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話，關山嶽書讀得很輕鬆，可這班長當得並不輕鬆。因為他不是那種全能型人才，也不是複合型人才，而是隻會讀書的偏才。
關山嶽的最大弱項是勞動。而勞動是學生的必修課，學生們得用去三分之一的上學時間參加勞動。
入學不久，是春耕假，高年級學生迴生產隊參加集體生產勞動，一二年級則去學校的校田地勞動。
在農村，上級撥款有限，學校靠學生們勞動創收，來維係學校的正常運轉。校田地是學校創收的主要來源。凡是學校，不管中學還是小學，都有校田地。驛東公社中心小學的校田地在驛河東岸，有六公頃之多。這原來是一片荒甸子，一九六一年秋，公社農機站有了拖拉機，李校長找到農機站站長老叢，求農機站的拖拉機把這荒地開墾起來，開始耕種。雖然種了三年，變成熟地，但仍是雜草叢生，尤以節骨草、黃蒿最多，沒等播種，這些東西便鋪秧秧瘋長起來。
關山嶽參加的第一次勞動，是去校田地裏薅草，說是薅草，其實這地裏水稗草並不多，多的是黃蒿。黃蒿這東西根子發達，能紮到地裏一兩尺深，莖稈粗壯有韌性，很難撅斷。
雖然，學生們勞動不搞承包，但有壟頭在，一進地，方老師就安排道：“按照站隊的順序，從小個到大個開始排，一個人兩根壟。”關山嶽是全班最矮的，自然是第一個，把地邊兒。這塊地是抹斜子，第一條壟最短，要比中間的長壟短二十幾米。
關山嶽有些猶豫，他心想：我是班長，咱們能要一個短壟呢。想到這，關山嶽扭身跟方老師說：“方老師，我這壟太短了。”
“我知道，別說短不短了，抓緊幹吧，你能跟上趟，咱們班就不能輸給二班。”
真打方老師的話來了，不到十分鍾，關山嶽已經被長壟的同學攆了上來；不到半個小時，關山嶽被年齡大的同學甩出去二十多米。及到大部分同學到地頭的時候，關山嶽才薅到地中間。全班同學反過來接他。關山嶽連累帶羞，滿臉通紅。關山嶽心裏清楚，班長不是牌位，班長在班級中凡是該做的事都是要走到頭前的。
王一偉走到關山嶽跟前，不無譏諷地說：“大班長，怎麽樣，累出屎了吧？這可不是算算術，讓你消消停停第一個交卷，這得憑力氣，你有力氣嗎？你就是熊蛋包一個。”說完，王一偉把拳頭攥緊，高高地舉過頭頂。
人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可不知為什麽，關山嶽入學後就跟王一偉不對付。王一偉時不時地挑關山嶽的毛病，仗著胳膊粗力氣大，欺負關山嶽；關山嶽則嫌王一偉埋汰。王一偉比關山嶽大三歲，但總是一桶鼻涕掛在嘴唇上。
關山嶽沒有吭聲，他狠狠地瞪了王一偉一眼。但從此，關山嶽憎恨勞動，也更加憎恨王一偉。
學生們不但要在校內參加勞動，還要集體去校外參加勞動。由於生產力水平低下，學校附近的各個生產隊每到生產的緊要關頭，都要到學校來求援。春種要學生去幫助種地，夏鋤要學生去幫助鋤草，秋收要學生去幫助收割。這樣的大型的生產活動，好像沒有學生的到場就不能完成。
轉眼到了一年一度的夏鋤生產期間，校領導正在慮慮放夏鋤假。
一天，汪家船口屯的吳隊長拖著一條殘腿來到驛東公社中心小學。他敲開李校長的辦公室，對李校長說：“李校長，今天我來又是求援，這不，連續幾場雨，草苗一起長，再不緊緊手，這地就他媽撂荒了，過兩天恐怕想侍弄都侍弄不出來了。”
