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八月三十一日，關山月踏踏實實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整整一個下午，當太陽西墜的時候，關山月滿身疲憊迴到家。
他忘記了柳湘芹的存在，也忘記了自己的存在，緊張的勞動讓他沒有一絲的閑情與些許的遐想，像鐵鑄的機器一樣腦細胞停止了一切物理的和化學的變化。
關母見關山月滿臉通紅，心疼地說：“你這孩子就是實成，在家呆一下午誰能說啥，非得跟社員一樣幹。你尋思放秋壟是個好活兒呢，不用說別的，這悶挺你就受不了，跟放（gao）到鍋裏煮差不多。”
“沒事的，隻是冷丁的有些不習慣。人家社員天天泡在地裏不也幹了嗎，咱們怎麽就幹不來！媽，我這是在大隊有差事，沒差事不也得跟社員一樣整天在地裏滾嘛。沒看見誰家把孩子嬌慣到讓他在家抱膀呆著的地步。農村孩子，幹點活正常，挨點累也正常。到什麽山，唱什麽歌。細想想，咱們這樣就該知足了，跟般對般的同學比，我得少挨多少累，少遭多少罪。到地裏體驗體驗也是對的，省得忘本，忘記自己祖祖輩輩都是農民。農民是真苦哇。再說，下隊參加集體勞動是上級一貫提倡的，咱們大隊這些領導沒有下隊不幹活的，連國書記到懇勁的時候還跟社員一樣幹呢。”關山月跟母親解釋道。
關山月端來一盆涼水，一頭紮進盆裏，開始清理這顆滿是高粱花子的頭。
關母放好桌子，端上飯菜。
農家一到秋後，飯還過得去，幹的能吃上，但菜就遠沒有夏天和初秋那樣豐盛，經常要喝湯。
關家今晚是高粱米幹飯，土豆窩瓜湯。桌子上擺著蔥、白菜、醬和鹹菜。
恰好關父迴來，全家人在一盞昏暗的白熾燈下，團團圍坐，開始吃晚飯。
關家在吃飯時很少說話，這是關父給孩子們定下的規矩，他常說：“有什麽話，吃完飯靠排程說，別在飯桌上著急忙慌地說，不利不索的。”
關父在軍營中養成習慣，吃飯很快，家人沒吃上半碗，他一碗飯已經吃完。坐在炕邊的關山月，又給關父盛了一碗。關父接過飯碗放到桌子上，端起湯碗喝了一口，抿抿嘴，看著關山月。
關山月被父親複雜的眼神看得發毛，他主動搭訕道：“爹，你有事？”
關父笑道：“吃完飯說。”
關山月心裏更不托底，放下手中的碗筷，“爹，有話你就說唄，誰說啥了？”
“老二呀，屯子裏的人都在嗡，說你跟老柳家香子處對象啦，有這事嗎？”關父笑著問。
“處對象？”關山月故作驚訝，把放到桌子上的碗筷推了推。
“是。”關父肯定地迴答。
“純瞎扯！”關山月尺水丈波，好像自己的聲譽被人抹上狗屎一樣憤怒起來，亮出一個決心為聲譽而拚死一戰的架勢。“我們倆在一起是商量工作，工作以外的話從來都沒說過，這些人怎麽能無事生非，無中生有呢。誰說的？我去問他！”
關父見關山月有些激動，臉子也放下來，“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你激動個啥？沒有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別說是處對象，就是殺人放火到該擔當的時候也得擔當，男人嘛。”說到這，關父扒拉一口飯，接著說道：“你們商量工作我信，但你可在人家吃好幾頓飯了，他們東西兩院都這麽說你。大夥能不納悶嗎，老柳家是什麽人家？不是一般人家，在屯中是數一數二的，沒誰攀得起。你打聽打聽，從五六年他們家搬到咱們屯兒，誰端過他們家的飯碗，別說別人，連我隻端過一次，還是六二年他們家蓋房豎架子，我領社員幫工，吃過一頓飯。這些天，我以為你在東頭你哥那吃呢，今天你哥說你沒在那兒吃，弄了半天你上人家老柳家吃去了。起先，好幾個人跟我說，我都沒信，今天才信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風箱動彈就有風’，整個東頭半拉屯子都在嗡，你嫂子都聽說了。”關父重新端起湯碗，喝著湯，不錯眼珠地看著關山月。
關山月知道父親是不讚成自己現在考慮婚姻問題的。在關父的心目中，關山月不該走關山峰走過的路，換句話說不該在農村成家立戶，該到城裏去。這是關父對關山月寄以的厚望。一個農村孩子能夠進城是全家族的榮耀，趕上封建社會家族中出個秀才了。
而走出農村的一個必要條件就是不能結婚。不管是招工、當兵，還是升學，政策規定都該是未婚青年才享有條件。有這樣的政策規定，處使人們對婚姻問題極其敏感。你即便是不結婚隻是訂婚了，人們也會用白眼端詳你，仿佛你就是革命青年隊伍中的另類。每個有誌青年都以晚婚晚育為成功基礎。
瞿家屯下鄉知青邵麗華就是現實的反麵教材。她是文革中第一批下鄉知識青年，下鄉後，她以為自己這一生就真的紮根農村，兩年後，她跟屯中的社員曲栓河成家。後來，政策規定，像她這樣屬於獨生子女的知青可以申請迴城照顧父母，然而此時的她已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想走走不成，想留心不甘，人憔悴得不成樣子，幾近瘋癲。
“老二，你怎麽想的我不清楚，但我得跟你說清楚。要說老柳家那人家，小香子那人，咱們都是高攀，你小子能說上那麽個媳婦，找那麽個人家當老丈人，算你的福分。但世事難料，香子現在是社員，要是幹部人家能同意嗎？我不信老柳書記能讓她在農村呆一輩子，要知道人家是吃紅本的，隨時隨地都能上班去。反過來你呢，你想窩在農村一輩子，不想爬出這地壟溝嗎？你年齡不大，看看那些城裏來的孩子哪個不都三十來歲了，人家不著急說媳婦你著什麽急呀。我說這事該往後放放，看看形勢。”
