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撒滿一地，難得有這樣一個風調雨順的秋，連路旁的樹都有了笑意。
關山月懷揣著壓抑去了九隊，從九隊出來的時候是一腔的愉悅，他為自己能在九隊結識那麽多年輕人而高興。
八隊在街南，生產隊是一個三合院，隊舍是土坯的四框頂著紅瓦蓋兒。當然這紅瓦是小窯燒的那種手托瓦，說是紅瓦其實已經灰暗，叫它黑瓦倒貼切。
八隊與二隊不一樣，雖然都在公社所在地，可二隊算是街裏，八隊是郊區。但不管是街裏還是郊區，兩個生產隊的社員沒什麽兩樣，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起早貪黑忙農事，為自家的吃穿住行操勞著。
八隊的團書記也是一位女同誌，叫於曉華，小學文化。關山月與她雖然在會議上見過兩次麵，但沒說過話，也沒聽過她發言，所以不熟，在腦海裏存儲的是一個模糊的影像，隻記得她個子很高，很漂亮，像一個電影明星，像哪個電影明星關山月一時想不起來。
關山月在來八隊前，就決定到八隊後先不找於曉華，而是去找隊長。八隊的兩位隊長關山月都熟，不是一般的同誌關係，有些瓜葛。但是找哪位隊長更合適，他一路上沒想好。
正隊長也就是生產隊長於青木是關父的把兄弟，也是國兵出身，解放戰爭中向解放軍投誠後，跟隨林彪從東北老家一直打到海南島，立有戰功，從部隊複原時是副營長。四清運動開始，跟關父一樣被打成階級異己分子，比關父還慘，被開除黨籍。
這是一個有資曆見過世麵的人，別說關山月，就連國棟梁在於青木眼裏也沒有多大的位置，隻是曆史上有了國兵的汙點，有了被開除黨籍的遭遇，加之文化水太少，他才一直屈居人下。這樣的人你讓他把關山月當大隊幹部看是難為的事。
但他對關山月一直很好，他喜歡關山月勤於學習的勁頭，逢人談起學習的事，總是拿關山月做例子誇獎一番，喜的關父覺得這位把兄給足了麵子。
於青木崇尚學習是源於他鬥大的字不識兩口袋。他腦袋活泛，作戰勇敢，在部隊本來是做主官的料，可就是因為沒文化主官沒當成，從排到連、到營一直是副職，也就是敢死隊隊長的角色。在他升遷的過程中，正職都是代理通過的。像他這樣的提升在部隊中沒有幾個，能數過來，也就是戰爭年代急著用人。他常說：“我這輩子就吃了睜眼瞎的虧，不識字，一動筆就傻眼；加上心眼實誠，辦事比槍子兒飛的還直，槍子兒有弧線，我這連弧線都沒有，所以能當戰鬥英雄，卻當不了掌印的官。”
於青木一直把關山月當成孩子，這使得他在言談中總是對關山月高自標置，氣勢淩人。這讓關山月心生恐懼，常常是敬而遠之。
遲瑩是關山月從小學到高中的同學，高中時在一個班。
遲瑩的父親軍校畢業，因病轉業到地方來驛馬九中任教，曾給關山月做過高中的政治課老師。遲父不苟言笑，為人絕頂原則，從來不像有些職工那樣到附近的生產隊搜刮巧取逗點農副產品。他當普通教員時是這樣，後來擔任校領導時也是這樣。有些生產隊需要學生幫忙春耕、夏鋤、秋收，有求於遲父，經常送些農副產品給他，他有時收下，有時幹脆給人家頂迴去，但收的時候一定要照價付錢，一分不少，從來沒有白吃白拿過。
遲父是驛東公社，乃至驛馬全縣官場中唯一一個子女結婚不操辦的官兒。孩子結婚，他不會告知任何一個外人，哪怕是同一個班子工作的同事，也不招待任何人，不收一分禮金，隻是家人在一起吃頓飯完事。
遲父不收別人的禮，也重來不隨禮，更不送禮。遲父一生中除了自己的子女外，隻參加過五次婚禮，一次是自己的老弟結婚，一次是自己的親侄子、親侄女結婚，一次是自己的親外甥結婚。
遲父這樣的性格和行為，決定了他沒有朋友，隻有同誌。他之所以能擔任校領導，全仰仗著師生們的唿聲，“清廉、寡欲、正直”這六個字使得他贏得了社會各界的讚譽，他不想當領導都不成，組織上不想用他都不行，聲望太高。
遲父雖然不近人情，但對學生不疏遠，他用一顆愛心去教育學生。關山月就是他眾多關愛過的學生之一。
在初中讀書期間，關山月從學校原來的圖書館，後改作實驗室的教室裏偷拿了幾本書，學校知道後要給關山月處分，當當值老師把這事兒告訴遲父，遲父生生地把它壓了下來，“這事到此為止吧，偷書雖然行為不對，但總是讀書人的事，孔先生不是說了嗎，竊書不算偷，咱們就按孔先生的意思辦吧，你讓他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我狠狠地批評他。”待到關山月走進他的辦公室，遲父根本沒跟關山月談關山月偷書的事，隻是說：“關山月，想看書嗎？你想看書跟我說，我去給你借，說真話，我買不起書給你看，但我能給你借書看，你喜歡看什麽樣的書，你跟我說，我一個同學在咱們縣圖書館當副館長呢。”
之後，遲父經常給關山月借書來讀。
後來，在與遲父的交往中，關山月到了無話不說的地步，他曾就某些人說遲父“秉性隔路”這個假議題問過遲父，遲父迴答得很簡單，“人生一世，本來是很簡單一點事，但就是讓一些無事生非的人給搞複雜了，比如你問的這件事，其實再簡單不過了，聖人雲：禮尚往來，來而不往非禮也。這不難理解，無非就是來迴倒騰。來迴倒騰你說累不累？我不往你不來，多省事！不用為多了少了，輕了重了，吃虧占便宜了，去算彼此的感情帳，不來不往，誰也不欠誰的，省時省力，不用思前想後，當說就說，當辦就辦，何樂而不為？”
