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驛東公社的“文化大革命”已經進入到瘋狂時段，紅衛兵們像賭紅了眼的紈絝子弟，視秩序為無物，視常理為糞土。“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口號和行動像空氣一樣充斥著每個角落。
“大字報”開始像洪水猛獸從校園竄向社會。一些人可算是有了發泄的方式，他們真正地開始“以筆做刀槍”，向自己昔人的仇人、意見不同者開始炮轟。
屯子中，幾年前因為生活瑣事鄰裏間的小摩擦，也成為寫張大字報的動因，找出對方一點不是，然後上綱上線去分析，硬說人家是階級敵人，封資修的孝子賢孫。
驛東大隊苑家屯，東頭，兩間低矮的草房裏住著一戶艾姓人家。主人叫艾軒庭，原是驛河九中的數學教員。皆因數學課講得棒，在課堂上把x這音讀得較重，被同行們戲稱為x先生，背地裏學生們也這樣叫他。
x先生在“反右”鬥爭的鳴放階段，很聽組織的話，積極鳴放了一陣子，著實說了一堆實話，也確實“竭盡反革命分子之能事”。
有案可查的罪證，是他極其用心地畫了一張汙蔑大躍進的漫畫。漫畫中：一個農人蹲在地上方便，手裏拿著一個棍子，在肛門之處晃動。這用意一目了然，是說：由於盲目“躍進”搞“深翻地”，致使農業生產遭到破壞，糧食減產，人們吃“代食品”拉不出屎來，得用棍子摳。
荒唐，極其荒唐，反動，極其反動。汙蔑“大躍進”，詆毀“三麵紅旗”，一個數學老師怎麽能幹出這種事？所以，運動後期，他理所當然地成了“右派”，再後來，理所當然地被解職，被學校處理，去當了農民。
艾先生南開數學係三年級肄業，是在南開南遷的時候，中斷學業，迴老家東北的。他一生，除了數學之外沒有一點謀生的本事。至此，遂被下放到苑家屯，說是勞動改造，可他隻改造，不勞動，生產隊的農活他一天都沒幹，而是靠夫人鋤田抱壟來養他，養他這個家。他則是依然與數學為伍，整天推演數學公式，解析數學難題，時不時地往專業雜誌投稿。
就這樣一個隻知道數學公式的人，卻有著中國人的傳統思維方式——傾心仕途。你看他給兩個兒子起的名字，長為官一，次為官二。足見一斑。
他是一個怪人，有著中國人傳統思維，也有著超時代的激進思維。他是驛東公社最早支持馬寅初“新人口論”的人，也是實行計劃生育的第一人。恐怕在驛河縣也是唯一一人。當馬寅初先生的《新人口論》被全國上下猛烈圍剿的時候，艾先生挺身支持，公然在學術雜誌上發表文章，替他的這位老學長喊冤叫屈；當他第二個孩子降生後，他利用暑假時機，去省城做了結紮手術，用實際行動聲援馬寅初先生。
艾先生的二兒子艾官二，跟關山嶽同歲，他繼承了艾先生的衣缽，倔強得很。兩年前的一天，艾官二在地裏挖野菜，不小心踩了一墩小白菜，被鄰家小孩看見。這小孩好像找到敵人破綻一樣向艾官二發起進攻，說艾官二故意“破壞生產”，沒安好心。艾官二不承認，先是爭辯，後是跟鄰家小孩打到一起。鄰家小孩不是艾官二的對手，吃了些虧，便去生產隊告狀。生產隊隊長不容艾官二分說，將艾官二踢了幾腳，並嚴加訓斥。
艾官二憤憤不平，覺得很冤屈，每次與這鄰家的孩子見麵都是要瞪上他幾眼。
兩年後，“文革”來了，鄰家小孩的父親貼出一張大字報。說艾先生不但不參加集體生產勞動，在家研究資產階級的數學公式，還支持他兒子艾官二破壞集體生產，罪大惡極，理應受到批判，雲雲。
不知怎麽，這事被驛河九中的紅衛兵知曉了，紅衛兵們樂的一蹦老高，才想起他們這位昔日的數學老師。學校“文革領導小組”做出偉大的決定，決定把艾先生請迴學校來。
此刻，全國都在批“反動的學術權威”，批“資產階級在文化教育戰線的代理人”，可九中的紅衛兵們，在驛東公社扒拉來扒拉去，沒找到幾個夠檔次的“反動學術權威”。
九中的寧先生夠檔次，寧先生畏罪自殺了。九中校長付翔鷺和書記袁德旭雖是權威，但學術上差些，沒有在雜誌上發表任何文章，更無專業建樹可言。但偌大一個學府，沒有幾個反動學術權威怎麽成？於是學生們先把付翔鷺和袁德旭拉來充數，頂倆“反動學術權威”的名額。
紅衛兵們找來找去，又找到驛東中心小學校長李德惠，驛東公社衛生院院長鄺仲偉。這兩個人，一個曾經在縣城一所中學當過校長，搞教育多年，在學術上有文章見雜誌，享受十六級工資待遇；一個在舊軍隊中當過中校軍醫處長，外科醫術高明，常被縣城醫院接去給疑難病人做手術，享受十四級工資待遇。
正當，紅衛兵們為“反動學術權威”人馬不多而發愁的時候，汪家屯的大字報給他們提供了重要信息。大家才想起這驛河九中昔日的才子，當年的右派，現在的反動學術權威的最佳人選——艾軒庭來。
