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一年的秋天像似被人推了一把，來得又快又猛，八月剛過，蕭殺的北風便卷著殘葉漫天的撲來，讓出行的人們很難睜開眼睛，仿佛整個世界又迴到了混沌狀態。
九月中旬，在古老的中國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一場摧枯拉朽的政治強震把全國人民都給晃暈了，一時間，上上下下，陷入迷茫之中的人們不在少數。
大街小巷流傳著許多小道消息，把小道消息帶到關家的是關父。十九號晚上，關父迴到家裏，他把關山月叫到跟前，問關山月：“山月，你在學校聽沒聽到什麽說道？”
“沒有。”關山月迴答得很幹脆。
“說道”，是東北人對事情緣由的一種土話稱謂。關山月沒有跟父親說假話，他真的沒聽到任何的說道。
“不能啊，你們同學裏，父母當官的不少，大官小官都有，不能聽不到哇。”關父不無疑惑地問。
“爹，你說什麽事吧？”
“什麽事，街裏都議論成一個蛋（多的意思）了，說中央出大事了，你聽廣播看報紙，沒覺出差頭來？林彪元帥最近露麵了嗎？”關父說。
雖然關父在林彪的對立陣營中當過兵，也曾和林彪的兵交過手，但對林彪一向敬重，自從林彪授元帥銜後，關父一直這樣稱唿林彪，除非必須稱副主席的時候，關父很少改口。
要說關山月沒有警覺是不對的，自從報紙、廣播點名批判陳伯達之後，又連篇累牘地批判“劉少奇一類政治騙子”，就感到中央出了問題，而“一類騙子”這樣的提法絕不會是陳伯達一個人的問題。但，這是一個非常重大和敏感的政治問題，太過於嚴肅，別說一個中學生，就是一個成年人也沒有任何膽量來提及它，隻能是在閑暇的時候，自己默默的去思量。
第二天上學，關山月利用早自習的時間，溜進政治教員室，找詹老師翻報紙。翻了一個來小時，確實連林彪名字的一個筆畫也沒見到，同時沒見到的還有一群人，像黃永勝、吳法憲、李作鵬等。關山月心想：父親說的十有八九是事實，林彪真的出事了。
九月二十一日，第一節課下課。關山月和同學陳陽光佝僂著身子依偎著走出校門，走向學校的廁所。
霜後的北風有些刺骨，北山上的莊稼像被氧化劑催化了一樣，現出瘮人的白色，生機在轉瞬間，遭到了無情的扼殺。
他們倆剛出校門，便不得不停住腳步。原來，學校廁所門口已經站滿了人，有二三十位。
驛馬九中的廁所建在校園外，不在校園內，距離教室有很長一段距離。廁所又小，男生一側隻有十個蹲位，根本不夠用。
關山月和陳陽光看了看，沒用商量，兩個人便搭搭咯咯往北山走，想去山上的大溝裏找個被人的地方，把事情解決掉。
關山月與陳陽光都來自於驛東小學，是同班同學。陳陽光原在五連一排，臨畢業前三個月跳級到六連一排。
兩個人本來就熟識，等到中學時走得更近。陳陽光喜歡吸煙，常把關家當成他吸煙的驛站。
走著走著，陳陽光見四處沒有別人，就神秘兮兮地對關山月說：“山月，跟你說個事，你可千萬別外傳。”
說到這，陳陽光凝重起來，身子稍往前探，習慣性地用手理了理頭發，不無傷感地繼續道：“沒想到吧，林彪跑了，摔死在蒙古，是一個叫什麽汗的地方。”
雖然小道消息已經盈耳，但沒有這樣的具體，關山月不敢相信。此前，他聽父親說時，主觀斷定是階級敵人造謠，父親聽信了謠言；進而自己安慰自己，想一定是林副主席生病了，才沒有露麵。
陳陽光的話觸動了關山月本來就脆弱的神經，他替陳陽光害怕，也替自己害怕，趕忙顧盼左右，發現跟前沒有別人，才顫抖地說道：“陽……光，你可別瞎說，這……是大事，你不要腦袋了？要是讓同學知道，給你……告到學校，還不打你個‘現行反革命’！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當時的政治氛圍讓每個隻要不是呆傻的人都能意識到這一點，自然，陳陽光也不會不知道這一點，關山月有些盲人戴花鏡——多餘這層了。
陳陽光看到關山月一臉驚詫的樣子，咧了一下嘴，小聲解釋道：“我不是瞎說，長幾個腦袋敢瞎說？這是真的。昨天晚上，我爸從縣裏迴來，帶迴來一份中央文件，睡覺前交給我媽的，說是重要文件，讓我媽鎖到櫃裏。我爸往出拿的時候，我看了一眼，寫的是‘關於林彪反黨集團的通知’。我媽問我爸是什麽事，我爸說是林彪跑了，摔死在蒙古什麽什麽汗的地方，我沒聽清。文件已經傳達到縣團級了，還要往下傳達。我爸拿迴來的這份文件，是給驛東公社捎的，說不定今天就往下傳達呢。”
“不能往下傳達，估計是公社領導看看就完了，這麽大的事，能讓老百姓知道嗎？老百姓知道了，該咋說？”關山月斷言道。
關山月知道陳陽光的父親在“文革”前任縣計委主任，行政十六級，此時，說他是五七戰士，隻是掛名，在縣糧食局有實職，任糧食局革命領導小組組長，政治上享受縣團級待遇。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領導幹部不但論職務，還要論級別，一般是按照行政級別劃分政治待遇和生活待遇的。因此，中央文件，是按級別一層層傳達的，先是高級幹部，後是中級幹部，然後才輪到基層幹部。所說的基層幹部就是公社一級往下的幹部。最後才讓你平民百姓知道。然而，有許多重要文件是不到基層的，更不是平民百姓所能聽到、看到的。
陳陽光說得信誓旦旦，使得關山月相信的分量遠遠大於懷疑的分量。關山月的腦袋迅速膨脹起來，有籃球般大小，一片空白，他楞楞地站在凜冽的北風中，有五六分鍾一動沒動。
上課的鍾聲響過，該迴教室了，關山月還沒迴過神兒來，跟著陳陽光往校園裏走，竟忘了小便。是陳陽光提醒他，他才想起小便這事，覺得腹部脹脹的痛，匆匆忙忙找個靜處解決掉。等趕到教室時，第二節課已經開始。好在數學老師魯元忠知道同學們上廁所的艱難，沒有詰問。
三天後，學校把全體師生集中在驛東公社俱樂部傳達中央文件。新到任的鄭校長一臉的沉重，讓每個與會的師生都如喪考妣一般。
