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月迴到青婦武辦公室，做黎如城不能參加會議的準備，開始籌劃晚上的講話。
他知道，參加會議的這些同誌雖然有著一個共同身份——人民公社社員，但不能不說他們是社員中的精英，是念過幾天書的人。盡管這些人文化底蘊不深，算不上知識分子，但在知識比財富還貧窮的國度裏，能有這麽一群識字的年輕人，已經是社會的幸事了。在關山月眼裏，這些人是驛東大隊一筆不可小覷的財富，隻要這些人能在驛東大隊長期工作，驛東大隊會有收獲的。
更何況這些人中，十有八九是高中畢業生，又多是關山月的高中同學，不是同屆就是上一兩屆的。再說還有三個從省城來的下鄉知青，人家可是見過世麵的。關山月想著，籌劃著，也不能不做出種種預測。他告誡自己：必須認真準備，千萬別把會開散花了。
關山月清楚，一旦把會開散花了，不要說今後開展工作，就是在人前說話也沒有分量。還怎麽去給這些人當頭兒？隻能殺豬不吹蔫退。
這是個要本事的年代，人們靠腦力，靠思想，靠素質，靠能力來打拚。出來當頭兒的，沒誰是花錢買的，也沒誰是公關要來的，隻能靠自己的不懈努力。能當上頭兒不容易，能當好這個頭兒更容易，你的下屬、群眾，數千雙、數萬雙眼睛看著你，他們每個人都有權利彈劾你。這個是一個百姓至上的社會，是一個官僚威風掃地的社會，凡是當官的沒有不怕百姓的，上到國家主席，下到生產隊隊長，絕不像二十一世紀的官員們這樣耀武揚威，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任意胡為。
這是關山月接手團總支書記以來，召開的第二次團支部書記會議。在上一次會議上，是團支部書記領著團員代表通過了關山月團總支書記的補選，雖然是走過場，但百分之百的讚成票給足了關山月的麵子。選舉結束之後，關山月把支部書記留下來，他沒談工作，而是推心置腹地套了半個小時的近乎。關山月知道緊密聯係群眾的重要性。
今天的會議不比第一次會議，是工作會。要開出成效，開出水平。怎麽能出成效見水平，要看關山月的駕馭能力，是騾子是馬就得牽出來遛遛，讓同誌們看看你關山月有多大本事。關山月不能不重視，他為了自己的臉麵，為了自己的前途，為了工作，絞盡腦汁，想一會兒，寫一會兒，一直忙到下午四點半。
此刻，與會的同誌陸續走進大隊，關山月與她們一一握手，當見到三隊的團書記柳湘芹時，關山月伸出去的手縮了迴來，笑著說：“不和你握手了，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我知道，你是嫌我的手拉巴（不平滑的意思），但你要知道我這是一雙勞動人民的手哇，偉大的手。”柳湘芹無意中打趣說著，關山月倒有些不自然了，他暗問自己：“怎們到柳湘芹這手就不握了呢，我們之間還從來沒握過呢，別說握，連碰都沒碰過。”
“我說黨代表同誌，你這娘子軍到齊了沒有？”柳湘芹無量頭的問話，讓關山月愣住了，“你說什麽，娘子軍？”關山月嘴還沒有合上，自己已經頓悟過來，哈哈大笑，“別說，你還真有洞察力，咱們這支隊伍真是一支十足的“紅色娘子軍”，十個支部書記加上兩個不兼職的總支書記，十二人中隻我一個男同誌。英明，英明，虧你能想到。”關山月不無欽佩地說。
“可惜，不夠強大，隻能給人搖旗呐喊。”柳湘芹抿嘴笑著說。關山月咀嚼著柳湘芹的話，暗笑起來。
在生產小隊，團支部書記不是班子成員，沒有任何的話語權。隻是有政治運動的時候，在黨小組的指揮下，領著團員幹些具體工作。團支部書記極少參加公社、大隊組織的日常工作會議，這樣，大家雖然住在一個大隊，屯兒能望著屯兒，可見麵的機會很少，一年到頭也隻有團總支開會那麽三五次。若是有大型的文娛活動，大家才有可能湊到一起，聚些時日。更何況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農村生產隊的活計幹不完的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從年頭到年尾沒有消閑的日子，連節假日，包括春節都不讓你休個整天。
此刻，大家見麵格外的親，彼此詢問近況，敘述本隊發生的趣事，扯扯活計。盡管大家對生產隊的活計都不十分內行，但身為社員嘮嘮農事好像是分內的事。
扯了一會兒，關山月故意把議題引向今天的會議，他問大家：“不知道同誌們這些天看沒看報紙、聽沒聽廣播，對當前飛速發展的階級鬥爭新形勢有沒有新認識。”這是特定年代特定的談話語式，即便不是正式會議，關山月也不敢過於隨便。
對關山月的發問沒誰做正麵迴答，關山月繼續自己的話題，“我一直注意著報紙、廣播發布的各種消息，看得出中央、省市縣對‘批林批孔’和‘學習小靳莊’活動非常重視，又是社論，又是通訊，接二連三，讓你目不暇接。上邊的情況咱們不說了，說說咱們公社和大隊吧。公社和大隊非常重視這兩項工作，前些天公社為此召開了專題會議，主要領導在會上做了重要講話，緊接著在公社黨校開辦了輔導班，對了，咱們團支部書記都以各小隊輔導員的身份參加了，情況大家都清楚，我就不細說了；大隊呢，國書記主持召開了相關同誌參加的碰頭會，黎書記又把我們幾個委員找到一起，進行研究，責成我起草了《實施方案》，國書記親自拍板，讓咱們今天晚上開這個工作會。工作會的首要任務就是迴答“全公社在行動，驛東大隊怎麽辦”這個必須迴答的問題。充分認識當前階級鬥爭的緊迫性和艱巨性，以黨的基本路線為指針，跟上飛速發展的大好形勢，把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落到實處。大道理我就不講了，一會兒開會的時候，咱們群策群力，暢所欲言，想到哪說到哪，不搞一言堂。爭取把精神貫徹好，把會開好，把工作抓好。”
