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九月初，在瑟瑟的秋風中，關山月又一次掙紮在人生抉擇的路上。高中畢業後，關山月他們這屆學生並沒有離校，而是按照上級教育部門的規定，暑假後，到學校辦的專業班繼續學習。
辦專業班，是新生事物，算是教育體製改革的一種嚐試，具有時代氣息。
驛馬九中辦專業班始於一九七三年暑期開學，開的是三個專業班，分別是農電班，衛生班，和財會班，受教育的是關山月的上屆同學。到關山月他們這屆學生該是第二期，這期學校也設三個專業班，但照一九七三年有所變化，隻保留了農電班，而增加了農機班和文藝班。此刻，學校領導正組織相關老師在分班。分班的原則是同學自己申請，學校負責調劑，力爭完成教學任務，滿足同學們的要求。
文革後期，隨著政治形勢的急劇變化，社會形態也在不斷地突變，人們的應變能力在很大程度上迎接著前所未有的考驗，很多人攆不上時代更替帶來的跳躍，被搞得眼花繚亂。
這樣的飛速變化，促使學校辦什麽樣的專業班沒有定製，完全根據形勢需要，尤以政治需要為出發點。
辦文藝班，完全是文革旗手江青女士去了一趟小靳莊，突發靈感的副產品。此刻，在中國大地上，“批林批孔”、“評法批儒”運動正在如火如荼的進行著，而學習小靳莊的運動則剛剛開始。不知是吃錯了藥，還是什麽原因，以江青為首的一些政客和官僚，卻產生奇想，認為在廣大的農村，完全可以“說說喊喊上綱要，敲敲打打過黃河，蹦蹦跳跳跨長江”，弄得江南江北、塞裏塞外的社員們，不管老少，不管男女，不管閑忙，出工前後都要先吼上幾嗓子，不是開報告會，就是開批判會，再不就開賽詩會，美其名曰：用毛澤東思想占領農村文化思想陣地。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糧食不夠用。糧食產量一直是全黨、全國上下關注的大事。中央為了促進農民生產糧食的積極性，使糧食生產有法、有目標可遵循，於一九五七年製定了《全國農業發展綱要》，《綱要》根據不同地域的實際情況，就糧食產量，製定了三個發展性指標，即：400斤，500斤，和800斤。在文革中，人們把這三個發展指標形象化後，說成是“上綱要，過黃河，跨長江”。
在“精神決定物質”這一理論占據主導地位的文革後期，政客與官僚把物質生產的原動力歸結到精神生產上，所以，為了給農村培養更多的精神食糧的製造者，便要求學校與時俱進，開辦文藝班。
但是，由於儒家思想千百年來的浸潤，自古，搞文藝的就不吃香，更不受人們的尊重。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依然是這樣，唱戲的人們叫他戲子，唱二人轉的人們叫他地蹦子。在關山月的家鄉就流傳著這樣的“九流歌”——上九流是：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買賣，六流田，七偷，八盜，九耍錢； 下九流是：一流秤，二流鬥，三流屠戶，四套狗，五修腳，六剃頭，七娼，八戲，九吹手！
你瞧，這搞文藝的不但是下九流，而且列於娼婦之後，多可悲。
基於這樣的理解，在沒有弄明白文藝班到底學什麽之前，同學們都管文藝班叫得瑟班，好像文藝班就是一個染缸，是一堆垃圾。
到開學上課的時候，全年級除了一名視力不到0。1的男同學報名去文藝班外，別無他人。
然而，文藝班不辦又不成，上級教育部門把它當做一項政治任務，明確指出：文藝班必辦不可，農村文化思想陣地，社會主義不去占領，資本主義就會去占領，這是一個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爭奪文化思想陣地的大問題。學校領導為此很著急，專門開了會議，並責成幾個重量級老師開始找學生談話，動員大家去文藝班。
在報專業班的時候，關山月一點猶豫都沒有，他去的是農機班，當一名拖拉機手是關山月童年的夢想。
九月二十一號，星期六。
一場秋雨過後，淡黃色的柳樹葉飄落了一地，楊樹葉雖然沒有柳樹葉那樣的脆弱，但於枝杈間已然艱難地嘯叫著。
關山月懶懶地走進校園，踏上去往農機班的甬道。