鄭校長一字一頓地傳達了一個小時，先是傳達中央文件，後是公布林彪反黨集團製造的《五七一工程紀要》，師生們大氣不出地聽了一個小時，隻有俱樂部的天棚在砭人肌骨的寒風中發出傷心的低泣。
公社俱樂部離學校有一公裏多的路程，同學們去時有說有笑，迴來的路上跟參加完吊喪會差不多，鴉默雀靜，像行進在去往地獄的路上。誰也不相信黨的副主席、全國人民的副統帥能跑，而且能往修正主義的大本營——蘇聯跑！更沒人敢相信他竟下手謀害主席，妄圖置主席於死地。
雖然學子們是不諳世事的初中生，但經曆文革之初的摔打，政治上的敏銳性不弱，隻是，這事發生得太突然，好似夢境一般，一丁點思想準備都沒有，不怪有的同學說：“鄭校長傳達的文件不是假的吧？”
鄭校長傳達的文件不是假的，不幾天，報紙、廣播證實了這一點。報紙和廣播不再用“陳柏達一類政治騙子”這樣的特殊代詞了，而直接冠以“林彪反黨集團”，學子們才信這事是真的。
立刻，一場批林運動在全國興起。驛馬九中毫無例外，沒用上三天將這批判推向高潮。自然是老套路，人人寫一篇大批判文章，然後小會上批，然後開大會批，然後把這稿子貼到牆上。
實話實說，“批劉鄧路線”，關山月已經從外行轉成內行。經過輿論界五六年的耳提麵命，寫起批判稿來，常能鸚鵡學舌般筆走如心了。
在教育上，可以批白專道路；在農業上，可以批“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包產到戶”；在工業上，可以批物質刺激，經濟掛帥；在文化領域，可以批“資產階級人性論”；在哲學上，可以批形而上學、唯心主義、洋奴哲學……。
批判稿的結尾，千篇一律，給被批者扣上“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搞修正主義，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大帽子，然後加上一句：“xxx罪惡滔天，全黨共討之，全民共誅之，踏上一萬支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在關山月的靈魂深處，說劉少奇是“階級敵人”，彭德懷是階級敵人，沒有一點的含糊，而且理由充分得不能再充分了。因為劉少奇罪狀和彭德懷的罪狀不但寫在報章裏，而且寫在初中政治教科書上。這教科書說得頭頭是道，條條在理，無可辯駁。
把“九次路線鬥爭”的頭子，什麽陳獨秀、李立三、羅章龍、彭德懷、劉少奇皆說成是十惡不赦的階級敵人，曆史的罪人，這已經是人們頭腦中固有的東西。
這功勞該記在“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的身上。要知道，關山月他們這一代人被政治洗腦整整六年，從幾歲到十幾歲，是非標準的評判法則已經根深蒂固。
由於個人崇拜，迷信聖賢，紅衛兵們隻知道一條，那就是：誰反對毛主席，誰就是壞蛋，我們就要跟誰鬥爭。沒誰去辯對錯，去辯是與非。
批判林彪，怎麽批呢？過去，從來沒聽到過關於林彪的一句壞話，現在必須說林彪的壞話，一時間，思想轉不過彎來，大家沒了主意。
林彪，這位從湖北林家大灣走出來的傳奇人物，在中國，尤其在東北，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二十三歲任軍長，二十五歲任軍團長，二十九歲任抗日軍政大學校長，三十歲任一一五師師長，三十五歲任東北人民自治軍司令員，轉任東北民主聯軍司令員、第四野戰軍司令員、中南軍區司令員，四十八歲授元帥銜，五十一歲任黨的副主席，六十一歲被寫入黨章接毛主席的班兒。
紅軍時期，其指揮的一軍團是紅軍中主力的主力，打了無數硬仗、險仗，保衛黨中央完成了著名的二萬五千裏長征。抗日戰爭時期，他率領一一五師痛殲日寇於平型關前，一戰殲敵千餘，開創了抗戰史上的新紀元。解放戰爭中，他率軍數十萬兵出北滿，發起了著名的遼沈戰役、平津戰役、渡江戰役、衡寶戰役、廣州戰役和渡海戰役，打下了中國半壁江山。戎馬一生，戰功赫赫，在曆史上也少有人能出其右。
解放後，他多半時間養病，不招災不惹禍，即便是文革初也沒幹什麽越格的事，跟在主席的身後，人雲亦雲。
至於說他跟一些將帥的矛盾，這也實屬正常。人的知識占有不同，生活閱曆不同，思維方式不同，不可能都想到一起去。同事之間，上下級之間，互相有些不理解，存在不同意見，這在任何一個國度，任何一個團體中都該是正常的事。可這些正常的事，較之其他將帥，發生在林彪身上也是少之又少。林彪的性格中國人都清楚，寡言寡語，輕易不表態，也很少說三道四。
至於後期，有人硬生生把林彪和江青扯到一起，不能不說有些牽強。其實，最看不起江青的人，在我們黨內恐怕就是林彪了，林彪曾聲言，要把江青拉出去槍斃。
據說這事出在文革期間，江青試圖攪亂軍隊，林彪急眼了，放下狠話，嚇得江青收手。
即使沒有這事，他（她）們兩個也很難是一丘之貉。試想，毛主席之後誰能繼承大位？在中國隻有他（她）們兩個人！一個是毛主席的親密戰友，一個是毛主席的夫人。如此的兩個人又怎麽能走到一起陰謀反黨呢？自古你見過兩個爭奪皇位的人，聯手幹事的嗎？更何況，此時除了他（她）們倆，已沒有第三個人能靠近大位半步。
閑話休提。
林彪的言行已經深入學生們的骨髓，打動青年人的赤膽忠心。每一個同學都能背誦出林彪說過的警句，像：“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學生”；“學習毛主席著作，要帶著問題學，活學活用，立竿見影，在用‘字’上狠下功夫”；“毛主席的話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隻要你翻開教科書，包括數學、物理、化學都能看到林彪的語錄。白紙黑字，真真切切。甚至政治教科書、曆史教科書還說林彪一貫聽毛主席的話；從戰爭年代到和平年代，從解放前到解放後，一直是毛主席最好最好的好學生。