這個吳隊長與前文提到的吳隊長是同一個人，他叫吳之煥。吳之煥自從被開除黨籍後，迴到了原居住地東當鋪，老老實實當了半年多的社員。雖然吳之煥從來沒幹過農活，又有一條殘腿，但為人倔強，凡事不肯服輸，沒用上一個月成為莊稼地裏的一個好手。但，身上的槍傷讓他每天晚上，都難以入眠，經常要把自己灌醉，才能睡一個安穩覺。
地不長無用之物，天不絕能人之路，正當吳隊長仕途無望的時候，驛東大隊黨支部國書記找上門來，他對吳之煥說：“老吳，別的不跟你細說。大隊黨支部決定讓你去汪家船口當隊長，給你一次立功贖罪的機會。”
這個國書記跟前文提到的國書記是同一個人，國棟梁。國棟梁降職不到三個月，又恢複了原職。問題很簡單，一個是國棟梁的問題是莫須有，另一個是國棟梁要能力有能力，要文化有文化，要水平有水平，驛東大隊沒誰能出其右。
吳之煥聽到國棟梁的話，沒有現出興奮的樣子，隻淡淡地說：“驛東大隊沒人了，用我一個‘曆反（曆史反革命的簡稱）’嫌犯？一個被開除黨籍的人？”
原來，“黨員登記”工作隊撤走後，國棟梁恢複原職，吳之煥的問題也得到澄清。但苦於工作隊已經做了結論，給予吳之煥的處分不能全盤否定，依舊是開除黨籍，但摘掉了“曆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
國棟梁橫著看了吳之煥一眼，重重地說道：“咱們都是風風雨雨走過來的，什麽世麵沒見到過？跟誰計較不能跟組織計較，跟誰不高興不能跟人民不高興，要經得起組織和人民的考驗。今後，你少說那些陰話，什麽曆反不曆反的，說這些頂什麽用？！現在組織不是又看見你了嗎，事業需要你，工作需要你，是輕是重，你自己掂量著辦，我國棟梁不多說一句話。隻跟你說，要珍惜人民給我們的機會，這機會不是什麽人都能得到的。說實話，讓工作隊這一擱啦，把咱們驛東大隊可坑苦了，去年一年，全大隊平均分值降下去四毛二，我們能瞅著社員這樣苦下去嗎？在黨一迴，不能忘了黨的教育和培養，這還用我說嗎？汪家船口你也知道，從解放到現在，消停的時候少，隊長一直難產，能行的人人家死活不幹，不行的拚命要幹。我們幾個權衡再三，就覺得你能捅了這個馬蜂窩。山南屯，關啟德我將了他一軍，隊長他接了。你，我連軍都不將，論能耐你比他大，你比我大……”
吳之煥知道，沒有國棟梁的力挺，自己這“曆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就得戴一輩子。他想了想，“行，汪家船口我去了。幹不幹是態度，幹好幹賴是我的水平。但有一點必須說清，不能再揪著我的曆史問題不放了，我對得起組織，組織也不能對不起我。我現在報組織的知遇之恩，隻求組織能用正常眼光看看我就行。”
“這不用你說，全大隊黨員、社員沒幾個不說你老吳對事業，對社員負責的。組織信任你，你放心吧。”
這樣，吳之煥去汪家船口屯當了生產隊隊長，家也隨之搬出山南屯，去了汪家船口屯。
李校長與吳之煥是老熟人，他看看了吳之煥，說：“參加夏鋤生產是學校的責任和義務，公社黨委為此發了通知，我也召開了各分校校長開了會，中心校正想和附近的大小隊聯係，準備集中幾天時間，集中全體師生幫助一些生產隊搞一下突擊呢。”
說到這，李校長站起身來，給吳之煥倒了一杯水。他接著說道：“你稍等一下，我跟驛東大隊聯係聯係，看能不能統籌考慮，現在就做出安排。”
李校長沒等吳之煥反應，就抄起辦公桌上的電話，“吱吱咯咯”地搖了出去。“哎，是郵局嗎，請你給我接驛東大隊。”
不一會兒，驛東大隊要通了，接電話的正好是驛東大隊的黨支部書記國棟梁。
