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嶽在家足足躺了一個星期,身體才恢複過來。但,胯骨還隱隱地痛。本來,還應該躺幾天,可關山嶽已經沒有了繼續躺下去的勇氣。他想在最短的時間內擺脫這種煎熬,到外邊的世界走一走。大千世界的各種變化,已經讓關山嶽著迷。

    外鄉人不知道,東北人就是這麽燒包,有點精神就開始得瑟,哪怕身上有四兩肉也能給你得瑟兩天,你想讓他不得瑟那不行。君不見,唱秧歌戲的那些蹦蹦,你看哪個不是東北人?東北人就是這樣,實在、大氣、樂觀、好動。關山嶽也不例外,他此時正是閑心難忍年齡,於是從炕上爬起來,去大街上找能讓他得瑟的地方去了。

    正值中午,秋後的太陽火辣辣的掛在天上,天空中不見一點的雲。

    關山嶽手搭涼棚,站在道旁,向西望去,誰也不知他企盼著什麽,更希望什麽事情發生。望著望著,隻見關山嶽的眼睛一亮,好像找到了他的希望。

    從九中後院的大路上,走來了幾個關山嶽在屯中的夥伴,他們正趕著一群豬往屯裏走。後邊跟著老豬倌顧文秀,小豬倌紀達成。

    這是很大一群豬,能有上百頭。

    在全國城鄉都過苦日子的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農民的日子更難過。除了生產隊的那點工分,幾乎沒有別的進項。為了貼補家用,農民們家家戶戶都養豬、養雞。

    沒見過多餘鈔票的農民們,把這“豬”叫“小銀行”,把這“雞”叫“錢匣子”。誰家要想攢倆錢,必須得養豬,也隻能靠養豬。而一年的油鹽醬醋錢,又全靠從雞屁股裏往出掏。

    但,豬和雞又不能多養,養多了你就犯了路線錯誤,一定有一頂“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大帽子扣在你頭上。

    養豬不能用氣吹,沒有糧食,要想讓豬長分量,就隻能靠去野外放養。每到春、夏、秋三季,生產隊都安排豬倌兒,把各家的豬集中起來,到野外放養。這樣,人們天天就能看到成群結隊的豬,和那放豬的豬倌兒。

    今天,關山嶽從家中出來,正趕上豬倌兒和夥伴們放豬迴來。關山嶽已經有十幾天沒見到這些已經當了準豬倌兒的小夥伴了。

    隻聽柳家寶玉揚手喊道:“山嶽,過來,給你山雀兒吃。”

    關山嶽將信將疑地走過去,從寶玉手上接過來燒熟的山雀兒,看了看,咬了一口。很好吃。問道:“哪來的?”

    “我們自己燒的,你要是跟我們去,天天能吃著山雀兒。”寶玉答。

    “還有蛤蟆腿。”劉文惠補充道。說著,他給關山嶽遞過來兩個燒熟的蛤蟆腿。關山嶽拿在手裏,沒敢吃,但已經動了跟他們去放豬的念頭。

    下午,不到一點,關山嶽先是去寶玉家,後和寶玉一起去屯子東頭,跟兩個豬倌兒和小夥伴們一起攬豬。

    顧文秀見關山嶽也來放豬,有些不高興,他把關山嶽叫到一邊,說:“二孩子,放豬不是咱們幹的活,你要念書呀,念書才是正道。我現在幫不了你什麽忙了,你去找雲老先生,他那有書,他能幫你的。迴去吧,一定要好好讀書哇。沒文化怎麽行啊?”

    顧文秀的話,弄得關山嶽雲裏霧裏的。“念書?念的哪門子書呢?給誰念書呀,上哪去念書呀?”關山嶽想不明白,他沒有聽顧文秀的話。

    放豬這活計,不像放馬那麽高雅,但也不是像關山嶽開始想象的那麽低俗,有些樂趣。

    人們聚齊後,隻聽小豬倌兒紀達成放開喉嚨喊著:“撒豬啦!撒豬啦!”