可如今的中央文件，又突然說，林彪一貫反對毛主席，從井岡山反對到遼沈戰役，從遼沈戰役反對到全國解放，從全國解放反對到“文化大革命”。毛主席的話他一句也不聽，是大黨閥、大軍閥、大騙子；不讀書、不看報，十足的白癡。
瞬息之間，把一個深刻印烙在人們腦海裏的天之驕子變成一個吃人肉喝人血的混世魔王，隻要精神不失常的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理解，也難以相信。
一時間，天糊塗了，地糊塗了，人更糊塗了。
昨天，在課堂上還祝福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今天，卻林彪人的不是，狗的不如，這怎麽說都是千難萬難的事。
對曆史極端感興趣的關山月更是難以說服自己，自從聽鄭校長傳達中央文件那一刻起，他就在用心數著建國二十餘年的光景裏，我們這個黨反對主席的人有多少。先是高、饒聯盟，後是彭、黃、張、周反革命軍事俱樂部，緊接著是彭、羅、陸、楊閻王殿，再後是劉、鄧資產階級司令部。數十人，數百人，數千人，都在一瞬間由革命者成為反革命者。這是多麽大的曆史落差，讓所有正常的人，隻要不是編寫曆史的人，都難以接受。
張三反了，李四反了，王二麻子反了，都可以理解，唯有林彪反了，沒有一個人能理解。林彪從井岡山起就跟著主席走；沒有主席的重用，沒有林彪的輝煌；沒有林彪的輝煌，沒有主席的成就感。
說林彪是壞人可以，可是林彪黨羽搞的那個《五七一工程紀要》怎麽竟說實話呢？除了要加害主席外，在揭露社會各方麵的矛盾上，其闡述都有客觀的影像，所言沒有多少虛話。“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等於變相勞改”，“紅衛兵成了替罪羔羊”，“國富民窮”，“封建專製”，“積重難返”……。哪一條和現實對不上號？關山月真是越看越糊塗，越想越覺得無法下筆。
然而不批不行，不狠批還不行。同學們努力著，花費很大的力氣來改變自己原來固有的觀點，從林彪要篡黨奪權上考慮這一重大曆史事件，著眼點放在他們要謀害主席、另立中央、逃往蘇聯上。盡管它空洞，但從感情上完全可以對林彪恨起來。
在關山月他們這代人中，熱愛毛澤東主席是天經地義的事，仇恨那些反對毛主席的人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於是，有了對毛澤東的愛，也就有了對高崗、饒漱石、彭德懷、彭真、劉少奇、鄧小平、陳伯達、林彪等人的恨。所以要批林彪，先要把林彪和高崗、彭德懷、劉少奇等同起來，說他們都是謀權篡位，想當黨和國家最高領導人的害人精。總之，把清的、混的，舊的、新的摻在一起，來了個一勺燴，才算完事。
事實上彭德懷、劉少奇與林彪根本不是一碼事！可關山月他們這樣的小人物如何能弄得清楚？也因此，在劉少奇之後，把林彪列為第十次路線鬥爭的頭子。
不管思想多麽複雜，表麵文章是統一的，同學們都寫出了自己的批判稿，這些批判稿統統在小會上宣讀，重點的在大會上講，之後張貼到牆上。於是，教室四壁，唿唿啦啦殘紙飛揚。
令人不解的是那些“學習毛著積極分子”。幾天前，他們還把林彪的話當做語錄掛在嘴上，慷慨激昂地表示：要向林彪同誌學習，做毛主席的好學生。現在，卻猛然間調轉炮口，勁頭十足地向他們的光輝榜樣轟擊，把林彪說成是罪惡累累的壞蛋；甚或說他們早就看出了林彪的狼子野心，早想和林彪劃清界限，隻是懾於林彪反黨集團的淫威。這些人活靈活現、慷慨激昂地在全校大會上做主題批判，演出新的政治滑稽戲。
要說寫批判稿，關山月在他們班，甚至全年級也算高手，最起碼文字組織能拿得上桌麵。學校山牆的壁報上，已經能看到關山月自己編寫、親自手書的短文和小詩。但這次關山月沒有動腦去寫那批判稿，而是工工整整地抄了一段報紙。
那時，關山月的心思不在這震驚全球的大事上，任何誘人的“批判”激發不出關山月半點興趣。這不是關山月多高明，有什麽獨到見解，而是有比“林彪叛逃”更鬧心的事擺在關山月的麵前，讓關山月倍受煎熬。
就在傳達中央文件後的第七天，關父被公社群專小組叫去驛東大隊，被繼續的“清隊”運動給“清”了。
此時，“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仍在繼續。“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正在被熱炒。在驛馬農村，“清隊”運動正往高潮推進。隨著“挖國民黨”事件的逐漸平息，“群專領導小組”開始還陽，氣焰重新囂張起來。
說實在話，把關父列為“清隊”對象，關父不冤。
“清隊”，顧名思義，“清理階級隊伍，鏟除異己分子。”按照這樣的邏輯，給關父戴上一頂階級異己分子的帽子一點都不過。關父貧農家庭出身，算是無產階級，但他十七歲當國軍，雖然是被強拉入伍，終是不良記錄。解放初，辭職迴鄉，栓車買馬搞單幹；又在“四清”運動中自動退黨；在“文革”前，十幾年的時間裏，他利用擔任生產隊長的機會帶領社員大搞“投機倒把”，倒騰過膠皮車，倒騰過牛馬，倒騰過木材，把工分的分值搞到全公社最高的兩元一角五分。這些，都是他走資本主義道路，背離無產階級的鐵證。
這次清隊，是前次清隊的繼續。前次清隊，工作組進點不久關父就首當其衝被“關照”過。隻是剛要查關父的“曆史問題”，便出現了抓“國民黨”事件。於是，關父成為了“新國民黨”，被關。後來，上峰說：國民黨抓錯了，群專草迷了一陣子，關父得以暫時的解放。