“爹，你說什麽呀？我和香子是沒有的事。別說我們倆不行，就是行我也不會考慮的，我才十七歲，將來怎麽樣沒法說，不到想這事的年齡。再說人家香子也沒這個意思，她有這個意思我還看不出來嗎？在她們家吃飯都是趕上飯時才吃的，沒有一次是特意的。屯中人就是糟踐人，沒事說了，扯老婆舌。”
“你不能這麽說，別看屯中人不起眼，不傻，是曲是直看得明白。我告訴你，我不是不同意你跟香子處對象，是說現在不是時候，等你們倆穩定下來，都有工作可幹了，那時明媒正娶，你爹認可。隻是你們倆現在什麽都不是，才剛搭社會邊兒。再說，你到大隊沒幾天，工作沒幹出個子醜寅卯，先談起對象來，這讓人怎麽看你？好說不好聽，等到領導有想法，群眾有看法，組織還能重視你嗎？組織不重視你你還是什麽，就是一個普通老百姓！一分錢都不值了。”
“爹，你放心吧，別說我跟香子沒這事，就是有這事也到現在為止。我知道輕重，我不想在地壟溝刨食兒，我要上學讀書。”
這是關山月的真心話。關山月對讀書情有獨鍾，迴鄉以來，無論多忙，常常手不釋卷，《毛澤東選集》他認認真真讀了三遍，寫了五本讀書筆記。
關山月這是向自己的父母坦露心跡，說得直白，為此他不無擔心地補充道：“爹，媽，我這樣說是成問題的，而且不是一般問題，是政治問題。我的這些話要是讓外人知道，會說我是功利主義，是小資產階級思想的衛道士，參加革命的目的不純。作為團總支書記，看不起貧下中農，看不起勞動人民，看不起農村，這些都是犯大忌的，是可以上綱上線的錯誤。這對我將來無論是參軍還是被推薦選拔上大學的政審都是不利的。你們千萬不能說出去。現在，上級提倡“紮根農村幹一輩子革命”呢，我不能讓人家抓反麵典型，一旦成為反麵典型，那可真得在農村幹一輩子革命了。”關山月之所以這樣說，他擔心心直性耿的父親，為了表白自己的兒子不是沒有早戀，而直接去表露關山月的真實思想。
“好，這點政治頭腦我是有的，不會出去瞎說。多餘的不說了，我相信你比你爹強，能擺弄好這些事的。你跟香子你們該工作工作，該商量事商量事，就是注意，別鬧出閑事來，讓人笑話。”
“香子可是個好孩子，懂事。就是怕人家瞧不起咱們。”一直沒有說話的關母插話道。
關母與關父不同。關母把兒子的婚事看成是天大的事，她不管兒子幹什麽工作，是當工人還是當農民，隻要能娶上好媳婦就是人生最大的成功。關母也確實喜歡柳湘芹這個女孩子。她喜歡柳湘芹知書達理，有尊有讓，常常在人前背後誇獎她。柳湘芹也從來沒小瞧關母是個家庭婦女，每每見麵都禮讓在先，老嬸長老嬸短的叫著。
飯後，關山月一改跟母親打招唿的習慣，而跟父親說道：“我去生產隊，從今天開始排練節目。”
沒等關父吱聲，關母說道：“你爹都說你了，你還去呀？”
“他能不去嗎，那是他的工作，你不能因為大夥嗡連工作都不幹了。該去去，原來怎麽樣現在還怎麽樣，人家香子是個精明人，別讓人家多想了。也許真是大夥瞎猜，人家香子根本沒那意思，咱們別跟大夥一樣冤枉人家，也別冷落了人家。再說，十裏八村，你滿驛東公社看，香子也是拿得出手的，配咱們家這塊料過得去。”
關父這來來迴迴的話讓關山月不知其真意。但他沒有多想，他知道自己該怎麽去做，他依舊按照原來的安排去生產隊，隻是今天沒有了招唿柳湘芹的打算，也破例沒有在柳家門口停留。在路過柳家門口的時候，關山月用眼睛的餘光看了一眼柳家的門窗，他從內心想見到柳湘芹那婀娜多姿的身影。他也想到，柳湘芹已經早他一步到了生產隊。
柳家和柳湘芹，已經成為關山月現實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驛站和港灣。即便身邊發生這許多逆耳的旋律，關山月無論怎樣去想，他對柳家和柳湘芹的眷戀是揮之不去的。
關山月快步走著，他幻想柳湘芹正在生產隊隊部對他關山月笑臉相迎呢。不到一天，關山月沒有見到柳湘芹的麵，總覺得生活中缺少了什麽，他想在最快的時間內見到柳湘芹，聽到柳湘芹的聲音，哪怕是一句責怪的話。
柳湘芹從早飯後跟關山月分手，腦海中不停地翻轉著關山月臨走時說的話：“等著，我到大隊點完卯就迴來，迴來把節目敲定，今天晚上開始排練。”
一上午過去，柳湘芹也沒見到關山月人影，心中不由得泛起嘀咕。
柳湘芹聽母親說，早晨國棟梁書記從屯中路過，問了工作的事，但國書記並沒有按照慣例到生產隊看看，也沒有找生產隊領導問問，而是一走一過。這讓柳湘芹心中更像長草一樣不安起來。她思忖道：“是國書記聽了什麽人的話，對三隊的工作不滿意而拂袖越門，還是工作上沒有什麽出彩的地方，讓國書記不稀罕到三隊看一眼？”
柳湘芹知道，不管這兩種狀況的哪種狀況發生，身為大隊包隊幹部的關山月都有推卸不了的責任。想到這，柳湘芹打了個寒噤，她設想到：此間，關山月可能正在大隊被國棟梁批評呢，甚或是國書記心中怒起，正在組織班子成員開關山月的整風會。柳湘芹知道班子整風會是思想鬥爭嚴肅的場合，是犯錯誤的同誌向班子成員坦露自己心跡的政治法庭。柳湘芹雖然沒有參加過這樣的整風會，但從柳父的言談中她知道這整風會的厲害。
柳湘芹想了很多，但她沒有往好的方向設計關山月今天上午的處境。她不時地望著場院的大門，寄希望關山月能從大門出現。可除了在後勤幹活兒的四老頭兒、三個家庭婦女，柳湘芹沒有看到其他人的影子。她想問同自己一起勞動的關山峰的媳婦關嫂，幾次張口，話到嘴邊沒有說出來，她怕這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女人知曉自己的心底，她雖然不知道自己的心底到底藏著啥秘密。
