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殿生已經同意接手生產隊隊長這活計，這是十幾天來黎如城與潘玉和工作的結果。王殿生原來是沒有當生產隊隊長這想法的，他對生產隊長這個差事不感冒，壓根沒瞧起。
當黎如城就班子組成人選征求王殿生的意見時，關山月聽到了一個樸實的中國農民從土地裏刨出來紮紮實實的話。
——“人我不挑，你們大隊定，群眾擁護誰，你們看中誰，就定誰。搭班子最忌諱派性，別整仨親倆厚的。再說‘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今天可能還樓脖子抱腰，明天就打到一塊去了，這不是常有的事嗎？沒誰能說得準。什麽人和心馬和套，純扯淡，都是利益關係。今天能和心，明天也能散心，兩口子還離婚呢，別說搭班子了。雖然我沒當過官，但‘沒吃肥豬肉見過肥豬走’，這些年看也看明白了。”
說到這，王殿生放下飯碗，點著一根旱煙，輕輕咳嗽兩聲，接著說道：“咱們遠的不說，就說我們老瞿隊長吧，他當隊長的時候，熊三恨不能管他叫爹，天天去老隊長家，門檻子都踢破了，老隊長讓他溜的那是北都找不著了，一心把火動員大夥投熊三的票，給熊三個副隊長當。結果呢，熊三上台沒多久，就給老隊長下絆子，後來給老隊長下套，讓老隊長鑽。老隊長犯了錯，他領人去捉奸，把老隊長趕下台。等老對長下台了，你問問熊三，老隊長是誰，他指定說‘不認識’。說真話，不管什麽人，一旦當上官就變樣，有些人是慢慢變，還有人味；有些人馬上就變，立時成王八犢子。我也不例外，保不準那天就變。”
王殿生的話似有所指，說得黎如城、潘玉和和關山月眼睛都直了。其實，王殿生此番言語隻不過是對官場進行一次外科手術式的揭露，抒發自己對官場的感悟而已，但卻收到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的效果。
像王殿生對官場這樣的認知和感悟，幾乎官場上所有的人都有。但現實生活中的潛規則告訴人們，這東西隻能意會不能言傳。這好比說色，是凡男人隻要生理正常還有不好色的嗎？亭亭玉立的趙飛燕、雍容華貴的楊玉環激情四射地鑽進你的被窩，能不動心的世人有幾個？可幾千年來，在中國的士大夫階層沒一個人承認自己是好色之徒！
農民，也隻有中國的農民敢於承認自己有好色的毛病。不然二人轉裏那些粉段子不會有人創造，不會有生命力。農民敢於坦露自己的心跡該是中國社會的進步，可有些道貌岸然的士者卻硬說這是粗俗。足見中國官場的虛偽。
關山月參加工作快三個月，聽過黨課，聽過時事報告，參加過一些會議。入流的官員中，大者見過縣委書記，小者公社的革委會副主任，但沒有聽到任何人能對現實生活中的官場就人與人的關係做出如此透徹的分析。是這些人沒有這樣的感悟嗎？不是，是他們不能說。可見中國官場的虛偽在什麽時候都具有極強的生命力。
關山月從此喜歡上了王殿生這個不起眼的農民，這個敢於說真話的農民。對“英雄不問出處”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對農民敬重的程度增加許多。
王殿生近似宏論一樣的話語，讓三位農民頭兒沒法接上他的話茬。屋子裏頓時靜下來，隻有筷子與碗的撞擊聲，上下牙齒工作聲，喉結吞咽食物的努力聲。
十分鍾後，關山月撂筷，緊接著潘玉和撂筷。
“潘主任，你把情況跟殿生說說。”仍在繼續吃飯的黎如城打破沉寂，對潘玉和說。
潘玉和沒有這樣的思想準備，他不知道黎如城想讓他說什麽，因為事先在溝通的時候，大家議定下來的是黎如城負責跟王殿生談。
“不著急，一會兒你跟殿生說吧，你情況比我了解的多，全麵……。”潘玉和用一種疑惑的眼光看著黎如城，試探著說。
黎如城知道事前的議定，但他沒做好與王殿生談話的準備，他原是不想現在談，是想晚上談，見大家一時無語，便順嘴閑說一句。沒想到，潘玉和不知其所雲，把話語權給他又送了迴來。
黎如城忙三疊四吃下最後一口飯，點上一支旱煙，抽上一口，半天說道：“那我就說說，這不，大隊工作組進點兒已經三個來月，主要是建班子，建班子是大事，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從上級的要求來看，加強班子建設是各項工作中的首要工作，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正確的政治路線確定之後，幹部就是決定因素。’我理解……。”
官場就是這樣，心中越沒有底數的人越怕別人小瞧，越喜歡講大道理。有些人能從國際講到國內，再講到公社、大隊這層。黎如城是這支隊伍中的一員，但不是最好的一員，所以他很少從國際講到國內，但一定從理論講到現實。
見黎如城還要講下去，正在喝水的關山月對站在屋地中間伺候諸位的王嫂說道：“你們收拾收拾抓緊吃飯吧，看出工不趕趟，別耽誤事。”
黎如城這才想起，王家還有很多人沒有吃飯，他收住話茬，順手把飯桌往炕沿邊兒推了推，“快，快，你們趕緊吃飯，別耽誤出工。”
王家嫂子開始收拾飯桌，招唿家中沒有吃飯的人吃飯。
黎如城挺了挺身子，斜靠在窗台上，繼續對王殿生說：“我長話短說，道理不講了。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多數黨員和社員同意讓你當隊長，讓瞿均儒當政治隊長。我們的看法，均儒軟點，但人品不錯，你硬他軟，正好給你當助手，你們倆正好相輔相成，我相信是一定能幹好的。你看怎麽樣？”