這次，關父的“曆史問題”又被工作組提溜出來。經過三四天的磨牙，工作組日以繼夜，也沒找到關父曆史上的新問題。
其實，關父的曆史問題已經不知折騰了多少遍，四清時被工作隊折騰個底朝天，在“文革”之初又被“造反派”折騰個底朝天。寺下屯的社員們，除了個別人之外，沒誰還拿關父的曆史問題算事了。
為了完成把關父打倒的既定任務，“清隊”工作組不甘心，他們雞蛋裏挑骨頭，延伸嗅覺，開始從其他方麵找關父的毛病。
關父非常了解這些人的醉翁之意，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幾個狗揍，沒安好心，要往老梃（東北土話相當於‘死’、‘最深的程度’）削我，不整倒我是不能罷休的。”
關父的情緒低到冰點，其悲觀程度僅次於丟掉黨票那會兒。
關山月很著急，他清楚，這種無休止的清隊，對放棄政治生命的父親來說，是極端的不公平，讓人無論如何想不通：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放棄了所有政治抱負和政治野心的父親，怎麽連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生產隊，做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的權力也要被剝奪掉？想置父親於死地的那些“工作組”究竟在想些什麽？難道一個小小的生產隊隊長對他們的革命竟能如此的重要？
此時，關父正任那勞神費力的生產隊隊長。關父從成立生產隊的那天起就是生產隊的隊長，隻是“四清”之後，文革之初，間斷過。但不管政治形勢怎麽變化，社員們還是堅定不移地把這個職務賞給他。
其實，關父對這個社員頭兒並沒看中，文革之初下台後，關父曾對關母說：“幹什麽不養家，非得當這個隊長嗎？今後就是管我叫爹，我也不幹這活兒了。起早貪黑，不多掙，不多得，還撈不著好。”
可沒用兩年，社員們死活還讓關父當這差。關父開始不肯，是關山月的五伯父說了關父：“滿屯子關姓占一多半，你能扔下大夥不管嗎？再說，你不當隊長幹什麽去，你是做買賣那塊料，可是官家讓你做買賣嗎？”
聽了堂兄的話，關父才重新上任。此時的生產隊已經敗落，分值由過去的兩元一角五分降到七角三分，社員們基本散了心。
關父是一九六九年年初迴任生產隊長一職的，到二次“清隊”已經是兩年的光景。生產隊的分值恢複到一元七角六分。
關父沒念過書，不識字，所以在生產隊既不管錢，也不管物，是一個領頭幹活的當家人。
工作組忙活了三四天，十月四日，他們把關父叫到辛殿雲家，辛組長對關父說：“老關，你要有思想準備的，經過幾天的內查外調，我們發現在你身上存在著重大的經濟問題，初步可定性為貪汙。你知道貪汙是什麽性質嗎？貪汙是破壞社會主義集體經濟，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是嚴重的犯罪！”
聽辛組長說，關父一下子愣住，半天沒有說話，兩眼直勾勾地看著辛組長。
辛組長拿出兩張稿紙，一筆一筆地給關父念叨著，一共三十一筆，共計五百一十二元。貪汙五百一十二元，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不殺頭，也要判個十年二十年。
關父是怎麽走迴家的，他自己不記得。迴到家，他咣當一聲倒在炕上，昏了過去，嚇得全家人哭成了團兒。
好事不出名，壞事傳千裏，沒用上兩天，關父貪汙的事傳遍了驛東。全家人愣住了，關家的親親故故愣住了，寺下生產隊的大部分社員也愣住了。
五月七日晚，五伯父來到關家，他對關父說：“老先生，你要挺住，起碼貪汙沒貪汙你自己心明鏡的。咱們要真是貪汙了，馬上想辦法退賠；要是沒貪汙，豁出命也得洗幹淨。”
五伯父接著說道：“這你還沒看明白嗎，發難的沒別人，主力是辛殿雨和辛殿雲兄弟，背後捅的是咱們家老十一，還有劉家你老姐的大小子繼昌。他們定好了，把你拉下去，老十一當生產隊長，劉繼昌當政治隊長，辛殿雲當保管，辛殿雨打更，老柳家的三姑娘當會計。不能讓他們陰謀得逞。”
“五哥，我不是擔心這幾頭蒜，主要是他們靠山太硬了。這靠山不是別人，就是工作組的辛組長，他是辛殿雲的本家，雖然不近，但沒出五服呀。”
關父說的不無道理。原來，進駐寺下屯的清隊工作組組長是辛殿雲的本家哥哥，也就是關山月那已經故去的同學辛成賢的父親。長子的早去，讓他精神受到很大的打擊，內心產生偏激，他看到誰家的孩子像個人樣，就心生妒忌。他對關父的恨，一是來自他本家兩個弟弟的蠱惑，二是活蹦亂跳的關山月來來往往經常出現在他的麵前，他不好受，心顫。
他們知道關父鬥大的字不識一口袋，於是，便從生產隊會計那端來賬本，把不合理支出的賬目全部落在關父的名下。
一九七一年十月八日夜，清隊工作組辛組長打發地主兒子莊吉山到關父家，又把關父找到辛殿雲家。辛組長說：“老關呢，已經跟你說了你的問題，不知你是怎麽想的。你應該知道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在咱們驛東是有先例的，供銷社的售貨員宮冀望，不是貪汙，確切地說是短款，才一百二十元，你知道判幾年吧，三年。住你們屯的公社柳書記，省勞動模範，就因為蓋房時少交了三十幾元椽檁錢，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我不是嚇唬你，你這劃拉劃拉，少說也有兩三百，你看怎麽辦吧。我給你兩天考慮時間。”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貪汙可不是個小事，揣兜裏三十元就可以量刑。全公社十年八年的，能出兩三個貪汙犯，就夠一說了。不像二十一世紀初，貪汙犯遍地都是，貪汙個五七八千的不算迴事，貪汙過萬的隨便扒拉，一扒拉就一個。要是都送進監獄，恐怕要拿出國土的萬分之