    屯中,家家戶戶的男工女婦們,開始把自家的豬往院外趕。於是,匯成浩浩蕩蕩豬的海洋,翻卷著滾過屯子,向西奔去。豬倌兒們的吆喝聲,豬們的叫聲,此起彼伏,混配成作曲家永遠也寫不出的交響曲。

    豬沒有馬規矩,也沒有馬通人性,對人類的語言除了吃這個信號外,一無所知。更可恨的是,豬沒有組織性和紀律性,常犯自由主義和無政府主義,哪有空隙它往哪鑽,哪有吃的它往哪拱。所以,領導這樣的一群豬,豬倌兒們很費力,一定要左攔右擋,前圈後攆,才能把豬群趕到目的地。

    雖然增加了這許多的幫手,但老豬倌兒顧文秀沒一絲的懈怠,他一直督後陣,防止豬往家逃竄。

    用去快一個小時的時間,才走到街西迴水堤。街西迴水堤,裏外都是草甸子,方圓能有四五平方公裏,這裏雜草叢生野菜遍地。雖是秋初季節,照樣有豬吃的東西。

    小豬倌兒紀達成開始指手畫腳,他把這些孩子分成兩個班組,一個班組三個人,一個小時一輪班。在班的人,負責照看豬群,不讓豬跑遠,更不讓豬進地糟蹋莊稼;不在班的人,開始逮山禽,扡蛤蟆,準備晚上的吃食。

    逮山禽有多種方法,下夾子,下扣網,下馬尾套,支粘網。

    孩子們把抓來的山禽分為好看和不好看的兩類。好看的用籠子裝起來,留著觀賞,像黃豆瓣兒,野黃鸝,山八哥等。不好看的統統摔死,糊上黃泥,扔進火堆裏,燒熟後蘸鹽吃。像家雀、山雀、溜粉球子這些醜八怪都在最早的時間內成為人們享用的美食。

    俗語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其實,在現實生活中,不貌相的,不鬥量的誰人見過?人分三六九等,何況山禽乎?

    對蛤蟆則一視同仁,格殺勿論。先,摔死、剝皮;後,揪下大腿、用鹽鹵十分鍾、糊上黃泥、再用鐵扡子穿上、架在火堆上烤。

    燒山禽、烤蛤蟆腿,都是個技術活,掌握住火候很重要。要點是看黃泥的顏色和狀態,顏色略呈紅色,形態有些酥脆時,把黃泥去掉,再繼續燒烤一會兒。這時要格外細心,要不停地翻動,避免烤焦。一但烤焦了,很容易裏生外糊,一股煤煙味,不好吃。

    在紀達成的領導下,孩子們實行共產主義的分配原則,當山禽和蛤蟆腿燒烤好後,大家均攤,任何人都不會有特殊化,此時體現的風雅程度比“組織”內的那些政治無賴們要強上千倍。

    大家像出征的戰士,飽餐一頓,頓時來了精神,有了上梁山入夥般的快活。這就是大自然給予孩子們的魔力,蒼天厚土給予孩子們的眷顧。關山嶽他們這些孩子之所以來當準豬倌兒,仿佛是肩抗大任的斯人。否則,誰會頭頂炎炎烈日,冒著曬爆皮的傷害?

    豈不知,這都是冠冕堂皇的虛話,而實話是:人生的真諦莫過於先要填飽自己的肚子。

    吃飽喝足了,閑事也就來了。

    因為,在這個群體中,總有一個人與大家是格格不入的。他不吃、不喝,自己一個人跑來跑去去攆豬。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老豬倌兒顧文秀。

    說起顧文秀,話可就長了。

    顧文秀出身於官僚地主家庭,這年四十四歲,他原籍不在驛河縣,而是河北清河。清河與驛河不同,清河在中國的曆史上名聲顯赫,曆史上從清河縣出來為官的人是驛河的上百倍。顧文秀早年隨父赴任來東北讀書,先到奉天,後下新京,再後來驛河縣。“八一五光複”後,顧文秀學業已成,曾效力於驛河縣國民政府,任教育科科員,後去驛河二中任教。解放後依然在驛河二中做教員,一九五四年轉入驛河九中,由國文課教員改做曆史課教員。

    在一九五七年“反右鬥爭”中,顧先生光榮地成為了“右派”。後來就地安排,到驛東生產大隊第二生產小隊,也就是山南屯,勞動改造。

    顧文秀原來住驛河九中的家屬宿舍,自當了右派後被學校趕了出來,是關父領著社員給他壓了兩間草房。為此,關山嶽的母親還說了一堆的閑話。說關父看上了顧先生年輕貌美的夫人,才賣這力氣。豈不知,關父早與顧先生要好,關父喜歡顧先生的學識,顧先生喜歡關父的爽直。

    顧先生這個“右派”當得簡單,近乎於一場玩笑。直到改革開放,給右派平反的時候,也沒人能說清楚顧先生因為什麽當的右派,是有反動言論?還是有反動行為?別說顧先生自己,就連一向偉大的組織也說不清楚。

