的農家飯桌上能擺上一個正菜就已經不錯了，可今天王家在飯桌上已然擺上三個正菜。幹豆腐炒白菜，毛蔥炒雞蛋，還有醃好的鹹鴨蛋。
這排練都是在朗朗乾坤眾目睽睽之下完成的。他們自己沒有創造一個私密的空間，當然也休想別人會給他們創造一個私密的空間。至此，兩個人在感情上雖沒退步，但也沒有像愛情小說家創造的那樣富有戲劇性，平淡無奇，索然無味。
九月二十一號，星期日，驛東大隊在驛東小學操場上，搞了一次全大隊的文藝匯演。人們知道這是一次文藝匯演，但以關山月為前導的官方則宣布這是一次占領農村社會主義文化陣地的實際行動。舞台的橫批寫得明明白白——“堅決占領農村社會主義文化陣地”。文字是關山月從報紙上抄來的，字是關山月手拎大號板刷劃拉的。
關山月哪裏注意到這文字從邏輯上是有問題的。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爭奪的是農村的文化陣地。農村文化陣地，隻要冠上“社會主義”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就已經被無產階級在農村的傑出代表——貧下中農占領了，勿需來個二次占領。所以，關山月套用的這個橫幅是錯誤的。正確的寫法該是：貧下中農堅決占領農村文化陣地，或者：無產階級堅決占領農村文化陣地，或者：堅決守住農村社會主義文化陣地……。
關山月此時不知道，到了開放搞活，從社會主義階段進入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他依然不知道當年他腦袋衝動時書寫的這條幅是病句，邏輯上的病句，政治上的病句。
關山月與柳湘芹合演的節目，雖然沒有被評為優秀節目，但其中的雙人舞“沂蒙頌”卻得到了參加全大隊巡迴演出的禮遇。這是大隊黨支部書記國棟梁欽點的節目。國棟梁說：“我知道，關山月在評比上做了手腳，沒給自己評優秀。優秀不優秀我不管，但這個節目一定要參加全大隊的巡迴演出。很好嘛，既有革命高度，又有破除封建意識的表演形式，還有領導帶頭參加演出這個推動作用。這就是咱們大隊文化活動發展的方向，幹部群眾齊上陣。”
後來，雙人舞“沂蒙頌”又被公社“學習小靳莊文化領導小組”選上，參加公社組織的全社“國慶”匯演，使得關山月和柳湘芹在這個偏遠山鄉得以登台亮相，成了焦點人物。至此，關山月與柳湘芹朦朦朧朧的特殊關係有了法律意義上的證據。朋友、同事、同學見麵常拿這事說事，弄得關山月和柳湘芹隻能在心靈上拉近距離，在外表上漸疏漸遠，像素昧平生一般。也從此，關山月與柳湘芹想要主動相會的時候，不再是光天化日，而是夜深人靜。隻是這樣的約會不是很多，而且越來越少。
一九七五年十月三日，一早，關山月到大隊上班。早點前，國棟梁把關山月叫到書記室，“山月，眼下正值秋收緊要關頭，護秋保收是大事，已經提到當前工作的議事日程。其他工作要給這個中心工作讓讓路。這樣，支委研究決定，你去南片集中精力抓護秋工作，兼顧五隊日常工作，怎麽樣？”
國棟梁說的五隊是瞿家屯。瞿家屯在關山月的記憶裏很難找到好印象。低矮的草房，不整的村路，髒兮兮的人臉。自從讀書期間去瞿家屯勞動幾次之後，他做夢都不願意夢到瞿家屯。
關山月收起筆記本和鋼筆，用迷茫的眼神看著國棟梁，心想：“治保主任李保田一直主持南片的護青工作，兼包五隊，現在轉到護秋了，順延下去很正常，怎麽忽然讓我去呢？”
睿智的國棟梁已經看透關山月的思想活動，他彈了彈卷煙上的煙灰，“是這樣，保田被公社護秋領導小組調去，參加公社護秋管理辦公室的工作。忠恕去北片，南片現在是空擋。”
“啊……。”關山月明白過來，馬上表態道：“服從支部安排，去南片。”