在遲父的熏陶下，遲瑩成為一個原則性很強的女孩。在讀書期間，聰明好學的她，政治進步，成績突出，但在同學中間，無論男生還是女生無一要好的朋友。五年寒窗，遲瑩與班級一半同學沒有語言交流，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遲瑩與關山月算是走得較近，但隻是見麵說話，沒有更多的往來。
遲瑩這種獨立的性格，讓她有種不屈的取向，爭強好勝，不服輸。她高中畢業後，一天沒有耽誤就去生產隊參加勞動，比她同隊的同學要早五六天。
正趕上八隊要配一個年輕人做政治隊長，大隊領導班子和於隊長一商量起用了她。跟她在同一個生產隊的男同學，像由敬國、張東權皆不在組織考慮之列。
在關山月的心目中，遲瑩是一個孤芳自賞不容易接近的人。
關山月走進生產隊的隊部，把自行車支到西廂房的陰涼處，去正房的更房。見保管員老陳在，“老陳，哪位隊長在家呢？”關山月想憑天由命，碰見哪位隊長就跟哪位隊長談。
“於隊長上供銷社辦事去了，遲隊長跟社員下地了。你是？”
老陳問，關山月才想起介紹自己，“我叫關山月，是大隊的團總支書記，來找你們隊長商量事，兩個隊長能找到誰都行。”
“於隊長不好找，遲隊長跟社員在壕西呢。”
“遲隊長天天跟社員走嗎？”關山月好奇地問。
關山月知道，在生產隊，一般情況下隊長是不跟社員下地的，總是要應身挪移找點理由離開生產一線，免受勞作之苦。關山月聽說遲瑩跟社員一樣下地，他不能不問，這問有著很難理清的意思，說是他出於對遲瑩關心也對，說他出於一種心裏防範也對。關山月清楚，在迴鄉的同屆同學中，遲瑩是自己在政治上一個強大的競爭對手，尤其在推薦“工農兵大學生”上，遲瑩給關山月造成的壓力遠大於二隊祝祥雲給關山月造成的壓力，所以關山月對遲瑩格外關注，包括工作中的細節他也想弄清楚。
“我們遲隊長可不一般，你根本看不出來人家是校長的孩子，別看是個女的，沒一點嬌氣，天天跟社員一樣撲撲實實地幹，不照社員少幹一點，不像其他生產隊的頭頭兒找因由躲清靜，人家跟社員一樣上趟子，頂一個，幹起活來囊點的小夥子都不行。”
聽老陳說，關山月像似兜頭澆上一瓢涼水，心裏打個激靈，他知道遲瑩為自己的前途拚命了，這種拚命無疑能贏得群眾的唿聲，能加重她競爭的砝碼，有望獲得高分。關山月暗下決心，也一定拿出拚命精神幹好每一項工作，千萬不能落在遲瑩後頭。
此刻，受老陳對遲瑩表揚的刺激，關山月更想見見這位老同學。
“社員在壕西呢？”關山月問。
“在壕西割粳子呢。你要去，往西，上大壕（指國堤）就看見了。”
關山月答應一聲，騎上自行車奔壕西。
筆直的路，沒用上十分鍾，關山月登上國堤，他停下來沒用片刻就看見了八隊社員，有三四十號人在粳浪中晃動，割倒粳子的粳地與沒割倒粳子的粳地形成鮮明的顏色對比，黑黃有序，犬牙交錯。關山月把自行車支在壕上，向粳地奔去。
“遲隊長在哪？”關山月問一位女社員。
“北頭靠邊那個就是。”
關山月碼著女社員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一頂淡藍色的紗巾在粳浪裏起起伏伏有規律地運動著。關山月走了過去。
“遲瑩！”關山月沒有叫遲隊長，像是本能，又像是一種感情的迸發。
藍紗巾從粳浪中浮起，一張臉轉向關山月，“哎呦，是你呀，你從哪來？”遲瑩驚訝關山月能來粳地。
遲瑩的驚訝讓關山月也吃驚不小，他從來沒見遲瑩如此響亮，也從沒有見到遲瑩與人說話有這樣的親近感。
“從九隊過來，好長時間沒見，過來看看。連跟小於嘮嘮開展學習小靳莊活動的事。”關山月先拉把近乎，但他沒敢說“來看你”，深怕遲瑩臉急說出過火的話；也沒說要商量工作，關山月知道遲瑩在讀書期間，最看不上那些在文藝隊的女同學。雖然讀專業班時她也去了文藝班，但她從未在人前唱過一首歌，也沒登台表演過一次。遲瑩擅長的是體育項目，尤其是中長跑。文化課上，遲瑩的理科要勝於文科，有些偏。
當關山月看清遲瑩的麵目時心中酸痛起來，沒有讓自己的眼光在遲瑩臉上停留超過一秒。一個半月沒見，遲瑩消瘦許多，方臉變成長臉，眼窩深陷，顏麵黝黑，眸子裏流淌著塗了色的悲壯。
見到遲瑩，關山月那種膨脹起來的競爭意識反而消退了，他想到，遲瑩是在拿自己的身心做賭注，她在農村多呆一年，就要付出一年的血汗，而自己呢，多呆一年卻沒有多大的傷害，為什麽要跟遲瑩去爭呢？陡然間曹植的七步詩在關山月的腦海中翻騰出來，他對“相煎”有了體會。
關山月知道，以遲瑩的性格不會借此停止手中的勞作，她無論如何會把自己分內的活計幹完，因此關山月不敢耽誤遲瑩的更多時間，他從遲瑩手中要過鐮刀，“來，我割會兒。”
“你割！能行嗎？”遲瑩對關山月的勞動技能了如指掌，見關山月躍躍欲試的樣子既吃驚又擔心。
“行，別用老眼光看新事物，畢業後我在生產隊割過一下午麥子呢。”關山月說完開始割粳子。好在粳子屬於草類，不擋刀，比麥子要好割多了，關山月割起來倒沒覺得怎麽吃力。
關山月割著，遲瑩在後邊看著，“別說，有進步，像那麽迴事。”這是遲瑩的真心話。在遲瑩的眼裏關山月隻會認兩個字，不是幹活的料。
“人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我說，男大也十八變越變越能幹。怎麽樣，比學校那會兒是不是強多了？這就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結果。”
見關山月說，遲瑩哈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把身旁的粳子震得直掉粒兒。關山月從來沒有聽到過遲瑩這樣的笑，覺得遲瑩變得開朗了，有人味了，內心釋然許多。