九月中旬，在古老的中國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一場摧枯拉朽的政治強震把全國人民都給晃暈了，一時間，上上下下，陷入迷茫之中的人們不在少數。
大街小巷流傳著許多小道消息，把小道消息帶到關家的是關父。十九號晚上，關父迴到家裏，他把關山月叫到跟前，問關山月：“山月，你在學校聽沒聽到什麽說道？”
“沒有。”關山月迴答得很幹脆。
“說道”，是東北人對事情緣由的一種土話稱謂。關山月沒有跟父親說假話，他真的沒聽到任何的說道。
“不能啊，你們同學裏，父母當官的不少，大官小官都有，不能聽不到哇。”關父不無疑惑地問。
“爹，你說什麽事吧？”
“什麽事，街裏都議論成一個蛋（多的意思）了，說中央出大事了，你聽廣播看報紙，沒覺出差頭來？林彪元帥最近露麵了嗎？”關父說。
雖然關父在林彪的對立陣營中當過兵，也曾和林彪的兵交過手，但對林彪一向敬重，自從林彪授元帥銜後，關父一直這樣稱唿林彪，除非必須稱副主席的時候，關父很少改口。
要說關山月沒有警覺是不對的，自從報紙、廣播點名批判陳伯達之後，又連篇累牘地批判“劉少奇一類政治騙子”，就感到中央出了問題，而“一類騙子”這樣的提法絕不會是陳伯達一個人的問題。但，這是一個非常重大和敏感的政治問題，太過於嚴肅，別說一個中學生，就是一個成年人也沒有任何膽量來提及它，隻能是在閑暇的時候，自己默默的去思量。
第二天上學，關山月利用早自習的時間，溜進政治教員室，找詹老師翻報紙。翻了一個來小時，確實連林彪名字的一個筆畫也沒見到，同時沒見到的還有一群人，像黃永勝、吳法憲、李作鵬等。關山月心想：父親說的十有八九是事實，林彪真的出事了。
九月二十一日，第一節課下課。關山月和同學陳陽光佝僂著身子依偎著走出校門，走向學校的廁所。
霜後的北風有些刺骨，北山上的莊稼像被氧化劑催化了一樣，現出瘮人的白色，生機在轉瞬間，遭到了無情的扼殺。
他們倆剛出校門，便不得不停住腳步。原來，學校廁所門口已經站滿了人，有二三十位。
驛馬九中的廁所建在校園外，不在校園內，距離教室有很長一段距離。廁所又小，男生一側隻有十個蹲位，根本不夠用。
關山月和陳陽光看了看，沒用商量，兩個人便搭搭咯咯往北山走，想去山上的大溝裏找個被人的地方，把事情解決掉。
關山月與陳陽光都來自於驛東小學，是同班同學。陳陽光原在五連一排，臨畢業前三個月跳級到六連一排。
兩個人本來就熟識，等到中學時走得更近。陳陽光喜歡吸煙，常把關家當成他吸煙的驛站。
走著走著，陳陽光見四處沒有別人，就神秘兮兮地對關山月說：“山月，跟你說個事，你可千萬別外傳。”
說到這，陳陽光凝重起來，身子稍往前探，習慣性地用手理了理頭發，不無傷感地繼續道：“沒想到吧，林彪跑了，摔死在蒙古，是一個叫什麽汗的地方。”
雖然小道消息已經盈耳，但沒有這樣的具體，關山月不敢相信。此前，他聽父親說時，主觀斷定是階級敵人造謠，父親聽信了謠言；進而自己安慰自己，想一定是林副主席生病了，才沒有露麵。
陳陽光的話觸動了關山月本來就脆弱的神經，他替陳陽光害怕，也替自己害怕，趕忙顧盼左右，發現跟前沒有別人，才顫抖地說道：“陽……光，你可別瞎說，這……是大事，你不要腦袋了？要是讓同學知道，給你……告到學校，還不打你個‘現行反革命’！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當時的政治氛圍讓每個隻要不是呆傻的人都能意識到這一點，自然，陳陽光也不會不知道這一點，關山月有些盲人戴花鏡——多餘這層了。
陳陽光看到關山月一臉驚詫的樣子，咧了一下嘴，小聲解釋道：“我不是瞎說，長幾個腦袋敢瞎說？這是真的。昨天晚上，我爸從縣裏迴來，帶迴來一份中央文件，睡覺前交給我媽的，說是重要文件，讓我媽鎖到櫃裏。我爸往出拿的時候，我看了一眼，寫的是‘關於林彪反黨集團的通知’。我媽問我爸是什麽事，我爸說是林彪跑了，摔死在蒙古什麽什麽汗的地方，我沒聽清。文件已經傳達到縣團級了，還要往下傳達。我爸拿迴來的這份文件，是給驛東公社捎的，說不定今天就往下傳達呢。”
“不能往下傳達，估計是公社領導看看就完了，這麽大的事，能讓老百姓知道嗎？老百姓知道了，該咋說？”關山月斷言道。
關山月知道陳陽光的父親在“文革”前任縣計委主任，行政十六級，此時，說他是五七戰士，隻是掛名，在縣糧食局有實職，任糧食局革命領導小組組長，政治上享受縣團級待遇。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領導幹部不但論職務，還要論級別，一般是按照行政級別劃分政治待遇和生活待遇的。因此，中央文件，是按級別一層層傳達的，先是高級幹部，後是中級幹部，然後才輪到基層幹部。所說的基層幹部就是公社一級往下的幹部。最後才讓你平民百姓知道。然而，有許多重要文件是不到基層的，更不是平民百姓所能聽到、看到的。
陳陽光說得信誓旦旦，使得關山月相信的分量遠遠大於懷疑的分量。關山月的腦袋迅速膨脹起來，有籃球般大小，一片空白，他楞楞地站在凜冽的北風中，有五六分鍾一動沒動。
上課的鍾聲響過，該迴教室了，關山月還沒迴過神兒來，跟著陳陽光往校園裏走，竟忘了小便。是陳陽光提醒他，他才想起小便這事，覺得腹部脹脹的痛，匆匆忙忙找個靜處解決掉。等趕到教室時，第二節課已經開始。好在數學老師魯元忠知道同學們上廁所的艱難，沒有詰問。
三天後，學校把全體師生集中在驛東公社俱樂部傳達中央文件。新到任的鄭校長一臉的沉重，讓每個與會的師生都如喪考妣一般。
鄭校長一字一頓地傳達了一個小時，先是傳達中央文件，後是公布林彪反黨集團製造的《五七一工程紀要》，師生們大氣不出地聽了一個小時，隻有俱樂部的天棚在砭人肌骨的寒風中發出傷心的低泣。