於是，紅衛兵們不辭辛勞，去苑家屯把艾先生揪來，圈進了“反省室”。艾先生也得以迴到他闊別了七年的學校。可這次迴到學校幹什麽，艾先生心知肚明，酸甜苦辣個中滋味，他當然曉得。從此，對艾先生的批鬥會，成為驛河九中紅衛兵們的家常菜。
學校是這樣，機關單位和生產大隊也沒好到哪去。人們利用大字報這個法寶，來揪起昔日同僚之間的恩恩怨怨。無情地把同僚說成是資產階級的殘渣餘孽——牛鬼蛇神，把領導說成是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代表人物——走資派。因為，紅衛兵們清楚，這裏離學術太遠，離權威也不近。無奈手中沒有現成的靶子，隻能用這些人濫竽充數。
最吸引眼球的一幕發生在驛東公社大院和街裏。在驛東公社大院，已經沒法辨認牆壁的顏色，凡是能貼住紙張的地方全是大字報。在街裏，街道兩旁商鋪的牆皮上也是大字報。而這兩個地方大字報批判的主角，恰恰是時任驛東公社黨委書記的閔天誌，和時任驛東人民公社社長的郭誌洲。
“閔天誌，老騷神；狗吃草，有驢心；一見婦女起騷心，勾勾搭搭到處找女人。”——這樣侮辱性的語言洋洋灑灑隨處可見，從南街到北街，從副街到主街，凡是有牆皮的地方沒一處閑著。
每張大字報旁邊幾乎都要配上一幅漫畫。其中一幅漫畫讓關山嶽終生不忘。這漫畫上畫著一個官樣的人物，身披著一床條格床單，正在敲一家人家的房門，胸前、腿上的汗毛像剛針一樣倒立著。旁邊一段道白：“親愛的，開門來！”
關母看到這些，迴家對關父說：“這是咋了，紅衛兵連閔書記和郭社長都敢埋汰，人家可是大官呀。”
公社黨委書記和社長在普通百姓眼裏就是大官。更何況驛東公社地處邊遠的鄉下，交通不便，通信不暢，人們能夠見到的最大官員隻到公社一級。公社黨委書記和社長，在農民眼裏好比皇帝和宰相，沒有不敬的道理。雖然關家與閔家、郭家是相距不過百米的鄰居，但關家與這兩家根本沒有走動。閔書記和郭社長又早出晚歸，很少見麵。
此時，公社幹部很金貴，別說黨委書記和社長受人尊重和羨慕，就連普通的機關幹部也讓人們高看一眼。驛東公社在編幹部十四人，工勤人員兩人，加上一個看院子的，隻有十七個人。物以稀為貴。
“他們算什麽，彭真比他們大不大，北京市委書記，九門提督，號稱八千歲，都被整個‘茄子皮帶蠟台色兒’。小心吧，不整到咱們頭上就算幸福了。”關父不無憂心地說。
“整咱們！還整啥？連黨票都整沒了，沒完了。再說，一個生產隊長有什麽整頭，連個芝麻官都不是。”
關父的憂心不無道理。此前的一段時間，驛東公社境內，大大小小的“牛鬼蛇神”、“反動學術權威”、“走資派”得用鞭子趕，日增一日。隻要是“黑五類”就是“牛鬼蛇神”，連接生婆也成了“反動學術權威”，生產隊隊長也能撈個“走資派”當當。
為了給這些“牛鬼蛇神”，“反動的學術權威”和“走資派”有改過自新的空間。驛東公社社直單位和各大隊的小學校，都在修“反省室”，造反派們把能改建的房子全部改建成“反省室”，每個“反省室”都人滿為患。弄得驛東公社的街裏街外，跟國民黨統治下的渣滓洞差不多。
這“反省室”的設計好像出自一人之手：把原來的窗戶堵死，隻在走廊的窗戶上留25公分見方的洞，算是給一點人道的光亮。進出的門全部用八號線擰成的鐵繩掛牢。
大街上已經沒有往日熙熙攘攘的人群，除了上街遊行的紅衛兵，連延續上百年的集市也沒有一個人來趕。這種蕭殺的景象跟一九四七年跑國兵時差不多。
人們行走在街上，隨處可見戴著紅胳膊箍站崗放哨的紅衛兵。
關父每天早飯時，剛端起飯碗，指定說一句：“告訴你們倆，老實的在家呆著，不行到外邊亂跑，別給我找麻煩。”關山嶽知道，這是父親囑咐他和哥哥的。
關父也輕易不去街裏，隻去生產隊忙農活。家中需要購買的生活用品都是關母去街裏買。父親那種忐忑的心理弄得關山嶽仿佛像生活在地獄一樣的心悸。
八月二號，剛過建軍節。
吃完早飯，關山嶽就聽到從驛河九中傳來震耳欲聾的鑼鼓聲，和山崩地裂的呐喊聲。見父親已經出門，乘母親去後院喂豬的機會，好奇心驅使著關山嶽溜了出來，去驛河九中看究竟。
此時，街裏街外的孩子已經在驛河九中的校門口聚集了一堆。清一色的背心、褲衩，光著兩腳。有的臉還沒洗，眼屎像屎殼郎玩的糞團掛在眼角上。大家的眼光集中在九中的校門。
關山嶽的堂兄關山生不無炫耀地說：“今天可有好熱鬧看了，一會兒要開批鬥會，說是鬥閔東升和郭守農他爹。”
關山生今年十四歲，在小學六年級讀書，沒有文化大革命，該是驛河九中一年級的學生了。
聽關山生說，關山嶽一楞。閔東升和郭守農他認識，他們都是驛河九中的學生。閔東升的父親是閔天誌，驛東公社的黨委書記，郭守農的父親叫郭誌洲，是驛東公社的社長。關山嶽不敢相信這是真事，心中嘀咕：“這紅衛兵膽兒真肥，誰都敢鬥哇。”