笑完，遲瑩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冷冷地問關山月：“你來不是幫我幹活的吧，要是幫同學幹活，恐怕咱們班輪一遍也許能輪上我，痛快地，說，找我什麽事？是不是為了團組織活動的事。”遲瑩恢複了高傲，但在高傲中摻雜著響快和明智。關山月才意識到，遲瑩是一個地地道道具有雙重性格的人，看似孤傲，其實她想交往，想與人傾訴，但始終沒有找到交往和傾訴的對象；因為沒有對象，她就把自己封閉起來，給人造成一定程度不願與人相處的假象。但假象中也確實伴有不願與人相處的真相存在。
“什麽事還用我說嗎？響鼓不用重槌。”關山月知道遲瑩是一個責任心很強的人，也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他知道以遲瑩的性格會主動談工作上的事，不用自己說。真讓關山月想到了，關山月的話音剛落，遲瑩的話匣子打開了，像竹筒倒豆子一樣沒住嘴地說起來，“今天早晨曉華跟我說了大隊團總支關於開展兩項活動的事，這是當前頭等大事，上到中央，下到大隊，哪級不重視？生產隊多大我知道，我這差事眼多大我更知道，聽曉華說完，我趕緊跟於隊長匯報，於隊長馬上表態全力支持，決定以團支部的名義成立一個活動小分隊，拿出一早一晚兩頭的時間搞排練。放心吧，老同學的，我們八隊不會拖大隊後腿的。”說完，遲瑩衝著地中間喊道：“曉華，於曉華，你來！”
於曉華大步流星地來到跟前，“哎呀，關書記什麽時候來的，我沒看見呀！”於曉華沒有像遲瑩那樣圍紗巾，而是圍著一條淡黃色的頭巾，她一邊用手理著垂到額前的劉海兒，一邊跟關山月說。
此時，關山月才看清於曉華的摸樣，簡直就是大一號的三十年代女影星袁美雲，真應了農村一句土話，長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臉盤、五官恰到好處，微翹的下巴，薄薄的嘴唇，潔白的牙齒，一笑倆酒窩，沒誰能想到這是一個村姑，倒像一個演員，像一個演員在排勞動的戲。
關山月暗想：今天這是怎麽了，上午遇見一個美女，下午遇見一個美女，整天好像掉到美女堆兒了。
“來半天了。跟遲隊長嘮嘮工作的事，見你忙就沒招唿你。怎麽樣，累夠嗆吧。”出於官場上的需要，關山月沒有直唿遲瑩的名字，而是叫遲瑩為遲隊長，這是關山月第一次稱唿同學的官職，嘴有些麻。
遲瑩見關山月稱唿自己的官職，先是一愣，緊接著臉有些微紅，像喝了三兩酒一樣。
關山月把眼睛的餘光從遲瑩的臉上移走，投到於曉華的臉上，於曉華的麵容是雪一樣的白嫩，跟遲瑩的麵容形成鮮明的對照，仿佛一個是羅成，一個是敬德。
於曉華沒有注意到關山月眼神和思想的變化，她笑著說：“我不像你們，下地都四五年了，早順過架，累出來了。”說完她用頭巾擦了擦嘴，抻了抻穿著的花襯衫。
“曉華，是這樣，關書記來看看咱們隊活動安排情況，我剛才把今天早晨跟你和你爸商量的想法跟關書記匯報了，你看你還有什麽需要跟關書記說的。”遲瑩攔住了於曉華的話頭，正兒八經地說道。她也是第一次稱唿同學的官職，嘴有些瓢瓢，微紅的臉更紅了，她同關山月一樣也是出於官場上那種虛飾的需要，這讓關山月無意中心生一種悲哀，他聽著遲瑩的話，有些走神兒，想起《官場現形記》中描寫那些同科舉人在官場上虛偽的一幕幕，心想：同窗之義難道就這樣被官場的俗氣取代了。
“哎，想什麽呢？”遲瑩看出關山月走神了，她把嗓音提高八度問道。
“啊，啊……，沒想什麽，你說她是……。”關山月有些語塞，他吃驚眼前的這個美女就是於隊長的長女曉華。曉華的長樣關山月早有耳聞，關父每每提起，總是讚不絕口。從關父那裏，關山月知道於曉華跟自己同歲，該是妹妹。
關山月想從父輩開始說透這層關係，還沒等他把話說完，隻聽於曉華說道：“啊，早晨我跟遲隊長說了，遲隊長很支持，把早晨打早壟的時間讓了出來，還讓抽十個社員，不分男女，也不分團員社員，一律給工分。我跟團員和骨幹一說，大家挺高興，都表態要積極參加。這樣，不但時間有了，人也有了，問題就沒了。現在看，萬事俱備隻欠東風，這東風就是我們的努力了。有遲隊長和大隊團總支做後盾，有廣大團員和青年社員支持，活動要是搞不好，沒說的，就是我的責任了。”
關山月沒想到，眼前這個沒讀幾天書的女孩，竟是一個有思想、有修養的人，說出話來條理清晰，一言中的，心中不由得生成惋惜：瞎了，這樣的女孩子不要說有豐厚的文化底蘊，就是達到高中文化水平該多好啊。
其實，像於曉華這樣的女孩在農村很多，她們對生活，對未來沒有過多的期望，也沒有過高的要求，隻想在生命的進程初能找到一個好的開端，嫁一個好人。她們之所以去參加諸多的社會活動，目的簡單得像一盆水，搭眼就能看到底，無非就是讓人們重視自己。隻不過於曉華相貌出眾，讓人不能不生出憐憫罷了。
關山月見於曉華沒有顧及她父親與關山月父親之間的關係，心中雖有不解，但還是把到嘴邊的話題放到一邊，沒再提起。
關山月聽遲瑩說已是心花怒放，聽於曉華說更是花上添錦。“好，估計你們的安排在全大隊數一數二的，迴去後，我一定向國書記好好匯報。我隻說一句話，你們要抓緊落實，馬上行動。另外要有個思想準備，咱們這項工作的第一個現場會，我想就來你們八隊開，時間大體定在下月的六七號。”
關山月說這樣的話不是空穴來風，這樣安排也是有根據的。他看了九隊，熟悉自己居住的三隊，早晨到大隊也聽到一些關於二隊的消息，權衡起來，沒有一個生產隊像八隊安排的這樣好，更沒有像八隊這樣允許占用勞動時間。其他生產隊，關山月雖然沒去，但他對這些小隊班子狀況和工作能力如同掌上觀紋，不待蓍龜。
