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七月十九日的早晨,跟千千萬萬個逝去的早晨沒什麽兩樣,天神送來晨曦與希望,把大地喚醒。

    剛放亮,興奮一個夜晚的關山月,起床後沒有馬上洗漱,他一口氣跑到北山的山頂,看日出。

    去山頂看日出,在關山月的生活裏是常有的事。他總是用這樣的行動,來傾聽宇宙的天音,找尋人生的彼岸,啟動自己的遐想。

    關山月站在山頂,遙望東方,他看到升起的不是單個的太陽,而是紅彤彤的一麵天。

    關山月熱愛紅色,在他那樸素的唯物主義思想裏,紅色是生命色,她彰顯著男人的血性,彰顯著社會的進步與昌盛,彰顯著中華民族脊梁裏的靈魂。這紅色代表著一代人,乃至兩代人的想往、努力和追求的方向。

    領導一次談話,組織上一次工作安排,給自卑、彷徨、憂傷的關山月頃刻間送來自信、堅定和喜悅,在關山月腦海裏,一次大跨度的思想飛躍隨著這談話、這安排而產生。關山月開始提醒自己:你不再是一個普通的民眾,你是一個已經加入時代前列的革命青年,從今往後,努力與奉獻將是你人生的主線。

    建設社會主義,最終實現共產主義——這一劃時代的信仰在關山月的血管裏流淌了十幾年,隻有今天,這流淌才最通暢,最澎湃,因為他享受到了組織的恩賜,享受到了信仰的寵愛。

    關山月把自己工作角色的轉換,沒看成是哪個人的作用,也沒看成是哪個人的恩賜,更沒看成是自己努力的結果,他把這一切看作是:組織的信任,黨的重托,人民的冀望。

    昨天夜裏,關山月隻睡了一個時辰的覺,他一直思考著一個大問題,這問題就是:自己該怎樣去為集體、為黨、為國家、為人民努力工作,怎樣才能不辜負組織的信任,黨的重托,和人民的冀望。

    熱血沸騰的他,暗暗地攥緊拳頭,發誓要把自己的一切交給黨,交給人民。他想到,有一天,隻要革命事業需要,就是獻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什麽推薦上大學,什麽招工,早已被這個政治衝動的年輕人送入九霄;“一生交給黨安排,黨叫幹啥就幹啥”的革命情懷,像氧氣一樣成為他生命動力。

    在關家,對關山月工作變化有著諸多想法的不隻是關山月一個人,還有關父。但關父沒有關山月那樣的衝動,表麵上不動聲色的他,內心湧動的不光是興奮,更多的則是擔心。

    早飯時,關父一邊吃飯,一邊對關山月說:“昨天晚上,我想了很長一會兒,今兒個跟你說說。從官場上講,我是一個逃兵,沒有經驗可談,有的隻是教訓,最大的教訓就是我把官場當成了商場,事實上,官場跟商場有著本質上的區別。商場上你想買你就買,你不想買你就不買,你想賣你就賣,你不想賣你就不賣,你自己可以說了算;官場上不行,有時,你想買不能買,你想賣不敢賣,買和賣由不得你,由誰呢?當權派會告訴你,由組織來決定,組織是什麽?組織就像家家戶戶供的神,你看不見摸不著,卻能管著你,卻能決定你的政治命運。官場上服從是第一的,沒什麽對錯可言,沒什麽道義可講,有的隻是權利。你爹一輩子沒讀過書,在小官場上混了十幾年,吃了不少虧,讓人整成茄皮色(sai)。”

    關父的話讓關山月不解,在關山月的思想裏,人們做官就是想更好的為民辦事,為民造福。由這樣一些想著人民的人組成的官場,一定是公心的集合體,一定是無私的大本營。再者,官場不可能像父親說的那樣恐怖,那樣沒有人性,沒有理性,倘若官場是那樣可怕,人們為什麽要腦袋削個尖往官場裏擠?那些為了當官而處心積慮的人們豈不是傻瓜、笨蛋?想來想去,關山月認為父親是受了刺激,父親是政治生命被斷送後離開的官場,所以父親開始憎惡官場,對官場產生偏見,得出錯誤結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此刻的關山月由於社會地位的些許變化,便給理想安上了翅膀,把自己讀過的《官場現形記》忘得一幹二淨。