黎如城的這番話其實是潘玉和說的。潘玉和是書生看官場，在他的靈魂深處裏，以為一個班子最好的搭檔是性格互補，一急一慢，一智一愚，一強一弱。甚至他一定想到：要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一高一矮，一正一邪……。隻是他沒有這樣明說。
這種搭班子的書生想法不是潘玉和一個人的專利，是一個偉大的組織的創造。在這個組織中經常會出現這類讓你說不清道不明的安排。至此，弄得我們的各級領導班子不是一言堂，就是產生獨裁者的溫床，成為某些人滿足私欲的工具。
“均儒是好人，沒說的，隻是性子慢點。我呢又是個急性子，將來弄不好怕我們倆碰車呀。說心裏話，不如讓均儒當隊長，我當助手，給他當槍使。”
王殿生不知道黎如城曾經有過他這樣的想法。這想法在初始階段就讓潘玉和給修正了。潘玉和擔心瞿均儒駕馭不了王殿生，這樣不但會影像團結，還一定要影響工作的。在潘玉和的心中王殿生就是一個一把手材料，當不好二把手。黎如城很少采信別人的意見，但這次他采信了，這完全是為了工作。
王殿生的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黎如城聽王殿生說，以為王殿生知道了他初始的想法，在挑他的理兒，他沒等王殿生說完，講了一句硬邦邦但原則性很強的話：“殿生，你是不是有想法呀？你要有想法你就直說，但我們每個人都不能淩駕組織之上，該是無條件地服從組織安排。”
“黎書記，要說想法，你說哪個人沒想法？有想法是正常的。不管用誰，目的隻有一個讓五隊的社員過上好日子。說實話，我是不想操這份心。這輩子當了農民之後，我就想一件事，消消停停活一輩子。你們知道，這隊長是什麽好活呀，王八鑽灶坑又生氣又窩火。你要讓我說，我就說點實嗑，你要不讓我說，拉倒。至於組織不組織的與我沒多大關係，我不是黨員。”
潘玉和見兩個人的談話有些不投機，趕緊上前插話，他怕性格倔強的王殿生就此打退堂鼓，把整個前期工作給報廢了，“殿生，黎書記沒有別的意思，是怕你不肯接隊長這攤兒。現在決定你來當五隊這個家，就得聽聽你的意見。說真話，用瞿均儒當政治隊長，這也是你和群眾的意見，你不是三番五次地推均儒當隊長嗎。怎麽你對均儒當政治隊長還有……？”
王殿生一拍炕席，“啊？！這事整的，你們把我的話理解反了。我不是不同意均儒當政治隊長。說真話，瞿家屯還有誰？均儒我們倆是同學，一塊上小學，一塊初中畢業，知根知底。我也是真心讓均儒幹，均儒比我準成。現在讓我挑頭兒，我是怕將來，將來一旦我跟均儒整出點事來，你們大隊領導該說我王殿生思想意識有問題了，說真話，我們倆的性格不是一路的。但話說迴來，我們倆要是整擰了，問題一定出在我身上，我脾氣不好，沒有均儒有涵養。”
關山月此刻不能不正眼看看眼前的這個農民。王殿生長得沒有出色的地方，平凡得近乎於無情，放到人堆裏第五眼、第六眼，乃至第十幾眼也不會看到他。中溜個，小鼻子小眼，一張大嘴，一對扇風耳，怎麽看都不是當官的料。一句話：不但貌不出眾，而且貌不壓人。
“但能在生產隊當組長，這說明莊稼地的活計是應人的。”關山月想著。在農村，生產組長必須是農活上的全才。
一個看起來貌不驚人沒有一點官場經曆的農民能想到這許多問題，讓關山月不能不驚訝，也讓頗有農村工作經驗的潘玉和和黎如城刮目相看。“人不可貌相”這句話又一次教育了關山月。
聽王殿生說完，黎如城的臉色才變迴來。說變迴來，是細看的結果，隻是比剛才鮮亮不那麽灰暗了，黑的程度沒有一絲的減輕。
潘玉和見剛才緊張的氛圍得到緩解，忙建議道：“黎書記，今天下午咱們準備準備，爭取在晚上把所有會議開完，力爭讓新班子明天上任，你看怎麽樣？”
“好，就這麽定。”黎如城表態道。
這是關山月看到的黎如城第一次表態這樣果斷，他為自己的這位首長的進步而高興。
飯吃完，話說透，三位要離開王家。潘玉和穿上鞋，把手伸進上衣兜裏。關山月說道：“潘主任，不用掏了，我已經給了。”說完，關山月指了指飯桌下放著的三毛錢和一斤二兩糧票。這是關山月吃飯前趁王家人不注意放下的。
王父聽到後拿起錢和糧票往關山月手裏塞，關山月執意不接，“老爺子，這是紀律，吃誰家的飯都是要付錢的，不能破了規矩。”
迴到住處，潘玉和和黎如城先後掏出一毛錢和四兩糧票遞給關山月。關山月推辭無果，把錢和糧票裝到兜裏。黎如城和潘玉和躺到炕上休息。關山月跟黎如城請示後要去巡邊，他知道護秋工作是自己此次來瞿家屯工作的重點，不能有一點的含糊。
關山月對五隊的地邊地界不是太熟悉，潘玉和讓他叫上瞿均儒，“正好，你們倆邊查地界邊把讓他當政治隊長的想法透露給他，看他什麽意見。”潘玉和知道，瞿均儒的心思沒有放在政治隊長的位置上，而是放到了生產隊長的位置上。瞿均儒能否屈就政治隊長是不可忽視的問題。
“用不著吧？咱們跟他談了兩次，他沒拒絕在生產隊擔任任何職務。讓他當政治隊長他還能不幹？”躺在行李上的黎如城胸有成竹地阻止著潘玉和的提議。在黎如城心中，瞿均儒有官癮，給個官當就能樂夠嗆。
潘玉和沒再說話，既沒表態堅持自己原來的想法，也沒表態放棄自己原來的想法，抓起炕上的《水滸傳》看了起來。黎如城說完，像沒事人一樣繼續吧嗒吧嗒抽他那猴猴辣的旱煙。關山月站在屋門口，等了半天不見下文，扭頭走了出去。