漸漸地，柳湘芹有些氣，她不清楚是在跟誰生氣，像是跟關山月，又像是跟自己。她篤信自己是一個堅強的人，是一個有主見的人，在自己的身上不該發生這種噬魂落魄的事。她揚起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抽向拉滾子的灰馬；可當鞭子就要落下的瞬間，心靈裏一種強大的理智存在唿喚住她，她的手停在半空，鞭子沒有落到灰馬的身上。她冷靜下來，暗暗地譴責自己：“跟人過不去，跟自己過不去，怎麽能跟啞巴畜生過不去？難道自己竟然是這樣一個不講道理的人嗎？”柳湘芹想到這，不由得笑出聲來，她笑自己的荒唐和扭曲。
下午出工後，她聽關嫂說關山月上午跟大幫社員去地裏放秋壟，本有的不快才真正的燃燒起來，她抬眼望了一眼朦朧的北山，心想：“你關山月迴來怎麽不告訴我一聲呢，你已經跟我說好迴來要研究排練節目的事，怎麽隔二去參加勞動？要勞動也可以來場院嘛，你來場院勞動於公於私都是可以讓人接受的呀，難道你關山月是想躲我不成？我有什麽讓你躲的呢？”
柳湘芹想見關山月不假。但柳湘芹也顧及與關山月的接觸，她從內心也不想讓自己和關山月的關係成為人們議論的焦點。她知道這種議論對自己前途的危害能有多大。但，青春的欲望，人性的升騰，往往是不可抵擋的颶風，她無論如何都會吹到生命需要的頂峰。哪怕是丟掉理想和生命。
柳湘芹越想越覺得關山月這事不地道，越想越覺得關山月可恨。
晚上住工，柳湘芹迴到家，無精打采地吃口飯，便躺倒在裏屋的炕上胡思亂想起來。不知不覺進入夢鄉。
柳母知道柳湘芹幾天來起早貪黑，又得去生產隊勞動，又得在家伏案疾書，很累，就沒有叫醒她。
就在關山月路過柳家門口的時候，柳湘芹依然在夢中。她在夢中夢見跟關山月中間隔著一堵牆，一堵若隱若現的牆。
關山月到生產隊，見社員們沒有來，更讓他意外的是柳湘芹也沒有來。他不知道此時此刻的柳湘芹，為他這個沒心沒肺的人鬧心了整整一天，人困馬乏已經進入惱人的夢鄉了。
除了關山月，生產隊隻有兩個人在，一個是關山月的九伯父關啟運，一個關山月的十伯父關啟晨。九伯父光杆子一個人常年住在生產隊，十伯父在生產隊當飼養員。
關山月想找個人去叫柳湘芹，可在生產隊轉悠半天沒找到第四個人。他雖然貴為大隊幹部，但眼前的這兩個人沒一個是他敢指使的。關山月坐在生產隊的大炕上，焦急地等待著，眼睛有些泛綠。
已經過去有兩刻鍾的時間，關山月無法再等下去，他起身來到生產隊門口，向西望去。一字型排列的民居像行進的火車，閃著一串燈光，可屯中的路卻已經黑成一個洞，關山月屏住唿吸，但他沒有聽見任何人的腳步聲。
關山月想自己去柳家叫柳湘芹，步子剛邁出去，他不得不停下來，仿佛看見屯中一雙雙眼睛正盯著自己，心中一冷，打消了去柳家的念頭。他稍加思索，決定去道北關山貴家找侄子關光森跑一趟。雖然關光森比關山月大一歲，但在關山月心中關光森永遠是孩子輩的，完全可以頤指氣使。
關山月迴到隊部，繼續盤點著腦海中關於節目的選擇。他限定十個節目，兩個鑼鼓群，一個三句半，三個表演唱，一個合唱，一個獨唱，兩個京劇選段表演。每個節目表演時間平均為五分鍾，總體上在一個小時之內。
柳湘芹是柳母費好大勁才搖醒的。她揉揉惺忪的睡眼，見關光森來找，知道是關山月打發來的，心中不免生火，但看到老實巴交的關光森站在屋地中間焦急的樣子，她忍住了，頓時現出笑臉去給關光森倒水，讓座。
“光森，你二叔幹啥呢？”
“他在生產隊等你呢。”
“等我！他怎麽不來呢？”
“他好像要寫什麽，我看他手裏拿著筆和紙。”
柳湘芹洗把臉，套上一件草綠色軍上衣，走出家門。
柳湘芹進得隊部，臉背著燈光，冷冷地對關山月說道：“對不起，我把這事忘了，耽誤工作請領導批評。但是，你知道我忘性大，說了不算，算了不說，要是怪罪的話當怪罪我的記性，不能怪罪我這個人。”
關山月也是一個聰明人，更何況他肚子裏裝著一副鬼胎，焉能不曉得柳湘芹話裏有話？隻見他上前一步，低聲述道：“五姐，路過你家門口的時候，我剛想喊你，老哥關山學從後邊趕上來，這樣我們哥倆一邊走一邊說，就沒喊你。我也尋思了，尋思你能比我來得早，就沒停下來招唿你。”關山月撒謊道。他故意避開了上午去放秋壟的事。
“你不用解釋，幹工作用人家經管那還想不想幹了。我今天有些累，加上幾天都沒有休息好，在家睡著了。別的咱不說不行嗎，你說這節目怎麽定吧，太晚了，看迴去晚了我媽該說我了。”
柳湘芹這話不假。在關光森去叫她的時候，柳母見她出門，囑咐她早點迴來。是啊，誰家能放心讓這麽大的閨女出去亂跑哇。
路上，柳湘芹想著母親的囑咐，想著自己一天對關山月苦苦地等待，心像掉進芥末醬裏不好受。她已經盤算好了，要給關山月點顏色瞧瞧。
“好的，半個小時結束。”
關山月說完，沒有征求柳湘芹的意見便敞開自己的想法。柳湘芹掏出筆記本記錄著。
三間筒子房，一個二十五瓦的白熾燈，昏暗得讓人無法辨認字跡。柳湘芹和關山月不得不走到一起，走到白熾燈下，把手中的稿紙和筆記本對著燈光。
躺在炕頭的十伯父，站起來，從西牆的吊廚裏掏出一個一百瓦的白熾燈換上，隊部頓時亮堂許多。
“十大爺（ye）謝你了。”柳湘芹知道十伯父耳背，大聲喊道。她轉過臉來對關山月說：“你看到沒有，這老爺子比你心好，裝事。”
關山月沒有迴答，隻淡淡地一笑，繼續說工作上的事。
柳湘芹見關山月安排的頭頭是道，而且腳本、台詞都準備到位，把自己該幹的活計也幹了，心中火氣消了大半兒，“那你把人定一下吧，看看什麽時候開始排練？”聲音低了許多。