但在孩子堆裏，像關山嶽這樣發愣的人不多，更多的則是歡唿雀躍，好像是奪取了一場戰役的勝利。尤其是山南屯的孩子們。山南屯的孩子們與住在街裏的孩子們結下了仇。這兩夥孩子經常打群架。而街裏孩子的頭兒恰恰是閔東升和郭守農。閔東升常常是手提一把日式戰刀衝殺在最前麵。
山南屯的孩子明顯處於下風，這下風不光在實力的較量上，也在心理的較量上，因為山南屯的孩子頭兒是在“四清”運動時下台的原公社黨委柳書記的兒子柳才偉。
關山嶽雖然是山南屯的孩子，但他沒有參加過這兩個集團的任何一場戰鬥，所以缺少這些參加過戰鬥的孩子們的感受。
快到上午八時，就見成群結隊的紅衛兵走出九中的校門，向批鬥會的會場進發。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八月的太陽沒有因為紅衛兵的瘋狂而失去她應有的光芒，照樣掛在天上，給人一種融融的感覺。這讓關山嶽緊張的心情稍緩了些。
批鬥會會場設在驛東公社中心小學的操場上。這操場東西長二百三十米，南北寬一百七十米。早已黑壓壓站滿了人。批鬥台搭在操場的北側，“牛鬼蛇神”，“反動學術權威”，和他們的“代理人”——“走資派”擠擠地站了一台麵。
你往台上望去，一看就能分清，哪些人是“牛鬼蛇神”，哪些人是“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
站在第一排的是“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他們每個人的胸前都掛著一個大牌子，牌子上歪歪斜斜寫著他們各自的名字，但手裏都有一本“紅寶書”。
“牛鬼蛇神”比“走資派”幸運，他們除了胸前有塊牌子外，還在頭上有一頂高高的尖帽，像一排排樹立的煙囪。但這些人手裏沒有“紅寶書”。
看來造反派對“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還是心有餘悸的。給了他們做人的尊嚴，也給了他們政治上的希望，沒讓他們戴尖帽，讓他們手捧著“紅寶書”。
這不奇怪，此時的“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隻是靠邊站，沒有被徹底打倒呢。紅衛兵們心中也一定忐忑，怕“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有東山再起的可能。要為自己留條後路。
關山嶽認得兩個“牛鬼蛇神”——蔣國興和莊立本。認得三個“反動學術權威”——中心小學校長“李大眼鏡子”，驛河九中的校長付翔鷺，書記袁德旭。認得兩個“走資派”驛東公社黨委書記閔天誌和社長郭誌洲。
其他人關山嶽不認識，但都知道他們叫什麽，因為他們胸前牌子上的名字雖然歪斜，甚至倒著，並打著紅“x”，但依然可以辨認清楚。
此時的艾軒庭沒有享受到“反動學術權威”的待遇，而是被打在“牛鬼蛇神”堆裏，一樣戴著尖帽。人們都知道，艾軒庭是雙料貨，既是“反動學術權威”，更是“牛鬼蛇神”。“牛鬼蛇神”享受到的禮遇度要比“反動學術權威”低得多。於是，艾軒庭比別的“反動學術權威”多了一頂尖帽，少了一本紅寶書。
閔天誌和郭誌洲站在最前排的中間。這樣的排位永遠具有中國封建社會官本位的特點：大官兒在中央，小官兒在一邊；大官兒在前，小官兒在後。
其實，這是紅衛兵們的無知。因為今天是批鬥“牛鬼蛇神”的專場，“牛鬼蛇神”是主角；“反動學術權威”和“走資派”是陪鬥的，他們是配角。結果，紅衛兵們也滿腦子官本位思想，弄個主次顛倒，混淆了主角和配角。
閔天誌個頭不高，人長得很精神，平日裏衣著打扮也很入時，走路常常是挺直了脊梁，略現的將軍肚微腆著。
閔書記是“四清”後調來驛東公社的，他原在縣政府的人事科任科長，這科長可不小，是驛河縣的吏部尚書，相當於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人事局局長，掌管幹部的就業。閔書記就職驛東公社黨委書記是縣委的重用。這時的領導和組織看重基層工作，欣賞封疆大吏，要的是一方平安和活計；不像而今的領導和組織看重縣衙的組成人員，要的是鼓吹和利益。
閔書記純工農幹部，土改時參加工作，後念了一年識字班，常寫半拉字。他的字隻有他自己認識，連跟他三年的秘書也看不懂。但閔書記做起報告來卻是滔滔不絕，與會的人喜歡聽。
閔書記的業餘愛好喜歡打籃球，打籃球時閔書記喜歡穿5號球衣，所以，驛河人送他外號“臊號”。這其中的含義不說自明。閔書記經常在空閑的時間到中心小學打籃球，中心小學的師生都認識他。