李校長向國棟梁講了學校的想法，他說想聽聽驛東大隊的意見。國棟梁表示聽從學校的安排，大隊一定積極支持和配合。
其實，李校長不找國棟梁，國棟梁也要找他了。幾天來，甸子地的幾個生產隊的隊長都紛紛上大隊來反映戰草荒的事，他們一致要求大隊領導出麵跟學校溝通，請學生來幫助一下。吳之煥也在這些隊長之列，但他沒等大隊安排，自己就登上了學校的門。
送走了吳之煥，李校長馬上找來副校長陳一夫，教導主任汪成春，跟他們講了自己的想法。“從明天開始停課，利用十五天時間，幫助附近生產隊戰草荒。”
這是政治任務，是常識性工作，陳副校長和汪主任當然沒有反對的理由，一致同意。
汪主任用間操時間，把學校的意圖跟各位班主任做了傳達。班主任老師理所當然地去布置。
第二天，也就是六月九日，太陽就像跟誰慪氣一樣，出山後就把自己弄得火燒火燎的熱。
關山嶽他們班，在班主任秦老師的帶領下前往船口屯。
此時方淑珍已經結婚，隨軍去了沿海的一座中等城市。秦老師接替方淑珍做了關山嶽他們一年一班的班主任。
秦老師也是一個女老師，比方淑珍年齡略小，人很文靜，說話慢聲拉語，在言談中給你留夠充足的思考時間，不像方淑珍那樣風風火火。秦老師給同學們的感覺：她不像老師，倒像一個慈祥的母親。
出發前，秦老師告訴同學們：“大家還小，要注意安全，手中的鋤頭要拿好，千萬要注意，別傷著身邊的同學，也別傷著自己。”
好在頭一天秦老師就告訴同學們一定拿扒鋤，千萬不要拿大鋤頭，同學們拎著小扒鋤行走起來方便許多。
等到吳隊長把同學們領到地塊，同學們一看傻眼了，根本分不清草和苗。玉米還好些，比草略高，等高粱和穀子跟草的高矮已經沒有區別，不細看很難分清。不懸乎的講，你若把上等的粘豆包扔到地裏都不待粘上土的，這地簡直就像鋪上了一層地毯。
見到這樣的地，沒有不愁的主，何況還是一些沒有長成的孩子。關山嶽嘴上沒說，可心裏早已經“咯噔咯噔”地跳起來，麵對這樣的草荒他有些怕。
勞動委員邵和太給大家排好壟，同學們笨拙地開始鏟地。
這是關山嶽第一次鏟地，有些架手架腳，不一會兒，在炎炎的烈日下，眼睛有些恍惚，看不清草苗，他努力地控製自己。
關山嶽深知自己是班長，理應幹到前頭，無奈，他無論怎樣地揮舞著鋤頭，可就是不前進，漸漸被同學們落在了後頭。等到中午收工的時候，讓同學們落下能有二十多米。
為此，關山嶽很懊惱，臉紅紅的難受。
當晚上收工的時候，關山嶽已經沒了邁步子的力量，不到三華裏的路程關山嶽足足走了近一個小時。是班主任秦老師，陪著他走迴的學校，又把他背迴家的。
第三天，關山嶽病倒了，發著高燒，關母不得不到學校去給關山嶽請假。
關山嶽在家養了三天的病。當他重迴到學校參加勞動的時候，同學們都向他投來異樣的眼光，仿佛在說：這個裝病的家夥。
關山嶽就是在這種煎熬中度過了他入學以來的第一個夏鋤假——戰草荒。
要知道，在傳統的教育理念中，不參加勞動比不參加學習還可恥！剛懂事的孩子都知道：熱愛勞動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而在當時，人們心目中對勞動這個概念的認知又是那樣的狹窄，以為隻有出體力才是勞動。仿佛這體力勞動是勞動中的精品。
從此，關山嶽在同學中的威信有些下降，一少部分同學開始不買他的帳，特別是那些學習成績差些的同學更是這樣，常常找些事由羞辱他。
一天，放學後大掃除，關山嶽他們班負責清理學校廁所旁邊的生活垃圾。班級按小組分配任務，等到了關山嶽他們這個小組，王一偉同學竟然提出：分著幹，每人一段任務，誰完成誰迴家。