“南片的重點是瞿家屯，瞿家屯不但秋收工作是老大難，護秋工作也是吊兒郎當，你要在兼顧其他小隊的前提下，集中抓五隊，吃住在那裏。”國棟梁聲音低沉，一字一頓向關山月做著交代。
從國棟梁的語氣上，關山月看出任務的艱巨。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身子，讓自己坐得端莊些，兩眼注視著國棟梁，問道：“瞿家屯不是有‘知青’嗎？”
護秋工作跟其他工作一樣，對關山月來說都是一項陌生的工作，過去沒有接觸，也沒有聽人過多的講到過。隻是哥哥關山峰，近五六年每到秋天都從事這項工作，關山月才有點印象。在關山月的心目中，凡有“知青”的生產隊護秋保收工作都是有把握搞好的。這一結論是關山月從關山峰的談論中得到的。因為關山峰自從參加護秋工作以後，交了不少下鄉知識青年做朋友，哥哥的這些朋友經常來關家，給關山月留有很深的印象。
關山月這樣認為沒有錯。知識青年剛到農村的頭幾年，一直是護青和護秋工作主力軍，貢獻不小。他們在農村沒有複雜的人際關係，沒有家庭牽扯，委實管用幾年。起碼杜絕了監守自盜的發生。
國棟梁知道關山月的潛台詞是什麽，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吐出大大的一團煙霧，說：“情況都是在變化的，人也在變。前些年，在護青和護秋上，知識青年是管用的，咱們也沒善用，幾乎所有的男知青都當過護青員。可近一二年，有了明顯的變化，在知識青年身上監守自盜，和社員裏外勾結，偷生產隊糧食的事，發生了好幾起。再說，瞿家屯的知青和船口屯的知青不一樣，瞿家屯這三年沒去新知青。這些老知青思想複雜，不求上進，什麽粑粑都拉。不客氣地說，都是提不起來的貨。你讓他護秋，反過來他和社員串聯起來，偷秋，然後分贓，不是把糧帶迴城，就是和社員合夥養豬，然後把豬肉伴子扛迴家。不知怎麽搞的，好事沒接受再教育，這他媽混蛋事卻接受再教育了。今年，跟各小隊研究護秋人選的時候，不但瞿家屯聲明不用他們，外生產隊也表態堅決不用他們，大隊黨支部也隻能順其自然。”
說到這，關山月才看到國棟梁的旱煙已經熄火。國棟梁光顧與關山月說話，竟忘記了吸。關山月從辦公桌上拿起火柴，給國棟梁點上。國棟梁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濃濃的煙霧，嗆得關山月喉結有些癢，幹咳了兩聲。
“跟你交個實底，你這迴去瞿家屯，還真得多個心眼，把知青偷秋這事防範好。知青偷秋是個很棘手的問題，不好解決。不抓他，他胡作非為，在社員中造成影響；你抓他，又沒法兒收拾他，既不能遊鬥，也不能罰。再說他們一偷就是全戶出動，揚言沒糧吃。這事不能吵吵出去，一吵吵出去會造成政治影響，上邊該說你沒把他們教育好，弄你一身臊。”
關山月知道瞿家屯知青老辣，但沒有想到能老辣到這種程度，連社會經驗極其豐富的國棟梁都為他們發愁。這是關山月始料不及的，他心中不由得生出冷意。
護秋工作，曆來是農村一項重中之重的工作。由於實行計劃經濟，在口糧分配上執行等級配給製，一人一年頂多給520斤毛糧，少的隻有360斤毛糧。加之不許開荒、買賣，糧食一直滿足不了人們日常生活的需要。
隻是，多數群眾在黨的集體主義精神的教育下，漸漸適應了這種生存條件，沒有非分之想。他們從節儉入手，靠蔬菜填補，來解決家中糧食不足的問題。
但少數人在黨的教育麵前仍然頑固不化，他們常為自己的富足，向生產隊的豐收果實伸出罪惡之手。所以，雖然“階級鬥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但“階級鬥爭的新動向”表現在護秋和偷秋上卻是異常尖銳，偷糧的事時有發生。從大地偷到場院，從場院偷到倉庫。無論你防範得多麽嚴，總有個別人不肯罷手。