這樣的結果，讓關山月不能不把於青木與父親做些比較，他發現，兩個人雖然都曾受到政治打擊，但於隊長吸取教訓，知道怎樣適應當前政治形勢的需要，而父親依然坐在倔強的列車上憑借著思維慣性去看問題。於隊長知道為年輕人鋪路，給年輕人創造人生起步的推動條件，父親則不然，依然是用保守眼光看待當前的政治形勢，更沒有想到用政治形勢來為自己服務，來為自己的後代服務。
昨天晚上，關山月從柳家迴家後，跟父親說了“批林批孔，評法批儒”和“學習小靳莊”這兩項活動的事，沒等關山月話音落下，關父當啷一句，“靜扯犢子，都什麽時候了，眼下就要動刀了，我就不信天天批，批這批那，能批飽肚子，學小靳莊，唱唱跳跳，能唱出苞米，還是能跳出高粱？”
“爹，大道理我不跟你講，你也一定不會聽我的，我說實際的，這項工作，人家國書記責成我來抓，我在團支部書記會議上誇下海口，說讓人家看三隊，你想，三隊是我家，您又是生產隊長，不安排好怎麽說得過去。”
“誰抓我不管，耽誤事可不行，一年汗珠子掉地上摔八半兒，為的就是多收點糧食，整這玩意能不耽誤活計？”
關山月知道父親的脾氣，想了想，隻好退步道：“這樣吧，隻要你不擋著就行，具體怎麽做我跟莊吉書去說。一點我保證，不會耽誤時間和活計的，你隻要給參加活動的社員記工分就行，這是大隊定的，各隊都得執行。”
莊吉書是三隊的政治隊長。
關父從衣兜裏掏出一棵“迎春”，叨在嘴上，點上火，沒有吱聲。
想到昨天晚上發生的事，關山月決計馬上返迴寺下三隊，他心裏明白，要是寺下三隊落到後頭，自己真的無法向各隊的團支部書記交攤兒，也無顏麵在人前說三道四，指手畫腳。人們嘴上不說，肚裏不能不想：自己父親的工作都做不明白，還出來混啥？
其實，世間真就是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關山月沒有三頭六臂也毫不例外。
關山月想到這，隨即向遲瑩和於曉華告辭：“那你們忙吧，我迴大隊一趟，還要走幾個小隊。”說完，關山月走出粳地，爬上國堤，騎上車子，迴大隊。
到大隊，關山月見國棟梁在，他向國棟梁做了匯報，說了九隊，重點推崇了八隊。國棟梁家住八隊，大女兒是生產隊的婦女隊長，情況了解一些，他同意了關山月在八隊開現場會的計劃。
關山月跟國棟梁匯報完，從大隊出來，順路到街裏二隊，他沒有見到祝祥雲，見到了二隊隊長房占山，“二弟你放心好了，我這不用你惦記，保證叫好。我們定了，雨休時間包括占用休息時間，都給參加活動的社員記工。今天早晨在社員會上我說了，誰眼氣誰參加，不管老少，一視同仁，年輕人參加活動固然好，上歲數的參加也不反對，凡參加活動的自願報名，今天上午報名的就有八個了，但都是年輕人，沒有上歲數的。”說完，房隊長哈哈哈地笑起來。
關山月知道房隊長是會計出身，為人精明，驛東大隊上下都管他叫“房小摳”，是說他仔細。房隊長也真這樣，不管公家的還是個人的錢都舍不得往出掏，是個一分錢掰兩半花的主，精打細算慣了。
聽房占山說，關山月沒有像在街南八隊那樣喜悅，他知道，八隊於隊長說到做到，而二隊房隊長常常是說大話使小錢。讓關山月不托底，房隊長說得越好關山月越不托底。
“大哥，我相信你的能力和水平，也相信你對工作的認真態度，你怎麽也不能讓人家繼續說咱們驛東大隊燈下黑呀。驛東大隊是驛東公社的燈下，你二隊又是驛東大隊的燈下，一定要讓它亮起來。”
“二弟，你放心吧，這迴我不點燈，我放火，讓他沒有燈下。我這你就一百個放心，你能把我老叔那兒整明白咱們大隊就沒問題了。”
關山月知道，房隊長說的老叔就是自己的父親。他沒想到，父親在他的同行中依然是一個保守的標誌，依然是一個思想落後的標誌，依然是一個唯生產力論的典型。此刻，關山月才認識到，為什麽國棟梁這個務實派人物幾上幾下都要抬舉家父當寺下生產隊的隊長，原來他們有著一個共同的思想基礎——生產掛帥。
關山月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急急忙忙從二隊趕迴三隊——寺下屯。
寺下屯下午給婦女安排的活計是最輕巧的活計——間白菜。
地裏的白菜已經照壟，遠遠望去是綠油油一片，這是秋天地裏長出的唯一成群的生命。出於觀感，更出於生命的需要，農村人對白菜格外的看重。關山月從小就喜歡白菜，蘸醬吃，熬著吃，炒著吃，淹著吃，百吃不厭。在生活中，如果三天不吃白菜，關山月像丟了魂一樣難受。
婦女們間白菜，人人手裏提溜著一個菜筐，把間下來的白菜裝到筐裏，拿到家吃。這時的白菜是最好吃的時候，又嫩又脆，放到嘴裏慢慢地嚼，有種淡淡的菜香。
關山月在人群裏看到柳湘芹，奔了過去，一把搶過菜筐，“五姐，怎麽樣，跟沒跟我爹說呢？”
柳湘芹笑著，酒窩深陷進兩腮，“都把我急死了，幹等你也不迴來。”柳湘芹沒有正麵迴答關山月提出的問題。
“我下隊了，去了九隊、八隊、二隊，看看他們的情況。”
“我說呢，一想你就是讓哪個同學給刮住了。”
“我糾正一下，是同誌不是同學，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好了，關山月同誌，看看咱們怎麽辦吧？”
“我剛才沒問你麽，跟沒跟我爹說？”
“還用我說，你迴家不能說嗎？”
“我沒說。”關山月沒有把自己碰釘子的情況跟柳湘芹說，他撒謊道。
柳湘芹瞪圓了眼睛看著關山月，想從關山月的麵目上找到答案。她似乎覺察到關山月在撒謊，但又不敢斷定屬實，用懷疑的口氣問道：“真沒說？”
