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八月十日,天剛蒙蒙亮,關山月起床後,趕往客運站。

    客運站在驛東主街的北頭,是三間民居改成,青磚青瓦,已破敗成呲牙咧嘴的樣子。靠西兩間打通了,算是候車室,轉圈擺著榆木做成的長條凳子。東頭一間整修過,在間壁牆上安上玻璃窗和門,既是辦公室又是售票室。

    此時的候車室已經擠滿了人,出行的人們在售票窗口前排著長隊買票。客運站唐站長不時地喊著:“排隊,排隊,不要亂擠。”以往,唐站長在這個時候不幹維持秩序的活兒,是要在售票室裏賣票的,可今天唐站長沒有賣票,看售票窗口前人頭攢動,比肩繼踵的樣子,已經有人在替唐站長賣票,這讓關山月感到意外。

    關山月知道,客運站原本就唐站長一個職工,既是站長又是具體工作人員,賣票、維持秩序、打掃衛生、照顧旅客上下車,什麽活都幹,裏裏外外一把手。怎麽,今天唐站長沒有賣票,是誰替他呢?關山月好奇地往售票窗口裏看了看。他發現,在售票室裏賣票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高中的同班同學,唐站長的大女兒唐品珍。

    說來,在校讀書期間,關山月和唐品珍還有過不快的交往。唐品珍雖然是一個女同學,個頭卻比關山月高。關山月楞衝大個,座位正好在唐品珍的身後。每當上課的時候,唐品珍晃來晃去,還不時地往後挺,有時把關山月的課桌擠得直晃蕩,關山月說她,她冷言刺激關山月:“誰讓你裝大個?你上前邊不就好了嗎?”

    前邊都是女同學,關山月雖然個小,但不願意坐在女同學堆裏。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男女學生間有道性別上的鴻溝,真有授受不親的樣子,不要說坐在一起,連互相間斜覷一下也要像賊一般偷偷摸摸,不像二十一世紀男女學生間親密得讓人閉眼。

    關山月說了幾次,唐品珍不聽,照樣晃,照樣往後擠,這可惹惱了關山月。一天放學後,關山月從家中取來鉗子,把大頭釘釘在自己課桌桌麵的前邊緣,然後把釘帽掐掉。唐品珍上課時照樣往後仰,不知情的她一下子被大頭釘紮個結實,下課後,唐品珍與關山月發生口角,兩個人鬧的不亦說乎,從此不再說話。這是關山月讀書期間跟女同學發生的第一次口角,也是最後一次口角。

    關山月見唐品珍在那兒賣票,停住腳步,沒有往客運站裏邊走。他一邊往後退,一邊問自己:看樣子,唐品珍參加工作了?

    關山月的猜想沒有錯,唐品珍確已參加工作,在驛東公社客運站當售票員。唐品珍吃供應量,也就是農民子弟羨慕的“紅本”。“紅本”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招工的先決條件,沒有“紅本”做後盾,是萬萬不能吃上皇糧,端上鐵飯碗的。唐品珍占得這樣的先機,又是高中畢業,隻要招工,條件不成問題,更可貴的是唐品珍的親伯父是驛馬縣人事局副局長兼編辦主任,在“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的年代裏,唐品珍有這樣的社會背景恐怕不想參加工作都難。唐品珍是驛馬九中七五屆畢業生中,第三個吃皇糧的人。另兩位是石繼妨和於詩娟,石繼妨迴了省城,於詩娟接了父親的班去了手工業。

    藍老師家不在公社所在地,他要騎自行車趕五公裏的路程才能到客運站。等藍老師來到不久,客車進站,唐品珍出來檢票。關山月下意識地把自己影在藍老師的身後,登上了去往縣城的客車。

    吃了皇糧的唐品珍,一臉的春色,本來就兩耳有輪大眼生生的她,福相更著。她沒有注意到關山月,甚至沒有正眼看任何一個從她麵前登車的旅客。

    客車又破又舊,走起來稀裏嘩啦的山響;車上人又多,定員三十六人的客車,裝了六十多人,加之路況不好,在路上搖搖晃晃,早把人們弄出一身臭汗。車上有人開始抱怨,念起窮秧(指陰損話)來:“咱們公社展書記不知是咋想的,聽說,縣裏定了通往南山縣的公路從咱們驛東走,他死活不同意,說是占地,結果柏油路修到了河西,糟蹋透人了。不然出門能這麽費勁嗎?能占多少地?竟瞎整。”