“關山月，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關山月循聲望去，見是副校長明老師。關山月意識到情況不妙，但還是改變了行進的方向，跟著明老師來到校長室。
校長室的窗戶，下半部被榆樹牆遮擋得嚴嚴實實，又陰又冷，明老師辦公桌上的水杯冒著蒸騰的白氣。
校長室裏沒有別人，隻有明老師和關山月他們師生倆。
明老師沒有坐下，開門見山地說道：“關山月，跟你說一件事，學校已經決定讓你去文藝班學習，這是校領導班子集體討論的結果，換句話說，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這是一項政治任務，也就是說，是必須完成的任務。這看似很武斷，但說真話，這是為同學們好。作為你的老師，也作為你的長輩，我想跟你談的是希望你能看清形勢，看清社會對學生的需要。去文藝班恐怕是你們這屆學生最好的選擇。去文藝班不是讓你們整天蹦蹦跳跳，唱唱鬧鬧，是讓你們繼續學習文化知識；當然了，主要是學習文科知識。依我看，這跟文革前的師範院校的文科專業沒什麽兩樣，這樣的學習是正途。其他兩個班就沒有這種可能，想學點文化課難了。”
有些口吃的明老師，說起大道理來一點口吃都沒有，“鏜、鏜、鏜”像敲鍾一樣，讓關山月有著很重的壓抑感。
聽到這，關山月有些不高興，心想：“這不是逼寡婦改嫁嗎”，順嘴說道：“明老師，不管怎麽說，我還是在農機班學習，這不能變。再說，你沒聽同學們怎麽說文藝班嗎，我沒看到去文藝班有什麽好處。去農機班，畢業後起碼我能開拖拉機，能有口飯吃，不用迴生產隊幹農活。學校若是不同意我繼續留在農機班學習，沒辦法我隻好退學，不念了。”
“開拖拉機？我問你，一個大隊能有幾台拖拉機？咱們全公社總共有多少台拖拉機？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咱們全公社有鏈軌車不到三十台，膠輪車也隻有八台。別說現在這些車都有人開，就是沒人開，笸籮那麽大的雨點子能輪到你的頭上嗎？再說就你這身體條件，是幹駕駛員的料嗎？單薄細梁的，都不到一百斤，起早貪黑，搬大犁，卸鏈軌，挨冷受凍，一身油一身水的，你能幹得了？”
明老師端起辦公桌上的水杯喝了口水，繼續說：“現在你沒看明白嗎，農村缺什麽，最缺的是稱職的教員。你要是好好學習，畢業後當個民辦教師不成問題。隻要你盡力，我可以保證，按照學校這樣的擴展速度，來咱們學校教學也有可能，文科，理科你都能拿起來放得下。別的同學我說不準，對於你來說我敢保證，去文藝班是個機遇。學校領導不光我這麽說，鄭校長和詹校長都這麽說，不信你問問。你知道，我跟你父親的關係，我們是要好的老同誌，我能給你擺窟窿橋讓你走嗎？我也告訴你，展紅輝和季美鳳都去文藝班了，她們的家庭情況你是知道的，她們倆哪個照你關山月傻？”
明老師的話讓關山月心動，最能讓關山月心動的是當民辦教員的設想。當一名教員是關山月不敢期盼的夢，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這樣的夢關山月連做的勇氣都沒有，連想做的勇氣都沒有。
雖然說展紅輝和季美鳳去文藝班，是一個標誌性的說明，但這說明於關山月來說毫無意義。關山月知道達爾文主義關於競爭理論的核心命題，這命題告訴人們，來自種內的鬥爭是最激烈的鬥爭。處於同一體裏，關山月跟展紅輝和季美鳳比，沒有任何的優勢，有的隻是劣勢。關山月清楚，按照相約俗稱的社會運行模式——近水樓台先得月，廚房有人好吃飯。驛東公社用一個民辦教員，隻要展紅輝想幹，就一定是她的；展紅輝不想幹，季美鳳想幹，就一定是季美鳳的。這沒有任何的懸念。在同學中，要講人際關係，講社會背景，關山月該是下等的下等，這是毫無疑問的，不用做任何的論證。
關山月依然遲疑著，他跟明老師說：“那好，明老師，你讓我再想想。”
隻不過，關山月的話語不再像先前那樣理直氣壯，鞭打不迴了。
“行，不過你明天一定給我一個準信兒。文藝班隻要二十人，不能多，一旦大家看清形勢，想來可就費勁了。”
在關山月的心裏，明老師的話是在故弄玄虛。