關山月一邊走一邊想，他雖然不知道五隊的具體情況，不知道哪個人的真實想法，但他從幾位談話的話裏話外，聽得出瞿均儒也是隊長的有力競爭者。他覺得潘玉和說的對，現在讓瞿均儒當政治隊長，二把手，瞿均儒能否心甘是一個大問題，應該掌握瞿均儒的真實想法，這對組建班子工作有益無害。他決定去找瞿均儒。在關山月的思想裏，瞿家屯的班子早一天建立起來，他早一天有抓手，好開展工作，不然這護秋工作就是兩個字：“抓瞎”。
瞿均儒和王殿生在五隊都是生產組長，沒有大小之分，在幹活上，一家領社員幹一天。他們都是生產能手。別看瞿均儒慢性，可幹活不慢，是一個稱職的莊稼把式。隻是家庭出身上中農，讓他在表達自己思想上，常常三思而後語，三語而後行，長此以往，給人一種吞吞吐吐的假象。這樣的表現給他在事業上造成的傷害遠大於他的家庭出身。
關山月到社員堆裏，跟王殿生打個招唿，把瞿均儒叫出來，為了避免社員不必要的猜疑，關山月故意大聲說：“瞿組長，你跟我去看看咱們地邊兒，別不知道邊界護秋護到人家地界去。那就成了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了。”
社員們正在割穀子。瞿均儒直起腰，“好吧，咱們就從這往西走，從南邊繞一圈。”說完瞿均儒夾起鐮刀，與關山月嗒嗒咯咯走出穀子地。
瞿均儒不像黎如城想象的那樣是個官迷，但他對當官比王殿生親。這次生產隊班子改選，自己有過估量，清楚自己能有一席之地。他內心想當生產隊長，他自信有當生產隊隊長的本事。瞿父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曾經當過生產隊長，而且是不錯的生產隊長，後來被公社林場看中，去當了護林員。如今子承父業，名歸實至，也是成理成章的事。更何況他內心常想：瞿家屯名正言順該姓瞿的人當家，不能再讓外姓人把持了。當關山月叫他的時候，他已經覺察到有文章可做，暗想借此機會試探一下口風。
往西走沒多遠就是國堤。關山月跟著瞿均儒上了國堤，視野頓時開闊起來。一眼望不盡的條通，一條大河玉帶般九曲十灣扭動在條通裏。關山月知道那就是驛馬河，是驛東公社，乃至驛馬縣的母親河。
關山月停住腳步，迴望著堤裏的莊稼地，紅的是高粱，黃的是穀子、大豆，仍有些綠意的是玉米。他不無喜悅地跟瞿均儒說：“均儒，今年的莊稼不錯，豐收是定型了。”
“今年風調雨順，是個好年景。甸子地就是這樣，隻要不澇就是豐收年。不是有句土話嗎，說‘河套三年不澇，巴拉狗子都娶媳婦’，這是真的。”
“看來，甸子地的農業生產主題在治水上。變水害為水利是解決糧食增產的關鍵。”關山月說著，也想著。這些天來，關山月正在學習“農業八字憲法”，他正在思考驛東大隊農業生產的發展方向。他從“農業八字憲法”裏，從父親的言談中，漸漸曉得驛東大隊要想在糧食生產上有新突破，山上要注重增加糞肥的使用量，甸子地要解決水害的問題。此刻的關山月沒有認識到種子培育比他想到的這兩點更重要。
瞿均儒沒心思跟關山月談這道理，他滿腦子都是小隊班子改選的事。
“均儒，看來裏手是咱們五隊的地了？”關山月往前走著，問瞿均儒。
“是，外手這邊是公社林場的地，南邊是興隆大隊七家子的地。”瞿均儒心不在焉地數落著。他見關山月遲遲不提班子的事，有些心急。
誘人的秋香沒能截斷關山月的思考，他在琢磨著該怎樣跟瞿均儒說。關山月雖然對瞿均儒不十分了解，但從瞿均儒的言談舉止上，關山月看到這是一個很有心機的人。關山月開始懷疑一些人的眼力，他以為瞿均儒絕不是優柔寡斷之輩，隻是城府太深，鋒芒藏而不露。
瞿均儒幾次想張口相問，但總覺得過於唐突，好像自己急於當官兒似的，他心一橫暗忖道：你關山月不說，我絕不主動問。於是，關山月和瞿均儒兩個人不自覺的較上了內功。
走了很長一段路，兩個人不知不覺地找到了一個共同的話題，那就是讀書的經曆。由此，關山月知道了瞿均儒和王殿生是驛馬九中六八屆初中畢業生，除下鄉知識青年外，他們倆是瞿家屯學曆最高的兩位。話裏話外，關山月聽得出瞿均儒和自己一樣，內心依舊燃燒著上大學讀書的夢。瞿均儒告訴關山月：“說來是怪事，快半輩子了，晚上做夢沒別的，全是讀書的事，別的重來就沒夢著過。”此刻的瞿均儒已經開竅，他意識到自己離生產隊長這個職位漸遠。一是關山月遲遲不說班子的事，二是他已經想到，若是讓他當隊長，不可能讓一個團書記來談，起碼該是潘主任來談。想到這，一盆冷水已然兜頭澆下，清醒許多。
想通了，顧慮自然沒有了，瞿均儒穩了穩神，淡淡地問關山月：“關書記，不該問的，這班子都建兩個多月了，有沒有個眉目呢，再往後托，可就耽誤事了。”
聽瞿均儒說，關山月心中暗喜，他順手扯斷一根蒿子，搖著，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道：“聽黎書記和潘主任說，已經有些眉目，原則上尊重群眾意見，當然這裏也有你的意見……。”關山月知道瞿均儒提出的隊長人選是王殿生，故意放慢語速，等待瞿均儒迴應。
“那殿生當隊長？”瞿均儒脫口而出。
這讓關山月既感到意外又在情理之中。意外的是瞿均儒避開自己這個話題，情理之中是瞿均儒關心的不是政治隊長這個角色而是隊長這個角色。
關山月笑了笑，“均儒，怎麽，感到意外？”
“不意外，我原來就是這樣想的，也跟領導這樣談的。殿生是把好手。”
“你當政治隊長，怎麽樣？”關山月一字一頓地問，他想看看瞿均儒的反映。
瞿均儒沒有吱聲，既沒說讚成，也沒說反對，連一句謙讓的話都沒說，這讓關山月有些意外。
“怎麽，有想法？”