    關父沒讓關山月繼續想下去,他接著說道:“做官我不行,做人我不差。凡事要講良心,拍拍胸脯,我敢說我對得起良心。這些年來,我沒坑誰害誰,沒整過誰,在官場上不整人的人不多。你能到大隊去,這是一種迴報,是祖上積德了。論家庭,論地位,論什麽,你都比不過你的同學,比不上人家下鄉的知識青年。所以,你不能忘恩,要感謝黨,也要感謝領導,你一定要好好幹,不能給黨、給領導打臉。”

    講到這,關父遲疑一下,話鋒一轉,繼續道:“原本不想跟你說這些,但擔心你像我一樣摔跟頭,才跟你說。怕你小看大隊這地方,大隊別看人不多,管的地方不大,但也是官場,也有權利之爭。你別以為,這十幾個人,要親有親,要鄰有鄰,嘻嘻哈哈,沒啥說道,其實這都是表麵的,骨子裏哪個人淌著什麽色的血,他想些什麽,你不清楚。咱們年輕,要幹事業,盡量不跟其他人摻和,凡事要維護國書記,維護一把手是正道。什麽時候,都要把心放正了,千萬不能讓人說你心術不正,一旦讓人說心術不正,你在官場上就寸步難行了。再就是你的脾氣得改,太叫真了,腦子到哪嘴到哪,眼睛不揉沙子,這些都不是當官兒的優點,而是缺點,真正能在官場上混出個人樣的,得像我磕頭三哥那樣,不糊塗裝糊塗,誰也不知道他想啥,他說了半天,你聽不明白他說啥,更不知道他是哪夥的,也沒讀幾天書,現在人家當上商業局局長了。這對你來說不容易做到,這是秉性,人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呀,我就這秉性,不然到不了今天這地步。怎麽辦,一個辦法,就是遇事冷靜地多想一會兒,當說不當說的少說,能不說的就不說。再要說的就是整人的心咱們不能有,但防人家整你的心一刻都不能沒有。在官場上,有些人專門靠整人活著,靠整人往上爬,千萬千萬要注意,說話辦事絕不能給人留下把柄,一旦有把柄攥在人家手中,你就別想安生了,這官兒你也就當不下去了。”

    關山月長這麽大,還第一次聽父親長篇大論地跟自己講話,他一邊認真地聽,一邊用心記;父親的話有些他理解,有些他持懷疑態度,因為父親的話,跟書本上的傳統理念相符的不多,相反的倒不少;但關山月知道這是父親多年來積累下的肺腑之言,是他退出官場後積極的思考。

    “爹,你放心吧,我會好好幹的。你不用擔心,咱們一個小兵,啥權沒有,磨道驢聽喝就是了。”

    “別把聽喝看簡單了,你要知道你該聽誰的喝,怎麽聽喝,這可涉及到一個站隊的事,官場上站隊可是個大事,一旦站錯了隊,就前功盡棄,我就是個例子,可你誰的都聽,等於誰的都沒聽。這個分寸難把握。”

    “都是為黨和人民工作,聽誰的不行,還分張三李四?”關山月沒有理解父親這番話的本質,他超現實地想。

    關父的話,讓關山月茫然,在關山月的思想深處,每個人都是組織上的一分子,都是為黨、為人民工作的成員,沒有高低貴賤,沒有親疏遠近,有的隻是同誌間的關係。關山月哪裏知道黨外有黨,黨內有派的現實,他更不知道官場中各種相互傾軋的厲害,更不知道組織裏存在的各種各樣的殘酷鬥爭。

    “對了,組織問題你得抓緊考慮,上班後就寫入黨申請書,跟國書記和黎書記還有其他領導談談,爭取早些時候入黨。在大隊幹,不入黨是沒有前途的,不是組織的人到哪說話都沒分量。”

    本來,關父今天所說的話就讓關山月感到意外,當關父提到入黨的事,關山月更加意外。自從關父離開黨組織後,他從來不提黨組織的事,仿佛一提黨組織就是揭他的痛處。有人不經意間,提起“黨組織”這三個字,談性正濃的關父,頓時像犯了大錯一樣沒了聲音。今天,關父能主動提起解決組織問題的事,這無疑對關山月來說是個大鼓舞。“爹,你放心,我爭取在兩年內把組織問題解決了,成為黨組織的一員。”