迴到農機班，關山月才知道，他是校領導最後談的一個。洪大誌、由敬國、宋玉柏、薛喜國等七個男同學已經決定去文藝班了。同意去文藝班的女同學最多，展紅輝去了，季美鳳去了，邱穎慧去了，祝祥雲去了，馬翠蓮去了，餘秀麗去了，於詩娟去了……，一共十六個。
雖然說傻子過年看人家。公社黨委書記的女兒去了，革委會副主任的妻妹去了，但關山月依然猶豫不決。
放學後，關山月來到關家的前院，驛馬九中鄭校長的家，他不無目的地跟鄭校長說起去專業班的事。鄭校長坦率地說：“你要是想當一輩子社員，你就去農機班、農電班；你要是還有抱負，想幹點事，你就去文藝班。用一年的時間，學點真知識。你們現在的學生身子輕啊，沒有分量，你知道少什麽嗎？少的就是知識，知識是無價的，用的時候在後邊呢。”
鄭校長的愛人高姨插話道：“這幾天，我跟你叔說了兩迴你分班的事，你叔就說你該去文藝班，學點真東西，不說幹別的，起碼畢業當個老師能用上啊。”
鄭校長家沒有男孩子，高姨對關山月嗬護有加，常把好吃的留給他吃。這種親情關係讓關山月對鄭家有了一種依靠，他很願意聽鄭校長和高姨的話，凡事都要去鄭家說說，以求教誨。
“鄭叔：明老師今天找我了，我還沒答應他呐。這樣說，我聽您的，明天就去文藝班。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學的……。”關山月本來想說“等畢業後你給我安排一個教員的差事幹”，但沒說出口，把到嘴邊的話咽了迴去。
關山月要走，高姨喊住了他，說：“鍋裏給你大姐留的餃子，熱乎呢，你吃幾個。”
高姨說的大姐，是鄭校長的大女兒，是關山月的上屆同學。她專業班畢業後幹了幾天農活，後來去了南校教書。
吃鄭家的好吃的，對於關山月來說已是常事，他沒有客氣，倒碟醬油，找來幾瓣蒜，吃了起來。
自從學校請示公社後放話說今後任用民辦教員文藝班的同學優先，文藝班頓時熱了起來，一些同學開始往文藝班湧，最後，學校擴大了學額，文藝班由八名男同學和十六名女同學，共計二十四名同學組成。
學校對文藝班很重視，把在高二一班任班主任的禹雪齋老師調來任文藝班的班主任，讓由敬東老師任副班主任，請來了下鄉知識青年，原師大附中樂隊隊長唐書威當器樂教員，也兼副班主任。
文藝班的課程完全套用了師範學校文科班的課程。專業課有：作文法概要，修辭學，常用文寫作，樂理知識，器樂知識；文化課有：語文，政治，曆史，同時增開了儒法鬥爭史講座。專業課和文化課由三位班主任主講，儒法鬥爭史則請來公社的文教助理國老師講。
文藝班用的是新教室，在學校的前趟房。同學們像昔日在高中上課一樣，碼著學校的作息時間走，悠閑自得。
農機班在學校培訓一個月後就去了農村生產大隊的機耕隊開始作業實習。農電班恰逢驛東公社架設十千伏送電線路，學生們便去了公社農電所實習，既當徒工又當力工。這兩個班同學的工作都很艱苦，早沒了學生的摸樣。
到文藝班上課的第四天，早晨，關山月走進校園，就看見禹老師背著手，手裏拿著一本書，一邊走，嘴裏一邊不停的念叨著。關山月趕了過去，先是問禹老師好，之後問禹老師在做什麽，禹老師停住腳步，對關山月說：“我閑著沒事，背背《聊齋誌異》。”
聽禹老師說，關山月頓時一驚，不解地問道：“老師，《聊齋》可是一個大部頭，這樣的書也要背嗎？”
“要背的。作為文科老師，授業解惑，不背書怎麽能保證自己的知識永不枯竭，真正的好老師，是不能像屠夫那樣，顧客來了，現砍現賣。一個語文老師，要想讓自己講課從容，就得爭取有一個好的知識儲存，怎麽儲存？就是要不停地背，在背誦中去理解文章的真諦。文科老師沒有不背文章的道理。”
禹老師見關山月聽得很認真，興趣增加了不少，他繼續說道：“學文和學理不一樣，學理要有一個會邏輯思維的腦袋，記住公式和定理，並能恰到好處地運用公式和定理就可以了。學文就是靠記憶力，靠工夫，對好文章，好作品，好詞句就是背，什麽時候能背下來了，什麽時候理解了，什麽時候這東西才是你的。沒有任何捷徑可走。”
“禹老師，從今往後，我也跟你一起背，行嗎？”
“好哇，但這可是一件辛苦的事，要有毅力，要持之以恆，風雨無阻。”
關山月聽禹老師說，心中一顫，但還是鬥膽地說：“放心吧，老師，我一定能堅持下去。”
“那好，咱們開展一把競賽，看誰背的紮實。隻是老師的記憶力已經大不如前了。但我不怕。”