    藍老師聽有人在說自己領導的不是,馬上把話茬接過來:“這你可說錯了,不怨展書記,是縣裏頭後來變卦了,非要從河西走不可。咱們不能有的說,沒有的也說,不能給領導抹黑。”

    念窮秧的人一看藍老師方方正正的大臉,一雙炯炯閃光的大眼睛,是個幹部摸樣,就沒再言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政府官員在百姓心中是黨的化身,是百姓的依靠,人們對政府官員既尊重又理解,隻要官員說話,人們就認為這是政府的聲音,這是黨的聲音,與事實是沒有出入的。

    藍老師沒有完,好像他什麽說了都算,對全車的乘客繼續道:“大夥放心,這不是雨季過去了麽,我馬上給領導提建議,一定把路整修一次,保證大家坐車出行不遭罪。”

    關山月看著吐沫星子橫飛的藍老師,心中笑道:“藍老師呀,藍老師,在公社機關你可是最小的官兒——業教助理,這修路的事自有領導操心,用得著你嗎?”

    這念頭一閃,關山月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思想存在著問題。他知道,這不是藍老師故弄玄虛,也不是藍老師在裝腔作勢,是藍老師的責任心和事業感決定著他的行動。此刻,別說是藍老師,就是換任何一個公社幹部,在這樣的場合裏都會這樣做的,因為幹部們深知自己的責任,這責任就是不停歇地宣傳黨的方針政策,不停歇地動員群眾積極參加社會主義建設,不停歇地解決百姓關心的熱點、難點問題,不停歇地維護領導的形象,不停歇地忠於我們這個黨。“幹部,幹部,要先行一步”,要想在群眾的前邊,幹在群眾的前邊,享受在群眾的後邊。關山月想到這,為自己剛開始的閃念汗顏。

    不到二十三公裏的路程,車晃蕩了一個半小時,到驛馬縣城時已是六點二十。藍老師領著關山月往縣黨校趕。縣“批林批孔辦公室”要求參加現場會的同誌在七點前到縣黨校集中。藍老師沒有吃早飯,關山月也沒有吃早飯。藍老師走進縣黨校,找到夥食管理員問:“有早飯嗎?”

    “早飯?”夥食管理員一臉的驚愕,當他想明白過來的時候,順嘴說道:“沒有,上邊沒讓準備早飯,你們自己買點幹糧餅子對付一口吧。”

    藍老師問管理員:“現在是幾點?”

    “六點五十。”

    藍老師迴頭對關山月說:“小夥子,沒時間了,咱們爺倆今天早晨就來個節約鬧革命,等中午再打土豪分田地,飽飽吃一頓。”說著,藍老師領著關山月往黨校的招待所走,沒走幾步,藍老師停住腳步,問道:“小夥子,你要是挺不了,可千萬吱聲,我去給你買半斤餅幹墊補墊補。”

    “不用,藍老師,沒事的,您不知道,在學校讀書的時候,我經常不吃早飯,現在已經習慣了。”

    關山月說這話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在校讀書期間,關山月確實有不吃早飯的時候,但參加工作後,他一頓早飯都不敢落。就是吃了早飯,不到中午還時常腹中有種空蕩蕩的感覺。

    關山月之所以這樣說,他有自己的難處。本來跟領導出門,無論怎樣困難兜裏都該裝上幾吊錢的,人說‘窮家富路’,總要有倆過河錢,可關山月的兜裏分文沒有,不好說吃飯的事。再者,關山月知道藍老師生活艱辛,一毛錢對於藍老師來說都是不小數目。藍老師七口之家,五個孩子上學,隻靠他四十一元五的月薪來維持。不用說別的,從藍老師的衣著上你就能看到他家中困難的程度。腳上一雙黃膠鞋,補丁連片的褲子,已經麻白了藍布小褂,若沒有他那固有的氣質,誰都不會想他是一個國家幹部。

    在黨校招待所,藍老師和關山月的屁股還沒有坐穩,就聽有人喊:“開會的抓緊上車了。”藍老師領著關山月從黨校招待所出來,進黨校的後院,見縣“批林批孔辦公室”的工作人員正組織大家登車。關山月在藍老師的引領下是最後一個登車的,自然要坐到最後邊的座位上,也是最顛簸的座位上。本來,關山月是想先上車的,他剛要往前擠,被藍老師一把拉了迴來,“咱們等等,讓女同誌先上,不著急。”關山月才最後一個上的車。