至此，護秋保收工作一直倍受農村各級領導幹部和廣大社員的重視。尤其是基本社員，他們關注地裏的莊稼就像關注自己孩子，不讓她少一根汗毛。心中隻有一條原則，那就是一年的血汗不能白流，不能讓那些奸巧之徒不勞而獲。經過“三反五反”、“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洗禮，人們對那些不勞而獲者早已深惡痛絕。
要知道，這是個集體主義至上的年代，在多數人心中燃燒著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理想。走共同富裕，避免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是多數人的追求和努力的方向。全社會大大小小的領導中，為黨著想、為國著想、為民著想的人絕對不少於95%。領導者們清楚，在農村，人心能否穩定，群眾能否樂業，全在於集體勞動果實的生產、管理、分配和積累上。這是頭等重要的政治問題。
為此，年年一入秋，公社要成立護青工作領導小組，組建護秋工作管理辦公室。大隊也要成立護青工作領導小組，各生產隊成立護青小分隊，從護青直到護秋、護場。
驛東大隊護青工作領導小組組長是分管黨群和治安工作的副書記黎如城來兼任。本來，跟關山月的這次談話是該由黎如城來完成的，無奈黎如城正在五隊建班子，抽不開身，國棟梁才親自跟關山月談。這無異加重了這次談話的分量，讓關山月有種沉甸甸的感覺。
參加今天早點的人不多，隻有幾個委員。其他幾位領導都在小隊建班子。這項工作本來該在秋收前結束，無奈，在工作中經常出現卡殼狀態，主要症結是生產隊隊長人選不好定。組織和群眾看好的人，人家本人不願意幹；願意幹的群眾和組織看不上眼。才耽擱到今天。整個驛東大隊還有兩個小隊的班子沒有建完。
早點結束後，關山月跟國棟梁打聲招唿去了瞿家屯。
瞿家屯跟一年前關山月來幫助秋收時的狀況沒什麽變化。雖然，半個月沒有下雨，可屯中的道路卻依然是坑坑窪窪，積滿了濃綠色的臭水，剛一進屯你就能聞到一股刺鼻的氨水味兒。
很快，關山月找到了大隊在瞿家屯建班子的兩位領導黎如城和潘玉和。他們住在關山月來瞿家屯雪中搶糧的老房東曲均彩家。瞿家對關山月來說並不陌生。關山月走進瞿家的裏屋，見黎如城斜躺在炕梢的行李上抽著旱煙，潘玉和斜靠在炕頭的行李上捧著一本書。
關山月沒等站穩，向兩位打招唿道：“我代表組織來看望兩位領導，同誌們好！同誌們辛苦了！”
潘玉和把書一放，“你這話存在明顯的邏輯問題，代表組織看望該是領導行為，可是你的賓語卻是領導，領導看望領導又分不清大小，這不符合邏輯。”
關山月與潘玉和是表兄弟，兩個人的話讓黎如城聽起來罷勁，不知所雲。“你們哥倆，見麵就掐，說一些我們莊稼人聽不懂的外國話，什麽邏輯不邏輯的。”
黎如城說的沒錯，關山月自從到大隊工作，沒事的時候常跟他這位表哥逗悶子。
關山月知道潘玉和在驛東大隊是學識淵博者之一，而且在群眾中人緣最好，他想從這位表哥身上學到如何同農民打交道的經驗，故而用逗悶子來拉近與潘玉和的關係。
潘玉和喜歡跟關山月聯係完全是想在關山月身上找尋自己青年時代的影子。他從學生到教師，又從教師到大隊幹部，沒有走完自己理想升華的路全是生活所迫。過早地承擔起維係家庭生存的重擔，過早地婚姻，過早地生兒育女，讓他放棄了成為大學生的夢。後來，竟然為了能在大隊多掙幾吊錢，他舍棄了教師這個讓他心儀的職業。心中的痛隻有他自己最清楚。