從這天開始，直到專業班結業，關山月便跟著禹老師背誦文章。他們先後背誦了《聊齋誌異》、《唐詩三百首》、《元曲三百首》、《紅樓夢》、和《水滸傳》。這些書都是禹老師家的藏書。也從這時起，禹老師開始教關山月學做律詩和絕句，開始學習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這對關山月來說，完全是一種人生財富的意外的獲得。
在整個背誦的過程中，每當遇到不理解的地方，或是在學校或是去禹老師家，關山月請教個沒完沒了。一個月過去，禹老師家的大花狗，把關山月當成了家人，後來遠接近送，成為了好朋友。
禹老師家的《紅樓夢》是精裝版的，用一個素黃色、有著卷雲圖案的、硬硬的紙匣子裝著。書名不叫紅樓夢，而叫石頭記，民國期間出版的。這部書，禹老師非常愛惜，是不讓關山月帶走的兩本書之一。另一本禹老師不準關山月帶走的書叫做《儒林外史》。禹老師家的《儒林外史》是一本線裝書，清末民初的本子。
文革期間，大部分書是禁忌的，不敢拿到桌麵上來。到“批林批孔”、“評法批儒”時，關山月才敢借來《論語》、《春秋》、《過秦論》、《封建論》等書籍看一眼。像上邊說的那些書，除了《水滸傳》後期用來批判可以拿到桌麵上，其他書籍是從來不敢示人的，怕生出事端來。
禹老師在囑咐關山月要愛惜這些書的同時，也時常囑咐關山月要注意，別讓其他同學知道，更不要把這些書給人看。關山月理解禹老師的苦衷，知道禹老師脊背上背著一個父親是曆反的政治包袱，真正做到了守口如瓶，從沒把這些書拿到學校去，也沒給任何同學看。
此刻，不再蹣跚蹀躞的關山月算是同學中的另類。他把青春的翅膀向另一個方向放飛，把躁動的夢想編成歌唱，把生命的燭光大膽地撥亮。關山月在背誦文章的同時，把禹老師家的所有藏書全部翻了一遍，受益匪淺。
像關山月這樣另類的同學在文藝班還有幾個，隻不過他們不是背誦文章，而是在專研一門業務。
唐書威老師二胡拉得好，袁成昭同學就沒日沒夜的跟著唐老師學二胡。到後來，袁成昭同學的一首《駿馬奔馳保邊疆》足能以假亂真。後來，恢複高考時，袁成昭同學考到了省藝校，到後來，二胡演奏成了袁成昭同學的終生職業。
跟由老師學習鍵盤樂的也有兩個，尤以季美鳳同學認真。她沒日沒夜地坐在腳踏琴前，沒日沒夜的拎著手風琴，不停地練習著，成為全班鍵盤樂的高手。後來，勞動不到兩年，被破例推薦成為工農兵大學生。
關山月沒有以上兩位那麽幸運，當他正沉浸在讀書的愉悅的情懷中的時候，家裏家外卻出現別樣的聲音。起先這聲音來自家外，後來變成了家外家內的和旋。
這不和諧的聲音首先來自關山月的十大伯。幾年來，關家為了能把口糧領到家，每當關父的工分不夠用的時候，都是十大伯給叫話。天長日久，十大伯有些不耐煩，每當看到關山月進出家與學校的時候，常常念叨：“這年頭，沒看誰家長得‘望梁’似的大小夥子，到像個‘秧子’在家養著，一天天抱著膀子晃。早晚得下地，還在學校混個啥，白搭身子。”
漸漸關父和關母都有了這種想法，關父不說，他冀望著關山月自己醒悟，關母則不然。
一天，晚飯後，收拾自留地的玉米，往家背，關山月掙著麻袋，關母往麻袋裏撿玉米，關母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對關山月說：“好長時間，我就想跟你說了，一直沒說，怕你聽了不樂意。我問你，你這書念得還有勁氣嗎？都十來年了，你看咱們屯子這些念書的有一個出息的沒有？念了一六十三遭（到了的意思）不都迴家下地嗎。別人不說，就說屯中這些有頭有臉的吧，老柳家的三丫頭小芝，四丫頭小芹，人家她爸是幹啥的，原來是公社的黨委書記，現在是供銷社的書記，不也得迴家下地了，再說手工業紀書記家的二丫頭小楠，不也迴來了嗎？”
關山月聽母親說，反駁道：“不管怎麽說，人家都把書念完了，沒一個是半途而廢的，我也不想半途而廢。這兩年來，雖然我念書，是少掙了工分，但家裏的活計也沒耽誤多少，到冬天做飯，平常收拾園田。再說，還有半年就畢業了，怎麽也得將就下來呀。”
關母聽關山月說，歎了一口氣，沒有再言語。