本來這番話該是在會議召開的時候講，但關山月覺得不宜在會上長篇大論，就先吹吹風，試圖在會前，把大家的神經調動起來，以便統一觀點，達到會議召開的預期目的。
驛東四隊，也就是東當鋪屯的團支部書記麻淑芳，理了理頭發，“老同學的，真讓我猜到了，我在家來的時候，就想會議的內容一定離不開當前的政治運動。說真話，從公社輔導班迴來，要說這事一點沒想不客觀，想了，也做了。怎麽做的？就是天天在歇氣兒的時候，領著社員讀讀報紙，學學雜誌，要說搞其他活動還真是沒動稱（沒有行動的意思），一是沒時間，二是沒精力。要知道三春不趕一秋忙，現在，各生產隊都開始動刀收拾小雜糧、割麻杆兒，一天下來胳膊腿嚼酸，渾身疼，迴到家恨不能扯貓尾巴上炕，真沒往這上過多的想。說來還是我的路線鬥爭覺悟不高，中央精神領會得不徹底。今天來聽聽精神，迴去好好抓抓。”
麻淑芳個子不高，是個直性子，說話響快。她是關山月小學到高中的同學，他（她）們雖然沒在一個班呆過，但很熟。
大家正嘮得熱火朝天的時候，祝祥雲風風火火走進會議室。從衣著打扮上看，就知道她是從勞動一線上來的，臉也不曾洗過。
關山月欠起身子，招唿道：“來了，坐。”說完，他用手把自己身邊一把椅子推給祝祥雲。
祝祥雲笑著坐下，“晚沒晚？”她問。
“沒晚吧？！”關山月似是而非地迴答道。他用眼睛詢問一圈，會議室裏十來個同誌皆看著關山月無動於衷，沒有一個人能把準確時間告訴給關山月，滿屋子人沒一個戴手表。
受祝祥雲的提醒，關山月很想知道時間，他不得不去值宿室。一看牆上的掛鍾已經是五點過五。
關山月迴到會議室，對大家說：“開會的時間已經過了，還有幾個同誌沒到。”他有些不耐煩，脫口而出：“怎麽整的？組織性紀律性能這麽差？
“山月，你不能這麽說，這不是組織性紀律性的事。”祝祥雲對關山月說完，挑高了聲音繼續道：“別人不知道，說我吧，差點來不了。今天下午，房隊長把我們婦女安排到壓彎子（地名）鏟白菜，頭頭兒一個沒去，我領著，一大幫人要你負責你敢走嗎？等楊隊長去，我才趕過來，頭沒梳臉沒洗就來開會。”說到這，祝祥雲抖了抖襯衣的前襟，“你們看看，還有人樣了嗎，像要飯花子。”
大家，這才細看祝祥雲。上身一件褪色的藍襯衫，下身一條褪舊的灰褲子，腳上一雙發白的藍膠鞋。頭發像樹上的老鴰窩一樣蓬鬆著，臉曬得像水浸過的紅布。隻有她手上拈著的那條粉綠相間的紗巾透著青春的氣息，告訴人們，她的主人隻是一個桃李年華的農家少女。
過於集中的目光，讓祝祥雲有些不好意思，“別看了，你們看我幹啥，看完了晚上做噩夢可別賴著我。”說完，祝祥雲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一住，她繼續道：“真是沒辦法，在地裏幹活，也沒個點兒，全隊四十多個勞動力就三塊手表，婦女就石春香有，她還舍不得戴，怕表蒙子劃了，放到家裏當家具擺著。大夥在地裏，隻能看太陽斷鍾點，所以，晚來早來都正常。”
祝祥雲是生產隊婦女隊長兼團書記，她一口一個婦女婦女的叫，讓關山月的身上直起雞皮疙瘩，關山月想：“這才幾天呀，就由女生變成婦女了，再過些時日，不該是小媳婦、老娘們了。一想到眼前的這些女孩子，將來老太龍鍾，步履蹣跚的樣子，關山月有些傷感，慨歎起歲月催人，滄海桑田來。”
會議室逐漸昏暗下來，在關山月陷入胡思亂想的時候，有人把燈打開，燈光把關山月從遐想中拉迴到現實，他繼續聽同誌們的議論。
當祝祥雲聽明白今天會議的議題之後，她毫不客氣地參與進來，插話道：“要說搞活動，我們隊條件最優越，光高中生就四五個，像展紅輝、李麗萍都在學校戰宣隊呆過，婦女堆裏有好幾個願意唱願意跳的，男勞力也行。但實話實說，就是沒時間組織。才搭秋頭兒，剛幹吃硬的活兒，起早貪黑，大夥冷不丁的受不了，過兩天能好些。再緩個三五天，過過這個勁，搞活動是沒問題的，要是現在就搞恐怕心有餘力不足，但上級要求嚴，非得就搞，大夥隻能是咬咬牙。”
麻淑芳和祝祥雲的話是關山月沒有想到的。他知道秋收在即，也知道一些生產隊開始收拾零秧個兒，但沒有考慮到勞動強度會這麽大。當他迴想起自己往年參加秋收生產勞動，頭幾天也累得像得重感冒一樣沒法承受時，相信這疲勞期的存在和影響。
“可農村的活計又有幾天不是這樣的勞累，能因為勞累就罷手不抓革命了？”關山月的頭腦裏瞬間閃現激進思想，他頓時嚴肅起來，開口說道：“主席指出，‘抓革命，促生產’，咱們是不是思想深處存在問題，不能老在生產上打轉轉，不要在表麵現象上打轉轉，要用抓‘批林批孔’，和‘學習小靳莊’的革命行動，來促進當前的秋收生產，改變我們的精神狀態。我看思想問題解決了，累的問題也就解決了。當然，解決這個問題不能光靠一兩個人的力量，要我們大家都行動起來，振奮起精神，像董存瑞炸碉堡，像黃繼光堵搶眼，像王成喊向我開炮一樣堅強。當然我不隻是說你們，也包括我自己。”
關山月一陣冠冕堂皇的說教，給熱烈的討論澆上一盆冷水，會議室內頓時鴉雀無聲，靜極了，隻有人們的唿吸預示著會議室裏有生命存在。