    車況比先前的車要好些,但路況沒什麽兩樣,在搖晃中車子行進了一個多小時,來到了驛中公社狼洞大隊知青集體戶。

    狼洞大隊知青集體戶是一個大戶,其實就是一個小生產隊。這裏除了生產戶長、生產組長、車老板組長外,全是下鄉知識青年,四十八人,隻房子就有二十餘間。在集體戶拱形門的上方,“狼洞集體戶”五個紅色大字分外耀眼。當縣裏參加會議的同誌下車的時候,集體戶的知青們敲鑼打鼓,挑著橫幅,夾道歡迎,場麵可謂壯觀。

    關山月是第一次參加這樣規模的會議,眼睛不夠使,他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左顧右盼,看這瞧那,尤其是主席台上就坐的領導,更讓他看個沒完。藍老師悄悄地對他說:“縣裏真重視,縣委陳書記、武主任都來了。”藍老師念叨的這兩個人,關山月一個都不認識,他腦海中記憶的縣領導還是“文革”初的縣委書記李治史,縣長季少金。他一數,見主席台上坐著的是九個人,眼睛一亮,猜想中間的那個小個子大圓臉一定是陳書記,陳書記左邊那個禿頂一定是武主任。關山月想核實一下自己的判斷,他問藍老師:“藍老師,中間坐著的是陳書記?”“是,陳鳳友,前年從外縣調到咱們縣的,人很有水平,不著稿也能講倆小時。他左邊的那位就是武主任,‘文革’前咱們縣的副書記。”藍老師告訴關山月。

    這樣大的首長到場,可驛東公社卻隻來了兩個人,其中一個還是農民,這讓關山月有些不解,他問藍老師:“縣裏這麽重視,怎麽咱們公社一個主要領導都沒來呀?”

    “咱們公社交通不便,縣裏知道這情況,輕易不折騰主要領導,一般情況下是誰具體管誰來。

    會議主持人是一個老同誌,頭發已經花白。藍老師告訴關山月:“他是縣委宣傳部司部長,“文革”中期曾經下放到咱們驛東公社朝陽山大隊當過幾天五七戰士。”藍老師的話讓關山月想起他的同學一個司文革,司文革跟著五七戰士的哥哥下鄉時,就住在朝陽山大隊四隊。關山月沒有問,心想:這個主持會議的同誌一定是司文革的哥哥,錯不了。想歸想,關山月沒有把這對藍老師說,他覺得一點說的必要都沒有。

    司部長先是介紹參加會議的領導,後是講了會議的開法,緊接著宣布開會。

    會開得很新穎。先是這個集體戶的張戶長介紹經驗,後是驛中公社黨委李書記介紹經驗,之後是幾個知識青年做主題批判發言。不用說,所有講話的人都把孔聖人整得灰頭土臉,不成人形。再後來是貧下中農代表、生產組長老孫發言,他表揚了知青們的革命豪氣,把他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取得的豐碩成果全部歸結到“批林批孔”上,更確切說是歸結到“批孔”上。再後來是知青們展示“學習小靳莊”的活動成果,自然是朗誦詩、唱歌、跳舞、演節目。再後來是縣委陳書記講話,這是關山月第一次麵對麵聆聽縣處級領導的講話。陳書記圓潤的嗓音,激情四射的表情,讓關山月心神蕩漾了一陣子。

    會議開了足足一上午,下午兩點才散。關山月的肚子已經喊翻了天,有了暈眩的感覺。

    兩點半開飯,菜極端的豐盛,有紅燒肉、澆汁魚,關山月足足吃了兩大碗高粱米飯。這天,是關山月平生第一次吃紅燒肉,吃澆汁魚,盡管他根本不知道那叫紅燒肉,那叫澆汁魚。

    領導們沒有獨立開灶,而是與與會的同誌共進午餐,他們邊吃邊誇讚這個集體戶,陳書記還不時地站起來,跟大家鼓動:“大夥看看,這是咱們全縣最好的集體戶,同學們繼承了中華民族的光榮傳統——勤勞,不但動身體,還動腦子,革命生產兩不誤。今天咱們吃的飯菜都是他們做的,豬和魚也是他們自己養的。這個集體戶從來就沒斷過肉,這在咱們全縣為數不多。大家想想他們能把自己的生活搞成這樣,靠的是什麽?不用問,他們靠的是毛澤東思想,靠的是‘批林批孔’。大家要把這個戶的好經驗帶迴去。”