瞿均儒笑了笑，“我沒想法。隻是這事群眾說了不算，你們大隊領導說了也不算，主要看殿生是啥意見。說真話，誰幹誰不用自己人，這不是強擰瓜的事。生產隊別看芝麻大點兒，也不好整，兩個人不和手，工作沒個幹。關書記，說句掏心窩子的話，現在不是我表態的時候，這要看人家殿生的，我沒親耳聽到殿生的話，你就是把我爺爺掫起來，我也不能說幹。人得知道進退。”
關山月對官場沒有瞿均儒這樣的體會，更沒有這方麵的經驗，瞿均儒的一席話說得關山月心服口服。他知道瞿均儒不是不想幹，隻是等王殿生一句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麵子。
國人講究麵子由來已久。有多少人為了這個麵子不知遭了多少的罪。但這麵子一直講到現在，將來還一定要講下去，直到滅亡。
說話間到來屯子裏，關山月迴到住地，瞿均儒去了生產隊。
關山月迴到曲均彩家，他撒了個謊，“黎書記，真他媽巧，我去西地碰到瞿均儒了，他給我指的邊兒。還真提起建班子這事了……。”關山月一五一十把情況向黎如城做了匯報。黎如城一拍大腿，“我說沒事嘛，瞿均儒這不是同意了嗎。”
關山月一愣，以為自己沒有把話說明白，強調道：“我聽瞿均儒的意思，大隊任命，群眾選，他都不幹，隻要王殿生跟他說讓他幹，他才幹。”
這迴，該輪到黎如城發愣了，半天他沒有言語，一口接一口地吸著他那像命一樣的旱煙。
潘玉和抬頭看了一眼關山月，又把頭埋到《水滸》裏。關山月坐到炕沿上，看一眼黎如城，再看一眼潘玉和。
“學究，你看怎麽辦？”“學究”是黎如城對潘玉和的特殊稱唿。黎如城隻要“學究”這兩個字叫出口，一定是有求於潘玉和。其實，黎如城不是糊塗人，他知道自己肚子裏裝多少真貨，隻是生存在官場，他不能讓自己的短處裸露著，不得不裝出有本事的樣子。
潘玉和正看到梁山好漢征方臘這段。他把《水滸》放到炕上，兩眼看著黎如城，他隻知道黎如城在跟自己說話，說的是什麽他沒有聽清。
“瞅啥，你說怎麽整呀。”黎如城又點著一顆旱煙，狠狠地吸了一口。
“啊，啊，怎麽整？”潘玉和像似問自己，又像似問別人。“山月，你看瞿均儒叫沒叫死他不幹吧？”
“沒有。他這個瞿員外給梁山的盧員外不一樣，盧員外是不想上山，宋江硬要人家上山，瞿員外是想上山，但得王殿生來請，要個過場。”
“這還真不好辦了。以王殿生那萬事不求人的脾氣，他能去跟瞿均儒說嗎？真他媽的憋到相眼上了。”潘玉和說完，看看黎如城。“黎書記，不行，你跟他談談。就說王殿生同意跟他搭班子。”
“行倒行，我倒能談。但他要是不給麵子呢？那可就沒藥救了。說真話，他們都是有意打沒意打的事，生產隊這小官對他們可都沒吸引力，尤其五隊這chaodan地方。”
“黎書記說的有道理。我看瞿均儒很有心計，是個要麵子的人。”關山月插話道。他像黎如城一樣，也擔心把事情辦死將來不好迴旋。
“這樣行不行？咱們找王殿生談，讓他去跟瞿均儒溝通班子人選，這是順理成章的事。缺兩個組長呢，隻要他們到一起，沒有說不透的話。估計不說都能成。人怕見麵，樹怕扒皮。”
潘玉和說完，黎如城馬上拍板，“行，就這麽辦。山月你去把王殿生叫來。”
關山月騎上自行車趕往西地。
關山月走後，黎如城與潘玉和格摸半天，最後敲定，當王殿生的麵牙呲口縫不露瞿均儒的話，隻讓他找瞿均儒商量把班子人選定下來。這樣王殿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王殿生來到後，黎如城一說，他表態道：“我就找均儒商量，一會兒給你們迴個信。”
黎如城、潘玉和、關山月坐在曲均彩家的炕上焦急地等待著。他們不擔心別的，隻擔心這兩個人能不能互相闡明自己的心跡，達成共識，來擔起五隊領導的重任。
半個小時過去了，隻見瞿均儒來到了曲均彩家。炕上的三個人頓時臉上露出了笑容。黎如城熱情地跟瞿均儒打招唿，“快來，你不來還想找你呢。”
“剛才殿生跟我談了。行，幹啥都是幹，能為自個家出點力正常。”
其實，王殿生見到瞿均儒沒有多說，隻說：“均儒，咱倆搭個班子，試吧試吧，我就不信五隊好不了。”
瞿均儒當即表態：“行。你挑頭，我給你拉套。不信瞿家屯翻不了身。”
簡單到黎如城、潘玉和、關山月無法想象的地步。
“組長，和其他成員怎麽定了？”潘玉和問。
“組長殿生非得要兼一個，我也要兼。他說不能兩人都兼。他讓我在外麵跑跑搭搭的。另一個組長定瞿均寶，其他人不變了，別折騰了。”
潘玉和吸了一口涼氣，“隊長兼組長，咱們大隊沒有，咱們公社也沒聽過。這能行嗎？”
黎如城斷然道：“我看行，五隊就該這樣才能早點上道。在部隊那會兒，我當班長就是走在前麵幹在前麵，好說話，能叫動號。”
黎如城說的不無道理。一個生產隊充其量能有多少外事，生產隊長沒必要當甩手掌櫃的。若能上一線跟社員一樣打拚沒有搞不好的道理。隻是這種思維過於樸素，更與國情中官本位傳統格格不入。當官兒的好像不作威作福就不稱之為官兒。生產隊也是這樣。
“山月，你去跟國書記匯報一下，看看這麽定行不行。要是行，今天晚上就開會，選舉。”黎如城向關山月布置道。
關山月趕緊騎上自行車去大隊。
到大隊，國棟梁不在。關山月問老看屋的。國棟梁凡是離開大隊院裏都跟看屋的打招唿。老看屋的告訴關山月：“國書記剛走，迴八隊了。”
關山月趕到八隊，在隊長於青木家找到了國棟梁。關父也在。他們正要搓麻將。
關山月匯報了五隊的情況。當匯報到王殿生要兼生產組長的時候，國棟梁搖了搖頭，說：“想法倒不錯，就是上下不合拍。”
“這他媽小年輕的，竟瞎起年號，他兼組長，我們這些老家夥怎麽整，也兼組長去？這不是沒事找事嗎，想要我們這幫老家夥的命啊。”