公社俱樂部離學校有一公裏多的路程，同學們去時有說有笑，迴來的路上跟參加完吊喪會差不多，鴉默雀靜，像行進在去往地獄的路上。誰也不相信黨的副主席、全國人民的副統帥能跑，而且能往修正主義的大本營——蘇聯跑！更沒人敢相信他竟下手謀害主席，妄圖置主席於死地。
雖然學子們是不諳世事的初中生，但經曆文革之初的摔打，政治上的敏銳性不弱，隻是，這事發生得太突然，好似夢境一般，一丁點思想準備都沒有，不怪有的同學說：“鄭校長傳達的文件不是假的吧？”
鄭校長傳達的文件不是假的，不幾天，報紙、廣播證實了這一點。報紙和廣播不再用“陳柏達一類政治騙子”這樣的特殊代詞了，而直接冠以“林彪反黨集團”，學子們才信這事是真的。
立刻，一場批林運動在全國興起。驛馬九中毫無例外，沒用上三天將這批判推向高潮。自然是老套路，人人寫一篇大批判文章，然後小會上批，然後開大會批，然後把這稿子貼到牆上。
實話實說，“批劉鄧路線”，關山月已經從外行轉成內行。經過輿論界五六年的耳提麵命，寫起批判稿來，常能鸚鵡學舌般筆走如心了。
在教育上，可以批白專道路；在農業上，可以批“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包產到戶”；在工業上，可以批物質刺激，經濟掛帥；在文化領域，可以批“資產階級人性論”；在哲學上，可以批形而上學、唯心主義、洋奴哲學……。
批判稿的結尾，千篇一律，給被批者扣上“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搞修正主義，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大帽子，然後加上一句：“xxx罪惡滔天，全黨共討之，全民共誅之，踏上一萬支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在關山月的靈魂深處，說劉少奇是“階級敵人”，彭德懷是階級敵人，沒有一點的含糊，而且理由充分得不能再充分了。因為劉少奇罪狀和彭德懷的罪狀不但寫在報章裏，而且寫在初中政治教科書上。這教科書說得頭頭是道，條條在理，無可辯駁。
把“九次路線鬥爭”的頭子，什麽陳獨秀、李立三、羅章龍、彭德懷、劉少奇皆說成是十惡不赦的階級敵人，曆史的罪人，這已經是人們頭腦中固有的東西。
這功勞該記在“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的身上。要知道，關山月他們這一代人被政治洗腦整整六年，從幾歲到十幾歲，是非標準的評判法則已經根深蒂固。
由於個人崇拜，迷信聖賢，紅衛兵們隻知道一條，那就是：誰反對毛主席，誰就是壞蛋，我們就要跟誰鬥爭。沒誰去辯對錯，去辯是與非。
批判林彪，怎麽批呢？過去，從來沒聽到過關於林彪的一句壞話，現在必須說林彪的壞話，一時間，思想轉不過彎來，大家沒了主意。
林彪，這位從湖北林家大灣走出來的傳奇人物，在中國，尤其在東北，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二十三歲任軍長，二十五歲任軍團長，二十九歲任抗日軍政大學校長，三十歲任一一五師師長，三十五歲任東北人民自治軍司令員，轉任東北民主聯軍司令員、第四野戰軍司令員、中南軍區司令員，四十八歲授元帥銜，五十一歲任黨的副主席，六十一歲被寫入黨章接毛主席的班兒。
紅軍時期，其指揮的一軍團是紅軍中主力的主力，打了無數硬仗、險仗，保衛黨中央完成了著名的二萬五千裏長征。抗日戰爭時期，他率領一一五師痛殲日寇於平型關前，一戰殲敵千餘，開創了抗戰史上的新紀元。解放戰爭中，他率軍數十萬兵出北滿，發起了著名的遼沈戰役、平津戰役、渡江戰役、衡寶戰役、廣州戰役和渡海戰役，打下了中國半壁江山。戎馬一生，戰功赫赫，在曆史上也少有人能出其右。
解放後，他多半時間養病，不招災不惹禍，即便是文革初也沒幹什麽越格的事，跟在主席的身後，人雲亦雲。
至於說他跟一些將帥的矛盾，這也實屬正常。人的知識占有不同，生活閱曆不同，思維方式不同，不可能都想到一起去。同事之間，上下級之間，互相有些不理解，存在不同意見，這在任何一個國度，任何一個團體中都該是正常的事。可這些正常的事，較之其他將帥，發生在林彪身上也是少之又少。林彪的性格中國人都清楚，寡言寡語，輕易不表態，也很少說三道四。
至於後期，有人硬生生把林彪和江青扯到一起，不能不說有些牽強。其實，最看不起江青的人，在我們黨內恐怕就是林彪了，林彪曾聲言，要把江青拉出去槍斃。
據說這事出在文革期間，江青試圖攪亂軍隊，林彪急眼了，放下狠話，嚇得江青收手。
即使沒有這事，他（她）們兩個也很難是一丘之貉。試想，毛主席之後誰能繼承大位？在中國隻有他（她）們兩個人！一個是毛主席的親密戰友，一個是毛主席的夫人。如此的兩個人又怎麽能走到一起陰謀反黨呢？自古你見過兩個爭奪皇位的人，聯手幹事的嗎？更何況，此時除了他（她）們倆，已沒有第三個人能靠近大位半步。
閑話休提。
林彪的言行已經深入學生們的骨髓，打動青年人的赤膽忠心。每一個同學都能背誦出林彪說過的警句，像：“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學生”；“學習毛主席著作，要帶著問題學，活學活用，立竿見影，在用‘字’上狠下功夫”；“毛主席的話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隻要你翻開教科書，包括數學、物理、化學都能看到林彪的語錄。白紙黑字，真真切切。甚至政治教科書、曆史教科書還說林彪一貫聽毛主席的話；從戰爭年代到和平年代，從解放前到解放後，一直是毛主席最好最好的好學生。