從這天開始，關山月比以往更加賣力氣地幹著家中的活計，唯恐父母不高興。上學的勁頭減了許多，可讀書的勁頭一點都沒減，書照常的背。禹老師背書的情景一直在鼓勵他前行。
辦專業班，是新生事物，算是教育體製改革的一種嚐試，具有時代氣息。
驛馬九中辦專業班始於一九七三年暑期開學，開的是三個專業班，分別是農電班，衛生班，和財會班，受教育的是關山月的上屆同學。到關山月他們這屆學生該是第二期，這期學校也設三個專業班，但照一九七三年有所變化，隻保留了農電班，而增加了農機班和文藝班。此刻，學校領導正組織相關老師在分班。分班的原則是同學自己申請，學校負責調劑，力爭完成教學任務，滿足同學們的要求。
文革後期，隨著政治形勢的急劇變化，社會形態也在不斷地突變，人們的應變能力在很大程度上迎接著前所未有的考驗，很多人攆不上時代更替帶來的跳躍，被搞得眼花繚亂。
這樣的飛速變化，促使學校辦什麽樣的專業班沒有定製，完全根據形勢需要，尤以政治需要為出發點。
辦文藝班，完全是文革旗手江青女士去了一趟小靳莊，突發靈感的副產品。此刻，在中國大地上，“批林批孔”、“評法批儒”運動正在如火如荼的進行著，而學習小靳莊的運動則剛剛開始。不知是吃錯了藥，還是什麽原因，以江青為首的一些政客和官僚，卻產生奇想，認為在廣大的農村，完全可以“說說喊喊上綱要，敲敲打打過黃河，蹦蹦跳跳跨長江”，弄得江南江北、塞裏塞外的社員們，不管老少，不管男女，不管閑忙，出工前後都要先吼上幾嗓子，不是開報告會，就是開批判會，再不就開賽詩會，美其名曰：用毛澤東思想占領農村文化思想陣地。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糧食不夠用。糧食產量一直是全黨、全國上下關注的大事。中央為了促進農民生產糧食的積極性，使糧食生產有法、有目標可遵循，於一九五七年製定了《全國農業發展綱要》，《綱要》根據不同地域的實際情況，就糧食產量，製定了三個發展性指標，即：400斤，500斤，和800斤。在文革中，人們把這三個發展指標形象化後，說成是“上綱要，過黃河，跨長江”。
在“精神決定物質”這一理論占據主導地位的文革後期，政客與官僚把物質生產的原動力歸結到精神生產上，所以，為了給農村培養更多的精神食糧的製造者，便要求學校與時俱進，開辦文藝班。
但是，由於儒家思想千百年來的浸潤，自古，搞文藝的就不吃香，更不受人們的尊重。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依然是這樣，唱戲的人們叫他戲子，唱二人轉的人們叫他地蹦子。在關山月的家鄉就流傳著這樣的“九流歌”——上九流是：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買賣，六流田，七偷，八盜，九耍錢； 下九流是：一流秤，二流鬥，三流屠戶，四套狗，五修腳，六剃頭，七娼，八戲，九吹手！
你瞧，這搞文藝的不但是下九流，而且列於娼婦之後，多可悲。
基於這樣的理解，在沒有弄明白文藝班到底學什麽之前，同學們都管文藝班叫得瑟班，好像文藝班就是一個染缸，是一堆垃圾。
到開學上課的時候，全年級除了一名視力不到0。1的男同學報名去文藝班外，別無他人。
然而，文藝班不辦又不成，上級教育部門把它當做一項政治任務，明確指出：文藝班必辦不可，農村文化思想陣地，社會主義不去占領，資本主義就會去占領，這是一個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爭奪文化思想陣地的大問題。學校領導為此很著急，專門開了會議，並責成幾個重量級老師開始找學生談話，動員大家去文藝班。
在報專業班的時候，關山月一點猶豫都沒有，他去的是農機班，當一名拖拉機手是關山月童年的夢想。
九月二十一號，星期六。
一場秋雨過後，淡黃色的柳樹葉飄落了一地，楊樹葉雖然沒有柳樹葉那樣的脆弱，但於枝杈間已然艱難地嘯叫著。
關山月懶懶地走進校園，踏上去往農機班的甬道。
“關山月，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關山月循聲望去，見是副校長明老師。關山月意識到情況不妙，但還是改變了行進的方向，跟著明老師來到校長室。