過了三分鍾，見沒人言語，關山月自我解嘲道：“是不是我把問題言重了。我不是有意給同誌們無限上綱，我的意思是大家要從當前的政治形勢出發，看待我們手頭上的工作，合理安排，正確部署。”
在坐的同誌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說好，還是不說的好。
汪家屯的團書記唐淑珍看看關山月，看看大家，欲言又止。讓關山月看在眼裏，他動員道：“小唐，你說說，我知道全大隊就你那情況最特殊。”
唐淑珍清清嗓子，“關書記，不怕你不高興，也不是我潑冷水，我們隊確實有實際困難。總共三個團員，其中一個是我姐，在小學教學，一個是拖拉機駕駛員，在大隊機耕隊上班，在生產隊勞動的就我自己。要開展活動，就得找年輕的社員。這你知道，別說年輕社員，就是全隊社員扒拉扒拉也找不到一個高中生，我一個初中生算是人物了，能搞出個啥來。再者，有些人就是死腦瓜骨不開竅，你要讓他參加活動比把他死去的爹整活了還難，思想境界低，動不動就管你要報酬，說什麽‘分分分，社員的命根’，氣死你了。”
唐淑珍的話，片刻間引起共鳴，幾個偏遠小隊的團書記七嘴八舌道出各自的苦衷。七隊團書記張淑玲看著關山月的臉，說：“團員好說，大家有組織觀念，就是普通社員確實不好組織，人家不參加你能怎麽整，總不能辦學習班，像對待地主富農那樣。沒有社員參與還真不行，全大隊除了二隊、五隊、八隊、九隊，其他生產隊量力能有幾個團員，三四個多說，去了吹笛的沒有捂眼兒的。我們生產隊四個團員，還一個常年有病的，頂硬的就三個人，能搞啥活動，演個三句半都不夠手。別的社員不能不用，憋到相眼上了。”
一時間的冷場，唐淑珍、張淑玲的議論，讓關山月冷靜了許多，他細想了想，覺得如何調動社員參與的積極性確是個大問題。
但無論怎樣，關山月都沒有占用勞動時間搞活動的打算。他知道，占用勞動時間來搞活動萬萬行不通。不要說生產隊的隊長不同意，社員不同意，就是國棟梁那兒也不會通過。關山月清楚國棟梁安排工作的底線，不管形勢如何，也不管誰說什麽，耽誤農事他從來不讚成。國棟梁常掛在嘴上一句話：“農事不可誤，社員靠擺弄莊稼養家糊口，誤了農事就是誤了吃穿”。之所以驛東的社員們都捧國棟梁的場，大家有一個共同的感受，就是國棟梁有正事，不瞎整。有這樣的一個支部書記做領導，關山月無論如何是不敢動瞎整的心思的。
關山月進退兩難，農時不能占，收工後社員們要休息，你沒有不讓社員休息的道理，怎麽處理呢？關山月一時沒了主意，思想開始溜號，同誌們的議論他充耳不聞。
想了半天，關山月沒有可選的上策，他隻好告訴自己——隻能在動員社員克服困難的前提下，給予適當的激勵，別無他路。關山月有了給參加活動的社員補工分的想法。
他知道，這樣操作國棟梁雖然不能百分之百的同意，但也不能徹底反對，無論從理論上還是從實踐上說，凡是勞動都該給報酬的。搞政治活動也是一種勞動，同誌們也要付出汗水，付出艱辛，給點經濟補償也是理所應當的。關山月估計，國棟梁雖然不會積極支持，但能理解，這理解是關山月做出決定的大前提。
關山月原想把自己的思想在會前跟祝祥雲溝通一下，無奈他看到支委已經來了三個，團書記已經來了六個，這樣的時刻單獨把祝祥雲調出去談有些不妥。他想了想，放棄了與祝祥雲單獨練兵的打算，骨子裏不願意給同誌們造成親疏遠近的感覺。雖然這樣，關山月對祝祥雲的信心不減，他知道，這個場他關山月對祝祥雲說與不說祝祥雲都會捧的。
關山月理解沒有錯，以祝祥雲的政治覺悟和為人品德，不要說是關山月，就是換其他同誌做團總支書記，祝祥雲也會支持的。這是她擔任班級團支部書記五年多造就的高尚情懷。
大隊團總支副書記、下鄉知識青年裴玉芬來到後，關山月從椅子上站起來，迎上前，“小裴，來了。”
“不好意思，來晚了，生產隊包工修塘壩，一人五延米，沒幹完不好意思扔下。”裴玉芬說著，把她身後的韓穎讓進會議室。裴玉芬和韓穎是一個集體戶的知青。
“沒事，咱們又不是部隊，早點晚點沒什麽，何況大家都不是故意的。”關山月的認知在兩個小時的等待中發生了轉變，他懂得了事實就是的道理。說完，關山月把裴玉芬領到青婦武辦公室。
“本來我想去九隊戶跟你商量，無奈要準備方案，還要下通知，就沒去成。今天這個會，是國書記中午拍板定下來的，比我原來計劃提前一天，稍顯倉促。主要是形勢不等人，全公社都行動起來了，我們驛東大隊不能燈下黑。有些事明後天我抽出時間跟你細說，現在把會議開法和要進行的內容說一下。一會兒支委到齊了，咱們先開個碰頭會，跟大家溝通一下，然後開正會，正會由你主持，我傳達公社相關會議精神和大隊領導的意見，之後講方案，講完了大家討論，征求一下意見，最後就大家提出的意見我做一個總結發言。要是黎書記參加的話，黎書記代表支部有個講話，黎書記不參加，你做會議小結，你看成不成？”
“行。我看支委到齊沒有，時間不早了。”裴玉芬說完就去會議室喊支委。
關山月乘機，跑到室外，騎上自行車去黎如城家。
裴玉芬把支委召集齊，卻不見了關山月，她以為關山月去了廁所，半開玩笑道：“咱們書記上1號了，大家稍等一會兒。”
關山月急匆匆趕迴來，滿頭是汗。“這是去哪兒了？”裴玉芬不解地問。
“去黎書記家看看黎書記迴沒迴來。”
“黎書記？黎書記在我們隊呢，我上午看見他了，他著急忙慌跟潘營長往屯子裏走，連句話都沒跟我們說。”九隊下鄉知青韓穎，用苦森森的省城話，向關山月報告道。
“啊。”關山月含混地答應著，他一邊擦汗，一邊說：“那就不等黎書記了，他肯定有事，趕不迴來了，咱們開會。”