可如今的中央文件，又突然說，林彪一貫反對毛主席，從井岡山反對到遼沈戰役，從遼沈戰役反對到全國解放，從全國解放反對到“文化大革命”。毛主席的話他一句也不聽，是大黨閥、大軍閥、大騙子；不讀書、不看報，十足的白癡。
瞬息之間，把一個深刻印烙在人們腦海裏的天之驕子變成一個吃人肉喝人血的混世魔王，隻要精神不失常的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理解，也難以相信。
一時間，天糊塗了，地糊塗了，人更糊塗了。
昨天，在課堂上還祝福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今天，卻林彪人的不是，狗的不如，這怎麽說都是千難萬難的事。
對曆史極端感興趣的關山月更是難以說服自己，自從聽鄭校長傳達中央文件那一刻起，他就在用心數著建國二十餘年的光景裏，我們這個黨反對主席的人有多少。先是高、饒聯盟，後是彭、黃、張、周反革命軍事俱樂部，緊接著是彭、羅、陸、楊閻王殿，再後是劉、鄧資產階級司令部。數十人，數百人，數千人，都在一瞬間由革命者成為反革命者。這是多麽大的曆史落差，讓所有正常的人，隻要不是編寫曆史的人，都難以接受。
張三反了，李四反了，王二麻子反了，都可以理解，唯有林彪反了，沒有一個人能理解。林彪從井岡山起就跟著主席走；沒有主席的重用，沒有林彪的輝煌；沒有林彪的輝煌，沒有主席的成就感。
說林彪是壞人可以，可是林彪黨羽搞的那個《五七一工程紀要》怎麽竟說實話呢？除了要加害主席外，在揭露社會各方麵的矛盾上，其闡述都有客觀的影像，所言沒有多少虛話。“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等於變相勞改”，“紅衛兵成了替罪羔羊”，“國富民窮”，“封建專製”，“積重難返”……。哪一條和現實對不上號？關山月真是越看越糊塗，越想越覺得無法下筆。
然而不批不行，不狠批還不行。同學們努力著，花費很大的力氣來改變自己原來固有的觀點，從林彪要篡黨奪權上考慮這一重大曆史事件，著眼點放在他們要謀害主席、另立中央、逃往蘇聯上。盡管它空洞，但從感情上完全可以對林彪恨起來。
在關山月他們這代人中，熱愛毛澤東主席是天經地義的事，仇恨那些反對毛主席的人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於是，有了對毛澤東的愛，也就有了對高崗、饒漱石、彭德懷、彭真、劉少奇、鄧小平、陳伯達、林彪等人的恨。所以要批林彪，先要把林彪和高崗、彭德懷、劉少奇等同起來，說他們都是謀權篡位，想當黨和國家最高領導人的害人精。總之，把清的、混的，舊的、新的摻在一起，來了個一勺燴，才算完事。
事實上彭德懷、劉少奇與林彪根本不是一碼事！可關山月他們這樣的小人物如何能弄得清楚？也因此，在劉少奇之後，把林彪列為第十次路線鬥爭的頭子。
不管思想多麽複雜，表麵文章是統一的，同學們都寫出了自己的批判稿，這些批判稿統統在小會上宣讀，重點的在大會上講，之後張貼到牆上。於是，教室四壁，唿唿啦啦殘紙飛揚。
令人不解的是那些“學習毛著積極分子”。幾天前，他們還把林彪的話當做語錄掛在嘴上，慷慨激昂地表示：要向林彪同誌學習，做毛主席的好學生。現在，卻猛然間調轉炮口，勁頭十足地向他們的光輝榜樣轟擊，把林彪說成是罪惡累累的壞蛋；甚或說他們早就看出了林彪的狼子野心，早想和林彪劃清界限，隻是懾於林彪反黨集團的淫威。這些人活靈活現、慷慨激昂地在全校大會上做主題批判，演出新的政治滑稽戲。
要說寫批判稿，關山月在他們班，甚至全年級也算高手，最起碼文字組織能拿得上桌麵。學校山牆的壁報上，已經能看到關山月自己編寫、親自手書的短文和小詩。但這次關山月沒有動腦去寫那批判稿，而是工工整整地抄了一段報紙。
那時，關山月的心思不在這震驚全球的大事上，任何誘人的“批判”激發不出關山月半點興趣。這不是關山月多高明，有什麽獨到見解，而是有比“林彪叛逃”更鬧心的事擺在關山月的麵前，讓關山月倍受煎熬。
就在傳達中央文件後的第七天，關父被公社群專小組叫去驛東大隊，被繼續的“清隊”運動給“清”了。
此時，“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仍在繼續。“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正在被熱炒。在驛馬農村，“清隊”運動正往高潮推進。隨著“挖國民黨”事件的逐漸平息，“群專領導小組”開始還陽，氣焰重新囂張起來。
說實在話，把關父列為“清隊”對象，關父不冤。
“清隊”，顧名思義，“清理階級隊伍，鏟除異己分子。”按照這樣的邏輯，給關父戴上一頂階級異己分子的帽子一點都不過。關父貧農家庭出身，算是無產階級，但他十七歲當國軍，雖然是被強拉入伍，終是不良記錄。解放初，辭職迴鄉，栓車買馬搞單幹；又在“四清”運動中自動退黨；在“文革”前，十幾年的時間裏，他利用擔任生產隊長的機會帶領社員大搞“投機倒把”，倒騰過膠皮車，倒騰過牛馬，倒騰過木材，把工分的分值搞到全公社最高的兩元一角五分。這些，都是他走資本主義道路，背離無產階級的鐵證。
這次清隊，是前次清隊的繼續。前次清隊，工作組進點不久關父就首當其衝被“關照”過。隻是剛要查關父的“曆史問題”，便出現了抓“國民黨”事件。於是，關父成為了“新國民黨”，被關。後來，上峰說：國民黨抓錯了，群專草迷了一陣子，關父得以暫時的解放。
這次，關父的“曆史問題”又被工作組提溜出來。經過三四天的磨牙，工作組日以繼夜，也沒找到關父曆史上的新問題。
其實，關父的曆史問題已經不知折騰了多少遍，四清時被工作隊折騰個底朝天，在“文革”之初又被“造反派”折騰個底朝天。寺下屯的社員們，除了個別人之外，沒誰還拿關父的曆史問題算事了。