    “行,你們這輩兒能有一個黨員,就了了我的心願了。”關父說的既傷感又悲壯。為了掩飾自己的不暢,關父端起菜碗喝了一口湯,情不自禁地長歎一聲。

    聽父親的話,關山月於不解中有些驚愕。他清楚,父親雖然是被逼迫,但手續上還是自願退黨的,並不是被組織開除的。他想:一個退了黨的人,為什麽這樣看重黨組織,看重子女們入黨這事?聽父親長歎,關山月知道父親仍然留戀黨組織,對離開黨組織心有不甘。

    關山月知道父親的痛處,他故意轉開話題,跟關父說:“爹,今天我去汪家屯,能不能把車子給我騎一天。”

    “啊,你騎吧,十來裏地,走著走是要誤事的。”

    早飯後,關山月騎上關父的“大國防”,急匆匆趕往大隊。臨出家門時,關父扔給關山月一句話,差點沒把關山月樂暈了。你道是什麽話?關父說;“這車子,今後就歸你了,要騎不用問我。”

    要知道,幾十年,自從有了自行車,關父就視車如命,他的自行車是從來不外借的,家人要騎,也一定是理由充分,還得他本人確定有沒有騎車的必要。在關父那兒塊,他那輛“大國防”和他那塊“大英格”,比他的兒女還貴重。

    畢竟是第一天去上班。走在路上,父親早飯時的那番話一直在關山月的腦海中縈繞,關山月內心既喜悅又不安,既甜蜜又惶恐,仿佛走進玄機暗藏的迷宮,好奇與擔心並肩而行,有了範進中舉後出仕為官的感覺,恍兮,惚兮。

    想到和自己一起迴鄉的同學,關山月有了捷足先登的體味;想到艱巨的工作,關山月知道肩上擔子的沉重。

    此刻的關山月,自以為是一個堅定的革命者,其實他內心世界裏小資產階級思想仍然在膨脹著,他把革命事業和自己的人生地位,把社會責任和自己的前途,等同起來。這讓人們不能不懷疑關山月對共產主義是否忠誠,不能不懷疑他的無產階級世界觀是否真正地建立起來。

    在官本位意識十足的中國,青年人的小資產階級思想是有著生存的土壤的。能在如此短的時間裏,有極其令人滿意的工作崗位,對關山月來說,小資產階級思想有些膨脹也是正常的。因為這種自我膨脹的機會不是在哪個人身上都能發生的,何況關山月本來就是一個性情中人,一個凡夫俗子呢?

    在一個把仕途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社會裏,於仕途上能夠盡早地邁出第一步是上帝給予的多麽偉大的恩賜呀,關山月是幸運兒,他沒有不高興的道理,他不會不偷著去樂。此時的關山月,雖然隻是中國社會最基層組織的準工作人員,但他終是有了一個人生中能挖到第一桶金的桶,這是許多年輕人,夢寐以求的,也是望塵莫及的。

    穿過熙熙嚷嚷的集市,見到一些熟人,關山月腰板兒挺直地主動與之打著招唿,仿佛從今天開始他就是這個小天地的主人了,小人得誌什麽樣,關山月走在大街上的感覺就是什麽樣。

    到大隊後,關山月先找到黎書記,把藍老師的話向他傳達了。隻是在傳達的過程中做了有意的過濾,把該說的說了,不該說的,他沒有說。為這匯報關山月昨晚想了好長時間。

    黎書記說:“啊,藍老師說的意思我知道,但是,他公社缺人,大隊就不缺人了?關山月,你想好了,不是我說,你畢竟是大隊的人,不是公社的,咱們的人咱們自己不使,怎麽能給公社使呢?吃王莽飯給劉秀幹活,這事你願意嗎?”