此時的王一偉已經成為班級中最豪橫的一個，他憑借著一把力氣，不時地向班級中任何一個人挑釁，三句話不投機，便伸上拳頭。入學不到半年，他已經與六個同學打過架。不但與同屆同學打，還敢跟上屆同學打。很多年幼的同學，都迫於他的淫威而不吱聲，更不敢跟老師講。怕他報複。
關山嶽本意不讚成王一偉分著幹。在提倡集體主義思想的年代，分著幹是不被看好的一種勞動方式。但關山嶽沒有說話，他知道，不該用這大道理來壓王一偉的小道理，給人留下自己粘奸取巧的話把。
王一偉主動給大家分段，他故意給關山嶽分到垃圾堆中間。垃圾堆中間位置的垃圾要比旁邊的垃圾高出許多，按照相同寬度分段，誰分到中間位置，誰的工作量就大，而且要大許多。王一偉不會看不明白，他是故意好這樣做。
王一偉與關山嶽是鄰屯，王一偉住在關山嶽家東邊的蔣家窩鋪。每天上學和放學，他們都要走同一條路。一年一班走在這條路上的同學有十幾個。很多同學都喜歡跟關山嶽一同走，沒誰願意跟王一偉走，尤其是女同學。這讓王一偉產生一種童真的嫉妒，這嫉妒上升到對關山嶽的攻擊。
當別的同學都完成了任務時，關山嶽還沒有完成任務的一半，落後了。一些同學，尤其是幾個女同學都上來幫忙，皆被王一偉揮舞著拳頭嚇迴去。
他不無嘲笑地對關山嶽說：“xxxx，什麽班長，幹活兩不頂一個。今天誰幫他，我就揍他。”
關山嶽原就煩他，見他這樣說自己，就迴駁道：“你可以先走嗎，我不用你在這看著，大家願意幫我就幫我，不願意幫我，我自己慢慢幹，礙你什麽事了！”
關山嶽的話在王一偉看來，這無疑是挑戰，他想：自入學以來，班級四五十人，還沒誰敢跟我說個不字，你關山嶽想裝倔呀。王一偉沒等自己想清楚，更沒等關山嶽說完，便揮拳上來給關山嶽一頓胖揍，打得關山嶽口鼻流血。
本來，關山嶽是可以告訴班主任秦老師的，但關山嶽一想，天天上下學都要與王一偉走一條道，經不起王一偉的報複，隻好忍下這口氣。
這是關山嶽讀書生涯中第一次挨打，也是最後一次挨打。關山嶽之所以以後沒再挨打，是因為關山嶽從王一偉的老拳裏得到了啟發，這啟發就是麵對野蠻和強權你除了用野蠻和強權來應對之外再無他法。你如果不會野蠻又沒有強權，就隻能忍氣吞聲。所以，這次挨打在關山嶽的記憶中很深刻，直到老年時都能想起來。
自從關山嶽被王一偉暴打之後，有幾個同學見關山嶽沒有多大本事，就開始向關山嶽的班長權威進行挑釁。
像齊雙占、曾軍立、王新學這些在街裏住的同學不再願意接受關山嶽的領導，開始不交作業，上自習時也不像從前那樣聽關山嶽的話，在教室裏經常來迴走動，影響其他同學上自習。
時間一長，關山嶽沒有辦法隻好去向班主任秦老師匯報，想借助老師的力量來幫助這幾個同學。
秦老師把這幾個同學叫到備課室狠狠地批評了一頓。
沒想到事與願違，這幾個同學從此開始破罐子破摔，學習成績直線下降。以至於後來，這三個同學都沒有去初中讀書。
也從這時起，關山嶽在班級集體勞動中開始吃些偏飯，班主任秦老師不讓他同其他學生一樣鋤田抱壟，而是幹些送水、送飯的輕活兒。
班長，本來該是同學們在各項活動中的頭兵，可關山嶽卻是個常拖同學們後腿的慫包。這怎麽能夠服眾呢。關山嶽常常為自己身體的不爭氣而苦惱。
再後來，秦老師把關山嶽介紹給音樂老師王有田，讓關山嶽去了學校的文藝隊。關山嶽算是擺脫了參加集體勞動的尷尬。
關山嶽參加勞動累，關山嶽這班長當得也很累。
因此，在第二學年一年一度的班級幹部改選時，關山嶽不再是滿票，而至少要差兩三票，最多時差過五票。為此關山嶽很傷心，常常在選舉之後，臉紅紅的一陣子，羞於見人。