校長室的窗戶，下半部被榆樹牆遮擋得嚴嚴實實，又陰又冷，明老師辦公桌上的水杯冒著蒸騰的白氣。
校長室裏沒有別人，隻有明老師和關山月他們師生倆。
明老師沒有坐下，開門見山地說道：“關山月，跟你說一件事，學校已經決定讓你去文藝班學習，這是校領導班子集體討論的結果，換句話說，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這是一項政治任務，也就是說，是必須完成的任務。這看似很武斷，但說真話，這是為同學們好。作為你的老師，也作為你的長輩，我想跟你談的是希望你能看清形勢，看清社會對學生的需要。去文藝班恐怕是你們這屆學生最好的選擇。去文藝班不是讓你們整天蹦蹦跳跳，唱唱鬧鬧，是讓你們繼續學習文化知識；當然了，主要是學習文科知識。依我看，這跟文革前的師範院校的文科專業沒什麽兩樣，這樣的學習是正途。其他兩個班就沒有這種可能，想學點文化課難了。”
有些口吃的明老師，說起大道理來一點口吃都沒有，“鏜、鏜、鏜”像敲鍾一樣，讓關山月有著很重的壓抑感。
聽到這，關山月有些不高興，心想：“這不是逼寡婦改嫁嗎”，順嘴說道：“明老師，不管怎麽說，我還是在農機班學習，這不能變。再說，你沒聽同學們怎麽說文藝班嗎，我沒看到去文藝班有什麽好處。去農機班，畢業後起碼我能開拖拉機，能有口飯吃，不用迴生產隊幹農活。學校若是不同意我繼續留在農機班學習，沒辦法我隻好退學，不念了。”
“開拖拉機？我問你，一個大隊能有幾台拖拉機？咱們全公社總共有多少台拖拉機？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咱們全公社有鏈軌車不到三十台，膠輪車也隻有八台。別說現在這些車都有人開，就是沒人開，笸籮那麽大的雨點子能輪到你的頭上嗎？再說就你這身體條件，是幹駕駛員的料嗎？單薄細梁的，都不到一百斤，起早貪黑，搬大犁，卸鏈軌，挨冷受凍，一身油一身水的，你能幹得了？”
明老師端起辦公桌上的水杯喝了口水，繼續說：“現在你沒看明白嗎，農村缺什麽，最缺的是稱職的教員。你要是好好學習，畢業後當個民辦教師不成問題。隻要你盡力，我可以保證，按照學校這樣的擴展速度，來咱們學校教學也有可能，文科，理科你都能拿起來放得下。別的同學我說不準，對於你來說我敢保證，去文藝班是個機遇。學校領導不光我這麽說，鄭校長和詹校長都這麽說，不信你問問。你知道，我跟你父親的關係，我們是要好的老同誌，我能給你擺窟窿橋讓你走嗎？我也告訴你，展紅輝和季美鳳都去文藝班了，她們的家庭情況你是知道的，她們倆哪個照你關山月傻？”
明老師的話讓關山月心動，最能讓關山月心動的是當民辦教員的設想。當一名教員是關山月不敢期盼的夢，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這樣的夢關山月連做的勇氣都沒有，連想做的勇氣都沒有。
雖然說展紅輝和季美鳳去文藝班，是一個標誌性的說明，但這說明於關山月來說毫無意義。關山月知道達爾文主義關於競爭理論的核心命題，這命題告訴人們，來自種內的鬥爭是最激烈的鬥爭。處於同一體裏，關山月跟展紅輝和季美鳳比，沒有任何的優勢，有的隻是劣勢。關山月清楚，按照相約俗稱的社會運行模式——近水樓台先得月，廚房有人好吃飯。驛東公社用一個民辦教員，隻要展紅輝想幹，就一定是她的；展紅輝不想幹，季美鳳想幹，就一定是季美鳳的。這沒有任何的懸念。在同學中，要講人際關係，講社會背景，關山月該是下等的下等，這是毫無疑問的，不用做任何的論證。
關山月依然遲疑著，他跟明老師說：“那好，明老師，你讓我再想想。”
隻不過，關山月的話語不再像先前那樣理直氣壯，鞭打不迴了。
“行，不過你明天一定給我一個準信兒。文藝班隻要二十人，不能多，一旦大家看清形勢，想來可就費勁了。”
在關山月的心裏，明老師的話是在故弄玄虛。
迴到農機班，關山月才知道，他是校領導最後談的一個。洪大誌、由敬國、宋玉柏、薛喜國等七個男同學已經決定去文藝班了。同意去文藝班的女同學最多，展紅輝去了，季美鳳去了，邱穎慧去了，祝祥雲去了，馬翠蓮去了，餘秀麗去了，於詩娟去了……，一共十六個。