說起閔書記打籃球可有些意思。在籃球場上，別看閔書記個小，卻喜歡中鋒的位置。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籃球的理念是中鋒控球，不是西方的後衛控球。不知是為了突出自己的領導地位，還是什麽其他意願，閔書記在籃球場上永遠是中鋒。閔書記這個中鋒，最大特點是很少有助攻，經常是自己一條龍。閔書記的三步上籃，經常在最後要多墊一步，細看是四步，場外的人看得很清楚，但驛東球場上的裁判沒誰能看得到。
今天在台上，閔書記失去了往日的風度，腰向前傾，頭下垂，仿佛像是參加親友的葬禮。
閔書記的左側站著郭誌洲，郭社長也是工農出身的幹部，大高個，臉上有十幾個麻子，人送外號“郭大麻子”。郭社長平日裏就是水蛇腰，這下子他在台上腰彎得更厲害，頭也低得像秋後上耷拉吊的玉米，臉與地麵平行著，看上去人比閔天誌還要矮。
別以為郭社長是個喜歡彎腰的人，他做起事來卻霸道的很。他走路時不喜歡見到比他官小的人走在他的前麵，誰若是不注意走在了他的前麵，他一定會白眼相見，好像你掘了他的祖墳一樣。
一次，公社組織各大隊的支部書記下鄉檢查苗情。三把手齊書記以為郭社長有事不能去，就坐在了第二輛嘎斯車上。當郭社長來開車門時，看齊書記在坐，不管三七二十一給齊書記一頓臭訓：“這是你坐的地方嗎？你長坐這地方的屁股了嗎？要坐是不是早了點。”弄得齊書記當著眾人的麵下不來台。
那時，驛東公社隻有兩輛南京嘎斯車，一般情況下，隻是下鄉集中檢查工作用，平時輕易不用。用的時候，黨委書記坐頭車，社長自然坐二車。
旁邊陪綁的，包括驛河九中的付校長，中心小學的李校長，都像以閔書記和郭社長為參照物一樣彎著腰，低著頭，沒有任何人敢斜視。
隻是，這些人都恭恭敬敬地把“紅寶書”捧在胸前。
台下除了紅衛兵外都是來看批鬥的群眾。一個女紅衛兵和一個男紅衛兵交錯著，帶領群眾、紅衛兵唿著口號。“萬歲”聲，“打倒”聲不絕於耳。關山嶽看得很清楚，台上的“牛鬼蛇神”、“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們也跟著一樣的喊，個個都很賣力氣，肩膀子不停地起伏著。
批鬥會由驛東公社“文革領導小組”副組長、驛東中心小學“文革領導小組”組長江喜三主持。江組長一臉的橫肉，像兇神一樣站在批鬥台的左側，手裏持著一個台燈式麥克風，向台下的群眾吼著：“今天是批鬥大會，希望廣大革命群眾要聽從公社“文革領導小組”的領導，要擦亮眼睛，嚴防階級敵人破壞。”接著他通過麥克風朗讀了幾段毛主席語錄。
這樣的場麵維持了一個小時，也不見下文，關山嶽站在批鬥台下，熱得有些煩躁。
正在關山嶽煩躁的時候，開進操場兩輛解放牌汽車。從汽車上下來一幫紅衛兵，這些紅衛兵還押著六個戴著牌子的人。盡管這是關山嶽第一次看到實實在在的解放牌汽車，但此時的他對車已經沒了興趣，他想看清車上押下來的人。
隻見一個牌子的上邊寫著一行小字——驛河最大的走資派，下邊寫著三個大字——李治史，在李治史三個字上打著一個鮮紅的大紅x。另一個牌子，與第一個牌子唯一的區別是名字，這名字是：季少金。其他四個人，與前兩位沒什麽區別，牌子上有名字，有官銜。什麽教育局局長，衛生局局長，文化局局長，評劇團團長。
人群頓時躁動起來，有人說：“那不是縣委李書記嗎？”也有人補充說：“那個是老季縣長。”
這下關山嶽可算開了眼界了，他有生以來頭一次見到縣太爺這樣大的官兒，他拚命地往車跟前擠。
紅衛兵們把這兩個縣太爺級的大“走資派”和四個中“走資派”押上了台，這兩個縣太爺迅即取代了閔天誌和郭誌洲的位置，站到了批鬥台前排中間。
緊接著又是一片“打倒”、“萬歲”的口號。口號之後批判開始。
隻見縣城的紅衛兵迅即取代了社直的紅衛兵，他們手持棍棒和腰帶，爬上批鬥台，先是一頓亂打。台上頓時“爹呀”、“媽呀”喊成一片。自然，縣級“走資派”和社級“走資派”也無一幸免，但看得出沒有“牛鬼蛇神”被打得實在。
接著是一個女紅衛兵的斷喝：“讓反革命分子低頭認罪！”
“唿啦”一下，又上來一幫紅衛兵，每兩紅衛兵負責一個牛鬼蛇神，抹肩頭攏二背，讓這些反革命做飛機狀。而縣、社兩級的“反動學術權威”和“走資派”，則把腰統統彎成九十度。
接著便是批判發言。一共十幾個人。這些發言關山嶽沒有認真去聽，其實他也聽不懂。
批鬥發言用了兩個多小時，才散會。縣城的紅衛兵押著六個縣級的“走資派”風馳電掣地離開了驛東公社，去了下一個公社。驛東的紅衛兵則押著驛東的反革命，去了各自的“反省室”。
往家走的路上，關山嶽沒有看到路人的沉重，反倒是一種難以見到的輕鬆。
“看看這些當官的，縣的、公社的，哪一個是好東西，吃喝嫖賭占全了。”張家大叔說。
“我算開眼了，沒白活，活了五十多歲，頭一次看見縣太爺，過去都是從戲台上看的。”李家大伯說。
“還是咱老農好，挨點累，不糟心，想求人家批一頓，人家都不稀罕。”常家大哥說。