    黎書記這一問,關山月頓時警覺起來,他心裏明白,吃王莽飯給劉秀幹活的人,通常被視為內奸、叛徒,倘若黎書記把去公社工作看成是這樣性質的問題,那問題就嚴重了。自己參加工作的第一天,無論如何也不能給自己的頂頭上司留下這樣的口實。他想起了蘇主任說的那番話:他們扯來扯去,遭罪的還是你關山月。想到這,關山月對黎書記表起決心來:“黎書記,這還用說嗎?我理所當然地在大隊幹,聽你指揮,公社死活我是不去了。”

    “噯,這就對了,是我的兵。你現在的工作,就是馬上領人到汪家屯,把查帳的工作整明白。”

    關山月已經意識到,黎書記是想在自己麵前建立一種權威感。為了給領導一個好印象,關山月像入紅衛兵時一樣,從椅子上站起來,慷慨激昂地宣誓道:“黎書記,你放心,到什麽時候,我關山月都是你的兵,都聽你的話,歸你調遣,隻要你一聲令下,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

    “好,好,好。”黎書記一連叫了三個好,接著悄聲說道:“小關,這話哪說哪了,不能讓其他領導聽到,更不能讓國書記聽到,好像咱們哥們鬧小團體似的。今後你放心,在大隊這一塊,有什麽事你跟我說,大哥給你做主。”

    關山月雖然跟黎書記表了態,但昨天藍老師的話還是迴響在耳畔,他更忘不了與藍老師今天見麵的約定。他思想在鬥爭著,想著能被黎書記接受的辦法,可想來想去,沒有想出能正麵被黎書記接受的上策,隻好采取下策。關山月推開辦公室的門,衝著值宿室,對老看屋麻夢初故意大聲地嚷道:“麻大爺(ye),公社藍老師要是找我,你跟他說我去汪家屯了,有事你讓他跟黎書記聯係。”

    黎書記聽到關山月嚷,緊跟關山月來到走廊,招唿道:“小關,你別跟老看屋說呀,你讓藍老師找我,我怎麽辦?這樣吧,你先到汪家屯去,把工作安排好後去趟公社,跟藍老師講清楚咱們大隊的實際情況。我不是不讓你去公社,隻是大隊這塊忙不過來,你要是兩頭能顧得來,你就兩頭兼顧一下,隻要不耽誤事就行。”

    關山月聽到黎書記這前後矛盾的話,雖然有些不解,可內心還是能接受的,畢竟黎書記給了他關山月見藍老師的一個活口。

    關山月剛想表態,說按照黎書記最後的話去做,但他一轉念,想到不妥,他懷疑黎書記是不是在試探自己的忠誠。迴到辦公室,關山月對黎書記說:“黎書記,公社我不去了,我是大隊的人不是公社的人,公社山高皇帝遠,管不著我,我去汪家屯了,關山軍和蔣福義在等著我呢,我不想跟藍老師說了,看說不好說穿幫了。”

    關山月的疑心是錯的。其實,黎書記內心是真的不願見藍老師。在安排大隊理論總輔導員的時候,公社是藍老師親自來大隊交代的,主要是考慮公社人手不夠才設了這樣的一個位子。今天出爾反爾,沒有一點的道理。黎書記自知道理虧。

    但,驛東大隊也有自己的難題。這難題就是,大隊領導和委員雖然十好幾人,但這些人多年在領導崗位上,難免有些沾親掛拐的地方,像查賬這類動感情、動真格的活計,派誰都會有掣肘,群眾也不買賬。這樣的活計,隻有像關山月這樣的生荒子來幹,不但沒有紐帶牽連,還初生牛犢不怕虎,敢作敢為,群眾也買賬。

    “小關,這樣吧,你不用去公社,就在大隊給藍老師打個電話吧,把情況說清楚。查賬這活兒非你幹不可,他也知道你懂賬目。”

    關山月不敢再多想了,也不敢再多說了,他知道黎書記在自己政治生涯和仕途道路上的重要性,乖乖地去打電話。

    其實,往公社打電話,要比去公社麻煩得多。大隊是一台搖把子電話機,公社也隻有兩部搖把子電話機,前屋值班室一部,後屋值宿室一部。

    關山月先是要通了郵局,讓話務員把電話接到公社的前屋,老文書許世達接的電話,他告訴關山月藍老師不在前屋,讓他往後屋要。關山月要通後屋,勤雜工李學成喊來了藍老師。

    藍老師一聽是關山月,有些不快,沉沉地說道:“小關呐,我都等你半天了,怎麽還沒到?你趕緊過來,咱們把工作說說。”

    關山月聽藍老師的話一時語塞,謊稱道:“藍老師,大隊正在開會,我參加會議呢,不然我早去你哪兒了。是這樣,大隊黎書記讓我馬上去汪家屯查賬,你知道汪家屯的群眾對生產隊的賬麵反映很大,不去怕不消停。你看怎麽辦好?”