“行。今天晚上就到這，明天晚上再說吧。原來想，今天晚上把節目、人員定下來，把台詞交到每個人手上，看來辦不到了。隻能是明天早晨把台詞給大夥，明天晚上排練。”
“這都怪我，以為你有事不來了，就沒通知大家。這樣吧，一會兒定完人，我挨家跑跑，跟大夥說說。家家不能這麽早就睡覺吧？”柳湘芹一邊向關山月誠懇地檢討，一邊問。此刻，柳湘芹的火氣已經蕩然無存了。
“明天吧。要是今天晚上非得跑的話，也不能讓你跑，我來，看我大娘惦記你。再說，黑燈瞎火的，別讓狗咬著。”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關山月話音剛落，柳湘芹臉忽的紅了，她想起前天晚上趴到關山月懷裏那一幕，“住嘴，少說兩句沒誰能把你當啞巴賣了，別得便宜賣乖。”
關山月先是一愣，後是哈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屋裏的人除了柳湘芹外都感到莫名其妙。
站在一旁的關光森不知道這其中的奧秘，他見兩位長輩要挨家去安排工作，又怕狗，就主動請纓道：“二叔和五姑，你們不用怕，我跟你們走，咱們屯子我熟，我不怕狗。”
“好啊，可就是耽誤你休息了。”柳湘芹見關光森主動參與，高興道。
“五姐，光森要是跟咱們走太好了，沒什麽可怕的了。”關山月一語雙關地說，他心中暗暗發笑：好侄子，二叔正缺你這麽個燈泡呢。
說完，關柳二人開始確定每個節目的人選。
當確定到表演獨唱和京劇選段人選時，起了爭執。關山月在關父沒有提醒之前，態度是盡力參加三隊演出的，這也是他在團總支支委擴大會議上做過的承諾。可目前情勢有變，三隊的社員們開始按圖索驥尋找關山月和柳湘芹的情感路線圖，這讓關山月陡增心虛，他不得不作出犧牲，給人以一塵不染的樣子。所以，關山月臨時決定，隻參加一個男社員表演的鑼鼓群，其他節目一概謝絕，在這點上他不顧柳湘芹的竭力反對。
相反，關山月建議柳湘芹去參加所有的節目，這讓柳湘芹心生惱意，淡然一笑，對關山月斥道：“關山月，你要幹什麽我沒看清楚，但有一點我看明白了，你不是想把這台戲演好，是想演砸了。我看這樣吧，你一個節目也不用上了，反正這是我們三隊團支部的事，不是你大隊團總支的事。幹脆我領著光森、小雯他（她）們幾個上，比劃不好還比劃不壞嗎。但是，有一點得說清楚，看看她們這些人幹不幹，男的不說，女的個頭都不到我肩膀，她們能跟我站到一起嗎？你讓她們跟我站到一起，不是羞臊我，是羞臊人家！關山月呀關山月，從今天上午開始，我就想到你一定是吃錯藥了，不然怎麽能整出這些事來呢。從現在起，你把組織關係起走，我們三隊團支部的事也不勞你費心了。”柳湘芹的火“騰”的一下子又上來了，這不怪柳湘芹。
柳湘芹一頓神鏟，關山月頓時沒了主意，他深深地覺得自己很委屈，他嘴上不說，心中說道：“香子啊，香子，我關山月何嚐不想跟你在一起把這節目演好呢，能跟你演一輩子人生也沒問題呀，隻是眼前的這些風言風語你讓我如何應對呢。”關山月知道這些話是永遠也說不出口的，他怔在那裏，半天沒有說話。
屋子裏頓時鴉雀無聲，高掉著的白熾燈有些耀眼，此刻，它仿佛是這個屋子裏最最多餘的。
九伯父和十伯父都借由走開了，屋子裏隻剩下他們三個人。
關山月看了看窗外，看看東牆上的主席畫像，又低頭看看掐在手中的稿紙，半天說道：“好吧，我是三隊團支部一員，組織原則我懂，從現在起，無條件聽從你支部書記的調遣，你怎麽安排怎麽是。為了工作，你就是讓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辭。”聲音很低。
關山月說完，忽然用沙啞的嗓音吼起京劇來，“三十年做牛馬天日不見，撫摸著條條傷痕處處傷疤，我強壓怒火，掙紮在無底深淵，鄉親們悲憤難訴仇和怨，鄉親們切齒怒向威虎山，隻說是苦歲月無邊無岸。誰料想，鐵樹開花，枯枝發芽，在今天。從今後，跟定救星共gongchandang，把虎狼斬，不管是水裏走，火裏鑽，粉身碎骨也心甘，縱有那千難與萬險，掃平那威虎山，我一馬當先。”
關山月吼完，幹咳了兩聲。其實關山月不是唱歌的料，嗓音不整，說不上缺五音少六律，但總給人一種跑調的嫌疑。關山月之所以這樣，一是想緩解一下緊繃的氣氛，二是讓柳湘芹曉得我關山月別看在學校戰宣隊這許多年，卻不會唱歌。
“怎麽樣？五姐，夠不夠歌唱家的水平，趕不上李雙江也趕上李光熙了，最次也是蔣大為第二。我是不唱則已，一唱驚人，這些年你是第一次聽我唱歌吧，談談體會，聽沒聽夠，沒聽夠我給你再來一個，省得你火光衝天，好像鬼子進村了。”
關山月話沒說到一半兒，柳湘芹已經趴到炕沿上笑得直不起腰來，竟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關山月和關光森趕緊去扶。
關山月這一吼不要緊，他暴露了他唱歌還行這個本事，柳湘芹心中有了底。
十分鍾過去，柳湘芹才平靜下來，她“咚、咚”給關山月兩拳，“你呀，真讓我沒辦法。別鬧了，這樣吧，咱倆準備一個男女生二重唱，準備一個二人舞，再準備一個京劇選段對唱，你看行不行。”
此刻，東北大地上最盛行的二人轉已經被當做文藝界的黑毒草給鏟除了，不然，以柳湘芹的個性是一定要和關山月來一段的。
其實，關山月隻知道柳湘芹嗓音純正，但沒聽過柳湘芹唱歌，心中照樣沒底。但他想，隻要柳湘芹敢這樣安排，說明柳湘芹還是有實力的。