    陳書記說的真對,像這麽好的集體戶真的不多。關山月所在的驛東大隊有三個集體戶,可這三個集體戶都不怎麽樣,愁吃愁用,有些知青還不務正業,招貓惹狗的讓社員們心煩。

    迴到驛東公社已經是下午六點。關山月要陪藍老師迴機關,藍老師沒讓,他讓關山月直接迴家。這晚藍老師沒有迴家,他在公社機關足足忙到半夜,根據縣裏會議精神聯係驛東公社的實際情況,形成書麵材料,要向公社黨委領導匯報。

    一九七五年八月十一日,關山月去公社前先去的大隊。他想跟大隊領導見一麵,這見麵沒有任何實際事情要做,他隻是想讓領導們知道自己雖然被公社暫時借去,但心還在大隊,就像是出嫁的姑娘總要在爹媽跟前顯露出跟娘家近便跟婆家疏遠的點點孝心。關山月等了半天,其他領導都見過了,但惟獨沒有見到黎如城。關山月心想:別的領導,包括國書記,見不見到無關緊要,但黎書記是必見的,而且是必須要攀談幾句。

    關山月聽蘇主任講,黎如城是班子中最能挑理見怪的一個,有的也挑,沒的也挑。一次,吳萌文在公社開會迴來,恰巧國書記、黎書記、蘇主任等領導都在,就沒多考慮,把公社的會議精神直接向在座的領導們匯報了。黎如城很不滿意,沒等吳萌文匯報完,摔門走了,弄得吳萌文不知所措。反過來他跟人講,說吳萌文不懂規矩,隔著鍋台上炕,還說吳萌文是‘打烏米的眼睛往上看’,沒瞧起他。有這樣一個頂頭上司,關山月格外加著小心,生怕讓黎如城挑出理來。

    關山月見已經八點多了,黎如城還沒到,就去問老看屋的,老看屋的悄聲對關山月說:“黎書記,這些天玩得鑽頭不顧腚了,已經兩天沒見他上班了,你沒看到國書記不樂嗬嗎,都是讓黎書記給氣的。”

    關山月沒有細打聽,他跟老看屋的交代道:“您告訴黎書記,就說我迴大隊來找他,看看大隊有沒有事,有事讓他給我打電話。”

    迴到公社,藍老師已經在辦公室忙了起來。他見關山月來對關山月說:“我已經跟黨委展書記匯報了,連修路的事也說了,隻等著黨委會定奪了。辦班的事,初步想法還是按照咱們自己原來的方案辦。展書記的意思是把‘批林批孔’和‘黨員積極分子’這兩個班結合在一起辦。看展書記的意思,是以“黨員積極分子學習班”為主,以“批林批孔學習班”為輔。你今天的任務就是去北頭招待所,看看那些大筆杆子關於“黨員積極分子學習班”的材料準備的怎麽樣了,問問他們準備什麽時間開班,咱們心中好有個數。”

    關山月從公社院裏出來,去招待所。公社招待所在街北,供銷社對過,有驛東公社最好的房舍。雖然叫招待所,其實沒有幾個房間,來住宿的人也不多。四位文人各自在自己的房間裏,正以筆作刀槍,刷刷點點,寫著自己手頭上的文章。這四個人中,關山月隻認得驛馬九中曆史教員邢順章,其餘三位老師知道名字,但名字和人對不上號。

    關山月問邢老師:“邢老師,藍老師讓我來請示一下,看需要我做些什麽。”關山月沒有像藍老實交代的那樣去說,他知道自己在四位老師跟前的地位,沒有任何條件去問人家工作的進展情況。邢老師把關山月領到任立國所在的房間,他把任立國介紹給關山月。這是關山月第一次見到驛東第一筆杆子。任老師人長得帥氣,可以稱得上是驛東公社的人樣子,近一米八十的個頭,國字臉,大眼睛,高鼻梁,說話字正腔圓。當關山月委婉地說明來意的時候,任老師笑著說:“我這正缺人呢,好了,你來就幫著謄寫材料吧。現在是有人寫沒人抄。”

    關山月一聽,任老師是把藍老師派自己來的意思弄擰了。關山月知道這不是任老師的錯,是自己沒有把話說直溜,才惹出的麻煩。此刻,也隻好就坡下驢,說道:“好,這材料要抄幾天?”