關山月沒有坐下，他靠在炕沿上，對躺在行李上的黎如城說：“國書記讓我來五隊，重點是護秋。工作上聽從兩位領導的安排。也就是說，從現在起我就是你們倆的貼身衛士，有事兩位領導盡管吩咐。”
黎如城坐直了身子，把手中的旱煙往窗台上一觸，擰掉了煙頭上的煙灰，笑嗬嗬地說：“啊，我知道你今天該來了，剛才還跟潘主任說呢。為了讓你來五隊，我跟老帥都說好幾迴了，老帥就是不點頭，老說等等。”
關山月看看黎如城，看看潘玉和，半開玩笑地說：“我真該早來，不然你們兩位領導連個打下手的都沒有，一對孤家寡人，不用說出馬臨敵幹工作，就是跟人吵架也得有個幫手哇。”
黎如城在家排行老大，論親屬關山月該叫他大哥。潘玉和在家排行在二，論親屬關山月該叫他二哥。但關山月很少按親屬關係稱唿他們，出口閉口皆唿官職，以示敬重。
中國人不像洋人那樣小瞧稱謂，在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稱謂與地位是相等的，兒子什麽時候都不能喊爹的名字，隻能喊爹。帝王為了顯示自己的威嚴用“朕”這個字代替“我”字，可平民百姓決不可用“朕”來代替“我”，倘若違反便是殺頭的欺君之罪。在官場上稱謂的尊重意義，比親情上稱謂的尊重意義要重要得多。關山月知道這些古禮，也知道這樣稱唿的重要的現實意義。
潘玉和雖然不喜歡與人閑談，但他喜歡與關山月抬杠，這真有點像周瑜和黃蓋。更何況這些天來，潘玉和很少說話，與群眾談話隻有黎如城的分，他隻能負責記錄。一個多月的時間，潘玉和著實憋的夠嗆，語言表達機都有些褪化。今天他見關山月來，才找迴點自我，“山月，從現在開始有倆活兒交給你，一個是黎書記與群眾談話時你要負責記錄，二是黎書記要找人談話時你得負責跑腿。別讓我這老胳膊老腿遭罪了。”
“這事還有領導細掰扯，我剛才不是立了軍令狀了嗎，隻要領導吩咐隨叫隨到，指哪打哪，保證不含糊。”
其實不用潘玉和說，關山月也知道這些活兒在關山月沒來之前是潘玉和幹的。他知道以黎如城那充滿官僚習氣的做派是不會幹這些下賤活兒的。關山月經常聽父親說黎如城——這人，其實沒啥心眼子，挺直性的；就是剛接觸給人一種臭味，官兒不大，僚不小。
潘玉和在大隊幹部中涵養是最好的一個，很少與人爭高爭低，但他對黎如城不分場合、不分時間、不分對象指手畫腳的架勢還是有些想法的。這可能就是人的本性，牲畜你逼急眼了它還會撩蹶子踢你，何況是一個有著正常思維有著正常表達機能的人呢。
要說起潘玉和和黎如城來還得添上兩句。論年齡，潘玉和比黎如城長四歲。論文化，潘玉和比黎如城高出一大截。潘玉和高中學曆，一九六三年畢業於驛馬縣最高學府——驛馬一中，而黎如城檔案上是小學學曆，可據知情人說，他小學讀了七年，但隻讀到五年級，那兩年是給教育事業追求的在校率做貢獻了。論政治，潘玉和一九六五年入黨，黎如城是一九七三年入黨。隻不過，潘玉和是在臭老九集中的驛馬九中的教案上入的黨，而黎如城是在紅彤彤軍營的豬圈功勞簿上入的黨。論資曆，潘玉和已經是驛東大隊革委會副主任的時候，黎如城才走向軍營。
但，上峰一聲號令“選拔年輕幹部”，剛從軍營迴到家鄉的黎如城捷足先登走到了潘玉和的前麵。
國人衡量人的高低向來不考慮你有多大本事，看的是你的官階多大。官階大的就是君，官階小的就是臣。以“官大一品壓死人”來推論，潘、黎二人出來工作，潘玉和無論多有本事都得低黎如城一頭，都得出跑龍套的角兒。這些天找人談話，腿都是潘玉和來跑。汗流滿麵的潘玉和見到躺在行李上叼著旱煙悠閑自得的黎如城心中常常蕩起不平，他真想快快地結束這場讓人羞辱的惡夢。這就是官場上的官性，它一定區別於人性。
可是事與願違，瞿家屯的班子一直難產，潘玉和手插磨眼遲遲沒有拔出來，隻有著急生氣的分。今天他見關山月來，自己有了替身，常出一口氣。