關山嶽的最大弱項是勞動。而勞動是學生的必修課，學生們得用去三分之一的上學時間參加勞動。
入學不久，是春耕假，高年級學生迴生產隊參加集體生產勞動，一二年級則去學校的校田地勞動。
在農村，上級撥款有限，學校靠學生們勞動創收，來維係學校的正常運轉。校田地是學校創收的主要來源。凡是學校，不管中學還是小學，都有校田地。驛東公社中心小學的校田地在驛河東岸，有六公頃之多。這原來是一片荒甸子，一九六一年秋，公社農機站有了拖拉機，李校長找到農機站站長老叢，求農機站的拖拉機把這荒地開墾起來，開始耕種。雖然種了三年，變成熟地，但仍是雜草叢生，尤以節骨草、黃蒿最多，沒等播種，這些東西便鋪秧秧瘋長起來。
關山嶽參加的第一次勞動，是去校田地裏薅草，說是薅草，其實這地裏水稗草並不多，多的是黃蒿。黃蒿這東西根子發達，能紮到地裏一兩尺深，莖稈粗壯有韌性，很難撅斷。
雖然，學生們勞動不搞承包，但有壟頭在，一進地，方老師就安排道：“按照站隊的順序，從小個到大個開始排，一個人兩根壟。”關山嶽是全班最矮的，自然是第一個，把地邊兒。這塊地是抹斜子，第一條壟最短，要比中間的長壟短二十幾米。
關山嶽有些猶豫，他心想：我是班長，咱們能要一個短壟呢。想到這，關山嶽扭身跟方老師說：“方老師，我這壟太短了。”
“我知道，別說短不短了，抓緊幹吧，你能跟上趟，咱們班就不能輸給二班。”
真打方老師的話來了，不到十分鍾，關山嶽已經被長壟的同學攆了上來；不到半個小時，關山嶽被年齡大的同學甩出去二十多米。及到大部分同學到地頭的時候，關山嶽才薅到地中間。全班同學反過來接他。關山嶽連累帶羞，滿臉通紅。關山嶽心裏清楚，班長不是牌位，班長在班級中凡是該做的事都是要走到頭前的。
王一偉走到關山嶽跟前，不無譏諷地說：“大班長，怎麽樣，累出屎了吧？這可不是算算術，讓你消消停停第一個交卷，這得憑力氣，你有力氣嗎？你就是熊蛋包一個。”說完，王一偉把拳頭攥緊，高高地舉過頭頂。
人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可不知為什麽，關山嶽入學後就跟王一偉不對付。王一偉時不時地挑關山嶽的毛病，仗著胳膊粗力氣大，欺負關山嶽；關山嶽則嫌王一偉埋汰。王一偉比關山嶽大三歲，但總是一桶鼻涕掛在嘴唇上。
關山嶽沒有吭聲，他狠狠地瞪了王一偉一眼。但從此，關山嶽憎恨勞動，也更加憎恨王一偉。
學生們不但要在校內參加勞動，還要集體去校外參加勞動。由於生產力水平低下，學校附近的各個生產隊每到生產的緊要關頭，都要到學校來求援。春種要學生去幫助種地，夏鋤要學生去幫助鋤草，秋收要學生去幫助收割。這樣的大型的生產活動，好像沒有學生的到場就不能完成。
轉眼到了一年一度的夏鋤生產期間，校領導正在慮慮放夏鋤假。
一天，汪家船口屯的吳隊長拖著一條殘腿來到驛東公社中心小學。他敲開李校長的辦公室，對李校長說：“李校長，今天我來又是求援，這不，連續幾場雨，草苗一起長，再不緊緊手，這地就他媽撂荒了，過兩天恐怕想侍弄都侍弄不出來了。”
這個吳隊長與前文提到的吳隊長是同一個人，他叫吳之煥。吳之煥自從被開除黨籍後，迴到了原居住地東當鋪，老老實實當了半年多的社員。雖然吳之煥從來沒幹過農活，又有一條殘腿，但為人倔強，凡事不肯服輸，沒用上一個月成為莊稼地裏的一個好手。但，身上的槍傷讓他每天晚上，都難以入眠，經常要把自己灌醉，才能睡一個安穩覺。