大嗓門把關山月嚇了一跳，他
當黎如城就班子組成人選征求王殿生的意見時，關山月聽到了一個樸實的中國農民從土地裏刨出來紮紮實實的話。
——“人我不挑，你們大隊定，群眾擁護誰，你們看中誰，就定誰。搭班子最忌諱派性，別整仨親倆厚的。再說‘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今天可能還樓脖子抱腰，明天就打到一塊去了，這不是常有的事嗎？沒誰能說得準。什麽人和心馬和套，純扯淡，都是利益關係。今天能和心，明天也能散心，兩口子還離婚呢，別說搭班子了。雖然我沒當過官，但‘沒吃肥豬肉見過肥豬走’，這些年看也看明白了。”
說到這，王殿生放下飯碗，點著一根旱煙，輕輕咳嗽兩聲，接著說道：“咱們遠的不說，就說我們老瞿隊長吧，他當隊長的時候，熊三恨不能管他叫爹，天天去老隊長家，門檻子都踢破了，老隊長讓他溜的那是北都找不著了，一心把火動員大夥投熊三的票，給熊三個副隊長當。結果呢，熊三上台沒多久，就給老隊長下絆子，後來給老隊長下套，讓老隊長鑽。老隊長犯了錯，他領人去捉奸，把老隊長趕下台。等老對長下台了，你問問熊三，老隊長是誰，他指定說‘不認識’。說真話，不管什麽人，一旦當上官就變樣，有些人是慢慢變，還有人味；有些人馬上就變，立時成王八犢子。我也不例外，保不準那天就變。”
王殿生的話似有所指，說得黎如城、潘玉和和關山月眼睛都直了。其實，王殿生此番言語隻不過是對官場進行一次外科手術式的揭露，抒發自己對官場的感悟而已，但卻收到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的效果。
像王殿生對官場這樣的認知和感悟，幾乎官場上所有的人都有。但現實生活中的潛規則告訴人們，這東西隻能意會不能言傳。這好比說色，是凡男人隻要生理正常還有不好色的嗎？亭亭玉立的趙飛燕、雍容華貴的楊玉環激情四射地鑽進你的被窩，能不動心的世人有幾個？可幾千年來，在中國的士大夫階層沒一個人承認自己是好色之徒！
農民，也隻有中國的農民敢於承認自己有好色的毛病。不然二人轉裏那些粉段子不會有人創造，不會有生命力。農民敢於坦露自己的心跡該是中國社會的進步，可有些道貌岸然的士者卻硬說這是粗俗。足見中國官場的虛偽。
關山月參加工作快三個月，聽過黨課，聽過時事報告，參加過一些會議。入流的官員中，大者見過縣委書記，小者公社的革委會副主任，但沒有聽到任何人能對現實生活中的官場就人與人的關係做出如此透徹的分析。是這些人沒有這樣的感悟嗎？不是，是他們不能說。可見中國官場的虛偽在什麽時候都具有極強的生命力。
關山月從此喜歡上了王殿生這個不起眼的農民，這個敢於說真話的農民。對“英雄不問出處”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對農民敬重的程度增加許多。
王殿生近似宏論一樣的話語，讓三位農民頭兒沒法接上他的話茬。屋子裏頓時靜下來，隻有筷子與碗的撞擊聲，上下牙齒工作聲，喉結吞咽食物的努力聲。
十分鍾後，關山月撂筷，緊接著潘玉和撂筷。
“潘主任，你把情況跟殿生說說。”仍在繼續吃飯的黎如城打破沉寂，對潘玉和說。
潘玉和沒有這樣的思想準備，他不知道黎如城想讓他說什麽，因為事先在溝通的時候，大家議定下來的是黎如城負責跟王殿生談。
“不著急，一會兒你跟殿生說吧，你情況比我了解的多，全麵……。”潘玉和用一種疑惑的眼光看著黎如城，試探著說。
黎如城知道事前的議定，但他沒做好與王殿生談話的準備，他原是不想現在談，是想晚上談，見大家一時無語，便順嘴閑說一句。沒想到，潘玉和不知其所雲，把話語權給他又送了迴來。
黎如城忙三疊四吃下最後一口飯，點上一支旱煙，抽上一口，半天說道：“那我就說說，這不，大隊工作組進點兒已經三個來月，主要是建班子，建班子是大事，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從上級的要求來看，加強班子建設是各項工作中的首要工作，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正確的政治路線確定之後，幹部就是決定因素。’我理解……。”
官場就是這樣，心中越沒有底數的人越怕別人小瞧，越喜歡講大道理。有些人能從國際講到國內，再講到公社、大隊這層。黎如城是這支隊伍中的一員，但不是最好的一員，所以他很少從國際講到國內，但一定從理論講到現實。
見黎如城還要講下去，正在喝水的關山月對站在屋地中間伺候諸位的王嫂說道：“你們收拾收拾抓緊吃飯吧，看出工不趕趟，別耽誤事。”
黎如城這才想起，王家還有很多人沒有吃飯，他收住話茬，順手把飯桌往炕沿邊兒推了推，“快，快，你們趕緊吃飯，別耽誤出工。”
王家嫂子開始收拾飯桌，招唿家中沒有吃飯的人吃飯。
黎如城挺了挺身子，斜靠在窗台上，繼續對王殿生說：“我長話短說，道理不講了。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多數黨員和社員同意讓你當隊長，讓瞿均儒當政治隊長。我們的看法，均儒軟點，但人品不錯，你硬他軟，正好給你當助手，你們倆正好相輔相成，我相信是一定能幹好的。你看怎麽樣？”