    任老師仰起臉,眨巴眨巴眼睛,說:“兩天就夠了。”

    “那我迴公社跟藍老師說一聲,馬上迴來抄。隻是字寫得不好,不知道諸位老師能不能相中,更不知道領導能不能看懂。”說著關山月順手從桌子上拿起一張稿紙,想寫幾個字讓任老師看看,當他拿到手中一看,發現稿紙上已經有了半片兒字,字跡潦草得讓人分辨不清,真有老張爬的樣子。邢老師的字關山月熟悉,雖然邢老師的字不是上乘,但有著他那邢氏自己獨創的體,完全可以拿到桌麵上,而手頭這半張紙上的字沒有體,連小學高年級學生的字都不如,這樣的字不要說跟別人比,就是跟關山月比也要差一大截。關山月斷定這字既不是邢老師寫的,也不會是其他三位老師寫的。

    關山月沒有帶筆,他下意識地四處看了看,想找到一支筆,但沒找到。邢老師明白關山月的意思,告訴任老師:“關山月是我妹妹的同班同學,也是我的學生,字不錯,拿得出手,在學校經常出板報,刻鋼板。”

    “別說,咱們就缺這樣的人,馮老師和房老師都不喜歡刻鋼板,咱倆也都幹厭了,將來要是小關能過來,給咱們打打下手,可就好多了。”說到這,任老師把頭轉向關山月,“小關,上我們這來行不行?”

    “那感情好了,若能在幾位老師跟前幹點事,是我的福分,跟我重迴課堂沒什麽兩樣。邢老師知道,我幹別的不行,當學生還中,一輩子當不夠。”

    “好,一言為定,哪天我跟領導吹吹風。”

    關山月迴到公社機關沒有跟藍老師說事情的全過程,隻是講黨員積極分子培訓班的準備工作還要兩天才能完成。任老師讓他去謄寫材料的事,關山月也提了一嘴。

    藍老師沒有在意關山月這些話,他告訴關山月:“黨委已經開會研究完了,定兩個班合起來辦,具體由公社革委會副主任,主管文教衛生工作的曠世才來領導。曠主任讓咱們把材料準備好,兩家要集中起來研究一下,怎麽辦定個框框。”

    正說著,曠主任推門進來。關山月認識曠主任,但曠主任不認識關山月,藍老師把曠主任介紹給關山月,沒等關山月問候,曠主任朗聲說道:“啊,我知道,聽說是九中新近出的小才子。好哇,好哇。在階級鬥爭、生產鬥爭、科學實驗三大革命運動中鍛煉鍛煉,有前途。”“謝謝曠主任。但不是學生駁您的麵子,我不是才子,說真話,我連‘讀書人’這三個字都不配。在您和藍老師麵前當個學生還踉踉蹌蹌,今後可千萬不能這樣說呀,讓我無地自容。我願多多的聆聽像您和藍老師這樣師長的教誨,在無產階級繼續革命的征途上,爭取有較大的進步和成長。”關山月知道眼前這位曠主任不是一般人物。

    曠主任自幼聰穎,好學上進,但因家庭貧困,一九四七年解放了才上學讀書,後被政府送去師資班深造。他二十歲參加工作,在老家的一所小學教書,後任校長。驛東公社農中成立,改任農中校長。

    一九五七年大鳴大放時,曠主任響應號召,實實惠惠地鳴放了一陣子,結果運動發展到第二階段開始反右的時候,曠主任被打入另冊。隻因為他出身好,又值年輕,才沒被劃成正式“右派”,而是“中右”,被組織規定控製使用。

    關山月認識曠主任是一九六三年。當時驛東公社舉辦“階級教育展覽”,曠主任當講解員。因為這階級教育展覽的首篇,是介紹關父在舊社會被地主剝削的情況,所以,關山月在哥哥關山峰的引領下前去觀看,並且格外用心,也從此認識了曠主任,但曠主任沒有細心這個專心致誌聽他講解的小孩子。後來關山月聽雲老先生說,這展覽的文字材料都出自曠主任一人之手,感觸很深,知道這是一位才氣橫流的人,要知道這展覽材料中。光七言詩就有一百餘首。