驛東大隊團總支由五名支委組成，除關山月、裴玉芬外，還有三人，他們分別是二隊團書記祝祥雲，七隊團書記張淑玲，九隊團書記韓穎。
關山月見大家已經坐好，說：“為了抓緊時間就不跟同誌們客套了，咱們直接入主題。今天上午……。”
關山月力圖用最簡短的話語把會議召開的背景、領導意圖、工作實施方案以及會議內容跟支委一一做出交代，然後征求大家意見道：“看看這樣開行不行，請大家多多提出意見，我唯一擔心的就是我的想法和製定的《方案》不切合實際，同誌們貫徹起來有困難。所以，咱們要無水先別壩，把問題解決在萌芽之中。咱們支委的同誌要盡到責任，要先統一思想，然後才能爭取各支部的支持，這樣便於行動，不留死角。”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年輕人思想單純，沒有二十一世紀初年輕人那樣複雜，更沒有二十一世紀初官場人物那樣市儈。關山月話音剛落，支委們毫無顧忌地道出自己的想法，有說“要有布置有檢查，跟蹤督導，不能放空炮”的，有說“要抓一兩個典型，以點帶麵，促進全麵開花”的。十五分鍾後，會議結束。
關山月很高興，他沒有想到同誌們能這樣快的統一思想，而且大家幹勁十足，決心要把這兩項活動搞好。關於參加活動犧牲大家休息時間要不要補工分的事，支委們沒誰讚成關山月的意見，決議交由支部書記會議集體討論，再做決定。
人員到齊了，團總支副書記裴玉芬宣布開會，關山月首先傳達公社團委的會議精神，傳達公社領導和大隊領導的指示，接著宣讀了大隊黨支部關於開展兩項活動的《方案》。緊接著是大家討論。
會議的熱烈程度，遠比關山月想象的要好。柳湘芹第一個發言，從認識談起到具體工作怎麽抓結束，共講了六點，說得頭頭是道，看得出她是用心做了準備的。柳湘芹講完後，沒有一刻鍾的冷場，大家爭先恐後發言，有獻計的，有表態的，沒一個人把會前議論的“累”提出來，更沒有人說工分補貼的事。
關山月沒有插話，他認真地做著筆記，把大家提出來的建議，提出來的問題，一一記錄下來，一邊記錄一邊思考著答案。
大家討論完，關山月做總結發言。這發言事先沒有準備，是即興的，主要是迴應大家的建議，和提出來的問題該如何解決。這些問題包括：小隊班子支持的問題，與武裝和婦女怎樣配合的問題，活動和生產在時間上產生矛盾的問題……。共計十四點。關山月受到與會者情緒感染，投袂而起，櫛比有序地講了三十分鍾。
關山月講完後，征求大家意見。讓關山月沒有想到的是，這樣情緒高昂的時候，竟然有不同的理性的唿聲，而這不同唿聲所反對的恰恰是關山月認為不該反對的那一條，也就是最後一條。
關山月考慮到組織者不易，參加者不易，為了給大家有個激勵，他在第十四條講了補貼的問題——力爭每天利用休息時間活動兩個小時，每個小時每人補助一個工分。
唐淑珍是第一個提出反對的，她說：“別看在會前我說了這事，我說的是真話，不是假話。但是，咱們要以團組織的名義搞活動，就不能提這個問題了，團組織是什麽，是青年先鋒隊，先鋒隊搞活動讓生產隊出工分，怎麽能行呢。別的支部我不管，我是不要工分的。”
麻淑芳說：“我們四隊的團員也不要工分，盡量動員社員也不要工分。”
緊接著柳湘芹表態不要工分，祝祥雲表態不要工分，韓穎表態不要工分……。十個團支部書記一直倡議不要工分。
關山月提出這項建議的時候，也是膽膽怵怵的，他心中沒有十分的把握，雖然他清楚國棟梁不會反對，但也沒有把握會得到國棟梁百分之百的支持，同誌們的表態讓他心裏的石頭落了地。
最後形成決議：團員和團的積極分子可以不給工分，一般社員一定給工分。
這是關山月自參加工作以來，第一次感受到同誌的支持，感受到同誌的溫暖，他的一腔熱血頓時沸騰，真想上前擁抱這些境界高尚的同誌們。關山月當即表示：“請同誌們放心，我一定在這次活動中，先當好戰鬥員，然後再當指揮員，從現在開始我迴三隊參加所有的活動。請大家看我的行動，向我看齊。”
在散會之前，關山月撒謊道：“國書記和黎書記本來是要參加咱們今天的會議的。公社展書記來電話，把國書記叫去了。國書記臨去公社的時候，囑咐我給同誌們帶個好，讓大家鼓足勇氣把工作幹好。黎書記估計是讓下邊的工作給纏住了。各生產隊要是在組織領導上出現什麽問題，可以找我，也可以找國書記和黎書記，兩位書記是非常支持咱們工作的。”
秋中的夜，群星閃爍，涼風習習。
散會後，迴家的路上關山月與柳湘芹同行。
這是關山月十七年的生命旅途中第一次在夜色裏與一個女孩子單獨相處，關山月有些緊張，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前邊走好還是在後邊走好，但沒有並肩走的想法。最後關山月決定跟在柳湘芹的身後，努力把距離控製在三米左右。
柳湘芹不比關山月輕鬆，也是渾身上下不自在，氣息不勻，腳步不暢，她也不知道是快走好還是慢走好。
他（她）們誰也沒有說話，隻能聽到對方的腳步聲。
到關家門口的時候，關山月幹巴巴地問道：“五姐，用不用我送你？”
“送？不用你送。隻是你沒吃晚飯不知老嬸能不能給你熱飯。”
“熱飯？”關山月笑了笑，接著說道：“我媽沒有給我熱飯的習慣，我對付一口就完了，這是經常的事。”
“我臨走的時候，你大娘說給你做飯，可能烙你喜歡吃的油餅，你去不去我不管，她說讓我告訴你一聲。”柳湘芹把話說得不冷不熱。
原來，柳湘芹在去大隊開會前，柳母囑咐過，“晚上我烙兩張餅，你把二小子招唿來，讓他上咱們家吃一口，我看這孩子挺願意吃餅的。”
