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的春天像登門求嫁的姑娘來得特別早，春節沒過幾天就開始大化凍，到了三月份的時候已有了明媚的樣子。山上的雪水早已匯成小溪，嬉鬧著，從關山嶽家的門前急急流過，向遠方奔去。
三月二號，驛東公社中心小學正式開學。
屯子中到學齡的孩子沐浴春光，高高興興踏進向往已久的校園。盡管這些孩子有的還鼻涕啦撒，但臉上卻開著花朵，紅紅豔豔地讓你喜歡。
左鄰右舍中，再難找到昔日眾多可以在一起玩耍的夥伴。西頭半拉屯子，隻剩下關山嶽和堂弟關山河。
關山河比關山嶽小一歲，是十伯父的獨生子。關山河雖然沒有病患，但人長得瘦小，家裏家外沒誰不把他當成小孩來對待。因此，在孩子堆裏很難見到關山河的身影，原因是十娘輕易不讓關山河走出家門，上學的事更沒有他的份。
這樣，關山嶽雖然不像關山河那樣被家長手捂手摁著，可他們很難到一起玩，別看房挨房，院挨院，又走一個過道。
如此這般，對關山嶽來說往日的喧囂不複存在，往日的樂趣隨風飄散，房前屋後隻剩下恐怖的沉寂。
此時的關山嶽雖然隻有六歲，但在關母幾年的督導下，已經基本完成了學前的學習任務，他雖然不是十分聰慧，但也能查一百個數，做五十以內的加減運算，認得兩三百個漢字，這在當時的農村已屬不多見。
此前，關山嶽去北邊姥姥家時，收到了老舅一份貴重禮物——一枝鉛筆。
老舅輟學後，剩下兩件紀念品：一枝鋼筆，一枝鉛筆。這兩樣東西一直被老舅珍藏著，他原想留個紀念，為自己的那段學習生涯做個佐證。看到關山嶽很是一個學習的坯子，又到了該上學的年齡，老舅割愛，把鉛筆鄭重地贈送給了關山嶽。那支鋼筆，老舅沒舍得。
自從有了這枝鉛筆，關山嶽像孫悟空有了金箍棒一樣閉門酣歌，總想在紙張上畫出個錦繡乾坤來。於是，一年前萌生的上學的想法今天變得更加強烈了。關山嶽很快把這想法告訴了母親，母親為此奔波了兩天。
三月四日晚上，關山嶽問母親，母親的迴答讓關山嶽兜頭接到一盆冷水。
“你還問呐，媽為你上學的事，腿都跑直了，老師我見了，教導主任我見了，可人家說你歲數小，不符合入學條件。這事，我看明年再說吧。聽媽話，再等一年。”母親用商量的語氣對關山嶽說。
盡管關山嶽不知道學校的條件是什麽，但他知道學校的決定是不要他。這仿佛就是噩耗，就是喪鍾，是關山嶽不能接受的。關山嶽無形中覺得自己的前胸被沉甸甸的石頭壓住，極端的不舒服，他想去學校的校園裏吼上一嗓子。
人說是：眼不見心不煩，可關山嶽偏偏不遇偏偏，看到的竟是讓他心煩的事。
三月五日早晨，關山嶽碰到那些正去上學的孩子，想玩會兒，
這些孩子都不無炫耀地對關山嶽嚷道：“沒工夫，趕上你不上學了，我得上學呢，一會兒遲到了咋整？”
晚上，放學的時候，關山嶽碰到那些上學的孩子，想跟大家近便近便，可這些孩子幾乎異口同聲地說：“不中！我還要迴家做作業呢，作業做不完，老師該批評了。”
“批評？批評是什麽？”關山嶽在想。
兩三天過去，關山嶽有了距離感，他覺得自己越來越成了局外人，好像這些昔日在一起玩耍的小夥伴人人都長了能耐，自己與他們已經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這讓關山嶽的自尊心受到極大的傷害，好像是誰在自己的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
愈是刺激，關山嶽上學的欲望愈強烈，他像失散的羔羊急於找到爹娘一樣對學校傾注著滿腔的眷念。他知道學校的大門還不能容許他進出，就在家背起哥哥的舊書包，玩起上學的獨角遊戲，藉以安慰欲望湧動的心房。
從此，關山嶽的作息時間按照學校日程走，起床、吃飯、上學絲毫不差。但關山嶽上學的腳步，最終隻能停留在家門口的糞堆上。天天如此，一個月的時間裏沒有絲毫間斷，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
這種無聊、虛假、機械的上學遊戲，無情地折磨著關山嶽，飯不願吃，覺不願睡，人漸漸地消瘦許多，麵目變得黑黃。這讓關母擔心起來。
三月三十一日，關母正在做晚飯，關山嶽突然進屋，放聲大哭起來，精神陷入完全的崩潰狀態，他大聲地喊著：“媽！我要上學！不讓我上學，我就不活了！”
關母很憤怒，這許多年來，她還沒見到哪家的孩子出走過，自殺過。今天，關山嶽竟然用死亡來威脅，她不能不憤怒。“想死呀！想死容易，南邊有泡子，後山有樹，想怎麽死，你隨便。屁大個年紀，還作上妖了。”