關山月愣愣地看著柳湘芹，心裏說：“你瘋了，這不等於昭示天下了嗎，你陷我於不仁不義之中還讓我無話可說，這不是坑
他忘記了柳湘芹的存在，也忘記了自己的存在，緊張的勞動讓他沒有一絲的閑情與些許的遐想，像鐵鑄的機器一樣腦細胞停止了一切物理的和化學的變化。
關母見關山月滿臉通紅，心疼地說：“你這孩子就是實成，在家呆一下午誰能說啥，非得跟社員一樣幹。你尋思放秋壟是個好活兒呢，不用說別的，這悶挺你就受不了，跟放（gao）到鍋裏煮差不多。”
“沒事的，隻是冷丁的有些不習慣。人家社員天天泡在地裏不也幹了嗎，咱們怎麽就幹不來！媽，我這是在大隊有差事，沒差事不也得跟社員一樣整天在地裏滾嘛。沒看見誰家把孩子嬌慣到讓他在家抱膀呆著的地步。農村孩子，幹點活正常，挨點累也正常。到什麽山，唱什麽歌。細想想，咱們這樣就該知足了，跟般對般的同學比，我得少挨多少累，少遭多少罪。到地裏體驗體驗也是對的，省得忘本，忘記自己祖祖輩輩都是農民。農民是真苦哇。再說，下隊參加集體勞動是上級一貫提倡的，咱們大隊這些領導沒有下隊不幹活的，連國書記到懇勁的時候還跟社員一樣幹呢。”關山月跟母親解釋道。
關山月端來一盆涼水，一頭紮進盆裏，開始清理這顆滿是高粱花子的頭。
關母放好桌子，端上飯菜。
農家一到秋後，飯還過得去，幹的能吃上，但菜就遠沒有夏天和初秋那樣豐盛，經常要喝湯。
關家今晚是高粱米幹飯，土豆窩瓜湯。桌子上擺著蔥、白菜、醬和鹹菜。
恰好關父迴來，全家人在一盞昏暗的白熾燈下，團團圍坐，開始吃晚飯。
關家在吃飯時很少說話，這是關父給孩子們定下的規矩，他常說：“有什麽話，吃完飯靠排程說，別在飯桌上著急忙慌地說，不利不索的。”
關父在軍營中養成習慣，吃飯很快，家人沒吃上半碗，他一碗飯已經吃完。坐在炕邊的關山月，又給關父盛了一碗。關父接過飯碗放到桌子上，端起湯碗喝了一口，抿抿嘴，看著關山月。
關山月被父親複雜的眼神看得發毛，他主動搭訕道：“爹，你有事？”
關父笑道：“吃完飯說。”
關山月心裏更不托底，放下手中的碗筷，“爹，有話你就說唄，誰說啥了？”
“老二呀，屯子裏的人都在嗡，說你跟老柳家香子處對象啦，有這事嗎？”關父笑著問。
“處對象？”關山月故作驚訝，把放到桌子上的碗筷推了推。
“是。”關父肯定地迴答。
“純瞎扯！”關山月尺水丈波，好像自己的聲譽被人抹上狗屎一樣憤怒起來，亮出一個決心為聲譽而拚死一戰的架勢。“我們倆在一起是商量工作，工作以外的話從來都沒說過，這些人怎麽能無事生非，無中生有呢。誰說的？我去問他！”
關父見關山月有些激動，臉子也放下來，“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你激動個啥？沒有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別說是處對象，就是殺人放火到該擔當的時候也得擔當，男人嘛。”說到這，關父扒拉一口飯，接著說道：“你們商量工作我信，但你可在人家吃好幾頓飯了，他們東西兩院都這麽說你。大夥能不納悶嗎，老柳家是什麽人家？不是一般人家，在屯中是數一數二的，沒誰攀得起。你打聽打聽，從五六年他們家搬到咱們屯兒，誰端過他們家的飯碗，別說別人，連我隻端過一次，還是六二年他們家蓋房豎架子，我領社員幫工，吃過一頓飯。這些天，我以為你在東頭你哥那吃呢，今天你哥說你沒在那兒吃，弄了半天你上人家老柳家吃去了。起先，好幾個人跟我說，我都沒信，今天才信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風箱動彈就有風’，整個東頭半拉屯子都在嗡，你嫂子都聽說了。”關父重新端起湯碗，喝著湯，不錯眼珠地看著關山月。
關山月知道父親是不讚成自己現在考慮婚姻問題的。在關父的心目中，關山月不該走關山峰走過的路，換句話說不該在農村成家立戶，該到城裏去。這是關父對關山月寄以的厚望。一個農村孩子能夠進城是全家族的榮耀，趕上封建社會家族中出個秀才了。
而走出農村的一個必要條件就是不能結婚。不管是招工、當兵，還是升學，政策規定都該是未婚青年才享有條件。有這樣的政策規定，處使人們對婚姻問題極其敏感。你即便是不結婚隻是訂婚了，人們也會用白眼端詳你，仿佛你就是革命青年隊伍中的另類。每個有誌青年都以晚婚晚育為成功基礎。
瞿家屯下鄉知青邵麗華就是現實的反麵教材。她是文革中第一批下鄉知識青年，下鄉後，她以為自己這一生就真的紮根農村，兩年後，她跟屯中的社員曲栓河成家。後來，政策規定，像她這樣屬於獨生子女的知青可以申請迴城照顧父母，然而此時的她已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想走走不成，想留心不甘，人憔悴得不成樣子，幾近瘋癲。
“老二，你怎麽想的我不清楚，但我得跟你說清楚。要說老柳家那人家，小香子那人，咱們都是高攀，你小子能說上那麽個媳婦，找那麽個人家當老丈人，算你的福分。但世事難料，香子現在是社員，要是幹部人家能同意嗎？我不信老柳書記能讓她在農村呆一輩子，要知道人家是吃紅本的，隨時隨地都能上班去。反過來你呢，你想窩在農村一輩子，不想爬出這地壟溝嗎？你年齡不大，看看那些城裏來的孩子哪個不都三十來歲了，人家不著急說媳婦你著什麽急呀。我說這事該往後放放，看看形勢。”