地不長無用之物，天不絕能人之路，正當吳隊長仕途無望的時候，驛東大隊黨支部國書記找上門來，他對吳之煥說：“老吳，別的不跟你細說。大隊黨支部決定讓你去汪家船口當隊長，給你一次立功贖罪的機會。”
這個國書記跟前文提到的國書記是同一個人，國棟梁。國棟梁降職不到三個月，又恢複了原職。問題很簡單，一個是國棟梁的問題是莫須有，另一個是國棟梁要能力有能力，要文化有文化，要水平有水平，驛東大隊沒誰能出其右。
吳之煥聽到國棟梁的話，沒有現出興奮的樣子，隻淡淡地說：“驛東大隊沒人了，用我一個‘曆反（曆史反革命的簡稱）’嫌犯？一個被開除黨籍的人？”
原來，“黨員登記”工作隊撤走後，國棟梁恢複原職，吳之煥的問題也得到澄清。但苦於工作隊已經做了結論，給予吳之煥的處分不能全盤否定，依舊是開除黨籍，但摘掉了“曆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
國棟梁橫著看了吳之煥一眼，重重地說道：“咱們都是風風雨雨走過來的，什麽世麵沒見到過？跟誰計較不能跟組織計較，跟誰不高興不能跟人民不高興，要經得起組織和人民的考驗。今後，你少說那些陰話，什麽曆反不曆反的，說這些頂什麽用？！現在組織不是又看見你了嗎，事業需要你，工作需要你，是輕是重，你自己掂量著辦，我國棟梁不多說一句話。隻跟你說，要珍惜人民給我們的機會，這機會不是什麽人都能得到的。說實話，讓工作隊這一擱啦，把咱們驛東大隊可坑苦了，去年一年，全大隊平均分值降下去四毛二，我們能瞅著社員這樣苦下去嗎？在黨一迴，不能忘了黨的教育和培養，這還用我說嗎？汪家船口你也知道，從解放到現在，消停的時候少，隊長一直難產，能行的人人家死活不幹，不行的拚命要幹。我們幾個權衡再三，就覺得你能捅了這個馬蜂窩。山南屯，關啟德我將了他一軍，隊長他接了。你，我連軍都不將，論能耐你比他大，你比我大……”
吳之煥知道，沒有國棟梁的力挺，自己這“曆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就得戴一輩子。他想了想，“行，汪家船口我去了。幹不幹是態度，幹好幹賴是我的水平。但有一點必須說清，不能再揪著我的曆史問題不放了，我對得起組織，組織也不能對不起我。我現在報組織的知遇之恩，隻求組織能用正常眼光看看我就行。”
“這不用你說，全大隊黨員、社員沒幾個不說你老吳對事業，對社員負責的。組織信任你，你放心吧。”
這樣，吳之煥去汪家船口屯當了生產隊隊長，家也隨之搬出山南屯，去了汪家船口屯。
李校長與吳之煥是老熟人，他看看了吳之煥，說：“參加夏鋤生產是學校的責任和義務，公社黨委為此發了通知，我也召開了各分校校長開了會，中心校正想和附近的大小隊聯係，準備集中幾天時間，集中全體師生幫助一些生產隊搞一下突擊呢。”
說到這，李校長站起身來，給吳之煥倒了一杯水。他接著說道：“你稍等一下，我跟驛東大隊聯係聯係，看能不能統籌考慮，現在就做出安排。”
李校長沒等吳之煥反應，就抄起辦公桌上的電話，“吱吱咯咯”地搖了出去。“哎，是郵局嗎，請你給我接驛東大隊。”
不一會兒，驛東大隊要通了，接電話的正好是驛東大隊的黨支部書記國棟梁。
李校長向國棟梁講了學校的想法，他說想聽聽驛東大隊的意見。國棟梁表示聽從學校的安排，大隊一定積極支持和配合。