    當年,“反右鬥爭”進入高潮的時候,按照老人家“百分之九十五是好人”的論斷來判斷——一定有百分之五的人是壞人。也就是說在一百個人的單位裏,“右派分子”應該有五個。

    驛河九中有教職員工四十二人,有學生三百四十八人,在往這百分之五範疇內圈人的時候,組織上可犯了難,因為在鳴放的過程中,真正跳出來當“右派”的隻有一人——艾軒庭。這麽大個學校就一個“右派”,別說這“右派”本身孤單,上級也不能答應。好事成雙,無論如何還得再找出一個“右派”來頂數。

    實在沒辦法,九中書記袁德旭想起了美國總統是靠投票選出來的。他知道,這被選出來的總統可是全世界最反動的家夥,最大的資產階級,咱們何不來個投票選“右派”?於是,學校組織動員全體員工來投票。經過三輪的投票,顧先生才光榮地跨進了“右派分子”的行列。

    當組織把顧先生定為右派時候,九中書記袁德旭對顧先生說:“顧文秀,把你劃到右派堆裏你好像有點屈,其實你不屈。右派嗎,不光是表麵上右,其骨子裏就右。比如你顧文秀,你是地主家庭出身吧?你父親是官僚資產階級吧?你在偽滿洲學校讀過書吧?所以,你從投胎就是右派的料。再說你,一天除了上課連句話都不說,好像誰欠你二兩黃錢紙似的;遇到問題還叼個死理,好像誰也不如你。你說,你不是右派,咱們學校還能有“右派”嗎?”

    其實,在“反右”這場鬥爭中,顧先生別說反動的話,連一句革命的話都沒有說。他知道禍從口出這個道理,一直當旁聽生,三緘其口。

    沒想到,禍從天降,一句閑言碎語都沒有的他,在這種強大的推理麵前,被定性為右派。顧先生麵對這樣的推理,隻能點頭承認自己這右派當的不屈。其實,顧先生心裏明白,在革命的隊伍中,出身地主富農家庭的領袖級人物不在少數,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那個人出身在貧農家庭裏?連跟他談話的袁書記,不也是在舊軍隊裏當過兵,後投身新四軍的嗎?

    最後,袁書記跟顧先生說:“先把你就近安排到山南屯,你要老老實實接受改造,爭取寬大處理,從新做人。”

    緊接著,袁書記又補充道:“下去鍛煉鍛煉是個好事,經風雨見世麵嘛。我想鍛煉呐,可組織上不給我鍛煉的機會。你這是機會難得呀。再說,學校大門是永遠為你敞開的,一旦你改造好了,我們是歡迎你迴來的。”

    於是,顧先生忽忽悠悠就來到了山南屯,領著老婆孩子過日子,從一個教書匠,一夜之間變成了農民,沒了工資,有了工分。

    關山嶽早就認識顧先生。顧先生講曆史課就像拽評書一樣的吸引人。關山嶽經常趴在九中教室的窗台上旁聽顧先生的課。顧先生對關山嶽也有印象,說關山嶽是編外學生。

    顧先生講課從不翻教案。但,他一定要拿教案。他先用雋秀的小草寫下課節的題目,然後麵對學生開始滔滔不絕的講起。講到興奮處,他一定是轉身麵對南天,不再看學生一眼,而是盡情地傾訴,仿佛他的學生是藍天,是藍天上那潔白的雲。

    講課時,顧先生從不看著黑板寫字,一定是側著身,把臉轉向同學們,嘴在說,手在動,但寫出的字,別提多帶勁(東北土話“好”的意思)了。

    顧先生課節時間把握的非常精確。當他講道:“此節課到此結束,有不明白的同學請到史地組去問。”保證下課的鍾聲響起。

    每節課下來,顧先生的學生們沒一個不像送神一樣,靜靜地恭送著顧先生的離去。

    顧先生本是一介書生,真是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讓他來參加生產隊這樣重體力的勞動,無疑是折磨。身為生產隊長的關父,就一直給顧先生安排點輕活幹,像放豬、看地頭子這樣的輕活兒,都有顧先生的份。

    顧先生自從來到山南屯,家裏外邊一言不發,常常自己悶坐出神,天長日久,落下病來。此刻,顧先生的肚子已經像孕婦一樣鼓鼓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顧先生病得不輕,顧先生也知道自己的病。但他不能不出來勞動,一家人的吃食還要靠他出工來掙。