“爹，你說什麽呀？我和香子是沒有的事。別說我們倆不行，就是行我也不會考慮的，我才十七歲，將來怎麽樣沒法說，不到想這事的年齡。再說人家香子也沒這個意思，她有這個意思我還看不出來嗎？在她們家吃飯都是趕上飯時才吃的，沒有一次是特意的。屯中人就是糟踐人，沒事說了，扯老婆舌。”
“你不能這麽說，別看屯中人不起眼，不傻，是曲是直看得明白。我告訴你，我不是不同意你跟香子處對象，是說現在不是時候，等你們倆穩定下來，都有工作可幹了，那時明媒正娶，你爹認可。隻是你們倆現在什麽都不是，才剛搭社會邊兒。再說，你到大隊沒幾天，工作沒幹出個子醜寅卯，先談起對象來，這讓人怎麽看你？好說不好聽，等到領導有想法，群眾有看法，組織還能重視你嗎？組織不重視你你還是什麽，就是一個普通老百姓！一分錢都不值了。”
“爹，你放心吧，別說我跟香子沒這事，就是有這事也到現在為止。我知道輕重，我不想在地壟溝刨食兒，我要上學讀書。”
這是關山月的真心話。關山月對讀書情有獨鍾，迴鄉以來，無論多忙，常常手不釋卷，《毛澤東選集》他認認真真讀了三遍，寫了五本讀書筆記。
關山月這是向自己的父母坦露心跡，說得直白，為此他不無擔心地補充道：“爹，媽，我這樣說是成問題的，而且不是一般問題，是政治問題。我的這些話要是讓外人知道，會說我是功利主義，是小資產階級思想的衛道士，參加革命的目的不純。作為團總支書記，看不起貧下中農，看不起勞動人民，看不起農村，這些都是犯大忌的，是可以上綱上線的錯誤。這對我將來無論是參軍還是被推薦選拔上大學的政審都是不利的。你們千萬不能說出去。現在，上級提倡“紮根農村幹一輩子革命”呢，我不能讓人家抓反麵典型，一旦成為反麵典型，那可真得在農村幹一輩子革命了。”關山月之所以這樣說，他擔心心直性耿的父親，為了表白自己的兒子不是沒有早戀，而直接去表露關山月的真實思想。
“好，這點政治頭腦我是有的，不會出去瞎說。多餘的不說了，我相信你比你爹強，能擺弄好這些事的。你跟香子你們該工作工作，該商量事商量事，就是注意，別鬧出閑事來，讓人笑話。”
“香子可是個好孩子，懂事。就是怕人家瞧不起咱們。”一直沒有說話的關母插話道。
關母與關父不同。關母把兒子的婚事看成是天大的事，她不管兒子幹什麽工作，是當工人還是當農民，隻要能娶上好媳婦就是人生最大的成功。關母也確實喜歡柳湘芹這個女孩子。她喜歡柳湘芹知書達理，有尊有讓，常常在人前背後誇獎她。柳湘芹也從來沒小瞧關母是個家庭婦女，每每見麵都禮讓在先，老嬸長老嬸短的叫著。
飯後，關山月一改跟母親打招唿的習慣，而跟父親說道：“我去生產隊，從今天開始排練節目。”
沒等關父吱聲，關母說道：“你爹都說你了，你還去呀？”
“他能不去嗎，那是他的工作，你不能因為大夥嗡連工作都不幹了。該去去，原來怎麽樣現在還怎麽樣，人家香子是個精明人，別讓人家多想了。也許真是大夥瞎猜，人家香子根本沒那意思，咱們別跟大夥一樣冤枉人家，也別冷落了人家。再說，十裏八村，你滿驛東公社看，香子也是拿得出手的，配咱們家這塊料過得去。”
關父這來來迴迴的話讓關山月不知其真意。但他沒有多想，他知道自己該怎麽去做，他依舊按照原來的安排去生產隊，隻是今天沒有了招唿柳湘芹的打算，也破例沒有在柳家門口停留。在路過柳家門口的時候，關山月用眼睛的餘光看了一眼柳家的門窗，他從內心想見到柳湘芹那婀娜多姿的身影。他也想到，柳湘芹已經早他一步到了生產隊。
柳家和柳湘芹，已經成為關山月現實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驛站和港灣。即便身邊發生這許多逆耳的旋律，關山月無論怎樣去想，他對柳家和柳湘芹的眷戀是揮之不去的。
關山月快步走著，他幻想柳湘芹正在生產隊隊部對他關山月笑臉相迎呢。不到一天，關山月沒有見到柳湘芹的麵，總覺得生活中缺少了什麽，他想在最快的時間內見到柳湘芹，聽到柳湘芹的聲音，哪怕是一句責怪的話。
柳湘芹從早飯後跟關山月分手，腦海中不停地翻轉著關山月臨走時說的話：“等著，我到大隊點完卯就迴來，迴來把節目敲定，今天晚上開始排練。”
一上午過去，柳湘芹也沒見到關山月人影，心中不由得泛起嘀咕。
柳湘芹聽母親說，早晨國棟梁書記從屯中路過，問了工作的事，但國書記並沒有按照慣例到生產隊看看，也沒有找生產隊領導問問，而是一走一過。這讓柳湘芹心中更像長草一樣不安起來。她思忖道：“是國書記聽了什麽人的話，對三隊的工作不滿意而拂袖越門，還是工作上沒有什麽出彩的地方，讓國書記不稀罕到三隊看一眼？”
柳湘芹知道，不管這兩種狀況的哪種狀況發生，身為大隊包隊幹部的關山月都有推卸不了的責任。想到這，柳湘芹打了個寒噤，她設想到：此間，關山月可能正在大隊被國棟梁批評呢，甚或是國書記心中怒起，正在組織班子成員開關山月的整風會。柳湘芹知道班子整風會是思想鬥爭嚴肅的場合，是犯錯誤的同誌向班子成員坦露自己心跡的政治法庭。柳湘芹雖然沒有參加過這樣的整風會，但從柳父的言談中她知道這整風會的厲害。
柳湘芹想了很多，但她沒有往好的方向設計關山月今天上午的處境。她不時地望著場院的大門，寄希望關山月能從大門出現。可除了在後勤幹活兒的四老頭兒、三個家庭婦女，柳湘芹沒有看到其他人的影子。她想問同自己一起勞動的關山峰的媳婦關嫂，幾次張口，話到嘴邊沒有說出來，她怕這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女人知曉自己的心底，她雖然不知道自己的心底到底藏著啥秘密。
