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二次專政的關山月,決心痛改前非,從新做人。可是做什麽樣的人呢?關山月還處於迷茫之中。

    此刻的北京城,毛主席已經第三次接見完紅衛兵。關山月的老師們,有的已經見到了毛主席,有的還艱難地行進在通往北京的路上。

    見到毛主席的老師們,在打著學習“各地革命經驗”的大旗,開始遊山玩水。他們忘記了自己的教師身份,忘記了自己還有學生。沒有見到毛主席的老師們,隻有一個想法,要盡快見到日夜想念的毛主席,拚著命地往北京城裏趕。

    窮鄉僻壤的驛東公社,成了農民和小學生們的天地。但這些人沒有鬥爭精神,致使“牛鬼蛇神”和“走資派”有了喘息的機會。

    農曆八月十六,也就是一九六六年九月三十日。

    早晨起來,關山峰把關山月叫到一邊,先是正裝其事地背誦一段毛主席語錄:“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是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的……。”然後不無戲謔地對關山月說:“老二,求你一件事。”

    來而不往非禮也。關山月見哥哥來了一段毛主席語錄,也背誦道:“為人民服務。”然後問關山峰:“什麽事?”

    “好,給你一次為人民服務的機會,替我放兩天馬,薛家老丫兒要迴老屯串門,讓我送她去。”關山峰知道弟弟關山月在家呆著難受,向他求道。

    關山月見涉入正題,“文革”的快樂感頓無,急切地問道:“幾天?”

    “兩天。”關山峰答。

    “你可快去快迴,不是別的,看我擺弄不了它們。那個咬人馬,我見著就害怕。”關山月一邊囑咐著哥哥,一邊道出自己的苦衷。

    “你放心吧,兩天是一大關,了不起在她大爺(ye)家住一宿。”關山峰說。

    薛家的老屯,在驛東公社秀水大隊,離寺下屯二十五華裏,騎自行車需一個小時的時間。隻是剛過雨季,路還沒來得及修,難走些,但騎自行車不會超過兩個小時,當天打來迴是完全可以的。可關山峰卻打算要在秀水住兩宿,這讓關山月有點不高興。

    “那就說定了,我隻給你打兩天掌子,超過兩天我可不管了。這人民服務我也不為了。”關山月通牒道。

    “打掌子”是東北土話,是“代替工作”的意思。

    “你放心吧,說兩天就兩天,多一天我都不呆。也許明天晚上就迴來呢。”關山峰打著保票說道。

    前些時候,薛家接到老屯的來信,說老丫的伯父病了,意思讓薛家去人看看。無奈,薛父在糧庫頂崗,正值“文革”時期,不敢擅離職守,脫不開身。而薛家的長子、長女又串聯去了北京,隻好讓老丫去。

    薛父和薛母怕人荒馬亂的路上有閃失,就讓老丫叫來關山峰,讓關山峰陪老丫走一趟。這樣的美差對關山峰來說,無疑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他二話沒說,欣然地接受了薛家的重托。於是,有了求關山月打掌子這事。

    此時的關山峰正在為沒去成北京而懊惱。能出去走走,不管遠近,走出屯子都是一件愉悅的事。況且可以借事因由,把父親的新自行車騎出去遛遛。

    去年十一月,關父的把兄胡伯伯,念及舊情,給關父買了一輛永久牌自行車,從哈城市寄來。“永久”牌自行車是自行車中王牌,其名字的響亮程度不亞於今天轎車中的“奔馳”。

    此前的三年中,胡伯伯還給關父寄來一塊“英格”牌手表,寄來一架“蝴蝶”牌縫紉機。盡管關父付了一部分錢,但大頭還是胡伯伯拿的。

    自行車寄來後,關父把街裏修車的李師傅請到家,把這車從新裝配了一遍,又用絨布把車梁包好。關父很少騎這車子,平日裏把它放在裏屋的東牆下,為了防潮,關父特意用木板給這車搭了一個平台,還用一張牛皮紙苫著。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關家除關父外,沒誰敢碰這車,包括關山峰。

    後來,關山峰想出個主意,一天,他跟關父說:“爹,薛家老丫跟我說了好幾迴,要借咱們家自行車學學騎車,我沒敢跟你說,這不,昨天又說了,她說要跟你說呢,你不能不借吧?”