關山月在柳家吃過一頓飯，那是去年秋收期間，從生產隊幹活迴來，柳母把關
他知道，參加會議的這些同誌雖然有著一個共同身份——人民公社社員，但不能不說他們是社員中的精英，是念過幾天書的人。盡管這些人文化底蘊不深，算不上知識分子，但在知識比財富還貧窮的國度裏，能有這麽一群識字的年輕人，已經是社會的幸事了。在關山月眼裏，這些人是驛東大隊一筆不可小覷的財富，隻要這些人能在驛東大隊長期工作，驛東大隊會有收獲的。
更何況這些人中，十有八九是高中畢業生，又多是關山月的高中同學，不是同屆就是上一兩屆的。再說還有三個從省城來的下鄉知青，人家可是見過世麵的。關山月想著，籌劃著，也不能不做出種種預測。他告誡自己：必須認真準備，千萬別把會開散花了。
關山月清楚，一旦把會開散花了，不要說今後開展工作，就是在人前說話也沒有分量。還怎麽去給這些人當頭兒？隻能殺豬不吹蔫退。
這是個要本事的年代，人們靠腦力，靠思想，靠素質，靠能力來打拚。出來當頭兒的，沒誰是花錢買的，也沒誰是公關要來的，隻能靠自己的不懈努力。能當上頭兒不容易，能當好這個頭兒更容易，你的下屬、群眾，數千雙、數萬雙眼睛看著你，他們每個人都有權利彈劾你。這個是一個百姓至上的社會，是一個官僚威風掃地的社會，凡是當官的沒有不怕百姓的，上到國家主席，下到生產隊隊長，絕不像二十一世紀的官員們這樣耀武揚威，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任意胡為。
這是關山月接手團總支書記以來，召開的第二次團支部書記會議。在上一次會議上，是團支部書記領著團員代表通過了關山月團總支書記的補選，雖然是走過場，但百分之百的讚成票給足了關山月的麵子。選舉結束之後，關山月把支部書記留下來，他沒談工作，而是推心置腹地套了半個小時的近乎。關山月知道緊密聯係群眾的重要性。
今天的會議不比第一次會議，是工作會。要開出成效，開出水平。怎麽能出成效見水平，要看關山月的駕馭能力，是騾子是馬就得牽出來遛遛，讓同誌們看看你關山月有多大本事。關山月不能不重視，他為了自己的臉麵，為了自己的前途，為了工作，絞盡腦汁，想一會兒，寫一會兒，一直忙到下午四點半。
此刻，與會的同誌陸續走進大隊，關山月與她們一一握手，當見到三隊的團書記柳湘芹時，關山月伸出去的手縮了迴來，笑著說：“不和你握手了，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我知道，你是嫌我的手拉巴（不平滑的意思），但你要知道我這是一雙勞動人民的手哇，偉大的手。”柳湘芹無意中打趣說著，關山月倒有些不自然了，他暗問自己：“怎們到柳湘芹這手就不握了呢，我們之間還從來沒握過呢，別說握，連碰都沒碰過。”
“我說黨代表同誌，你這娘子軍到齊了沒有？”柳湘芹無量頭的問話，讓關山月愣住了，“你說什麽，娘子軍？”關山月嘴還沒有合上，自己已經頓悟過來，哈哈大笑，“別說，你還真有洞察力，咱們這支隊伍真是一支十足的“紅色娘子軍”，十個支部書記加上兩個不兼職的總支書記，十二人中隻我一個男同誌。英明，英明，虧你能想到。”關山月不無欽佩地說。
“可惜，不夠強大，隻能給人搖旗呐喊。”柳湘芹抿嘴笑著說。關山月咀嚼著柳湘芹的話，暗笑起來。
在生產小隊，團支部書記不是班子成員，沒有任何的話語權。隻是有政治運動的時候，在黨小組的指揮下，領著團員幹些具體工作。團支部書記極少參加公社、大隊組織的日常工作會議，這樣，大家雖然住在一個大隊，屯兒能望著屯兒，可見麵的機會很少，一年到頭也隻有團總支開會那麽三五次。若是有大型的文娛活動，大家才有可能湊到一起，聚些時日。更何況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農村生產隊的活計幹不完的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從年頭到年尾沒有消閑的日子，連節假日，包括春節都不讓你休個整天。
此刻，大家見麵格外的親，彼此詢問近況，敘述本隊發生的趣事，扯扯活計。盡管大家對生產隊的活計都不十分內行，但身為社員嘮嘮農事好像是分內的事。
扯了一會兒，關山月故意把議題引向今天的會議，他問大家：“不知道同誌們這些天看沒看報紙、聽沒聽廣播，對當前飛速發展的階級鬥爭新形勢有沒有新認識。”這是特定年代特定的談話語式，即便不是正式會議，關山月也不敢過於隨便。
對關山月的發問沒誰做正麵迴答，關山月繼續自己的話題，“我一直注意著報紙、廣播發布的各種消息，看得出中央、省市縣對‘批林批孔’和‘學習小靳莊’活動非常重視，又是社論，又是通訊，接二連三，讓你目不暇接。上邊的情況咱們不說了，說說咱們公社和大隊吧。公社和大隊非常重視這兩項工作，前些天公社為此召開了專題會議，主要領導在會上做了重要講話，緊接著在公社黨校開辦了輔導班，對了，咱們團支部書記都以各小隊輔導員的身份參加了，情況大家都清楚，我就不細說了；大隊呢，國書記主持召開了相關同誌參加的碰頭會，黎書記又把我們幾個委員找到一起，進行研究，責成我起草了《實施方案》，國書記親自拍板，讓咱們今天晚上開這個工作會。工作會的首要任務就是迴答“全公社在行動，驛東大隊怎麽辦”這個必須迴答的問題。充分認識當前階級鬥爭的緊迫性和艱巨性，以黨的基本路線為指針，跟上飛速發展的大好形勢，把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落到實處。大道理我就不講了，一會兒開會的時候，咱們群策群力，暢所欲言，想到哪說到哪，不搞一言堂。爭取把精神貫徹好，把會開好，把工作抓好。”