漸漸地，柳湘芹有些氣，她不清楚是在跟誰生氣，像是跟關山月，又像是跟自己。她篤信自己是一個堅強的人，是一個有主見的人，在自己的身上不該發生這種噬魂落魄的事。她揚起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抽向拉滾子的灰馬；可當鞭子就要落下的瞬間，心靈裏一種強大的理智存在唿喚住她，她的手停在半空，鞭子沒有落到灰馬的身上。她冷靜下來，暗暗地譴責自己：“跟人過不去，跟自己過不去，怎麽能跟啞巴畜生過不去？難道自己竟然是這樣一個不講道理的人嗎？”柳湘芹想到這，不由得笑出聲來，她笑自己的荒唐和扭曲。
下午出工後，她聽關嫂說關山月上午跟大幫社員去地裏放秋壟，本有的不快才真正的燃燒起來，她抬眼望了一眼朦朧的北山，心想：“你關山月迴來怎麽不告訴我一聲呢，你已經跟我說好迴來要研究排練節目的事，怎麽隔二去參加勞動？要勞動也可以來場院嘛，你來場院勞動於公於私都是可以讓人接受的呀，難道你關山月是想躲我不成？我有什麽讓你躲的呢？”
柳湘芹想見關山月不假。但柳湘芹也顧及與關山月的接觸，她從內心也不想讓自己和關山月的關係成為人們議論的焦點。她知道這種議論對自己前途的危害能有多大。但，青春的欲望，人性的升騰，往往是不可抵擋的颶風，她無論如何都會吹到生命需要的頂峰。哪怕是丟掉理想和生命。
柳湘芹越想越覺得關山月這事不地道，越想越覺得關山月可恨。
晚上住工，柳湘芹迴到家，無精打采地吃口飯，便躺倒在裏屋的炕上胡思亂想起來。不知不覺進入夢鄉。
柳母知道柳湘芹幾天來起早貪黑，又得去生產隊勞動，又得在家伏案疾書，很累，就沒有叫醒她。
就在關山月路過柳家門口的時候，柳湘芹依然在夢中。她在夢中夢見跟關山月中間隔著一堵牆，一堵若隱若現的牆。
關山月到生產隊，見社員們沒有來，更讓他意外的是柳湘芹也沒有來。他不知道此時此刻的柳湘芹，為他這個沒心沒肺的人鬧心了整整一天，人困馬乏已經進入惱人的夢鄉了。
除了關山月，生產隊隻有兩個人在，一個是關山月的九伯父關啟運，一個關山月的十伯父關啟晨。九伯父光杆子一個人常年住在生產隊，十伯父在生產隊當飼養員。
關山月想找個人去叫柳湘芹，可在生產隊轉悠半天沒找到第四個人。他雖然貴為大隊幹部，但眼前的這兩個人沒一個是他敢指使的。關山月坐在生產隊的大炕上，焦急地等待著，眼睛有些泛綠。
已經過去有兩刻鍾的時間，關山月無法再等下去，他起身來到生產隊門口，向西望去。一字型排列的民居像行進的火車，閃著一串燈光，可屯中的路卻已經黑成一個洞，關山月屏住唿吸，但他沒有聽見任何人的腳步聲。
關山月想自己去柳家叫柳湘芹，步子剛邁出去，他不得不停下來，仿佛看見屯中一雙雙眼睛正盯著自己，心中一冷，打消了去柳家的念頭。他稍加思索，決定去道北關山貴家找侄子關光森跑一趟。雖然關光森比關山月大一歲，但在關山月心中關光森永遠是孩子輩的，完全可以頤指氣使。
關山月迴到隊部，繼續盤點著腦海中關於節目的選擇。他限定十個節目，兩個鑼鼓群，一個三句半，三個表演唱，一個合唱，一個獨唱，兩個京劇選段表演。每個節目表演時間平均為五分鍾，總體上在一個小時之內。
柳湘芹是柳母費好大勁才搖醒的。她揉揉惺忪的睡眼，見關光森來找，知道是關山月打發來的，心中不免生火，但看到老實巴交的關光森站在屋地中間焦急的樣子，她忍住了，頓時現出笑臉去給關光森倒水，讓座。
“光森，你二叔幹啥呢？”
“他在生產隊等你呢。”
“等我！他怎麽不來呢？”
“他好像要寫什麽，我看他手裏拿著筆和紙。”
柳湘芹洗把臉，套上一件草綠色軍上衣，走出家門。
柳湘芹進得隊部，臉背著燈光，冷冷地對關山月說道：“對不起，我把這事忘了，耽誤工作請領導批評。但是，你知道我忘性大，說了不算，算了不說，要是怪罪的話當怪罪我的記性，不能怪罪我這個人。”
關山月也是一個聰明人，更何況他肚子裏裝著一副鬼胎，焉能不曉得柳湘芹話裏有話？隻見他上前一步，低聲述道：“五姐，路過你家門口的時候，我剛想喊你，老哥關山學從後邊趕上來，這樣我們哥倆一邊走一邊說，就沒喊你。我也尋思了，尋思你能比我來得早，就沒停下來招唿你。”關山月撒謊道。他故意避開了上午去放秋壟的事。
“你不用解釋，幹工作用人家經管那還想不想幹了。我今天有些累，加上幾天都沒有休息好，在家睡著了。別的咱不說不行嗎，你說這節目怎麽定吧，太晚了，看迴去晚了我媽該說我了。”
柳湘芹這話不假。在關光森去叫她的時候，柳母見她出門，囑咐她早點迴來。是啊，誰家能放心讓這麽大的閨女出去亂跑哇。
路上，柳湘芹想著母親的囑咐，想著自己一天對關山月苦苦地等待，心像掉進芥末醬裏不好受。她已經盤算好了，要給關山月點顏色瞧瞧。
“好的，半個小時結束。”
關山月說完，沒有征求柳湘芹的意見便敞開自己的想法。柳湘芹掏出筆記本記錄著。
三間筒子房，一個二十五瓦的白熾燈，昏暗得讓人無法辨認字跡。柳湘芹和關山月不得不走到一起，走到白熾燈下，把手中的稿紙和筆記本對著燈光。
躺在炕頭的十伯父，站起來，從西牆的吊廚裏掏出一個一百瓦的白熾燈換上，隊部頓時亮堂許多。
“十大爺（ye）謝你了。”柳湘芹知道十伯父耳背，大聲喊道。她轉過臉來對關山月說：“你看到沒有，這老爺子比你心好，裝事。”
關山月沒有迴答，隻淡淡地一笑，繼續說工作上的事。
柳湘芹見關山月安排的頭頭是道，而且腳本、台詞都準備到位，把自己該幹的活計也幹了，心中火氣消了大半兒，“那你把人定一下吧，看看什麽時候開始排練？”聲音低了許多。
“行。今天晚上就到這，明天晚上再說吧。原來想，今天晚上把節目、人員定下來，把台詞交到每個人手上，看來辦不到了。隻能是明天早晨把台詞給大夥，明天晚上排練。”