    關父知道是關山峰做扣,但也怕是薛家老丫的真意思,不好駁這位準兒媳婦的麵子,才允許關山峰把車子推出去,讓他(她)們倆學著騎。

    此刻,關山峰和薛紅梅剛剛學會,正有癮的時候。

    薛家老屯來信,讓去人探病,這正好給關山峰和薛紅梅創造了機會。他(她)們一可檢驗一下自己的車技,來一次實彈演習;二可以單獨相處,有說有笑,加深感情;三還可以向薛家親友顯擺一下關家的經濟實力,為自己在準婚姻上加分,得到好評。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國人的生活水平很低。居家過日子,除了箱子櫃,鍋碗瓢盆外,沒什麽值錢的東西。在農村更是這樣,不拉饑荒,能吃上穿上,就已經是好人家了。

    那時,人們把自行車、手表、縫紉機叫做“三大件”。這三大件,在日常生活中是高檔品,也算是奢侈品。在農村,這三大件很打腰,常常被人們用來作為衡量富裕程度的標誌。一般人家是孩子娶媳婦時,父母才狠下心來買一兩件。但多數人家,隻這一兩件也買不起。若三大件都有的人家,那一定不是一般人家,其殷實程度當草木知威,聲播鄉野。

    到去年年底,關家“三大件”算置辦全了。在這三大件中關父尤喜這“永久”自行車。屯子裏的孩子們看對象,常來關家借“三大件”,關父的手表和關母的縫紉機簡直成了屯中男孩子想看的道具,一般人家都借過,但關父的自行車,卻輕易不借人。你借去擺在家裏可以,你要是騎出去,關父不答應。

    直到後來,沒人說來借關父的自行車了。年輕人背地都說:“都說老隊長不摳門,可你們誰騎過他的自行車?借老隊長的自行車趕上借他的命了。”

    關山峰,沒騎“永久”出過遠門,父親從來也不允許他騎車出去,今天不是說去送薛家老丫兒串門,父親是不會給他騎的。

    吃完早飯,關山峰從家中推出“永久”,一騙腿跨了上去,興高采烈向薛家奔去。

    關山峰走後,關山月馬上去生產隊。當十大伯聽說關山月是來替哥哥放馬的,十大伯不無埋怨地說道:“這小峰竟閑扯,這幾匹馬他都擺弄不了,還讓二孩子來替他。”

    十大伯一邊說,一邊幫關山月把馬牽出馬廄。

    生產隊總共有二十一匹馬。農忙時上套幹活,農閑時由三個半拉子社員經管。眼看秋收將到,一旦莊稼放倒,就開始動車動輛,往場院拉糧食,到那時,人忙馬也忙,放馬這活兒也就告一段落了。

    關山峰放的是頭車和二車的馬,也是生產隊最好的馬。有頭車駕轅的“大老虎”,二車駕轅的“二老虎”,還有頭車拉傳套的“咬人馬”,一共八匹馬。

    “大老虎”棕紅色,黑鬃黑尾。“二老虎”砂礫色,紅白毛相間,紅多白少。咬人馬一抹雪白。這三匹馬的個頭都在五尺以上。

    臨出生產隊院子的時候,十大伯對關山月囑咐道:“二孩子,千萬加小心,韁繩放長些,別讓馬耙紮著。那咬人馬你得注意,它下冷口,別讓它咬著。”

    關山月答應著。

    可出了生產隊院門,看到一塊放馬的同伴們都騎到了馬背上,關山月就忘記了十大伯的囑咐。他把“大老虎”牽到一個糞堆旁,借助糞堆,騎在“大老虎”的背上。“大老虎”並不像人們說的那樣可怕,挺夠哥們意思,沒有一絲調皮的味道。

    騎在馬背上的關山月,有了一種成就感。他忽然喜歡上了哥哥轉嫁給他的這份差事。他想到,從“停課鬧革命”到現在一個月過去,沒幹什麽正事,卻惹了不少的禍,挨了不少的打。今天,總算是找到一個正經差事做,也算一份工作吧,這是平生以來第一份能養家糊口的工作。小孩子的天然野性加上好大喜功的本能,讓關山月在茫然中開始有了找到生活角色的快樂。關山月幻覺著自己騎上高大的駿馬馳騁在廣闊的原野上那壯觀偉岸的身姿,幻覺著自己的未來該是這些馬的主人。

    放馬,這是東北人的一句土話,通常說法該是:牧馬。牧馬說起來,是一件清閑又極端孤寂的差事,一個人整天整日麵對一群不懂人語的牲畜,沒有交流的對象,不能不說是一件苦差事。

    這樣的活計,對喜歡熱鬧的哥哥——關山峰來說就是折磨。關山峰下地以來,沒幹過上趟子的活,農閑時放馬,農忙時幹些壓滾子、拉零秧革兒的活兒。長年累月,對他來說這活實在膩歪不過了。他恨不能找個機會離開這馬群兩天。

    可對喜歡獨自浪漫遐想的關山月來說,這活兒再合適不過了。自己願往哪去往哪去,願想什麽就想什麽,遠離人群,與無言的生命載體為伴,不受任何人支配,實在難得。

    關山月畢竟是第一次放馬,他沒有遠走,也不敢遠走。他把馬群帶到屯子西頭,家門前,驛馬九中的後院。這是一片草地。雖然草已經枯黃,但尚有嫩草發出,馬還有得啃。

    端坐馬背,觀草聞鳥,聽風送雲,風雅逍遙。關山月的心中隻有一個字“美”。口中不時地哼起:“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下邊馬兒跑……”