本來這番話該是在會議召開的時候講，但關山月覺得不宜在會上長篇大論，就先吹吹風，試圖在會前，把大家的神經調動起來，以便統一觀點，達到會議召開的預期目的。
驛東四隊，也就是東當鋪屯的團支部書記麻淑芳，理了理頭發，“老同學的，真讓我猜到了，我在家來的時候，就想會議的內容一定離不開當前的政治運動。說真話，從公社輔導班迴來，要說這事一點沒想不客觀，想了，也做了。怎麽做的？就是天天在歇氣兒的時候，領著社員讀讀報紙，學學雜誌，要說搞其他活動還真是沒動稱（沒有行動的意思），一是沒時間，二是沒精力。要知道三春不趕一秋忙，現在，各生產隊都開始動刀收拾小雜糧、割麻杆兒，一天下來胳膊腿嚼酸，渾身疼，迴到家恨不能扯貓尾巴上炕，真沒往這上過多的想。說來還是我的路線鬥爭覺悟不高，中央精神領會得不徹底。今天來聽聽精神，迴去好好抓抓。”
麻淑芳個子不高，是個直性子，說話響快。她是關山月小學到高中的同學，他（她）們雖然沒在一個班呆過，但很熟。
大家正嘮得熱火朝天的時候，祝祥雲風風火火走進會議室。從衣著打扮上看，就知道她是從勞動一線上來的，臉也不曾洗過。
關山月欠起身子，招唿道：“來了，坐。”說完，他用手把自己身邊一把椅子推給祝祥雲。
祝祥雲笑著坐下，“晚沒晚？”她問。
“沒晚吧？！”關山月似是而非地迴答道。他用眼睛詢問一圈，會議室裏十來個同誌皆看著關山月無動於衷，沒有一個人能把準確時間告訴給關山月，滿屋子人沒一個戴手表。
受祝祥雲的提醒，關山月很想知道時間，他不得不去值宿室。一看牆上的掛鍾已經是五點過五。
關山月迴到會議室，對大家說：“開會的時間已經過了，還有幾個同誌沒到。”他有些不耐煩，脫口而出：“怎麽整的？組織性紀律性能這麽差？
“山月，你不能這麽說，這不是組織性紀律性的事。”祝祥雲對關山月說完，挑高了聲音繼續道：“別人不知道，說我吧，差點來不了。今天下午，房隊長把我們婦女安排到壓彎子（地名）鏟白菜，頭頭兒一個沒去，我領著，一大幫人要你負責你敢走嗎？等楊隊長去，我才趕過來，頭沒梳臉沒洗就來開會。”說到這，祝祥雲抖了抖襯衣的前襟，“你們看看，還有人樣了嗎，像要飯花子。”
大家，這才細看祝祥雲。上身一件褪色的藍襯衫，下身一條褪舊的灰褲子，腳上一雙發白的藍膠鞋。頭發像樹上的老鴰窩一樣蓬鬆著，臉曬得像水浸過的紅布。隻有她手上拈著的那條粉綠相間的紗巾透著青春的氣息，告訴人們，她的主人隻是一個桃李年華的農家少女。
過於集中的目光，讓祝祥雲有些不好意思，“別看了，你們看我幹啥，看完了晚上做噩夢可別賴著我。”說完，祝祥雲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一住，她繼續道：“真是沒辦法，在地裏幹活，也沒個點兒，全隊四十多個勞動力就三塊手表，婦女就石春香有，她還舍不得戴，怕表蒙子劃了，放到家裏當家具擺著。大夥在地裏，隻能看太陽斷鍾點，所以，晚來早來都正常。”
祝祥雲是生產隊婦女隊長兼團書記，她一口一個婦女婦女的叫，讓關山月的身上直起雞皮疙瘩，關山月想：“這才幾天呀，就由女生變成婦女了，再過些時日，不該是小媳婦、老娘們了。一想到眼前的這些女孩子，將來老太龍鍾，步履蹣跚的樣子，關山月有些傷感，慨歎起歲月催人，滄海桑田來。”
會議室逐漸昏暗下來，在關山月陷入胡思亂想的時候，有人把燈打開，燈光把關山月從遐想中拉迴到現實，他繼續聽同誌們的議論。
當祝祥雲聽明白今天會議的議題之後，她毫不客氣地參與進來，插話道：“要說搞活動，我們隊條件最優越，光高中生就四五個，像展紅輝、李麗萍都在學校戰宣隊呆過，婦女堆裏有好幾個願意唱願意跳的，男勞力也行。但實話實說，就是沒時間組織。才搭秋頭兒，剛幹吃硬的活兒，起早貪黑，大夥冷不丁的受不了，過兩天能好些。再緩個三五天，過過這個勁，搞活動是沒問題的，要是現在就搞恐怕心有餘力不足，但上級要求嚴，非得就搞，大夥隻能是咬咬牙。”
麻淑芳和祝祥雲的話是關山月沒有想到的。他知道秋收在即，也知道一些生產隊開始收拾零秧個兒，但沒有考慮到勞動強度會這麽大。當他迴想起自己往年參加秋收生產勞動，頭幾天也累得像得重感冒一樣沒法承受時，相信這疲勞期的存在和影響。
“可農村的活計又有幾天不是這樣的勞累，能因為勞累就罷手不抓革命了？”關山月的頭腦裏瞬間閃現激進思想，他頓時嚴肅起來，開口說道：“主席指出，‘抓革命，促生產’，咱們是不是思想深處存在問題，不能老在生產上打轉轉，不要在表麵現象上打轉轉，要用抓‘批林批孔’，和‘學習小靳莊’的革命行動，來促進當前的秋收生產，改變我們的精神狀態。我看思想問題解決了，累的問題也就解決了。當然，解決這個問題不能光靠一兩個人的力量，要我們大家都行動起來，振奮起精神，像董存瑞炸碉堡，像黃繼光堵搶眼，像王成喊向我開炮一樣堅強。當然我不隻是說你們，也包括我自己。”
關山月一陣冠冕堂皇的說教，給熱烈的討論澆上一盆冷水，會議室內頓時鴉雀無聲，靜極了，隻有人們的唿吸預示著會議室裏有生命存在。
過了三分鍾，見沒人言語，關山月自我解嘲道：“是不是我把問題言重了。我不是有意給同誌們無限上綱，我的意思是大家要從當前的政治形勢出發，看待我們手頭上的工作，合理安排，正確部署。”