    “這樣吧,你讓黎書記接電話。”藍老師在電話的那端說道。

    關山月把電話伸給黎書記,黎書記沒有接電話,對關山月連連地擺手,嘴不停的嘎巴著。從口型手型上關山月理解黎書記的意思,是說:不在。

    “藍老師,你稍等我去會議室看看。”關山月撒謊道。等了能有一分鍾的時間,關山月對著話筒說道:“藍老師,會散了,黎書記下隊走了,我沒找著。”

    藍老師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他知道工作安排的事跟關山月說不著,是領導們的事,遂對關山月說:“好吧,有些事跟你說沒用,等我見到黎書記我跟他說。這樣,你先聽大隊的安排,去汪家屯吧,把汪家屯的工作安排好後,來公社找我。”

    此時,關山軍和蔣福義已經等在大隊。大家坐在值宿室一商量,蔣福義開口道:“山月,隻咱們三個去我看不妥,別說唐突,檔次也不夠,我不是說你官小,其實事不是這麽迴事,大隊六七個領導,一個不去,你讓六隊社員怎麽看?查賬可不是一般的工作,領導不去會怎麽開,意見怎麽講,咱們是把話說重了好,還是說輕了好,難把握。你還是找找領導,讓他們去一個人,跟群眾交代完了,具體工作咱們幹。”

    關山月覺得蔣福義說的有道理,他馬上去蘇主任辦公室,向蘇主任請示。蘇主任二話沒說,當即表態:“好吧,我跟你們去。”

    此時,關山月才知道關山軍和蔣福義不會騎自行車,他隻好讓他們步行,自己騎自行車陪蘇主任打前站。

    此時,烈日掛在半空,閃著無私的光芒。大地上的莊稼已經透出成熟的壯美。

    一路上,蘇主任和關山月無話,隻是猛蹬著自行車。

    到汪家屯後,蘇主任找到隊長老汪,說:“今天中午你把社員集中一下,開個社員大會,有事情要跟全體社員講。前段時間,不是有社員反映生產隊的賬目有問題嗎,這迴大隊派來三位同誌組成工作組,正式進點兒,開始查賬。這樣,在社員大會召開之前,咱們先開個隊委會,你看看隊委會成員齊不齊,要是齊整的話,現在就開,然後午飯前開個社員大會。”

    緊接著蘇主任把關山月介紹給汪隊長。

    汪隊長雖然歲數不小,但他當生產隊隊長的年頭不長,是去年整頓小隊班子時上來的。這個五十六歲的農民,已經顯露出老態,臉上爬滿了皺紋,花白的胡子至少半個月沒有刮,背已經駝成筐梁狀。

    汪家屯地處驛馬河東岸,在驛東大隊十個生產小隊中排行在六,是小生產隊之一,有二十二戶人家,二十九個勞動力,一百四十一口人。

    汪家屯不是很規整,二十幾戶人家,房子東一所,西一所,稀溜溜一片,分不出個層次。這是河套村莊中農宅特有的布局,人們在與洪水的鬥爭中學會了駕馭生活的能力,他們為了免遭洪水的侵害,專找地勢高的地方修房蓋屋,安家立戶。這種依照地勢狀況,修建起來的房屋,有著一種自然的美,浪漫,隨意,無拘無束,不像關山月所居住的寺下屯,房屋人為地排成一排,沒有差異,像克隆的一樣,單調,拘謹,缺少個性。

    汪家屯,顧名思義,是汪姓家族開荒占草的地方。這裏汪姓人多,占百分之八十以上,他們左右著生產隊的日常事物。倘若汪姓家族中,一個頭麵人物略有傷風感冒,六隊就一定打噴嚏。

    汪姓人並不團結,總體上分成兩派,大派之中還有小派。現任隊長姓汪,前任隊長也姓汪,前任隊長是現任隊長的堂叔,前任隊長是去年被現任隊長領著一夥人推翻的。推翻前任隊長之後,現任隊長就想把原先的會計也趕下台,於是,動員一部分社員去大隊告狀,說會計和前任隊長共同貪汙。