“真沒說，我能
關山月懷揣著壓抑去了九隊，從九隊出來的時候是一腔的愉悅，他為自己能在九隊結識那麽多年輕人而高興。
八隊在街南，生產隊是一個三合院，隊舍是土坯的四框頂著紅瓦蓋兒。當然這紅瓦是小窯燒的那種手托瓦，說是紅瓦其實已經灰暗，叫它黑瓦倒貼切。
八隊與二隊不一樣，雖然都在公社所在地，可二隊算是街裏，八隊是郊區。但不管是街裏還是郊區，兩個生產隊的社員沒什麽兩樣，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起早貪黑忙農事，為自家的吃穿住行操勞著。
八隊的團書記也是一位女同誌，叫於曉華，小學文化。關山月與她雖然在會議上見過兩次麵，但沒說過話，也沒聽過她發言，所以不熟，在腦海裏存儲的是一個模糊的影像，隻記得她個子很高，很漂亮，像一個電影明星，像哪個電影明星關山月一時想不起來。
關山月在來八隊前，就決定到八隊後先不找於曉華，而是去找隊長。八隊的兩位隊長關山月都熟，不是一般的同誌關係，有些瓜葛。但是找哪位隊長更合適，他一路上沒想好。
正隊長也就是生產隊長於青木是關父的把兄弟，也是國兵出身，解放戰爭中向解放軍投誠後，跟隨林彪從東北老家一直打到海南島，立有戰功，從部隊複原時是副營長。四清運動開始，跟關父一樣被打成階級異己分子，比關父還慘，被開除黨籍。
這是一個有資曆見過世麵的人，別說關山月，就連國棟梁在於青木眼裏也沒有多大的位置，隻是曆史上有了國兵的汙點，有了被開除黨籍的遭遇，加之文化水太少，他才一直屈居人下。這樣的人你讓他把關山月當大隊幹部看是難為的事。
但他對關山月一直很好，他喜歡關山月勤於學習的勁頭，逢人談起學習的事，總是拿關山月做例子誇獎一番，喜的關父覺得這位把兄給足了麵子。
於青木崇尚學習是源於他鬥大的字不識兩口袋。他腦袋活泛，作戰勇敢，在部隊本來是做主官的料，可就是因為沒文化主官沒當成，從排到連、到營一直是副職，也就是敢死隊隊長的角色。在他升遷的過程中，正職都是代理通過的。像他這樣的提升在部隊中沒有幾個，能數過來，也就是戰爭年代急著用人。他常說：“我這輩子就吃了睜眼瞎的虧，不識字，一動筆就傻眼；加上心眼實誠，辦事比槍子兒飛的還直，槍子兒有弧線，我這連弧線都沒有，所以能當戰鬥英雄，卻當不了掌印的官。”
於青木一直把關山月當成孩子，這使得他在言談中總是對關山月高自標置，氣勢淩人。這讓關山月心生恐懼，常常是敬而遠之。
遲瑩是關山月從小學到高中的同學，高中時在一個班。
遲瑩的父親軍校畢業，因病轉業到地方來驛馬九中任教，曾給關山月做過高中的政治課老師。遲父不苟言笑，為人絕頂原則，從來不像有些職工那樣到附近的生產隊搜刮巧取逗點農副產品。他當普通教員時是這樣，後來擔任校領導時也是這樣。有些生產隊需要學生幫忙春耕、夏鋤、秋收，有求於遲父，經常送些農副產品給他，他有時收下，有時幹脆給人家頂迴去，但收的時候一定要照價付錢，一分不少，從來沒有白吃白拿過。
遲父是驛東公社，乃至驛馬全縣官場中唯一一個子女結婚不操辦的官兒。孩子結婚，他不會告知任何一個外人，哪怕是同一個班子工作的同事，也不招待任何人，不收一分禮金，隻是家人在一起吃頓飯完事。
遲父不收別人的禮，也重來不隨禮，更不送禮。遲父一生中除了自己的子女外，隻參加過五次婚禮，一次是自己的老弟結婚，一次是自己的親侄子、親侄女結婚，一次是自己的親外甥結婚。
遲父這樣的性格和行為，決定了他沒有朋友，隻有同誌。他之所以能擔任校領導，全仰仗著師生們的唿聲，“清廉、寡欲、正直”這六個字使得他贏得了社會各界的讚譽，他不想當領導都不成，組織上不想用他都不行，聲望太高。
遲父雖然不近人情，但對學生不疏遠，他用一顆愛心去教育學生。關山月就是他眾多關愛過的學生之一。
在初中讀書期間，關山月從學校原來的圖書館，後改作實驗室的教室裏偷拿了幾本書，學校知道後要給關山月處分，當當值老師把這事兒告訴遲父，遲父生生地把它壓了下來，“這事到此為止吧，偷書雖然行為不對，但總是讀書人的事，孔先生不是說了嗎，竊書不算偷，咱們就按孔先生的意思辦吧，你讓他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我狠狠地批評他。”待到關山月走進他的辦公室，遲父根本沒跟關山月談關山月偷書的事，隻是說：“關山月，想看書嗎？你想看書跟我說，我去給你借，說真話，我買不起書給你看，但我能給你借書看，你喜歡看什麽樣的書，你跟我說，我一個同學在咱們縣圖書館當副館長呢。”
之後，遲父經常給關山月借書來讀。
後來，在與遲父的交往中，關山月到了無話不說的地步，他曾就某些人說遲父“秉性隔路”這個假議題問過遲父，遲父迴答得很簡單，“人生一世，本來是很簡單一點事，但就是讓一些無事生非的人給搞複雜了，比如你問的這件事，其實再簡單不過了，聖人雲：禮尚往來，來而不往非禮也。這不難理解，無非就是來迴倒騰。來迴倒騰你說累不累？我不往你不來，多省事！不用為多了少了，輕了重了，吃虧占便宜了，去算彼此的感情帳，不來不往，誰也不欠誰的，省時省力，不用思前想後，當說就說，當辦就辦，何樂而不為？”
在遲父的熏陶下，遲瑩成為一個原則性很強的女孩。在讀書期間，聰明好學的她，政治進步，成績突出，但在同學中間，無論男生還是女生無一要好的朋友。五年寒窗，遲瑩與班級一半同學沒有語言交流，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遲瑩與關山月算是走得較近，但隻是見麵說話，沒有更多的往來。