    不知不覺太陽已經正中,關山月看看該收工了,於是騎著“大老虎”把馬群帶迴生產隊。

    生產隊在屯子東頭,沒用上十分鍾就到了。關山月懂得把馬靠到馬廄前,是先要給馬飲飽水。於是,關山月找個墊腳的地方,從“大老虎”的背上下來,把馬群牽到井台前。

    雖然沒幹什麽重活,但也行動了一上午,關山月的肚子開始“咕咕”地叫。凡事總要講個先來後到,關山月知道自己是臨時工,沒有跟其他兩個小夥伴去搶,讓他們先飲他們放的馬。等輪到關山月飲馬時,已經過了飯時。餓的催促開始加劇,心裏一急,關山月忘了防備,結果還是讓“咬人馬”實實在在地咬了一口。

    說來,這“咬人馬”真是一個忘義之徒。 “咬人馬”和“大老虎”,還有頭車的兩匹騾子二車的一匹馬,原來都是關山月家的私有財產。是一九五六年實行合作化時,入的社。“咬人馬”過去就臭名昭著,就因為有咬人這毛病,被他的前主人廉價賣給了關父。關父見它長得壯實,又聽說幹得一身好活計,沒管它這毛病,就收留雇傭了它。這馬到了關家後,這咬人的毛病還真沒犯過,主要是關父沒給它犯錯誤的機會,除了吃喝外經常給它戴上嚼子。這畜生由私有變成公有後有了解放的樣子。人們嫌麻煩,就很少給它戴嚼子,它便不時地闖禍,狂妄起來,沒少咬人,已經有十幾個了。今天,竟然給了它昔日的小主人關山月一口。盡管不相識,可還該有種主仆情誼呀。

    疏忽釀成禍端,頓時,關山月的胳膊腫了起來,一動不敢動,嚇得直掉淚。事情驚動了正在馬廄裏給馬拌草的十大伯,十大伯臭罵了關山峰一頓,盡管關山峰沒在場。

    十大伯怕關父、關母知道,怪罪關山峰,把關山月領到劉家老姑家,找了一瓶“二百二”抹上,算了事。關山月沒有迴家吃飯,是在劉家老姑家吃的。劉家老姑沒有告訴關父和關母關山月被馬咬了這事,隻說關山月是趕上了飯口,才沒讓關山月迴家。

    下午,十大伯不讓關山月繼續替關山峰放馬,但關山月沒有聽,照常出工。

    當天晚上,關山峰沒有迴來。

    關山月是天大黑後才迴的家。他怕母親知道這事,關山峰要受責備。

    十月一號,國慶節。在北京城,毛澤東主席第四次接見紅衛兵,全中國把沸騰的激情都傾注在天安門廣場上。

    早晨起來,關山月背著母親找了一件長袖衣服穿上,用來遮掩手臂上的傷。

    吃完早飯,天陰了下來。關山月還是去生產隊把馬牽出來放。關山月怕下雨,沒有走遠,依舊去了九中後院,那片草地。

    估計是天安門廣場過於熱烈,把所有的雲彩都趕到了驛東,這一上午,天沒晴過,一會陰,一會雨。關山月怕雨澆濕了衣服,更怕傷口沾水,迴家取了塊塑料布,披在身上。這是一塊粉紅色的塑料布,被風一刮,唿啦啦的響,既紮眼,又讓人心煩。

    臨近上午十點,雨越下越大,關山月隻好把馬群分成兩撥,讓“大老虎”領一撥,讓“二老虎”領另一波。任由它們在草地上遊蕩。關山月站在一棵大樹下,麵向北,背雨。

    此時,天氣潮濕得讓人周身直癢,關山月下意識地摸摸胳膊,胳膊腫脹得讓他有些心焦。他開始擔心起這胳膊什麽時候能好。過於專注,沒看到“二老虎”已經拉著自己那一撥三個馬溜達過來,當關山月發現時,自己正站在“二老虎”的屁股後,關山月剛要躲開,“二老虎”虎性大發,“咣”地給了關山月一蹶子,把關山月踢了個狗搶屎。

    關山月在泥水中,趴了半個多小時起不來,渾身像過電一樣麻木,絲毫沒有疼的感覺。關山月昨天讓“咬人馬”咬了一口,他知道哭,今天讓馬踢了一腳,連哭都沒來得及。好在離家近,關山月不再顧忌哥哥是否被母親責備,掙紮著起來,拖拖撈撈迴到家。

    扔在九中後院的八匹馬,是十大伯聽說後,放到天黑的。

    晚上,關山峰迴來了。車子沒有騎,而是結結實實扛了二十五裏路。

    到第二天,關山月的胯骨腫得老高,像扣上個三盆子,人起不了炕。關山峰怕母親訓斥,沒敢迴家,去生產隊住。

    好在沒傷著骨頭,實屬萬幸。從此,關山月的馬倌兒生涯宣告結束,自此,關山月再沒放過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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