黎如城的這番話其實是潘玉和說的。潘玉和是書生看官場，在他的靈魂深處裏，以為一個班子最好的搭檔是性格互補，一急一慢，一智一愚，一強一弱。甚至他一定想到：要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一高一矮，一正一邪……。隻是他沒有這樣明說。
這種搭班子的書生想法不是潘玉和一個人的專利，是一個偉大的組織的創造。在這個組織中經常會出現這類讓你說不清道不明的安排。至此，弄得我們的各級領導班子不是一言堂，就是產生獨裁者的溫床，成為某些人滿足私欲的工具。
“均儒是好人，沒說的，隻是性子慢點。我呢又是個急性子，將來弄不好怕我們倆碰車呀。說心裏話，不如讓均儒當隊長，我當助手，給他當槍使。”
王殿生不知道黎如城曾經有過他這樣的想法。這想法在初始階段就讓潘玉和給修正了。潘玉和擔心瞿均儒駕馭不了王殿生，這樣不但會影像團結，還一定要影響工作的。在潘玉和的心中王殿生就是一個一把手材料，當不好二把手。黎如城很少采信別人的意見，但這次他采信了，這完全是為了工作。
王殿生的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黎如城聽王殿生說，以為王殿生知道了他初始的想法，在挑他的理兒，他沒等王殿生說完，講了一句硬邦邦但原則性很強的話：“殿生，你是不是有想法呀？你要有想法你就直說，但我們每個人都不能淩駕組織之上，該是無條件地服從組織安排。”
“黎書記，要說想法，你說哪個人沒想法？有想法是正常的。不管用誰，目的隻有一個讓五隊的社員過上好日子。說實話，我是不想操這份心。這輩子當了農民之後，我就想一件事，消消停停活一輩子。你們知道，這隊長是什麽好活呀，王八鑽灶坑又生氣又窩火。你要讓我說，我就說點實嗑，你要不讓我說，拉倒。至於組織不組織的與我沒多大關係，我不是黨員。”
潘玉和見兩個人的談話有些不投機，趕緊上前插話，他怕性格倔強的王殿生就此打退堂鼓，把整個前期工作給報廢了，“殿生，黎書記沒有別的意思，是怕你不肯接隊長這攤兒。現在決定你來當五隊這個家，就得聽聽你的意見。說真話，用瞿均儒當政治隊長，這也是你和群眾的意見，你不是三番五次地推均儒當隊長嗎。怎麽你對均儒當政治隊長還有……？”
王殿生一拍炕席，“啊？！這事整的，你們把我的話理解反了。我不是不同意均儒當政治隊長。說真話，瞿家屯還有誰？均儒我們倆是同學，一塊上小學，一塊初中畢業，知根知底。我也是真心讓均儒幹，均儒比我準成。現在讓我挑頭兒，我是怕將來，將來一旦我跟均儒整出點事來，你們大隊領導該說我王殿生思想意識有問題了，說真話，我們倆的性格不是一路的。但話說迴來，我們倆要是整擰了，問題一定出在我身上，我脾氣不好，沒有均儒有涵養。”
關山月此刻不能不正眼看看眼前的這個農民。王殿生長得沒有出色的地方，平凡得近乎於無情，放到人堆裏第五眼、第六眼，乃至第十幾眼也不會看到他。中溜個，小鼻子小眼，一張大嘴，一對扇風耳，怎麽看都不是當官的料。一句話：不但貌不出眾，而且貌不壓人。
“但能在生產隊當組長，這說明莊稼地的活計是應人的。”關山月想著。在農村，生產組長必須是農活上的全才。
一個看起來貌不驚人沒有一點官場經曆的農民能想到這許多問題，讓關山月不能不驚訝，也讓頗有農村工作經驗的潘玉和和黎如城刮目相看。“人不可貌相”這句話又一次教育了關山月。
聽王殿生說完，黎如城的臉色才變迴來。說變迴來，是細看的結果，隻是比剛才鮮亮不那麽灰暗了，黑的程度沒有一絲的減輕。
潘玉和見剛才緊張的氛圍得到緩解，忙建議道：“黎書記，今天下午咱們準備準備，爭取在晚上把所有會議開完，力爭讓新班子明天上任，你看怎麽樣？”
“好，就這麽定。”黎如城表態道。
這是關山月看到的黎如城第一次表態這樣果斷，他為自己的這位首長的進步而高興。
飯吃完，話說透，三位要離開王家。潘玉和穿上鞋，把手伸進上衣兜裏。關山月說道：“潘主任，不用掏了，我已經給了。”說完，關山月指了指飯桌下放著的三毛錢和一斤二兩糧票。這是關山月吃飯前趁王家人不注意放下的。
王父聽到後拿起錢和糧票往關山月手裏塞，關山月執意不接，“老爺子，這是紀律，吃誰家的飯都是要付錢的，不能破了規矩。”
迴到住處，潘玉和和黎如城先後掏出一毛錢和四兩糧票遞給關山月。關山月推辭無果，把錢和糧票裝到兜裏。黎如城和潘玉和躺到炕上休息。關山月跟黎如城請示後要去巡邊，他知道護秋工作是自己此次來瞿家屯工作的重點，不能有一點的含糊。
關山月對五隊的地邊地界不是太熟悉，潘玉和讓他叫上瞿均儒，“正好，你們倆邊查地界邊把讓他當政治隊長的想法透露給他，看他什麽意見。”潘玉和知道，瞿均儒的心思沒有放在政治隊長的位置上，而是放到了生產隊長的位置上。瞿均儒能否屈就政治隊長是不可忽視的問題。
“用不著吧？咱們跟他談了兩次，他沒拒絕在生產隊擔任任何職務。讓他當政治隊長他還能不幹？”躺在行李上的黎如城胸有成竹地阻止著潘玉和的提議。在黎如城心中，瞿均儒有官癮，給個官當就能樂夠嗆。
潘玉和沒再說話，既沒表態堅持自己原來的想法，也沒表態放棄自己原來的想法，抓起炕上的《水滸傳》看了起來。黎如城說完，像沒事人一樣繼續吧嗒吧嗒抽他那猴猴辣的旱煙。關山月站在屋門口，等了半天不見下文，扭頭走了出去。
關山月一邊走一邊想，他雖然不知道五隊的具體情況，不知道哪個人的真實想法，但他從幾位談話的話裏話外，聽得出瞿均儒也是隊長的有力競爭者。他覺得潘玉和說的對，現在讓瞿均儒當政治隊長，二把手，瞿均儒能否心甘是一個大問題，應該掌握瞿均儒的真實想法，這對組建班子工作有益無害。他決定去找瞿均儒。在關山月的思想裏，瞿家屯的班子早一天建立起來，他早一天有抓手，好開展工作，不然這護秋工作就是兩個字：“抓瞎”。