遲瑩這種獨立的性格，讓她有種不屈的取向，爭強好勝，不服輸。她高中畢業後，一天沒有耽誤就去生產隊參加勞動，比她同隊的同學要早五六天。
正趕上八隊要配一個年輕人做政治隊長，大隊領導班子和於隊長一商量起用了她。跟她在同一個生產隊的男同學，像由敬國、張東權皆不在組織考慮之列。
在關山月的心目中，遲瑩是一個孤芳自賞不容易接近的人。
關山月走進生產隊的隊部，把自行車支到西廂房的陰涼處，去正房的更房。見保管員老陳在，“老陳，哪位隊長在家呢？”關山月想憑天由命，碰見哪位隊長就跟哪位隊長談。
“於隊長上供銷社辦事去了，遲隊長跟社員下地了。你是？”
老陳問，關山月才想起介紹自己，“我叫關山月，是大隊的團總支書記，來找你們隊長商量事，兩個隊長能找到誰都行。”
“於隊長不好找，遲隊長跟社員在壕西呢。”
“遲隊長天天跟社員走嗎？”關山月好奇地問。
關山月知道，在生產隊，一般情況下隊長是不跟社員下地的，總是要應身挪移找點理由離開生產一線，免受勞作之苦。關山月聽說遲瑩跟社員一樣下地，他不能不問，這問有著很難理清的意思，說是他出於對遲瑩關心也對，說他出於一種心裏防範也對。關山月清楚，在迴鄉的同屆同學中，遲瑩是自己在政治上一個強大的競爭對手，尤其在推薦“工農兵大學生”上，遲瑩給關山月造成的壓力遠大於二隊祝祥雲給關山月造成的壓力，所以關山月對遲瑩格外關注，包括工作中的細節他也想弄清楚。
“我們遲隊長可不一般，你根本看不出來人家是校長的孩子，別看是個女的，沒一點嬌氣，天天跟社員一樣撲撲實實地幹，不照社員少幹一點，不像其他生產隊的頭頭兒找因由躲清靜，人家跟社員一樣上趟子，頂一個，幹起活來囊點的小夥子都不行。”
聽老陳說，關山月像似兜頭澆上一瓢涼水，心裏打個激靈，他知道遲瑩為自己的前途拚命了，這種拚命無疑能贏得群眾的唿聲，能加重她競爭的砝碼，有望獲得高分。關山月暗下決心，也一定拿出拚命精神幹好每一項工作，千萬不能落在遲瑩後頭。
此刻，受老陳對遲瑩表揚的刺激，關山月更想見見這位老同學。
“社員在壕西呢？”關山月問。
“在壕西割粳子呢。你要去，往西，上大壕（指國堤）就看見了。”
關山月答應一聲，騎上自行車奔壕西。
筆直的路，沒用上十分鍾，關山月登上國堤，他停下來沒用片刻就看見了八隊社員，有三四十號人在粳浪中晃動，割倒粳子的粳地與沒割倒粳子的粳地形成鮮明的顏色對比，黑黃有序，犬牙交錯。關山月把自行車支在壕上，向粳地奔去。
“遲隊長在哪？”關山月問一位女社員。
“北頭靠邊那個就是。”
關山月碼著女社員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一頂淡藍色的紗巾在粳浪裏起起伏伏有規律地運動著。關山月走了過去。
“遲瑩！”關山月沒有叫遲隊長，像是本能，又像是一種感情的迸發。
藍紗巾從粳浪中浮起，一張臉轉向關山月，“哎呦，是你呀，你從哪來？”遲瑩驚訝關山月能來粳地。
遲瑩的驚訝讓關山月也吃驚不小，他從來沒見遲瑩如此響亮，也從沒有見到遲瑩與人說話有這樣的親近感。
“從九隊過來，好長時間沒見，過來看看。連跟小於嘮嘮開展學習小靳莊活動的事。”關山月先拉把近乎，但他沒敢說“來看你”，深怕遲瑩臉急說出過火的話；也沒說要商量工作，關山月知道遲瑩在讀書期間，最看不上那些在文藝隊的女同學。雖然讀專業班時她也去了文藝班，但她從未在人前唱過一首歌，也沒登台表演過一次。遲瑩擅長的是體育項目，尤其是中長跑。文化課上，遲瑩的理科要勝於文科，有些偏。
當關山月看清遲瑩的麵目時心中酸痛起來，沒有讓自己的眼光在遲瑩臉上停留超過一秒。一個半月沒見，遲瑩消瘦許多，方臉變成長臉，眼窩深陷，顏麵黝黑，眸子裏流淌著塗了色的悲壯。
見到遲瑩，關山月那種膨脹起來的競爭意識反而消退了，他想到，遲瑩是在拿自己的身心做賭注，她在農村多呆一年，就要付出一年的血汗，而自己呢，多呆一年卻沒有多大的傷害，為什麽要跟遲瑩去爭呢？陡然間曹植的七步詩在關山月的腦海中翻騰出來，他對“相煎”有了體會。
關山月知道，以遲瑩的性格不會借此停止手中的勞作，她無論如何會把自己分內的活計幹完，因此關山月不敢耽誤遲瑩的更多時間，他從遲瑩手中要過鐮刀，“來，我割會兒。”
“你割！能行嗎？”遲瑩對關山月的勞動技能了如指掌，見關山月躍躍欲試的樣子既吃驚又擔心。
“行，別用老眼光看新事物，畢業後我在生產隊割過一下午麥子呢。”關山月說完開始割粳子。好在粳子屬於草類，不擋刀，比麥子要好割多了，關山月割起來倒沒覺得怎麽吃力。
關山月割著，遲瑩在後邊看著，“別說，有進步，像那麽迴事。”這是遲瑩的真心話。在遲瑩的眼裏關山月隻會認兩個字，不是幹活的料。
“人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我說，男大也十八變越變越能幹。怎麽樣，比學校那會兒是不是強多了？這就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結果。”
見關山月說，遲瑩哈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把身旁的粳子震得直掉粒兒。關山月從來沒有聽到過遲瑩這樣的笑，覺得遲瑩變得開朗了，有人味了，內心釋然許多。