瞿家屯原來的生產隊隊長是熊三。熊三靠花言巧語迷惑群眾當上的生產隊隊長。像熊三這樣靠蒙蔽群眾而擠進官場的人在中國不在少數，大小階層你都能找到。這不怪群眾，實在是我們這個民族上千年來沒有注重人的個性的培養，而隻注重共性的培養，常常是人雲亦雲。熊三上台之後，一幹就是三年，這三年讓群眾遭受的災難不亞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災害。
人說“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造反有理”的旗幟仍舊唿啦啦地飄，神州大地給平民百姓當家作主留有足夠的空間。入夏以來，五隊社員們終於覺醒，他們成群結隊湧向大隊，強烈要求大隊黨支部撤掉熊三，改選小隊的領導班子。盡管熊三跟國棟梁走得較近，盡管熊三在國棟梁麵前低三下四表態要痛改前非，但國棟梁還是派員去五隊建班子，他痛下決心要高調斬熊三。
先是黎如城領著李保田和廉芝玥進駐瞿家屯進行摸底，一摸摸了兩個來月，沒有摸出子醜寅卯來，國棟梁怕誤事才把潘玉和派來，加強力量。
又經過半個月的工作，現在漸有眉目，正在全力動員生產組長王殿生和瞿均儒出任生產隊的隊長和政治隊長。
建生產隊班子是一個很折磨人的活計。除地富反壞右外，全生產隊的社員起碼要談話一遍，征求意見。骨幹群眾要談兩遍三遍，甚至更多遍。還要不時地跟黨員同誌進行必要的溝通，以求得黨員同誌的理解和擁護。為了不耽誤正常的農業生產，這工作隻能一早一晚進行，所以進展緩慢也情有可原。
關山月本想打聽一下建班子情況，話到嘴邊他咽了迴去。他知道，隻要兩位領導不主動說，他沒有主動問的權力，這是慣例，也是一個做下屬的必須遵循的為官尺度。
屋子裏頓時靜下來。黎如城又點燃一支旱煙，潘玉和繼續看他手頭上的書。
關山月看一眼中天的太陽，對黎如城說：“黎書記，還有點時間，我去生產隊，看看護秋工作是怎麽安排的。連讓老保管加一個人的飯。”
“你去找誰呀，熊三撂了，新的隊長還沒整出來，生產隊的活計暫時由兩個組長調度。其他事沒人管了。”
“我找找保管瞿老爺子，跟他格摸格摸，再說我得吃飯呀。”
關山月說完往外走，他順手從潘玉和手中奪過書來，一看是《水滸傳》。這是最新版的《水滸傳》，簡裝，白皮黑字，沒有一點的修飾，是專門為“批林批孔批宋江”印刷的。這書關山月手頭也有一本，不知看了多少遍。這也是文革期間關山月看得遍數最多的書。關山月知道潘玉和也一定看過許多遍，隻是現在手頭上沒有東西可看，才重溫起來。
“你要看你拿去。”潘玉和說。
“山月，你可別拿，潘主任天天眼珠都不離開這書，入迷了。”黎如城吐著眼圈，說道。
“那將來再續水滸，就該是一百單九將了，外加一個：白麵書匠——潘玉和，慣用兵器是榆木扁擔。”關山月一邊往外走，一邊調侃道。他又把書還給了潘玉和。
黎如城望著關山月出去的背影對潘玉和說：“倒是年輕，一會兒都不歇著。
關山月來到生產隊，找到了瞿保管，兩個人漸漸地嘮到五隊的護秋工作。老保管說：“五隊的地太零散，南邊和興隆大隊連著，西邊和山南縣的祝家公社連著，東邊是公路，北邊是汪家屯。不光是自己隊的人偷，別地方的人也偷。”
關山月單刀直入：“那您說是家賊厲害，還是外賊厲害？”
瞿保管把身子往牆上靠了靠，用手摳了摳眼角上的眵目糊，全神注視著關山月，“要說造成損失，還是家賊厲害。外邊丟點都是星蹦的，還是家跟前丟的多，一丟就是一麵子。”
“那你說重點在什麽地方？”
“屯東和屯北。屯南和屯西有泡子擋著，差不少。”
聽瞿保管認真地介紹隊裏的情況，關山月心中熱唿唿的，他身為生產隊能有這樣的好社員，我們黨能有這樣好的普通黨員而高興。