在坐的同誌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說好，還是不說的好。
汪家屯的團書記唐淑珍看看關山月，看看大家，欲言又止。讓關山月看在眼裏，他動員道：“小唐，你說說，我知道全大隊就你那情況最特殊。”
唐淑珍清清嗓子，“關書記，不怕你不高興，也不是我潑冷水，我們隊確實有實際困難。總共三個團員，其中一個是我姐，在小學教學，一個是拖拉機駕駛員，在大隊機耕隊上班，在生產隊勞動的就我自己。要開展活動，就得找年輕的社員。這你知道，別說年輕社員，就是全隊社員扒拉扒拉也找不到一個高中生，我一個初中生算是人物了，能搞出個啥來。再者，有些人就是死腦瓜骨不開竅，你要讓他參加活動比把他死去的爹整活了還難，思想境界低，動不動就管你要報酬，說什麽‘分分分，社員的命根’，氣死你了。”
唐淑珍的話，片刻間引起共鳴，幾個偏遠小隊的團書記七嘴八舌道出各自的苦衷。七隊團書記張淑玲看著關山月的臉，說：“團員好說，大家有組織觀念，就是普通社員確實不好組織，人家不參加你能怎麽整，總不能辦學習班，像對待地主富農那樣。沒有社員參與還真不行，全大隊除了二隊、五隊、八隊、九隊，其他生產隊量力能有幾個團員，三四個多說，去了吹笛的沒有捂眼兒的。我們生產隊四個團員，還一個常年有病的，頂硬的就三個人，能搞啥活動，演個三句半都不夠手。別的社員不能不用，憋到相眼上了。”
一時間的冷場，唐淑珍、張淑玲的議論，讓關山月冷靜了許多，他細想了想，覺得如何調動社員參與的積極性確是個大問題。
但無論怎樣，關山月都沒有占用勞動時間搞活動的打算。他知道，占用勞動時間來搞活動萬萬行不通。不要說生產隊的隊長不同意，社員不同意，就是國棟梁那兒也不會通過。關山月清楚國棟梁安排工作的底線，不管形勢如何，也不管誰說什麽，耽誤農事他從來不讚成。國棟梁常掛在嘴上一句話：“農事不可誤，社員靠擺弄莊稼養家糊口，誤了農事就是誤了吃穿”。之所以驛東的社員們都捧國棟梁的場，大家有一個共同的感受，就是國棟梁有正事，不瞎整。有這樣的一個支部書記做領導，關山月無論如何是不敢動瞎整的心思的。
關山月進退兩難，農時不能占，收工後社員們要休息，你沒有不讓社員休息的道理，怎麽處理呢？關山月一時沒了主意，思想開始溜號，同誌們的議論他充耳不聞。
想了半天，關山月沒有可選的上策，他隻好告訴自己——隻能在動員社員克服困難的前提下，給予適當的激勵，別無他路。關山月有了給參加活動的社員補工分的想法。
他知道，這樣操作國棟梁雖然不能百分之百的同意，但也不能徹底反對，無論從理論上還是從實踐上說，凡是勞動都該給報酬的。搞政治活動也是一種勞動，同誌們也要付出汗水，付出艱辛，給點經濟補償也是理所應當的。關山月估計，國棟梁雖然不會積極支持，但能理解，這理解是關山月做出決定的大前提。
關山月原想把自己的思想在會前跟祝祥雲溝通一下，無奈他看到支委已經來了三個，團書記已經來了六個，這樣的時刻單獨把祝祥雲調出去談有些不妥。他想了想，放棄了與祝祥雲單獨練兵的打算，骨子裏不願意給同誌們造成親疏遠近的感覺。雖然這樣，關山月對祝祥雲的信心不減，他知道，這個場他關山月對祝祥雲說與不說祝祥雲都會捧的。
關山月理解沒有錯，以祝祥雲的政治覺悟和為人品德，不要說是關山月，就是換其他同誌做團總支書記，祝祥雲也會支持的。這是她擔任班級團支部書記五年多造就的高尚情懷。
大隊團總支副書記、下鄉知識青年裴玉芬來到後，關山月從椅子上站起來，迎上前，“小裴，來了。”
“不好意思，來晚了，生產隊包工修塘壩，一人五延米，沒幹完不好意思扔下。”裴玉芬說著，把她身後的韓穎讓進會議室。裴玉芬和韓穎是一個集體戶的知青。
“沒事，咱們又不是部隊，早點晚點沒什麽，何況大家都不是故意的。”關山月的認知在兩個小時的等待中發生了轉變，他懂得了事實就是的道理。說完，關山月把裴玉芬領到青婦武辦公室。
“本來我想去九隊戶跟你商量，無奈要準備方案，還要下通知，就沒去成。今天這個會，是國書記中午拍板定下來的，比我原來計劃提前一天，稍顯倉促。主要是形勢不等人，全公社都行動起來了，我們驛東大隊不能燈下黑。有些事明後天我抽出時間跟你細說，現在把會議開法和要進行的內容說一下。一會兒支委到齊了，咱們先開個碰頭會，跟大家溝通一下，然後開正會，正會由你主持，我傳達公社相關會議精神和大隊領導的意見，之後講方案，講完了大家討論，征求一下意見，最後就大家提出的意見我做一個總結發言。要是黎書記參加的話，黎書記代表支部有個講話，黎書記不參加，你做會議小結，你看成不成？”
“行。我看支委到齊沒有，時間不早了。”裴玉芬說完就去會議室喊支委。
關山月乘機，跑到室外，騎上自行車去黎如城家。
裴玉芬把支委召集齊，卻不見了關山月，她以為關山月去了廁所，半開玩笑道：“咱們書記上1號了，大家稍等一會兒。”
關山月急匆匆趕迴來，滿頭是汗。“這是去哪兒了？”裴玉芬不解地問。
“去黎書記家看看黎書記迴沒迴來。”
“黎書記？黎書記在我們隊呢，我上午看見他了，他著急忙慌跟潘營長往屯子裏走，連句話都沒跟我們說。”九隊下鄉知青韓穎，用苦森森的省城話，向關山月報告道。
“啊。”關山月含混地答應著，他一邊擦汗，一邊說：“那就不等黎書記了，他肯定有事，趕不迴來了，咱們開會。”
驛東大隊團總支由五名支委組成，除關山月、裴玉芬外，還有三人，他們分別是二隊團書記祝祥雲，七隊團書記張淑玲，九隊團書記韓穎。
關山月見大家已經坐好，說：“為了抓緊時間就不跟同誌們客套了，咱們直接入主題。今天上午……。”