其實，李校長不找國棟梁，國棟梁也要找他了。幾天來，甸子地的幾個生產隊的隊長都紛紛上大隊來反映戰草荒的事，他們一致要求大隊領導出麵跟學校溝通，請學生來幫助一下。吳之煥也在這些隊長之列，但他沒等大隊安排，自己就登上了學校的門。
送走了吳之煥，李校長馬上找來副校長陳一夫，教導主任汪成春，跟他們講了自己的想法。“從明天開始停課，利用十五天時間，幫助附近生產隊戰草荒。”
這是政治任務，是常識性工作，陳副校長和汪主任當然沒有反對的理由，一致同意。
汪主任用間操時間，把學校的意圖跟各位班主任做了傳達。班主任老師理所當然地去布置。
第二天，也就是六月九日，太陽就像跟誰慪氣一樣，出山後就把自己弄得火燒火燎的熱。
關山嶽他們班，在班主任秦老師的帶領下前往船口屯。
此時方淑珍已經結婚，隨軍去了沿海的一座中等城市。秦老師接替方淑珍做了關山嶽他們一年一班的班主任。
秦老師也是一個女老師，比方淑珍年齡略小，人很文靜，說話慢聲拉語，在言談中給你留夠充足的思考時間，不像方淑珍那樣風風火火。秦老師給同學們的感覺：她不像老師，倒像一個慈祥的母親。
出發前，秦老師告訴同學們：“大家還小，要注意安全，手中的鋤頭要拿好，千萬要注意，別傷著身邊的同學，也別傷著自己。”
好在頭一天秦老師就告訴同學們一定拿扒鋤，千萬不要拿大鋤頭，同學們拎著小扒鋤行走起來方便許多。
等到吳隊長把同學們領到地塊，同學們一看傻眼了，根本分不清草和苗。玉米還好些，比草略高，等高粱和穀子跟草的高矮已經沒有區別，不細看很難分清。不懸乎的講，你若把上等的粘豆包扔到地裏都不待粘上土的，這地簡直就像鋪上了一層地毯。
見到這樣的地，沒有不愁的主，何況還是一些沒有長成的孩子。關山嶽嘴上沒說，可心裏早已經“咯噔咯噔”地跳起來，麵對這樣的草荒他有些怕。
勞動委員邵和太給大家排好壟，同學們笨拙地開始鏟地。
這是關山嶽第一次鏟地，有些架手架腳，不一會兒，在炎炎的烈日下，眼睛有些恍惚，看不清草苗，他努力地控製自己。
關山嶽深知自己是班長，理應幹到前頭，無奈，他無論怎樣地揮舞著鋤頭，可就是不前進，漸漸被同學們落在了後頭。等到中午收工的時候，讓同學們落下能有二十多米。
為此，關山嶽很懊惱，臉紅紅的難受。
當晚上收工的時候，關山嶽已經沒了邁步子的力量，不到三華裏的路程關山嶽足足走了近一個小時。是班主任秦老師，陪著他走迴的學校，又把他背迴家的。
第三天，關山嶽病倒了，發著高燒，關母不得不到學校去給關山嶽請假。
關山嶽在家養了三天的病。當他重迴到學校參加勞動的時候，同學們都向他投來異樣的眼光，仿佛在說：這個裝病的家夥。
關山嶽就是在這種煎熬中度過了他入學以來的第一個夏鋤假——戰草荒。
要知道，在傳統的教育理念中，不參加勞動比不參加學習還可恥！剛懂事的孩子都知道：熱愛勞動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而在當時，人們心目中對勞動這個概念的認知又是那樣的狹窄，以為隻有出體力才是勞動。仿佛這體力勞動是勞動中的精品。
從此，關山嶽在同學中的威信有些下降，一少部分同學開始不買他的帳，特別是那些學習成績差些的同學更是這樣，常常找些事由羞辱他。
一天，放學後大掃除，關山嶽他們班負責清理學校廁所旁邊的生活垃圾。班級按小組分配任務，等到了關山嶽他們這個小組，王一偉同學竟然提出：分著幹，每人一段任務，誰完成誰迴家。
此時的王一偉已經成為班級中最豪橫的一個，他憑借著一把力氣，不時地向班級中任何一個人挑釁，三句話不投機，便伸上拳頭。入學不到半年，他已經與六個同學打過架。不但與同屆同學打，還敢跟上屆同學打。很多年幼的同學，都迫於他的淫威而不吱聲，更不敢跟老師講。怕他報複。