可就是沒人說“牛鬼蛇神”這事，好像剛才在台上“牛鬼蛇神”沒曾站過，紅衛兵對他們沒曾批判過。
關山嶽走著，什麽都沒想，也沒有說。
太陽就要落山了，西天放出了淒慘的紅霞。
“大字報”開始像洪水猛獸從校園竄向社會。一些人可算是有了發泄的方式，他們真正地開始“以筆做刀槍”，向自己昔人的仇人、意見不同者開始炮轟。
屯子中，幾年前因為生活瑣事鄰裏間的小摩擦，也成為寫張大字報的動因，找出對方一點不是，然後上綱上線去分析，硬說人家是階級敵人，封資修的孝子賢孫。
驛東大隊苑家屯，東頭，兩間低矮的草房裏住著一戶艾姓人家。主人叫艾軒庭，原是驛河九中的數學教員。皆因數學課講得棒，在課堂上把x這音讀得較重，被同行們戲稱為x先生，背地裏學生們也這樣叫他。
x先生在“反右”鬥爭的鳴放階段，很聽組織的話，積極鳴放了一陣子，著實說了一堆實話，也確實“竭盡反革命分子之能事”。
有案可查的罪證，是他極其用心地畫了一張汙蔑大躍進的漫畫。漫畫中：一個農人蹲在地上方便，手裏拿著一個棍子，在肛門之處晃動。這用意一目了然，是說：由於盲目“躍進”搞“深翻地”，致使農業生產遭到破壞，糧食減產，人們吃“代食品”拉不出屎來，得用棍子摳。
荒唐，極其荒唐，反動，極其反動。汙蔑“大躍進”，詆毀“三麵紅旗”，一個數學老師怎麽能幹出這種事？所以，運動後期，他理所當然地成了“右派”，再後來，理所當然地被解職，被學校處理，去當了農民。
艾先生南開數學係三年級肄業，是在南開南遷的時候，中斷學業，迴老家東北的。他一生，除了數學之外沒有一點謀生的本事。至此，遂被下放到苑家屯，說是勞動改造，可他隻改造，不勞動，生產隊的農活他一天都沒幹，而是靠夫人鋤田抱壟來養他，養他這個家。他則是依然與數學為伍，整天推演數學公式，解析數學難題，時不時地往專業雜誌投稿。
就這樣一個隻知道數學公式的人，卻有著中國人的傳統思維方式——傾心仕途。你看他給兩個兒子起的名字，長為官一，次為官二。足見一斑。
他是一個怪人，有著中國人傳統思維，也有著超時代的激進思維。他是驛東公社最早支持馬寅初“新人口論”的人，也是實行計劃生育的第一人。恐怕在驛河縣也是唯一一人。當馬寅初先生的《新人口論》被全國上下猛烈圍剿的時候，艾先生挺身支持，公然在學術雜誌上發表文章，替他的這位老學長喊冤叫屈；當他第二個孩子降生後，他利用暑假時機，去省城做了結紮手術，用實際行動聲援馬寅初先生。
艾先生的二兒子艾官二，跟關山嶽同歲，他繼承了艾先生的衣缽，倔強得很。兩年前的一天，艾官二在地裏挖野菜，不小心踩了一墩小白菜，被鄰家小孩看見。這小孩好像找到敵人破綻一樣向艾官二發起進攻，說艾官二故意“破壞生產”，沒安好心。艾官二不承認，先是爭辯，後是跟鄰家小孩打到一起。鄰家小孩不是艾官二的對手，吃了些虧，便去生產隊告狀。生產隊隊長不容艾官二分說，將艾官二踢了幾腳，並嚴加訓斥。
艾官二憤憤不平，覺得很冤屈，每次與這鄰家的孩子見麵都是要瞪上他幾眼。
兩年後，“文革”來了，鄰家小孩的父親貼出一張大字報。說艾先生不但不參加集體生產勞動，在家研究資產階級的數學公式，還支持他兒子艾官二破壞集體生產，罪大惡極，理應受到批判，雲雲。
不知怎麽，這事被驛河九中的紅衛兵知曉了，紅衛兵們樂的一蹦老高，才想起他們這位昔日的數學老師。學校“文革領導小組”做出偉大的決定，決定把艾先生請迴學校來。
此刻，全國都在批“反動的學術權威”，批“資產階級在文化教育戰線的代理人”，可九中的紅衛兵們，在驛東公社扒拉來扒拉去，沒找到幾個夠檔次的“反動學術權威”。
九中的寧先生夠檔次，寧先生畏罪自殺了。九中校長付翔鷺和書記袁德旭雖是權威，但學術上差些，沒有在雜誌上發表任何文章，更無專業建樹可言。但偌大一個學府，沒有幾個反動學術權威怎麽成？於是學生們先把付翔鷺和袁德旭拉來充數，頂倆“反動學術權威”的名額。
紅衛兵們找來找去，又找到驛東中心小學校長李德惠，驛東公社衛生院院長鄺仲偉。這兩個人，一個曾經在縣城一所中學當過校長，搞教育多年，在學術上有文章見雜誌，享受十六級工資待遇；一個在舊軍隊中當過中校軍醫處長，外科醫術高明，常被縣城醫院接去給疑難病人做手術，享受十四級工資待遇。
正當，紅衛兵們為“反動學術權威”人馬不多而發愁的時候，汪家屯的大字報給他們提供了重要信息。大家才想起這驛河九中昔日的才子，當年的右派，現在的反動學術權威的最佳人選——艾軒庭來。
於是，紅衛兵們不辭辛勞，去苑家屯把艾先生揪來，圈進了“反省室”。艾先生也得以迴到他闊別了七年的學校。可這次迴到學校幹什麽，艾先生心知肚明，酸甜苦辣個中滋味，他當然曉得。從此，對艾先生的批鬥會，成為驛河九中紅衛兵們的家常菜。