笑完，遲瑩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冷冷地問關山月：“你來不是幫我幹活的吧，要是幫同學幹活，恐怕咱們班輪一遍也許能輪上我，痛快地，說，找我什麽事？是不是為了團組織活動的事。”遲瑩恢複了高傲，但在高傲中摻雜著響快和明智。關山月才意識到，遲瑩是一個地地道道具有雙重性格的人，看似孤傲，其實她想交往，想與人傾訴，但始終沒有找到交往和傾訴的對象；因為沒有對象，她就把自己封閉起來，給人造成一定程度不願與人相處的假象。但假象中也確實伴有不願與人相處的真相存在。
“什麽事還用我說嗎？響鼓不用重槌。”關山月知道遲瑩是一個責任心很強的人，也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他知道以遲瑩的性格會主動談工作上的事，不用自己說。真讓關山月想到了，關山月的話音剛落，遲瑩的話匣子打開了，像竹筒倒豆子一樣沒住嘴地說起來，“今天早晨曉華跟我說了大隊團總支關於開展兩項活動的事，這是當前頭等大事，上到中央，下到大隊，哪級不重視？生產隊多大我知道，我這差事眼多大我更知道，聽曉華說完，我趕緊跟於隊長匯報，於隊長馬上表態全力支持，決定以團支部的名義成立一個活動小分隊，拿出一早一晚兩頭的時間搞排練。放心吧，老同學的，我們八隊不會拖大隊後腿的。”說完，遲瑩衝著地中間喊道：“曉華，於曉華，你來！”
於曉華大步流星地來到跟前，“哎呀，關書記什麽時候來的，我沒看見呀！”於曉華沒有像遲瑩那樣圍紗巾，而是圍著一條淡黃色的頭巾，她一邊用手理著垂到額前的劉海兒，一邊跟關山月說。
此時，關山月才看清於曉華的摸樣，簡直就是大一號的三十年代女影星袁美雲，真應了農村一句土話，長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臉盤、五官恰到好處，微翹的下巴，薄薄的嘴唇，潔白的牙齒，一笑倆酒窩，沒誰能想到這是一個村姑，倒像一個演員，像一個演員在排勞動的戲。
關山月暗想：今天這是怎麽了，上午遇見一個美女，下午遇見一個美女，整天好像掉到美女堆兒了。
“來半天了。跟遲隊長嘮嘮工作的事，見你忙就沒招唿你。怎麽樣，累夠嗆吧。”出於官場上的需要，關山月沒有直唿遲瑩的名字，而是叫遲瑩為遲隊長，這是關山月第一次稱唿同學的官職，嘴有些麻。
遲瑩見關山月稱唿自己的官職，先是一愣，緊接著臉有些微紅，像喝了三兩酒一樣。
關山月把眼睛的餘光從遲瑩的臉上移走，投到於曉華的臉上，於曉華的麵容是雪一樣的白嫩，跟遲瑩的麵容形成鮮明的對照，仿佛一個是羅成，一個是敬德。
於曉華沒有注意到關山月眼神和思想的變化，她笑著說：“我不像你們，下地都四五年了，早順過架，累出來了。”說完她用頭巾擦了擦嘴，抻了抻穿著的花襯衫。
“曉華，是這樣，關書記來看看咱們隊活動安排情況，我剛才把今天早晨跟你和你爸商量的想法跟關書記匯報了，你看你還有什麽需要跟關書記說的。”遲瑩攔住了於曉華的話頭，正兒八經地說道。她也是第一次稱唿同學的官職，嘴有些瓢瓢，微紅的臉更紅了，她同關山月一樣也是出於官場上那種虛飾的需要，這讓關山月無意中心生一種悲哀，他聽著遲瑩的話，有些走神兒，想起《官場現形記》中描寫那些同科舉人在官場上虛偽的一幕幕，心想：同窗之義難道就這樣被官場的俗氣取代了。
“哎，想什麽呢？”遲瑩看出關山月走神了，她把嗓音提高八度問道。
“啊，啊……，沒想什麽，你說她是……。”關山月有些語塞，他吃驚眼前的這個美女就是於隊長的長女曉華。曉華的長樣關山月早有耳聞，關父每每提起，總是讚不絕口。從關父那裏，關山月知道於曉華跟自己同歲，該是妹妹。
關山月想從父輩開始說透這層關係，還沒等他把話說完，隻聽於曉華說道：“啊，早晨我跟遲隊長說了，遲隊長很支持，把早晨打早壟的時間讓了出來，還讓抽十個社員，不分男女，也不分團員社員，一律給工分。我跟團員和骨幹一說，大家挺高興，都表態要積極參加。這樣，不但時間有了，人也有了，問題就沒了。現在看，萬事俱備隻欠東風，這東風就是我們的努力了。有遲隊長和大隊團總支做後盾，有廣大團員和青年社員支持，活動要是搞不好，沒說的，就是我的責任了。”
關山月沒想到，眼前這個沒讀幾天書的女孩，竟是一個有思想、有修養的人，說出話來條理清晰，一言中的，心中不由得生成惋惜：瞎了，這樣的女孩子不要說有豐厚的文化底蘊，就是達到高中文化水平該多好啊。
其實，像於曉華這樣的女孩在農村很多，她們對生活，對未來沒有過多的期望，也沒有過高的要求，隻想在生命的進程初能找到一個好的開端，嫁一個好人。她們之所以去參加諸多的社會活動，目的簡單得像一盆水，搭眼就能看到底，無非就是讓人們重視自己。隻不過於曉華相貌出眾，讓人不能不生出憐憫罷了。
關山月見於曉華沒有顧及她父親與關山月父親之間的關係，心中雖有不解，但還是把到嘴邊的話題放到一邊，沒再提起。
關山月聽遲瑩說已是心花怒放，聽於曉華說更是花上添錦。“好，估計你們的安排在全大隊數一數二的，迴去後，我一定向國書記好好匯報。我隻說一句話，你們要抓緊落實，馬上行動。另外要有個思想準備，咱們這項工作的第一個現場會，我想就來你們八隊開，時間大體定在下月的六七號。”
關山月說這樣的話不是空穴來風，這樣安排也是有根據的。他看了九隊，熟悉自己居住的三隊，早晨到大隊也聽到一些關於二隊的消息，權衡起來，沒有一個生產隊像八隊安排的這樣好，更沒有像八隊這樣允許占用勞動時間。其他生產隊，關山月雖然沒去，但他對這些小隊班子狀況和工作能力如同掌上觀紋，不待蓍龜。