關山月與瞿保管你一句我一句，一直嘮到吃中午飯。關山月才想起中飯還沒有派，“老保管，光顧說事了，中午飯還沒派呢。”
“飯已經派完了，你進屯子我就聽說了，今天中午你們在王殿生家吃，趕到他家了。”
瞿保管話剛說完，就見生產隊的馬車陸續地趕進生產隊院子，社員們也陸續進了屯子。
瞿保管揚起頭看看天上的太陽，說：“到吃飯的時候了，我去看看他們兩位領導，招唿他們吃飯去。”
“不用你了，我去叫，王殿生家他們不是知道嗎？”
“知道，知道。殿生家在前趟街緊西頭。”瞿保管邊說，邊用手指著王殿生家住的大體位置。
關山月返迴住地，去叫黎、潘兩位領導吃飯。路上，潘玉和對黎如城說：“今天中午是個機會，再跟殿生好好嘮嘮，最好把四梁八柱敲下來。”
黎如城沒有吱聲。這是黎如城的一貫作風，自己沒有主意，一旦別人提出建議，他一定裝作深思熟慮一番，讓提出建議的人等得心焦。
若在平常，潘玉和是不會跟他提出任何建議的，現在實實是情況特殊，一是工作組進點已經三個來月，時間耗不起；二是眼看秋收在即，不馬上決斷會耽誤生產，造成損失跟社員沒法交代；三是撇家舍業出來半個多月，沒人不惦記著家。
半天，才從黎如城的嘴裏蹦出一個“好”字。這讓關山月躥到嗓子眼的一股急火壓了下去。潘玉和從地上撿起一塊土拉哢用力撇向南泡子的水麵，濺起一串水痕，土拉哢完成使命消失在靜靜的水中。
關山月看看潘玉和，潘玉和看看關山月誰也沒有吱聲。
快走到王殿生家門的時候，關山月緊趕兩步攆上黎如城，他問道：“黎書記，今天中午的談話還用記錄嗎？”關山月知道建班子工作，在通常情況下是該做記錄的，這記錄是用來鑒定參與此項工作沒有徇私的證據。但，今天的談話是發生在飯桌上，一邊吃飯，一邊談，再一邊做著記錄，關山月怎麽想都別愣。
半天，黎如城沒有表態，眼看著要推王殿生家的房門了，他還是像沒事人一樣。關山月有些壓不住火了，“黎書記，你給一個痛快話呀。”
“啊，啊，方便就記，不方便就不記。”
“不用記，這能算正式談話嗎？實在該記的話，迴去補一個。反正黎書記還要過目的。”潘玉和補充道。
在一般情況下，工作人員的工作記錄領導是不看的。但建班子的工作記錄領導不但要看，最後還要謄寫清楚，還要簽字，還要存檔。
說話間到了王殿生家的堂屋。
王家住著三間草房，是個大戶人家，殿生他們哥四個姐倆，隻有殿生一人成家，算來全家人有十口。
殿生的父親在生產隊做飼養員，三個弟弟和兩個妹妹都在生產隊參加勞動，雖然最小的弟弟才十三歲。這樣一個龐大的勞動力集合體，在瞿家屯是不多的。也是人們動員王殿生當隊長的理由之一——生產隊搞不好，在瞿家屯損失最大的是你們王家，不用多了，每十個工分多購一毛錢，你們王家一年就能多收入兩三百塊。
兩三百塊人民幣，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是一個天文數字，是很多農民企盼而不敢奢望的巨大財富。
王父熱情地和三位大隊幹部打著招唿，把大家讓到炕裏。自然是黎如城第一個上炕，潘玉和第二，關山月最後。關山月在沒上炕之前，把兩位領導的鞋子平安地送到櫃底下，他生怕王家人不注意給弄髒了。
三位領導坐穩，王家媳婦把桌子擺放好，端上飯菜，王殿生才進屋。殿生沒有說任何的話，隻是抿嘴笑了笑，順勢坐在炕沿上，開始陪三位領導吃飯。倒是王父說著客氣的話：“你們看，青黃不接，也沒什麽菜。對付一口吧。”
關山月知道這是王父客套。此時的農家飯桌上能擺上一個正菜就已經不錯了，可今天王家在飯桌上已然擺上三個正菜。幹豆腐炒白菜，毛蔥炒雞蛋，還有醃好的鹹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