學校是這樣，機關單位和生產大隊也沒好到哪去。人們利用大字報這個法寶，來揪起昔日同僚之間的恩恩怨怨。無情地把同僚說成是資產階級的殘渣餘孽——牛鬼蛇神，把領導說成是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代表人物——走資派。因為，紅衛兵們清楚，這裏離學術太遠，離權威也不近。無奈手中沒有現成的靶子，隻能用這些人濫竽充數。
最吸引眼球的一幕發生在驛東公社大院和街裏。在驛東公社大院，已經沒法辨認牆壁的顏色，凡是能貼住紙張的地方全是大字報。在街裏，街道兩旁商鋪的牆皮上也是大字報。而這兩個地方大字報批判的主角，恰恰是時任驛東公社黨委書記的閔天誌，和時任驛東人民公社社長的郭誌洲。
“閔天誌，老騷神；狗吃草，有驢心；一見婦女起騷心，勾勾搭搭到處找女人。”——這樣侮辱性的語言洋洋灑灑隨處可見，從南街到北街，從副街到主街，凡是有牆皮的地方沒一處閑著。
每張大字報旁邊幾乎都要配上一幅漫畫。其中一幅漫畫讓關山嶽終生不忘。這漫畫上畫著一個官樣的人物，身披著一床條格床單，正在敲一家人家的房門，胸前、腿上的汗毛像剛針一樣倒立著。旁邊一段道白：“親愛的，開門來！”
關母看到這些，迴家對關父說：“這是咋了，紅衛兵連閔書記和郭社長都敢埋汰，人家可是大官呀。”
公社黨委書記和社長在普通百姓眼裏就是大官。更何況驛東公社地處邊遠的鄉下，交通不便，通信不暢，人們能夠見到的最大官員隻到公社一級。公社黨委書記和社長，在農民眼裏好比皇帝和宰相，沒有不敬的道理。雖然關家與閔家、郭家是相距不過百米的鄰居，但關家與這兩家根本沒有走動。閔書記和郭社長又早出晚歸，很少見麵。
此時，公社幹部很金貴，別說黨委書記和社長受人尊重和羨慕，就連普通的機關幹部也讓人們高看一眼。驛東公社在編幹部十四人，工勤人員兩人，加上一個看院子的，隻有十七個人。物以稀為貴。
“他們算什麽，彭真比他們大不大，北京市委書記，九門提督，號稱八千歲，都被整個‘茄子皮帶蠟台色兒’。小心吧，不整到咱們頭上就算幸福了。”關父不無憂心地說。
“整咱們！還整啥？連黨票都整沒了，沒完了。再說，一個生產隊長有什麽整頭，連個芝麻官都不是。”
關父的憂心不無道理。此前的一段時間，驛東公社境內，大大小小的“牛鬼蛇神”、“反動學術權威”、“走資派”得用鞭子趕，日增一日。隻要是“黑五類”就是“牛鬼蛇神”，連接生婆也成了“反動學術權威”，生產隊隊長也能撈個“走資派”當當。
為了給這些“牛鬼蛇神”，“反動的學術權威”和“走資派”有改過自新的空間。驛東公社社直單位和各大隊的小學校，都在修“反省室”，造反派們把能改建的房子全部改建成“反省室”，每個“反省室”都人滿為患。弄得驛東公社的街裏街外，跟國民黨統治下的渣滓洞差不多。
這“反省室”的設計好像出自一人之手：把原來的窗戶堵死，隻在走廊的窗戶上留25公分見方的洞，算是給一點人道的光亮。進出的門全部用八號線擰成的鐵繩掛牢。
大街上已經沒有往日熙熙攘攘的人群，除了上街遊行的紅衛兵，連延續上百年的集市也沒有一個人來趕。這種蕭殺的景象跟一九四七年跑國兵時差不多。
人們行走在街上，隨處可見戴著紅胳膊箍站崗放哨的紅衛兵。
關父每天早飯時，剛端起飯碗，指定說一句：“告訴你們倆，老實的在家呆著，不行到外邊亂跑，別給我找麻煩。”關山嶽知道，這是父親囑咐他和哥哥的。
關父也輕易不去街裏，隻去生產隊忙農活。家中需要購買的生活用品都是關母去街裏買。父親那種忐忑的心理弄得關山嶽仿佛像生活在地獄一樣的心悸。
八月二號，剛過建軍節。
吃完早飯，關山嶽就聽到從驛河九中傳來震耳欲聾的鑼鼓聲，和山崩地裂的呐喊聲。見父親已經出門，乘母親去後院喂豬的機會，好奇心驅使著關山嶽溜了出來，去驛河九中看究竟。
此時，街裏街外的孩子已經在驛河九中的校門口聚集了一堆。清一色的背心、褲衩，光著兩腳。有的臉還沒洗，眼屎像屎殼郎玩的糞團掛在眼角上。大家的眼光集中在九中的校門。
關山嶽的堂兄關山生不無炫耀地說：“今天可有好熱鬧看了，一會兒要開批鬥會，說是鬥閔東升和郭守農他爹。”
關山生今年十四歲，在小學六年級讀書，沒有文化大革命，該是驛河九中一年級的學生了。
聽關山生說，關山嶽一楞。閔東升和郭守農他認識，他們都是驛河九中的學生。閔東升的父親是閔天誌，驛東公社的黨委書記，郭守農的父親叫郭誌洲，是驛東公社的社長。關山嶽不敢相信這是真事，心中嘀咕：“這紅衛兵膽兒真肥，誰都敢鬥哇。”
但在孩子堆裏，像關山嶽這樣發愣的人不多，更多的則是歡唿雀躍，好像是奪取了一場戰役的勝利。尤其是山南屯的孩子們。山南屯的孩子們與住在街裏的孩子們結下了仇。這兩夥孩子經常打群架。而街裏孩子的頭兒恰恰是閔東升和郭守農。閔東升常常是手提一把日式戰刀衝殺在最前麵。
山南屯的孩子明顯處於下風，這下風不光在實力的較量上，也在心理的較量上，因為山南屯的孩子頭兒是在“四清”運動時下台的原公社黨委柳書記的兒子柳才偉。