這樣的結果，讓關山月不能不把於青木與父親做些比較，他發現，兩個人雖然都曾受到政治打擊，但於隊長吸取教訓，知道怎樣適應當前政治形勢的需要，而父親依然坐在倔強的列車上憑借著思維慣性去看問題。於隊長知道為年輕人鋪路，給年輕人創造人生起步的推動條件，父親則不然，依然是用保守眼光看待當前的政治形勢，更沒有想到用政治形勢來為自己服務，來為自己的後代服務。
昨天晚上，關山月從柳家迴家後，跟父親說了“批林批孔，評法批儒”和“學習小靳莊”這兩項活動的事，沒等關山月話音落下，關父當啷一句，“靜扯犢子，都什麽時候了，眼下就要動刀了，我就不信天天批，批這批那，能批飽肚子，學小靳莊，唱唱跳跳，能唱出苞米，還是能跳出高粱？”
“爹，大道理我不跟你講，你也一定不會聽我的，我說實際的，這項工作，人家國書記責成我來抓，我在團支部書記會議上誇下海口，說讓人家看三隊，你想，三隊是我家，您又是生產隊長，不安排好怎麽說得過去。”
“誰抓我不管，耽誤事可不行，一年汗珠子掉地上摔八半兒，為的就是多收點糧食，整這玩意能不耽誤活計？”
關山月知道父親的脾氣，想了想，隻好退步道：“這樣吧，隻要你不擋著就行，具體怎麽做我跟莊吉書去說。一點我保證，不會耽誤時間和活計的，你隻要給參加活動的社員記工分就行，這是大隊定的，各隊都得執行。”
莊吉書是三隊的政治隊長。
關父從衣兜裏掏出一棵“迎春”，叨在嘴上，點上火，沒有吱聲。
想到昨天晚上發生的事，關山月決計馬上返迴寺下三隊，他心裏明白，要是寺下三隊落到後頭，自己真的無法向各隊的團支部書記交攤兒，也無顏麵在人前說三道四，指手畫腳。人們嘴上不說，肚裏不能不想：自己父親的工作都做不明白，還出來混啥？
其實，世間真就是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關山月沒有三頭六臂也毫不例外。
關山月想到這，隨即向遲瑩和於曉華告辭：“那你們忙吧，我迴大隊一趟，還要走幾個小隊。”說完，關山月走出粳地，爬上國堤，騎上車子，迴大隊。
到大隊，關山月見國棟梁在，他向國棟梁做了匯報，說了九隊，重點推崇了八隊。國棟梁家住八隊，大女兒是生產隊的婦女隊長，情況了解一些，他同意了關山月在八隊開現場會的計劃。
關山月跟國棟梁匯報完，從大隊出來，順路到街裏二隊，他沒有見到祝祥雲，見到了二隊隊長房占山，“二弟你放心好了，我這不用你惦記，保證叫好。我們定了，雨休時間包括占用休息時間，都給參加活動的社員記工。今天早晨在社員會上我說了，誰眼氣誰參加，不管老少，一視同仁，年輕人參加活動固然好，上歲數的參加也不反對，凡參加活動的自願報名，今天上午報名的就有八個了，但都是年輕人，沒有上歲數的。”說完，房隊長哈哈哈地笑起來。
關山月知道房隊長是會計出身，為人精明，驛東大隊上下都管他叫“房小摳”，是說他仔細。房隊長也真這樣，不管公家的還是個人的錢都舍不得往出掏，是個一分錢掰兩半花的主，精打細算慣了。
聽房占山說，關山月沒有像在街南八隊那樣喜悅，他知道，八隊於隊長說到做到，而二隊房隊長常常是說大話使小錢。讓關山月不托底，房隊長說得越好關山月越不托底。
“大哥，我相信你的能力和水平，也相信你對工作的認真態度，你怎麽也不能讓人家繼續說咱們驛東大隊燈下黑呀。驛東大隊是驛東公社的燈下，你二隊又是驛東大隊的燈下，一定要讓它亮起來。”
“二弟，你放心吧，這迴我不點燈，我放火，讓他沒有燈下。我這你就一百個放心，你能把我老叔那兒整明白咱們大隊就沒問題了。”
關山月知道，房隊長說的老叔就是自己的父親。他沒想到，父親在他的同行中依然是一個保守的標誌，依然是一個思想落後的標誌，依然是一個唯生產力論的典型。此刻，關山月才認識到，為什麽國棟梁這個務實派人物幾上幾下都要抬舉家父當寺下生產隊的隊長，原來他們有著一個共同的思想基礎——生產掛帥。
關山月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急急忙忙從二隊趕迴三隊——寺下屯。
寺下屯下午給婦女安排的活計是最輕巧的活計——間白菜。
地裏的白菜已經照壟，遠遠望去是綠油油一片，這是秋天地裏長出的唯一成群的生命。出於觀感，更出於生命的需要，農村人對白菜格外的看重。關山月從小就喜歡白菜，蘸醬吃，熬著吃，炒著吃，淹著吃，百吃不厭。在生活中，如果三天不吃白菜，關山月像丟了魂一樣難受。
婦女們間白菜，人人手裏提溜著一個菜筐，把間下來的白菜裝到筐裏，拿到家吃。這時的白菜是最好吃的時候，又嫩又脆，放到嘴裏慢慢地嚼，有種淡淡的菜香。
關山月在人群裏看到柳湘芹，奔了過去，一把搶過菜筐，“五姐，怎麽樣，跟沒跟我爹說呢？”
柳湘芹笑著，酒窩深陷進兩腮，“都把我急死了，幹等你也不迴來。”柳湘芹沒有正麵迴答關山月提出的問題。
“我下隊了，去了九隊、八隊、二隊，看看他們的情況。”
“我說呢，一想你就是讓哪個同學給刮住了。”
“我糾正一下，是同誌不是同學，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好了，關山月同誌，看看咱們怎麽辦吧？”
“我剛才沒問你麽，跟沒跟我爹說？”
“還用我說，你迴家不能說嗎？”
“我沒說。”關山月沒有把自己碰釘子的情況跟柳湘芹說，他撒謊道。
柳湘芹瞪圓了眼睛看著關山月，想從關山月的麵目上找到答案。她似乎覺察到關山月在撒謊，但又不敢斷定屬實，用懷疑的口氣問道：“真沒說？”
“真沒說，我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