關山月力圖用最簡短的話語把會議召開的背景、領導意圖、工作實施方案以及會議內容跟支委一一做出交代，然後征求大家意見道：“看看這樣開行不行，請大家多多提出意見，我唯一擔心的就是我的想法和製定的《方案》不切合實際，同誌們貫徹起來有困難。所以，咱們要無水先別壩，把問題解決在萌芽之中。咱們支委的同誌要盡到責任，要先統一思想，然後才能爭取各支部的支持，這樣便於行動，不留死角。”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年輕人思想單純，沒有二十一世紀初年輕人那樣複雜，更沒有二十一世紀初官場人物那樣市儈。關山月話音剛落，支委們毫無顧忌地道出自己的想法，有說“要有布置有檢查，跟蹤督導，不能放空炮”的，有說“要抓一兩個典型，以點帶麵，促進全麵開花”的。十五分鍾後，會議結束。
關山月很高興，他沒有想到同誌們能這樣快的統一思想，而且大家幹勁十足，決心要把這兩項活動搞好。關於參加活動犧牲大家休息時間要不要補工分的事，支委們沒誰讚成關山月的意見，決議交由支部書記會議集體討論，再做決定。
人員到齊了，團總支副書記裴玉芬宣布開會，關山月首先傳達公社團委的會議精神，傳達公社領導和大隊領導的指示，接著宣讀了大隊黨支部關於開展兩項活動的《方案》。緊接著是大家討論。
會議的熱烈程度，遠比關山月想象的要好。柳湘芹第一個發言，從認識談起到具體工作怎麽抓結束，共講了六點，說得頭頭是道，看得出她是用心做了準備的。柳湘芹講完後，沒有一刻鍾的冷場，大家爭先恐後發言，有獻計的，有表態的，沒一個人把會前議論的“累”提出來，更沒有人說工分補貼的事。
關山月沒有插話，他認真地做著筆記，把大家提出來的建議，提出來的問題，一一記錄下來，一邊記錄一邊思考著答案。
大家討論完，關山月做總結發言。這發言事先沒有準備，是即興的，主要是迴應大家的建議，和提出來的問題該如何解決。這些問題包括：小隊班子支持的問題，與武裝和婦女怎樣配合的問題，活動和生產在時間上產生矛盾的問題……。共計十四點。關山月受到與會者情緒感染，投袂而起，櫛比有序地講了三十分鍾。
關山月講完後，征求大家意見。讓關山月沒有想到的是，這樣情緒高昂的時候，竟然有不同的理性的唿聲，而這不同唿聲所反對的恰恰是關山月認為不該反對的那一條，也就是最後一條。
關山月考慮到組織者不易，參加者不易，為了給大家有個激勵，他在第十四條講了補貼的問題——力爭每天利用休息時間活動兩個小時，每個小時每人補助一個工分。
唐淑珍是第一個提出反對的，她說：“別看在會前我說了這事，我說的是真話，不是假話。但是，咱們要以團組織的名義搞活動，就不能提這個問題了，團組織是什麽，是青年先鋒隊，先鋒隊搞活動讓生產隊出工分，怎麽能行呢。別的支部我不管，我是不要工分的。”
麻淑芳說：“我們四隊的團員也不要工分，盡量動員社員也不要工分。”
緊接著柳湘芹表態不要工分，祝祥雲表態不要工分，韓穎表態不要工分……。十個團支部書記一直倡議不要工分。
關山月提出這項建議的時候，也是膽膽怵怵的，他心中沒有十分的把握，雖然他清楚國棟梁不會反對，但也沒有把握會得到國棟梁百分之百的支持，同誌們的表態讓他心裏的石頭落了地。
最後形成決議：團員和團的積極分子可以不給工分，一般社員一定給工分。
這是關山月自參加工作以來，第一次感受到同誌的支持，感受到同誌的溫暖，他的一腔熱血頓時沸騰，真想上前擁抱這些境界高尚的同誌們。關山月當即表示：“請同誌們放心，我一定在這次活動中，先當好戰鬥員，然後再當指揮員，從現在開始我迴三隊參加所有的活動。請大家看我的行動，向我看齊。”
在散會之前，關山月撒謊道：“國書記和黎書記本來是要參加咱們今天的會議的。公社展書記來電話，把國書記叫去了。國書記臨去公社的時候，囑咐我給同誌們帶個好，讓大家鼓足勇氣把工作幹好。黎書記估計是讓下邊的工作給纏住了。各生產隊要是在組織領導上出現什麽問題，可以找我，也可以找國書記和黎書記，兩位書記是非常支持咱們工作的。”
秋中的夜，群星閃爍，涼風習習。
散會後，迴家的路上關山月與柳湘芹同行。
這是關山月十七年的生命旅途中第一次在夜色裏與一個女孩子單獨相處，關山月有些緊張，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前邊走好還是在後邊走好，但沒有並肩走的想法。最後關山月決定跟在柳湘芹的身後，努力把距離控製在三米左右。
柳湘芹不比關山月輕鬆，也是渾身上下不自在，氣息不勻，腳步不暢，她也不知道是快走好還是慢走好。
他（她）們誰也沒有說話，隻能聽到對方的腳步聲。
到關家門口的時候，關山月幹巴巴地問道：“五姐，用不用我送你？”
“送？不用你送。隻是你沒吃晚飯不知老嬸能不能給你熱飯。”
“熱飯？”關山月笑了笑，接著說道：“我媽沒有給我熱飯的習慣，我對付一口就完了，這是經常的事。”
“我臨走的時候，你大娘說給你做飯，可能烙你喜歡吃的油餅，你去不去我不管，她說讓我告訴你一聲。”柳湘芹把話說得不冷不熱。
原來，柳湘芹在去大隊開會前，柳母囑咐過，“晚上我烙兩張餅，你把二小子招唿來，讓他上咱們家吃一口，我看這孩子挺願意吃餅的。”
關山月在柳家吃過一頓飯，那是去年秋收期間，從生產隊幹活迴來，柳母把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