關山嶽雖然是山南屯的孩子，但他沒有參加過這兩個集團的任何一場戰鬥，所以缺少這些參加過戰鬥的孩子們的感受。
快到上午八時，就見成群結隊的紅衛兵走出九中的校門，向批鬥會的會場進發。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八月的太陽沒有因為紅衛兵的瘋狂而失去她應有的光芒，照樣掛在天上，給人一種融融的感覺。這讓關山嶽緊張的心情稍緩了些。
批鬥會會場設在驛東公社中心小學的操場上。這操場東西長二百三十米，南北寬一百七十米。早已黑壓壓站滿了人。批鬥台搭在操場的北側，“牛鬼蛇神”，“反動學術權威”，和他們的“代理人”——“走資派”擠擠地站了一台麵。
你往台上望去，一看就能分清，哪些人是“牛鬼蛇神”，哪些人是“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
站在第一排的是“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他們每個人的胸前都掛著一個大牌子，牌子上歪歪斜斜寫著他們各自的名字，但手裏都有一本“紅寶書”。
“牛鬼蛇神”比“走資派”幸運，他們除了胸前有塊牌子外，還在頭上有一頂高高的尖帽，像一排排樹立的煙囪。但這些人手裏沒有“紅寶書”。
看來造反派對“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還是心有餘悸的。給了他們做人的尊嚴，也給了他們政治上的希望，沒讓他們戴尖帽，讓他們手捧著“紅寶書”。
這不奇怪，此時的“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隻是靠邊站，沒有被徹底打倒呢。紅衛兵們心中也一定忐忑，怕“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有東山再起的可能。要為自己留條後路。
關山嶽認得兩個“牛鬼蛇神”——蔣國興和莊立本。認得三個“反動學術權威”——中心小學校長“李大眼鏡子”，驛河九中的校長付翔鷺，書記袁德旭。認得兩個“走資派”驛東公社黨委書記閔天誌和社長郭誌洲。
其他人關山嶽不認識，但都知道他們叫什麽，因為他們胸前牌子上的名字雖然歪斜，甚至倒著，並打著紅“x”，但依然可以辨認清楚。
此時的艾軒庭沒有享受到“反動學術權威”的待遇，而是被打在“牛鬼蛇神”堆裏，一樣戴著尖帽。人們都知道，艾軒庭是雙料貨，既是“反動學術權威”，更是“牛鬼蛇神”。“牛鬼蛇神”享受到的禮遇度要比“反動學術權威”低得多。於是，艾軒庭比別的“反動學術權威”多了一頂尖帽，少了一本紅寶書。
閔天誌和郭誌洲站在最前排的中間。這樣的排位永遠具有中國封建社會官本位的特點：大官兒在中央，小官兒在一邊；大官兒在前，小官兒在後。
其實，這是紅衛兵們的無知。因為今天是批鬥“牛鬼蛇神”的專場，“牛鬼蛇神”是主角；“反動學術權威”和“走資派”是陪鬥的，他們是配角。結果，紅衛兵們也滿腦子官本位思想，弄個主次顛倒，混淆了主角和配角。
閔天誌個頭不高，人長得很精神，平日裏衣著打扮也很入時，走路常常是挺直了脊梁，略現的將軍肚微腆著。
閔書記是“四清”後調來驛東公社的，他原在縣政府的人事科任科長，這科長可不小，是驛河縣的吏部尚書，相當於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人事局局長，掌管幹部的就業。閔書記就職驛東公社黨委書記是縣委的重用。這時的領導和組織看重基層工作，欣賞封疆大吏，要的是一方平安和活計；不像而今的領導和組織看重縣衙的組成人員，要的是鼓吹和利益。
閔書記純工農幹部，土改時參加工作，後念了一年識字班，常寫半拉字。他的字隻有他自己認識，連跟他三年的秘書也看不懂。但閔書記做起報告來卻是滔滔不絕，與會的人喜歡聽。
閔書記的業餘愛好喜歡打籃球，打籃球時閔書記喜歡穿5號球衣，所以，驛河人送他外號“臊號”。這其中的含義不說自明。閔書記經常在空閑的時間到中心小學打籃球，中心小學的師生都認識他。
說起閔書記打籃球可有些意思。在籃球場上，別看閔書記個小，卻喜歡中鋒的位置。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籃球的理念是中鋒控球，不是西方的後衛控球。不知是為了突出自己的領導地位，還是什麽其他意願，閔書記在籃球場上永遠是中鋒。閔書記這個中鋒，最大特點是很少有助攻，經常是自己一條龍。閔書記的三步上籃，經常在最後要多墊一步，細看是四步，場外的人看得很清楚，但驛東球場上的裁判沒誰能看得到。