雖然說傻子過年看人家。公社黨委書記的女兒去了，革委會副主任的妻妹去了，但關山月依然猶豫不決。
放學後，關山月來到關家的前院，驛馬九中鄭校長的家，他不無目的地跟鄭校長說起去專業班的事。鄭校長坦率地說：“你要是想當一輩子社員，你就去農機班、農電班；你要是還有抱負，想幹點事，你就去文藝班。用一年的時間，學點真知識。你們現在的學生身子輕啊，沒有分量，你知道少什麽嗎？少的就是知識，知識是無價的，用的時候在後邊呢。”
鄭校長的愛人高姨插話道：“這幾天，我跟你叔說了兩迴你分班的事，你叔就說你該去文藝班，學點真東西，不說幹別的，起碼畢業當個老師能用上啊。”
鄭校長家沒有男孩子，高姨對關山月嗬護有加，常把好吃的留給他吃。這種親情關係讓關山月對鄭家有了一種依靠，他很願意聽鄭校長和高姨的話，凡事都要去鄭家說說，以求教誨。
“鄭叔：明老師今天找我了，我還沒答應他呐。這樣說，我聽您的，明天就去文藝班。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學的……。”關山月本來想說“等畢業後你給我安排一個教員的差事幹”，但沒說出口，把到嘴邊的話咽了迴去。
關山月要走，高姨喊住了他，說：“鍋裏給你大姐留的餃子，熱乎呢，你吃幾個。”
高姨說的大姐，是鄭校長的大女兒，是關山月的上屆同學。她專業班畢業後幹了幾天農活，後來去了南校教書。
吃鄭家的好吃的，對於關山月來說已是常事，他沒有客氣，倒碟醬油，找來幾瓣蒜，吃了起來。
自從學校請示公社後放話說今後任用民辦教員文藝班的同學優先，文藝班頓時熱了起來，一些同學開始往文藝班湧，最後，學校擴大了學額，文藝班由八名男同學和十六名女同學，共計二十四名同學組成。
學校對文藝班很重視，把在高二一班任班主任的禹雪齋老師調來任文藝班的班主任，讓由敬東老師任副班主任，請來了下鄉知識青年，原師大附中樂隊隊長唐書威當器樂教員，也兼副班主任。
文藝班的課程完全套用了師範學校文科班的課程。專業課有：作文法概要，修辭學，常用文寫作，樂理知識，器樂知識；文化課有：語文，政治，曆史，同時增開了儒法鬥爭史講座。專業課和文化課由三位班主任主講，儒法鬥爭史則請來公社的文教助理國老師講。
文藝班用的是新教室，在學校的前趟房。同學們像昔日在高中上課一樣，碼著學校的作息時間走，悠閑自得。
農機班在學校培訓一個月後就去了農村生產大隊的機耕隊開始作業實習。農電班恰逢驛東公社架設十千伏送電線路，學生們便去了公社農電所實習，既當徒工又當力工。這兩個班同學的工作都很艱苦，早沒了學生的摸樣。
到文藝班上課的第四天，早晨，關山月走進校園，就看見禹老師背著手，手裏拿著一本書，一邊走，嘴裏一邊不停的念叨著。關山月趕了過去，先是問禹老師好，之後問禹老師在做什麽，禹老師停住腳步，對關山月說：“我閑著沒事，背背《聊齋誌異》。”
聽禹老師說，關山月頓時一驚，不解地問道：“老師，《聊齋》可是一個大部頭，這樣的書也要背嗎？”
“要背的。作為文科老師，授業解惑，不背書怎麽能保證自己的知識永不枯竭，真正的好老師，是不能像屠夫那樣，顧客來了，現砍現賣。一個語文老師，要想讓自己講課從容，就得爭取有一個好的知識儲存，怎麽儲存？就是要不停地背，在背誦中去理解文章的真諦。文科老師沒有不背文章的道理。”
禹老師見關山月聽得很認真，興趣增加了不少，他繼續說道：“學文和學理不一樣，學理要有一個會邏輯思維的腦袋，記住公式和定理，並能恰到好處地運用公式和定理就可以了。學文就是靠記憶力，靠工夫，對好文章，好作品，好詞句就是背，什麽時候能背下來了，什麽時候理解了，什麽時候這東西才是你的。沒有任何捷徑可走。”
“禹老師，從今往後，我也跟你一起背，行嗎？”
“好哇，但這可是一件辛苦的事，要有毅力，要持之以恆，風雨無阻。”
關山月聽禹老師說，心中一顫，但還是鬥膽地說：“放心吧，老師，我一定能堅持下去。”
“那好，咱們開展一把競賽，看誰背的紮實。隻是老師的記憶力已經大不如前了。但我不怕。”