    此後,曠主任任過南中的校長,任過驛東公社文教助理。

    曠主任因為“反右”時的那點兒汙點,在入黨上費盡了周折,從一九五七年算起,光入黨申請書就寫了五十四份,思想匯報不計其數;隻正式黨員登記表就填了五次。值到一九七五年春他才解決了組織問題,並任公社革委會副主任。解決組織問題的那天,曠主任喝了四瓶蓋驛馬大曲,痛哭了一場,醉的不醒人事。

    “好,隻要你肯跟我們這些老家夥走,沒問題,我會給你修路架橋的。”

    藍老師知道曠主任來有事,關山月也知道,顯然,這些閑話耽誤了正事,關山月沒有再接曠主任的話茬,藍老師開口道:“曠主任有事吧?你說。”

    “啊,我想碰一下頭,把兩個班兒合在一起辦的日程、講課內容、講課人員敲一下,好馬上安排。時不我待,不能往後拖了,眼看要秋收,三春不趕一秋忙,忙起來什麽都幹不成了。”

    “你看在哪開?要是在這開,讓關山月去北頭招唿他們一聲,要是去北頭開咱們就走。”藍老師仿佛像知道曠主任在猶豫不決似地征求道。“到北頭吧,不然還得讓小關跑一趟。”

    “曠主任,沒事的,我年紀輕輕,跑兩步道算什麽。”

    “這麽說……,就在公社院裏開吧,這樣,有情況也好直接向領導請示匯報,方便。你去把他們請來,到我辦公室。”

    二十分鍾後,關山月把四位老師請到了曠主任的辦公室,等幾位老師坐定,關山月轉身要走,曠主任喊住了他:“小關,別走哇,也參加會。”

    “我參加會?”關山月知道自己是幹什麽吃的,發出疑惑。

    “參加會。聽聽也是學習嗎。”曠主任果斷地說,他的猶豫風格頓時去了爪哇國。關山月沒有再說什麽,規規矩矩地找把椅子坐下。

    曠主任跟他在公眾場合不同,沒有講一句冠冕堂皇的話,而是開門見山問與會的兩方都需要講什麽課,講的內容是什麽,誰講。

    任老師代表公社材料組,把黨員積極分子培訓班的相關事宜做了匯報。他們計劃講五個大題目,黨的基礎知識為第一課,由任老師主講;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理論為第二課,由房老師主講;“學習大寨趕小鄉”經驗介紹為第三課,由馮老師主講;向小靳莊學習占領農村思想文化陣地為第四講,由邢老師主講;黨史為第五講,主講人沒有確定。

    藍老師則把“批林批孔”輔導班的相關事宜向曠主任做了匯報。藍老師推翻了自己原來的打算,不再搞十五個專題發言了,而是搞四個方麵主題講座,即:五四運動與砸爛孔家店講座,毛主席一貫批判儒家思想的講座,儒法鬥爭史講座,林彪與孔孟思想講座,然後,請十位模範人物談“批林批孔”的心得體會。緊接著藍老師講了具體主講人和發言人是誰,並一一介紹他們的具體情況。

    關山月不在藍老師公布的主講人和發言人之列,這不但讓關山月感到意外,也讓四位老師和曠主任感到意外。曠主任聽完藍老師的匯報,稍微停頓一會兒,說:“小關沒有課呀?”

    “原來讓他準備了一個題目,但他去汪家屯查賬,我怕他沒時間準備,就安排了別人。這不,開始的時候,領導們定輔導班單獨辦,我一看忙不過來,就讓小關來跟我忙會務,準備材料、登記、組織哪樣不需要人,就這些他能忙過來就不錯了。”

    藍老師的話解除了關山月的疑惑。自從到公社來,包括去狼洞大隊參加現場會,藍老師一直沒提關山月準備的講稿的事,關山月一直為此納悶,今天,藍老師挑明了,關山月才知道自己現在的身份不是講課人,而是輔導班的組織者之一。可是,兩個班合並之後,有領導親自負責組織,關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歲月東流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華夫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華夫劍並收藏歲月東流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