今天在台上，閔書記失去了往日的風度，腰向前傾，頭下垂，仿佛像是參加親友的葬禮。
閔書記的左側站著郭誌洲，郭社長也是工農出身的幹部，大高個，臉上有十幾個麻子，人送外號“郭大麻子”。郭社長平日裏就是水蛇腰，這下子他在台上腰彎得更厲害，頭也低得像秋後上耷拉吊的玉米，臉與地麵平行著，看上去人比閔天誌還要矮。
別以為郭社長是個喜歡彎腰的人，他做起事來卻霸道的很。他走路時不喜歡見到比他官小的人走在他的前麵，誰若是不注意走在了他的前麵，他一定會白眼相見，好像你掘了他的祖墳一樣。
一次，公社組織各大隊的支部書記下鄉檢查苗情。三把手齊書記以為郭社長有事不能去，就坐在了第二輛嘎斯車上。當郭社長來開車門時，看齊書記在坐，不管三七二十一給齊書記一頓臭訓：“這是你坐的地方嗎？你長坐這地方的屁股了嗎？要坐是不是早了點。”弄得齊書記當著眾人的麵下不來台。
那時，驛東公社隻有兩輛南京嘎斯車，一般情況下，隻是下鄉集中檢查工作用，平時輕易不用。用的時候，黨委書記坐頭車，社長自然坐二車。
旁邊陪綁的，包括驛河九中的付校長，中心小學的李校長，都像以閔書記和郭社長為參照物一樣彎著腰，低著頭，沒有任何人敢斜視。
隻是，這些人都恭恭敬敬地把“紅寶書”捧在胸前。
台下除了紅衛兵外都是來看批鬥的群眾。一個女紅衛兵和一個男紅衛兵交錯著，帶領群眾、紅衛兵唿著口號。“萬歲”聲，“打倒”聲不絕於耳。關山嶽看得很清楚，台上的“牛鬼蛇神”、“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們也跟著一樣的喊，個個都很賣力氣，肩膀子不停地起伏著。
批鬥會由驛東公社“文革領導小組”副組長、驛東中心小學“文革領導小組”組長江喜三主持。江組長一臉的橫肉，像兇神一樣站在批鬥台的左側，手裏持著一個台燈式麥克風，向台下的群眾吼著：“今天是批鬥大會，希望廣大革命群眾要聽從公社“文革領導小組”的領導，要擦亮眼睛，嚴防階級敵人破壞。”接著他通過麥克風朗讀了幾段毛主席語錄。
這樣的場麵維持了一個小時，也不見下文，關山嶽站在批鬥台下，熱得有些煩躁。
正在關山嶽煩躁的時候，開進操場兩輛解放牌汽車。從汽車上下來一幫紅衛兵，這些紅衛兵還押著六個戴著牌子的人。盡管這是關山嶽第一次看到實實在在的解放牌汽車，但此時的他對車已經沒了興趣，他想看清車上押下來的人。
隻見一個牌子的上邊寫著一行小字——驛河最大的走資派，下邊寫著三個大字——李治史，在李治史三個字上打著一個鮮紅的大紅x。另一個牌子，與第一個牌子唯一的區別是名字，這名字是：季少金。其他四個人，與前兩位沒什麽區別，牌子上有名字，有官銜。什麽教育局局長，衛生局局長，文化局局長，評劇團團長。
人群頓時躁動起來，有人說：“那不是縣委李書記嗎？”也有人補充說：“那個是老季縣長。”
這下關山嶽可算開了眼界了，他有生以來頭一次見到縣太爺這樣大的官兒，他拚命地往車跟前擠。
紅衛兵們把這兩個縣太爺級的大“走資派”和四個中“走資派”押上了台，這兩個縣太爺迅即取代了閔天誌和郭誌洲的位置，站到了批鬥台前排中間。
緊接著又是一片“打倒”、“萬歲”的口號。口號之後批判開始。
隻見縣城的紅衛兵迅即取代了社直的紅衛兵，他們手持棍棒和腰帶，爬上批鬥台，先是一頓亂打。台上頓時“爹呀”、“媽呀”喊成一片。自然，縣級“走資派”和社級“走資派”也無一幸免，但看得出沒有“牛鬼蛇神”被打得實在。
接著是一個女紅衛兵的斷喝：“讓反革命分子低頭認罪！”
“唿啦”一下，又上來一幫紅衛兵，每兩紅衛兵負責一個牛鬼蛇神，抹肩頭攏二背，讓這些反革命做飛機狀。而縣、社兩級的“反動學術權威”和“走資派”，則把腰統統彎成九十度。
接著便是批判發言。一共十幾個人。這些發言關山嶽沒有認真去聽，其實他也聽不懂。
批鬥發言用了兩個多小時，才散會。縣城的紅衛兵押著六個縣級的“走資派”風馳電掣地離開了驛東公社，去了下一個公社。驛東的紅衛兵則押著驛東的反革命，去了各自的“反省室”。
往家走的路上，關山嶽沒有看到路人的沉重，反倒是一種難以見到的輕鬆。
“看看這些當官的，縣的、公社的，哪一個是好東西，吃喝嫖賭占全了。”張家大叔說。
“我算開眼了，沒白活，活了五十多歲，頭一次看見縣太爺，過去都是從戲台上看的。”李家大伯說。
“還是咱老農好，挨點累，不糟心，想求人家批一頓，人家都不稀罕。”常家大哥說。
可就是沒人說“牛鬼蛇神”這事，好像剛才在台上“牛鬼蛇神”沒曾站過，紅衛兵對他們沒曾批判過。
關山嶽走著，什麽都沒想，也沒有說。
太陽就要落山了，西天放出了淒慘的紅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