為了完成把關父打倒的既定任務，“清隊”工作組不甘心，他們雞蛋裏挑骨頭，延伸嗅覺，開始從其他方麵找關父的毛病。
關父非常了解這些人的醉翁之意，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幾個狗揍，沒安好心，要往老梃（東北土話相當於‘死’、‘最深的程度’）削我，不整倒我是不能罷休的。”
關父的情緒低到冰點，其悲觀程度僅次於丟掉黨票那會兒。
關山月很著急，他清楚，這種無休止的清隊，對放棄政治生命的父親來說，是極端的不公平，讓人無論如何想不通：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放棄了所有政治抱負和政治野心的父親，怎麽連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生產隊，做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的權力也要被剝奪掉？想置父親於死地的那些“工作組”究竟在想些什麽？難道一個小小的生產隊隊長對他們的革命竟能如此的重要？
此時，關父正任那勞神費力的生產隊隊長。關父從成立生產隊的那天起就是生產隊的隊長，隻是“四清”之後，文革之初，間斷過。但不管政治形勢怎麽變化，社員們還是堅定不移地把這個職務賞給他。
其實，關父對這個社員頭兒並沒看中，文革之初下台後，關父曾對關母說：“幹什麽不養家，非得當這個隊長嗎？今後就是管我叫爹，我也不幹這活兒了。起早貪黑，不多掙，不多得，還撈不著好。”
可沒用兩年，社員們死活還讓關父當這差。關父開始不肯，是關山月的五伯父說了關父：“滿屯子關姓占一多半，你能扔下大夥不管嗎？再說，你不當隊長幹什麽去，你是做買賣那塊料，可是官家讓你做買賣嗎？”
聽了堂兄的話，關父才重新上任。此時的生產隊已經敗落，分值由過去的兩元一角五分降到七角三分，社員們基本散了心。
關父是一九六九年年初迴任生產隊長一職的，到二次“清隊”已經是兩年的光景。生產隊的分值恢複到一元七角六分。
關父沒念過書，不識字，所以在生產隊既不管錢，也不管物，是一個領頭幹活的當家人。
工作組忙活了三四天，十月四日，他們把關父叫到辛殿雲家，辛組長對關父說：“老關，你要有思想準備的，經過幾天的內查外調，我們發現在你身上存在著重大的經濟問題，初步可定性為貪汙。你知道貪汙是什麽性質嗎？貪汙是破壞社會主義集體經濟，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是嚴重的犯罪！”
聽辛組長說，關父一下子愣住，半天沒有說話，兩眼直勾勾地看著辛組長。
辛組長拿出兩張稿紙，一筆一筆地給關父念叨著，一共三十一筆，共計五百一十二元。貪汙五百一十二元，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不殺頭，也要判個十年二十年。
關父是怎麽走迴家的，他自己不記得。迴到家，他咣當一聲倒在炕上，昏了過去，嚇得全家人哭成了團兒。
好事不出名，壞事傳千裏，沒用上兩天，關父貪汙的事傳遍了驛東。全家人愣住了，關家的親親故故愣住了，寺下生產隊的大部分社員也愣住了。
五月七日晚，五伯父來到關家，他對關父說：“老先生，你要挺住，起碼貪汙沒貪汙你自己心明鏡的。咱們要真是貪汙了，馬上想辦法退賠；要是沒貪汙，豁出命也得洗幹淨。”
五伯父接著說道：“這你還沒看明白嗎，發難的沒別人，主力是辛殿雨和辛殿雲兄弟，背後捅的是咱們家老十一，還有劉家你老姐的大小子繼昌。他們定好了，把你拉下去，老十一當生產隊長，劉繼昌當政治隊長，辛殿雲當保管，辛殿雨打更，老柳家的三姑娘當會計。不能讓他們陰謀得逞。”
“五哥，我不是擔心這幾頭蒜，主要是他們靠山太硬了。這靠山不是別人，就是工作組的辛組長，他是辛殿雲的本家，雖然不近，但沒出五服呀。”
關父說的不無道理。原來，進駐寺下屯的清隊工作組組長是辛殿雲的本家哥哥，也就是關山月那已經故去的同學辛成賢的父親。長子的早去，讓他精神受到很大的打擊，內心產生偏激，他看到誰家的孩子像個人樣，就心生妒忌。他對關父的恨，一是來自他本家兩個弟弟的蠱惑，二是活蹦亂跳的關山月來來往往經常出現在他的麵前，他不好受，心顫。
他們知道關父鬥大的字不識一口袋，於是，便從生產隊會計那端來賬本，把不合理支出的賬目全部落在關父的名下。
一九七一年十月八日夜，清隊工作組辛組長打發地主兒子莊吉山到關父家，又把關父找到辛殿雲家。辛組長說：“老關呢，已經跟你說了你的問題，不知你是怎麽想的。你應該知道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在咱們驛東是有先例的，供銷社的售貨員宮冀望，不是貪汙，確切地說是短款，才一百二十元，你知道判幾年吧，三年。住你們屯的公社柳書記，省勞動模範，就因為蓋房時少交了三十幾元椽檁錢，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我不是嚇唬你，你這劃拉劃拉，少說也有兩三百，你看怎麽辦吧。我給你兩天考慮時間。”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貪汙可不是個小事，揣兜裏三十元就可以量刑。全公社十年八年的，能出兩三個貪汙犯，就夠一說了。不像二十一世紀初，貪汙犯遍地都是，貪汙個五七八千的不算迴事，貪汙過萬的隨便扒拉，一扒拉就一個。要是都送進監獄，恐怕要拿出國土的萬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