“這都怪我，以為你有事不來了，就沒通知大家。這樣吧，一會兒定完人，我挨家跑跑，跟大夥說說。家家不能這麽早就睡覺吧？”柳湘芹一邊向關山月誠懇地檢討，一邊問。此刻，柳湘芹的火氣已經蕩然無存了。
“明天吧。要是今天晚上非得跑的話，也不能讓你跑，我來，看我大娘惦記你。再說，黑燈瞎火的，別讓狗咬著。”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關山月話音剛落，柳湘芹臉忽的紅了，她想起前天晚上趴到關山月懷裏那一幕，“住嘴，少說兩句沒誰能把你當啞巴賣了，別得便宜賣乖。”
關山月先是一愣，後是哈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屋裏的人除了柳湘芹外都感到莫名其妙。
站在一旁的關光森不知道這其中的奧秘，他見兩位長輩要挨家去安排工作，又怕狗，就主動請纓道：“二叔和五姑，你們不用怕，我跟你們走，咱們屯子我熟，我不怕狗。”
“好啊，可就是耽誤你休息了。”柳湘芹見關光森主動參與，高興道。
“五姐，光森要是跟咱們走太好了，沒什麽可怕的了。”關山月一語雙關地說，他心中暗暗發笑：好侄子，二叔正缺你這麽個燈泡呢。
說完，關柳二人開始確定每個節目的人選。
當確定到表演獨唱和京劇選段人選時，起了爭執。關山月在關父沒有提醒之前，態度是盡力參加三隊演出的，這也是他在團總支支委擴大會議上做過的承諾。可目前情勢有變，三隊的社員們開始按圖索驥尋找關山月和柳湘芹的情感路線圖，這讓關山月陡增心虛，他不得不作出犧牲，給人以一塵不染的樣子。所以，關山月臨時決定，隻參加一個男社員表演的鑼鼓群，其他節目一概謝絕，在這點上他不顧柳湘芹的竭力反對。
相反，關山月建議柳湘芹去參加所有的節目，這讓柳湘芹心生惱意，淡然一笑，對關山月斥道：“關山月，你要幹什麽我沒看清楚，但有一點我看明白了，你不是想把這台戲演好，是想演砸了。我看這樣吧，你一個節目也不用上了，反正這是我們三隊團支部的事，不是你大隊團總支的事。幹脆我領著光森、小雯他（她）們幾個上，比劃不好還比劃不壞嗎。但是，有一點得說清楚，看看她們這些人幹不幹，男的不說，女的個頭都不到我肩膀，她們能跟我站到一起嗎？你讓她們跟我站到一起，不是羞臊我，是羞臊人家！關山月呀關山月，從今天上午開始，我就想到你一定是吃錯藥了，不然怎麽能整出這些事來呢。從現在起，你把組織關係起走，我們三隊團支部的事也不勞你費心了。”柳湘芹的火“騰”的一下子又上來了，這不怪柳湘芹。
柳湘芹一頓神鏟，關山月頓時沒了主意，他深深地覺得自己很委屈，他嘴上不說，心中說道：“香子啊，香子，我關山月何嚐不想跟你在一起把這節目演好呢，能跟你演一輩子人生也沒問題呀，隻是眼前的這些風言風語你讓我如何應對呢。”關山月知道這些話是永遠也說不出口的，他怔在那裏，半天沒有說話。
屋子裏頓時鴉雀無聲，高掉著的白熾燈有些耀眼，此刻，它仿佛是這個屋子裏最最多餘的。
九伯父和十伯父都借由走開了，屋子裏隻剩下他們三個人。
關山月看了看窗外，看看東牆上的主席畫像，又低頭看看掐在手中的稿紙，半天說道：“好吧，我是三隊團支部一員，組織原則我懂，從現在起，無條件聽從你支部書記的調遣，你怎麽安排怎麽是。為了工作，你就是讓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辭。”聲音很低。
關山月說完，忽然用沙啞的嗓音吼起京劇來，“三十年做牛馬天日不見，撫摸著條條傷痕處處傷疤，我強壓怒火，掙紮在無底深淵，鄉親們悲憤難訴仇和怨，鄉親們切齒怒向威虎山，隻說是苦歲月無邊無岸。誰料想，鐵樹開花，枯枝發芽，在今天。從今後，跟定救星共gongchandang，把虎狼斬，不管是水裏走，火裏鑽，粉身碎骨也心甘，縱有那千難與萬險，掃平那威虎山，我一馬當先。”
關山月吼完，幹咳了兩聲。其實關山月不是唱歌的料，嗓音不整，說不上缺五音少六律，但總給人一種跑調的嫌疑。關山月之所以這樣，一是想緩解一下緊繃的氣氛，二是讓柳湘芹曉得我關山月別看在學校戰宣隊這許多年，卻不會唱歌。
“怎麽樣？五姐，夠不夠歌唱家的水平，趕不上李雙江也趕上李光熙了，最次也是蔣大為第二。我是不唱則已，一唱驚人，這些年你是第一次聽我唱歌吧，談談體會，聽沒聽夠，沒聽夠我給你再來一個，省得你火光衝天，好像鬼子進村了。”
關山月話沒說到一半兒，柳湘芹已經趴到炕沿上笑得直不起腰來，竟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關山月和關光森趕緊去扶。
關山月這一吼不要緊，他暴露了他唱歌還行這個本事，柳湘芹心中有了底。
十分鍾過去，柳湘芹才平靜下來，她“咚、咚”給關山月兩拳，“你呀，真讓我沒辦法。別鬧了，這樣吧，咱倆準備一個男女生二重唱，準備一個二人舞，再準備一個京劇選段對唱，你看行不行。”
此刻，東北大地上最盛行的二人轉已經被當做文藝界的黑毒草給鏟除了，不然，以柳湘芹的個性是一定要和關山月來一段的。
其實，關山月隻知道柳湘芹嗓音純正，但沒聽過柳湘芹唱歌，心中照樣沒底。但他想，隻要柳湘芹敢這樣安排，說明柳湘芹還是有實力的。
關山月愣愣地看著柳湘芹，心裏說：“你瘋了，這不等於昭示天下了嗎，你陷我於不仁不義之中還讓我無話可說，這不是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