瞿均儒和王殿生在五隊都是生產組長，沒有大小之分，在幹活上，一家領社員幹一天。他們都是生產能手。別看瞿均儒慢性，可幹活不慢，是一個稱職的莊稼把式。隻是家庭出身上中農，讓他在表達自己思想上，常常三思而後語，三語而後行，長此以往，給人一種吞吞吐吐的假象。這樣的表現給他在事業上造成的傷害遠大於他的家庭出身。
關山月到社員堆裏，跟王殿生打個招唿，把瞿均儒叫出來，為了避免社員不必要的猜疑，關山月故意大聲說：“瞿組長，你跟我去看看咱們地邊兒，別不知道邊界護秋護到人家地界去。那就成了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了。”
社員們正在割穀子。瞿均儒直起腰，“好吧，咱們就從這往西走，從南邊繞一圈。”說完瞿均儒夾起鐮刀，與關山月嗒嗒咯咯走出穀子地。
瞿均儒不像黎如城想象的那樣是個官迷，但他對當官比王殿生親。這次生產隊班子改選，自己有過估量，清楚自己能有一席之地。他內心想當生產隊長，他自信有當生產隊隊長的本事。瞿父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曾經當過生產隊長，而且是不錯的生產隊長，後來被公社林場看中，去當了護林員。如今子承父業，名歸實至，也是成理成章的事。更何況他內心常想：瞿家屯名正言順該姓瞿的人當家，不能再讓外姓人把持了。當關山月叫他的時候，他已經覺察到有文章可做，暗想借此機會試探一下口風。
往西走沒多遠就是國堤。關山月跟著瞿均儒上了國堤，視野頓時開闊起來。一眼望不盡的條通，一條大河玉帶般九曲十灣扭動在條通裏。關山月知道那就是驛馬河，是驛東公社，乃至驛馬縣的母親河。
關山月停住腳步，迴望著堤裏的莊稼地，紅的是高粱，黃的是穀子、大豆，仍有些綠意的是玉米。他不無喜悅地跟瞿均儒說：“均儒，今年的莊稼不錯，豐收是定型了。”
“今年風調雨順，是個好年景。甸子地就是這樣，隻要不澇就是豐收年。不是有句土話嗎，說‘河套三年不澇，巴拉狗子都娶媳婦’，這是真的。”
“看來，甸子地的農業生產主題在治水上。變水害為水利是解決糧食增產的關鍵。”關山月說著，也想著。這些天來，關山月正在學習“農業八字憲法”，他正在思考驛東大隊農業生產的發展方向。他從“農業八字憲法”裏，從父親的言談中，漸漸曉得驛東大隊要想在糧食生產上有新突破，山上要注重增加糞肥的使用量，甸子地要解決水害的問題。此刻的關山月沒有認識到種子培育比他想到的這兩點更重要。
瞿均儒沒心思跟關山月談這道理，他滿腦子都是小隊班子改選的事。
“均儒，看來裏手是咱們五隊的地了？”關山月往前走著，問瞿均儒。
“是，外手這邊是公社林場的地，南邊是興隆大隊七家子的地。”瞿均儒心不在焉地數落著。他見關山月遲遲不提班子的事，有些心急。
誘人的秋香沒能截斷關山月的思考，他在琢磨著該怎樣跟瞿均儒說。關山月雖然對瞿均儒不十分了解，但從瞿均儒的言談舉止上，關山月看到這是一個很有心機的人。關山月開始懷疑一些人的眼力，他以為瞿均儒絕不是優柔寡斷之輩，隻是城府太深，鋒芒藏而不露。
瞿均儒幾次想張口相問，但總覺得過於唐突，好像自己急於當官兒似的，他心一橫暗忖道：你關山月不說，我絕不主動問。於是，關山月和瞿均儒兩個人不自覺的較上了內功。
走了很長一段路，兩個人不知不覺地找到了一個共同的話題，那就是讀書的經曆。由此，關山月知道了瞿均儒和王殿生是驛馬九中六八屆初中畢業生，除下鄉知識青年外，他們倆是瞿家屯學曆最高的兩位。話裏話外，關山月聽得出瞿均儒和自己一樣，內心依舊燃燒著上大學讀書的夢。瞿均儒告訴關山月：“說來是怪事，快半輩子了，晚上做夢沒別的，全是讀書的事，別的重來就沒夢著過。”此刻的瞿均儒已經開竅，他意識到自己離生產隊長這個職位漸遠。一是關山月遲遲不說班子的事，二是他已經想到，若是讓他當隊長，不可能讓一個團書記來談，起碼該是潘主任來談。想到這，一盆冷水已然兜頭澆下，清醒許多。
想通了，顧慮自然沒有了，瞿均儒穩了穩神，淡淡地問關山月：“關書記，不該問的，這班子都建兩個多月了，有沒有個眉目呢，再往後托，可就耽誤事了。”
聽瞿均儒說，關山月心中暗喜，他順手扯斷一根蒿子，搖著，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道：“聽黎書記和潘主任說，已經有些眉目，原則上尊重群眾意見，當然這裏也有你的意見……。”關山月知道瞿均儒提出的隊長人選是王殿生，故意放慢語速，等待瞿均儒迴應。
“那殿生當隊長？”瞿均儒脫口而出。
這讓關山月既感到意外又在情理之中。意外的是瞿均儒避開自己這個話題，情理之中是瞿均儒關心的不是政治隊長這個角色而是隊長這個角色。
關山月笑了笑，“均儒，怎麽，感到意外？”
“不意外，我原來就是這樣想的，也跟領導這樣談的。殿生是把好手。”
“你當政治隊長，怎麽樣？”關山月一字一頓地問，他想看看瞿均儒的反映。
瞿均儒沒有吱聲，既沒說讚成，也沒說反對，連一句謙讓的話都沒說，這讓關山月有些意外。
“怎麽，有想法？”
瞿均儒笑了笑，“我沒想法。隻是這事群眾說了不算，你們大隊領導說了也不算，主要看殿生是啥意見。說真話，誰幹誰不用自己人，這不是強擰瓜的事。生產隊別看芝麻大點兒，也不好整，兩個人不和手，工作沒個幹。關書記，說句掏心窩子的話，現在不是我表態的時候，這要看人家殿生的，我沒親耳聽到殿生的話，你就是把我爺爺掫起來，我也不能說幹。人得知道進退。”