從這天開始，直到專業班結業，關山月便跟著禹老師背誦文章。他們先後背誦了《聊齋誌異》、《唐詩三百首》、《元曲三百首》、《紅樓夢》、和《水滸傳》。這些書都是禹老師家的藏書。也從這時起，禹老師開始教關山月學做律詩和絕句，開始學習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這對關山月來說，完全是一種人生財富的意外的獲得。
在整個背誦的過程中，每當遇到不理解的地方，或是在學校或是去禹老師家，關山月請教個沒完沒了。一個月過去，禹老師家的大花狗，把關山月當成了家人，後來遠接近送，成為了好朋友。
禹老師家的《紅樓夢》是精裝版的，用一個素黃色、有著卷雲圖案的、硬硬的紙匣子裝著。書名不叫紅樓夢，而叫石頭記，民國期間出版的。這部書，禹老師非常愛惜，是不讓關山月帶走的兩本書之一。另一本禹老師不準關山月帶走的書叫做《儒林外史》。禹老師家的《儒林外史》是一本線裝書，清末民初的本子。
文革期間，大部分書是禁忌的，不敢拿到桌麵上來。到“批林批孔”、“評法批儒”時，關山月才敢借來《論語》、《春秋》、《過秦論》、《封建論》等書籍看一眼。像上邊說的那些書，除了《水滸傳》後期用來批判可以拿到桌麵上，其他書籍是從來不敢示人的，怕生出事端來。
禹老師在囑咐關山月要愛惜這些書的同時，也時常囑咐關山月要注意，別讓其他同學知道，更不要把這些書給人看。關山月理解禹老師的苦衷，知道禹老師脊背上背著一個父親是曆反的政治包袱，真正做到了守口如瓶，從沒把這些書拿到學校去，也沒給任何同學看。
此刻，不再蹣跚蹀躞的關山月算是同學中的另類。他把青春的翅膀向另一個方向放飛，把躁動的夢想編成歌唱，把生命的燭光大膽地撥亮。關山月在背誦文章的同時，把禹老師家的所有藏書全部翻了一遍，受益匪淺。
像關山月這樣另類的同學在文藝班還有幾個，隻不過他們不是背誦文章，而是在專研一門業務。
唐書威老師二胡拉得好，袁成昭同學就沒日沒夜的跟著唐老師學二胡。到後來，袁成昭同學的一首《駿馬奔馳保邊疆》足能以假亂真。後來，恢複高考時，袁成昭同學考到了省藝校，到後來，二胡演奏成了袁成昭同學的終生職業。
跟由老師學習鍵盤樂的也有兩個，尤以季美鳳同學認真。她沒日沒夜地坐在腳踏琴前，沒日沒夜的拎著手風琴，不停地練習著，成為全班鍵盤樂的高手。後來，勞動不到兩年，被破例推薦成為工農兵大學生。
關山月沒有以上兩位那麽幸運，當他正沉浸在讀書的愉悅的情懷中的時候，家裏家外卻出現別樣的聲音。起先這聲音來自家外，後來變成了家外家內的和旋。
這不和諧的聲音首先來自關山月的十大伯。幾年來，關家為了能把口糧領到家，每當關父的工分不夠用的時候，都是十大伯給叫話。天長日久，十大伯有些不耐煩，每當看到關山月進出家與學校的時候，常常念叨：“這年頭，沒看誰家長得‘望梁’似的大小夥子，到像個‘秧子’在家養著，一天天抱著膀子晃。早晚得下地，還在學校混個啥，白搭身子。”
漸漸關父和關母都有了這種想法，關父不說，他冀望著關山月自己醒悟，關母則不然。
一天，晚飯後，收拾自留地的玉米，往家背，關山月掙著麻袋，關母往麻袋裏撿玉米，關母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對關山月說：“好長時間，我就想跟你說了，一直沒說，怕你聽了不樂意。我問你，你這書念得還有勁氣嗎？都十來年了，你看咱們屯子這些念書的有一個出息的沒有？念了一六十三遭（到了的意思）不都迴家下地嗎。別人不說，就說屯中這些有頭有臉的吧，老柳家的三丫頭小芝，四丫頭小芹，人家她爸是幹啥的，原來是公社的黨委書記，現在是供銷社的書記，不也得迴家下地了，再說手工業紀書記家的二丫頭小楠，不也迴來了嗎？”
關山月聽母親說，反駁道：“不管怎麽說，人家都把書念完了，沒一個是半途而廢的，我也不想半途而廢。這兩年來，雖然我念書，是少掙了工分，但家裏的活計也沒耽誤多少，到冬天做飯，平常收拾園田。再說，還有半年就畢業了，怎麽也得將就下來呀。”
關母聽關山月說，歎了一口氣，沒有再言語。
從這天開始，關山月比以往更加賣力氣地幹著家中的活計，唯恐父母不高興。上學的勁頭減了許多，可讀書的勁頭一點都沒減，書照常的背。禹老師背書的情景一直在鼓勵他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