    蘇主任跟汪隊長剛說完,關山軍和蔣福義已經來到六隊。蘇主任又把他們兩位介紹給汪隊長。汪隊長開始張羅開隊委會。

    不一會兒,隊委會人員到齊。這是一個龐大的組織機構,跟延安時期的中央政治局人數相當,十一人。有隊長,政治隊長,婦女隊長,前勤組長,後勤組長,車老板組長,保管員,現金員,會計員,黨小組長,民兵排長。在一個勞動力不滿三十人的生產隊,竟然有十一個人的領導班子,不能不說它強大。這就是中國集體經濟體製運行的基本特色——組織機構龐大,借以顯示公允。

    開會之前,蘇主任例行公事地將工作組的人員介紹給大家,並就查賬工作的有關事項進行了原則性解釋,要求隊委會全體同誌緊密配合,積極完成查帳任務。

    隊委會散會之後,立即召開了社員大會,蘇主任代表大隊班子在會上講了話。社員們對蘇主任的講話沒有太大的興趣,反而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著帶隊的關山月,這讓關山月有些不自在。

    會後,蘇主任有事要迴大隊,臨走時再三囑咐關山月:“六隊派性大,財務亂,社員反映強烈。這次查帳要慎重,群眾反映啥就查啥,不要捂蓋子,不要怕得罪人,要查個水落石出,力爭徹底解決問題。但別影響生產,當前生產還是大事。”

    當蘇主任離開汪家屯的時候,太陽幾近正中。汪隊長留他吃午飯,他不肯。蘇主任知道六隊是是非之地,是非之地焉能久留?況且,今天來的匆忙,事先沒跟國書記打招唿,他要在最快的時間內,把來六隊的安排向國書記匯報,以便得到國書記的首肯。

    說是查六隊的帳,實際是查六隊會計杜長山的帳。杜長山在六隊是僅有的三戶外姓人之一,他能在汪姓家族占據統治地位的六隊站住腳跟,不能不說是個人物。

    的確,杜長山在驛東大隊,乃至驛東公社真是個人物。這一點關山月早有耳聞。杜長山的哥哥在供銷社做采買員,這在商品緊缺的年代是上等的肥缺,有一定的社會影響力。杜長山有這樣一位哥哥護著,沒有讓人不巴結的道理。

    杜長山在驛東大隊最有名的不是他的社會影響力,也不是他的職務,而是他的肚皮,隻因肚皮特殊,又因其姓杜,人送外號“膠皮肚子”。

    杜長山為什麽有這樣的一個外號呢?原來,杜長山的肚子像似用膠皮製作的一樣,具有強大的收縮空間。飯菜順口能裝下許多,飯菜不順口一點不裝也行。“膠皮肚子”,大米幹飯一頓能裝六大碗,二兩一個的白麵饅頭一頓能裝十四個,給人的感覺好像還沒裝滿。隻是這“膠皮肚子”見了高粱米飯、大查粥,就像見了仇人一樣,分外眼紅,桌子不上,筷子不動,粒米不進,一連兩三頓,從不說餓。

    “膠皮肚子”為人精明,老於事故,雖然是一個小隊會計,卻晃得很開,經常在驛東公社的社直各單位走動,街東街西,南北二屯,大事小情,都能見到他的身影。可不知什麽原因,牆裏開花牆外紅,六隊社員對他卻有很多微詞。

    下午,汪隊長給關山月他們安排住宿的地方,經過反複斟酌,住處安排在社員汪維和家。汪維和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年屆五旬,在生產隊打更。他家住在屯子的最後街,孤寥寥的一座房子,房西十米就是驛馬河國堤。

    選擇汪維和家為住宿點,是關山月他們幾位認真推敲的。基於三點考慮:一是汪家是貧農出身,屬於基本群眾,政治上可靠。二是汪家比較僻靜,能減少不必要的打擾。三是汪維和沒有派性,工作組住在這兒,六隊社員不會說三道四。

    蘇主任在臨走的時候囑咐關山月:“要抓緊時間,帶上行李,吃住在六隊,有事一定向黎書記請假。”

    關山月他們三位沒有這樣準備,大家一商量,今天迴家,把一切需要備品取來,明天投入工作。

    太陽要落山前,關山月找到了汪隊長,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歲月東流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華夫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華夫劍並收藏歲月東流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