關山月對官場沒有瞿均儒這樣的體會，更沒有這方麵的經驗，瞿均儒的一席話說得關山月心服口服。他知道瞿均儒不是不想幹，隻是等王殿生一句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麵子。
國人講究麵子由來已久。有多少人為了這個麵子不知遭了多少的罪。但這麵子一直講到現在，將來還一定要講下去，直到滅亡。
說話間到來屯子裏，關山月迴到住地，瞿均儒去了生產隊。
關山月迴到曲均彩家，他撒了個謊，“黎書記，真他媽巧，我去西地碰到瞿均儒了，他給我指的邊兒。還真提起建班子這事了……。”關山月一五一十把情況向黎如城做了匯報。黎如城一拍大腿，“我說沒事嘛，瞿均儒這不是同意了嗎。”
關山月一愣，以為自己沒有把話說明白，強調道：“我聽瞿均儒的意思，大隊任命，群眾選，他都不幹，隻要王殿生跟他說讓他幹，他才幹。”
這迴，該輪到黎如城發愣了，半天他沒有言語，一口接一口地吸著他那像命一樣的旱煙。
潘玉和抬頭看了一眼關山月，又把頭埋到《水滸》裏。關山月坐到炕沿上，看一眼黎如城，再看一眼潘玉和。
“學究，你看怎麽辦？”“學究”是黎如城對潘玉和的特殊稱唿。黎如城隻要“學究”這兩個字叫出口，一定是有求於潘玉和。其實，黎如城不是糊塗人，他知道自己肚子裏裝多少真貨，隻是生存在官場，他不能讓自己的短處裸露著，不得不裝出有本事的樣子。
潘玉和正看到梁山好漢征方臘這段。他把《水滸》放到炕上，兩眼看著黎如城，他隻知道黎如城在跟自己說話，說的是什麽他沒有聽清。
“瞅啥，你說怎麽整呀。”黎如城又點著一顆旱煙，狠狠地吸了一口。
“啊，啊，怎麽整？”潘玉和像似問自己，又像似問別人。“山月，你看瞿均儒叫沒叫死他不幹吧？”
“沒有。他這個瞿員外給梁山的盧員外不一樣，盧員外是不想上山，宋江硬要人家上山，瞿員外是想上山，但得王殿生來請，要個過場。”
“這還真不好辦了。以王殿生那萬事不求人的脾氣，他能去跟瞿均儒說嗎？真他媽的憋到相眼上了。”潘玉和說完，看看黎如城。“黎書記，不行，你跟他談談。就說王殿生同意跟他搭班子。”
“行倒行，我倒能談。但他要是不給麵子呢？那可就沒藥救了。說真話，他們都是有意打沒意打的事，生產隊這小官對他們可都沒吸引力，尤其五隊這chaodan地方。”
“黎書記說的有道理。我看瞿均儒很有心計，是個要麵子的人。”關山月插話道。他像黎如城一樣，也擔心把事情辦死將來不好迴旋。
“這樣行不行？咱們找王殿生談，讓他去跟瞿均儒溝通班子人選，這是順理成章的事。缺兩個組長呢，隻要他們到一起，沒有說不透的話。估計不說都能成。人怕見麵，樹怕扒皮。”
潘玉和說完，黎如城馬上拍板，“行，就這麽辦。山月你去把王殿生叫來。”
關山月騎上自行車趕往西地。
關山月走後，黎如城與潘玉和格摸半天，最後敲定，當王殿生的麵牙呲口縫不露瞿均儒的話，隻讓他找瞿均儒商量把班子人選定下來。這樣王殿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王殿生來到後，黎如城一說，他表態道：“我就找均儒商量，一會兒給你們迴個信。”
黎如城、潘玉和、關山月坐在曲均彩家的炕上焦急地等待著。他們不擔心別的，隻擔心這兩個人能不能互相闡明自己的心跡，達成共識，來擔起五隊領導的重任。
半個小時過去了，隻見瞿均儒來到了曲均彩家。炕上的三個人頓時臉上露出了笑容。黎如城熱情地跟瞿均儒打招唿，“快來，你不來還想找你呢。”
“剛才殿生跟我談了。行，幹啥都是幹，能為自個家出點力正常。”
其實，王殿生見到瞿均儒沒有多說，隻說：“均儒，咱倆搭個班子，試吧試吧，我就不信五隊好不了。”
瞿均儒當即表態：“行。你挑頭，我給你拉套。不信瞿家屯翻不了身。”
簡單到黎如城、潘玉和、關山月無法想象的地步。
“組長，和其他成員怎麽定了？”潘玉和問。
“組長殿生非得要兼一個，我也要兼。他說不能兩人都兼。他讓我在外麵跑跑搭搭的。另一個組長定瞿均寶，其他人不變了，別折騰了。”
潘玉和吸了一口涼氣，“隊長兼組長，咱們大隊沒有，咱們公社也沒聽過。這能行嗎？”
黎如城斷然道：“我看行，五隊就該這樣才能早點上道。在部隊那會兒，我當班長就是走在前麵幹在前麵，好說話，能叫動號。”
黎如城說的不無道理。一個生產隊充其量能有多少外事，生產隊長沒必要當甩手掌櫃的。若能上一線跟社員一樣打拚沒有搞不好的道理。隻是這種思維過於樸素，更與國情中官本位傳統格格不入。當官兒的好像不作威作福就不稱之為官兒。生產隊也是這樣。
“山月，你去跟國書記匯報一下，看看這麽定行不行。要是行，今天晚上就開會，選舉。”黎如城向關山月布置道。
關山月趕緊騎上自行車去大隊。
到大隊，國棟梁不在。關山月問老看屋的。國棟梁凡是離開大隊院裏都跟看屋的打招唿。老看屋的告訴關山月：“國書記剛走，迴八隊了。”
關山月趕到八隊，在隊長於青木家找到了國棟梁。關父也在。他們正要搓麻將。
關山月匯報了五隊的情況。當匯報到王殿生要兼生產組長的時候，國棟梁搖了搖頭，說：“想法倒不錯，就是上下不合拍。”
“這他媽小年輕的，竟瞎起年號，他兼組長，我們這些老家夥怎麽整，也兼組長去？這不是沒事找事嗎，想要我們這幫老家夥的命啊。”
大嗓門把關山月嚇了一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