關山嶽本意不讚成王一偉分著幹。在提倡集體主義思想的年代，分著幹是不被看好的一種勞動方式。但關山嶽沒有說話，他知道，不該用這大道理來壓王一偉的小道理，給人留下自己粘奸取巧的話把。
王一偉主動給大家分段，他故意給關山嶽分到垃圾堆中間。垃圾堆中間位置的垃圾要比旁邊的垃圾高出許多，按照相同寬度分段，誰分到中間位置，誰的工作量就大，而且要大許多。王一偉不會看不明白，他是故意好這樣做。
王一偉與關山嶽是鄰屯，王一偉住在關山嶽家東邊的蔣家窩鋪。每天上學和放學，他們都要走同一條路。一年一班走在這條路上的同學有十幾個。很多同學都喜歡跟關山嶽一同走，沒誰願意跟王一偉走，尤其是女同學。這讓王一偉產生一種童真的嫉妒，這嫉妒上升到對關山嶽的攻擊。
當別的同學都完成了任務時，關山嶽還沒有完成任務的一半，落後了。一些同學，尤其是幾個女同學都上來幫忙，皆被王一偉揮舞著拳頭嚇迴去。
他不無嘲笑地對關山嶽說：“xxxx，什麽班長，幹活兩不頂一個。今天誰幫他，我就揍他。”
關山嶽原就煩他，見他這樣說自己，就迴駁道：“你可以先走嗎，我不用你在這看著，大家願意幫我就幫我，不願意幫我，我自己慢慢幹，礙你什麽事了！”
關山嶽的話在王一偉看來，這無疑是挑戰，他想：自入學以來，班級四五十人，還沒誰敢跟我說個不字，你關山嶽想裝倔呀。王一偉沒等自己想清楚，更沒等關山嶽說完，便揮拳上來給關山嶽一頓胖揍，打得關山嶽口鼻流血。
本來，關山嶽是可以告訴班主任秦老師的，但關山嶽一想，天天上下學都要與王一偉走一條道，經不起王一偉的報複，隻好忍下這口氣。
這是關山嶽讀書生涯中第一次挨打，也是最後一次挨打。關山嶽之所以以後沒再挨打，是因為關山嶽從王一偉的老拳裏得到了啟發，這啟發就是麵對野蠻和強權你除了用野蠻和強權來應對之外再無他法。你如果不會野蠻又沒有強權，就隻能忍氣吞聲。所以，這次挨打在關山嶽的記憶中很深刻，直到老年時都能想起來。
自從關山嶽被王一偉暴打之後，有幾個同學見關山嶽沒有多大本事，就開始向關山嶽的班長權威進行挑釁。
像齊雙占、曾軍立、王新學這些在街裏住的同學不再願意接受關山嶽的領導，開始不交作業，上自習時也不像從前那樣聽關山嶽的話，在教室裏經常來迴走動，影響其他同學上自習。
時間一長，關山嶽沒有辦法隻好去向班主任秦老師匯報，想借助老師的力量來幫助這幾個同學。
秦老師把這幾個同學叫到備課室狠狠地批評了一頓。
沒想到事與願違，這幾個同學從此開始破罐子破摔，學習成績直線下降。以至於後來，這三個同學都沒有去初中讀書。
也從這時起，關山嶽在班級集體勞動中開始吃些偏飯，班主任秦老師不讓他同其他學生一樣鋤田抱壟，而是幹些送水、送飯的輕活兒。
班長，本來該是同學們在各項活動中的頭兵，可關山嶽卻是個常拖同學們後腿的慫包。這怎麽能夠服眾呢。關山嶽常常為自己身體的不爭氣而苦惱。
再後來，秦老師把關山嶽介紹給音樂老師王有田，讓關山嶽去了學校的文藝隊。關山嶽算是擺脫了參加集體勞動的尷尬。
關山嶽參加勞動累，關山嶽這班長當得也很累。
因此，在第二學年一年一度的班級幹部改選時，關山嶽不再是滿票，而至少要差兩三票，最多時差過五票。為此關山嶽很傷心，常常在選舉之後，臉紅紅的一陣子，羞於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