    顯而易見,在這支豬倌兒隊伍裏,顧先生是公開的、徹頭徹尾的階級敵人,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他理應誠懇接受革命小將的監督,老老實實接受改造。然而在實際行動上,顧先生卻挺著一個病身子,偏偏和以紀達成為首的這些無產階級革命小將意見相左,唱對台戲。

    紀達成這年十五歲,是十月子的堂兄。由於家庭生活困難,人長得幹瘦。一顆小腦袋上長著一對大眼睛,是那樣的不配套。他雖然已經下了五年莊稼地,但還沒斷孩子氣。

    沒幾天,紀達成領著孩子們玩野了,竟然把放豬當成副業,把吃和玩當成了主業。紀達成覺得,上百頭豬如果在甸子上放,不好看管,勞神費力。他為了能多玩一會,多弄些吃的,開始讓孩子們把豬趕到山頭的大溝裏,再用兩個人守住溝口,把豬囚禁起來,造成一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局麵。

    這麽幹,顧先生反對。他說:“大溝裏寸草不生,你讓豬吃什麽?豬沒什麽吃能長膘嗎?你們這樣做不是為人民服務,是禍害人民。凡事要講良心,不能為了安逸,就喪良心。拿啞巴畜生不識數,拿社員不識數,這樣的事虧你們能幹的出來!”

    顧先生不但冷言冷語地勸阻大家,還威脅說要向生產隊報告。

    一聽顧先生的話,紀達成急了,他對顧先生說:“好,你不是心疼豬嗎,這群豬就交給你了,你天天負責經管,我們想咋的就咋的,你管不著。”

    於是,紀達成把豬群交給顧先生一個人看管,弄得顧先生整日疲於奔命。紀達成並沒有因此罷手,他還不時地找顧先生的茬,欺負顧先生,讓顧先生生了很多的悶氣。

    不長時間,顧先生的病情加重,不能出工了。

    紀達成依仗自己是貧下中農子弟,不但如此折磨顧先生,還惡人先告狀,在生產隊政治隊長劉文昌麵前給顧先生上條子,說顧先生不好好放豬,整天睡覺,致使豬經常到大地裏糟蹋莊稼,意欲破壞社會主義建設,為“地、富、反、壞、右”喊冤叫屈。

    劉隊長不明真相,把顧先生好頓批評。顧先生一氣之下,病情加重。又過了一個星期,顧先生離開了人世。

    顧先生病重時,把身為生產隊長的關父叫到身邊。有氣無力地說:“老隊長,我這一家人就托付給你了,你能給他們娘幾個一碗粥喝就行。”

    顧先生歇了歇,有氣無力地繼續說:“你們家二孩子腦袋夠用,是個讀書的料,你可別錯眼珠哇,不該讓孩子荒廢了,你讓他去找雲老先生借書看,一定能成的。”

    顧先生又歇了半天,接著說道:“我們家二丫頭跟你們家二孩子同歲,將來要是能行,讓二丫頭給你當兒媳婦吧,二丫頭錯不了。”

    關父明白了顧先生的用意,打發人喊來了關山嶽,指著關山嶽說:“你看,我把二孩子叫來了。”然後,轉過身來,讓關山嶽給顧先生磕頭。

    關山嶽看到此時的顧先生已經很嚇人了,眼睛瞪得像燈泡,肚子脹得像口鍋,臉黃得像燒紙。

    顧先生走了,帶著滿腔的遺憾走了,他再也沒有迴到他心愛的教室,登上他心愛的講台。

    顧先生病故後,紀達成成了放豬隊伍的唯一一位豬倌兒。紀達成高興,大家也跟著高興,為了慶祝這一輝煌勝利,有幾個小夥伴從家中多拿了幾把鹽,大家夥大大方方燒烤了一天。

    從此,豬倌們更加自由了,自由得有些肆無忌憚,不但有時間吃野味,還可以打撲克,玩“憋死牛”。隻是那些啞巴畜生——豬,吃沒吃,喝沒喝,被圈在大溝裏,餓得嗷嗷叫。每天收工時,豬們餓得像離弦的箭,瘋一般地往家跑。沒用半個月,豬們個個瘦得皮包骨,隻剩骨頭架子了,走起路來直打晃。

    “紙包不住火”。沒過多久,小豬倌兒和準豬倌兒的所作所為被社員們發現了,生產隊采取斷然措施,罷了紀達成的倌兒,讓他跟社員一起去鋤田抱壟。這些準豬倌兒們也被攆迴了家。此刻,人們想起了老豬倌兒顧先生。

    可是,顧先生再也不能迴來給社員放豬。他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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