“你再去看看，能不能跟校長說聲。他要上學時好事。”剛從生產隊住工迴來的關父發話了。
“你不去，讓我去，我一個老娘們家家的，怎麽跟人校長說話？”
“你看我有工夫嗎？起早貪黑，連吃飯都得換班。”關父有些不悅，正在洗臉的他，把臉盆弄得山響。關母沒有再吱聲。
其實，關母為關山嶽上學的事已經做過很大的努力，找了兩次在學校教書的表妹方淑珍，費了不少口舌。方淑珍無奈地告訴她：“上邊有規定，不滿八歲的孩子人家不讓收。”
方淑珍說的八歲指的是虛歲，而此時的關山嶽是七虛歲，差一歲。
今天，關山嶽發出絕望的呐喊，這讓關母的心揪成一個蛋，她雖然嘴上罵著，但心裏還是擔心，他不但心關山嶽真的去死，而是擔心關山嶽本來就瘦弱的身體。關母心想：“這樣下去終不是個曲子，把孩子弄出個病災來，麻煩就大了。”想到這，關母不敢再猶豫，她下決心還去找自己的表妹方淑珍。
晚上，關母收拾完家務，去方淑珍家。
恰好方淑珍在家。方淑珍知道關母的來意，就笑著說：“五姐，你這是幹啥呀，孩子上學早晚還差一年嗎？再說孩子也真小啊，像柏家屯、汪家屯的孩子都十一二歲才來上學。我們班最大的學生，今年都十三四了，站起來比我高。你這是著什麽急呢？”
關母趕忙解釋：“他三姨，不是我著急，是孩子著急，整天像魔障一樣哭著喊著要上學。這不，今天早晨又哭一通。你知道這孩子身體不好，三天一場病，五天一場病，因為這病沒少折騰你們家我大姑。現在，一年多沒腦病了。這些日子要上學，沒上上這學，整天喪耷遊魂的，我怕愁壞了。”
說到這，關母向炕上的老太太——方淑珍的母親求證道：“大姑你說說。”
炕上的老太太馬上補充道：“你五姐說得不假，這孩子沒讓人省心過。我接的生，生下來就像個瘦猴，比鞋窠長不點，接著就長病，恐怕這小腸緩氣到現在都沒好吧？”說到這，炕上的老太太把臉轉向關母。
關母聽炕上的老太太說，怕跑題，趕緊迎著炕上的老太太的話茬說：“那毛病好了，他爹用鐵絲子揻了個夾子，夾了一年多，現在去根了。”
其實，關山嶽這病並沒有好利索，一著涼，一動氣，小腸就脫落下來，陰囊經常腫脹得像個小球。但關母不敢對方淑珍說，她怕方淑珍借機擋駕，不讓孩子上學。關母知道關山嶽氣性大，擔不得氣，更擔不得憂，一天不讓他上學，他這病就一天不會好。
關母放低聲音，幾近哀求地對方淑珍說：“三妹子，這個忙你說什麽都得幫你五姐啦，你不幫忙我就沒轍了，兩眼一抹黑，學校我認識誰？就認識你呀。”
方淑珍猶豫著，她依著櫃蓋，想了半天，說：“這樣吧，你明天領著二孩子去學校，親自跟李校長說說。這事我跟他說過，他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到現在沒給我個準信。你親自說，他能重視，能當事去辦。”
關母一聽說找校長，明顯有些膽怯，問道：“找校長？人家能搭理我嗎？”
方淑珍解釋道：“沒事的，李校長看著有架，其實沒架。講原則，但通情達理。不管誰有事找他，他都盡力去辦。辦不成人家也說出個一二三來。”緊接著，方淑珍補充道：“涉及到學籍的事，就得找李校長，別人做不了這個主，得和縣教育局通光呢。”
關母知道在關山嶽上學這事上，方淑珍過去沒少說話，今天又肯幫忙，心裏很高興。她對方淑珍說：“三妹子，這樣吧，明天一早我就去學校找你。”
四月一號，星期一，大地複蘇，天空晴好。
吃過早飯，關母領關山嶽走出家門，往西，過九中，沒多遠就到了驛東公社中心小學。
驛東公社中心小學建在驛東北山的山南，距山有一百多米，門前是條大道。校舍坐北朝南，青磚灰瓦，呈工字型東西排開，有二十多間校舍。在工字型校舍的正中間，開一個大大的門洞。
建校用料來自北山寺廟，所以人們都說：這所學校是沾著佛氣的。
關母領著關山嶽穿過操場，步入門洞，往左拐，便踏進長長的走廊，當走到工字型的頭部，便是教員的備課室。
關母敲了敲備課室的門，方淑珍見是關母，就旋風般地走了出來。
方淑珍二十六歲，師範畢業，從事教學工作已經五年。她雖然個子不高，但往人堆裏一站很顯眼。尤其是她那雙大眼睛，像燈一樣明亮，透著靈氣。
關母拉過關山嶽，說：“這是你三姨，叫三姨。”
關山嶽怯生生地叫道：“三姨。”
方淑珍跨前一步，一邊摸著關山嶽的頭，一邊對關母說：“五姐，我跟李校長說好了，他說看看孩子再說，剛好你把孩子領來了，讓他看看吧。”
方淑珍領著關家母子，走進南側盡端的教員室。
說是教員室其實不是教員室，是辦公室。因為在這裏工作的都是學校的領導，有正副校長，正副教導主任，和總務主任。隻是沒寫“校長室”或者“主任室”這樣的門牌罷了。估計是人員成分雜，沒法命名。但沒誰能想到，這是一個正科級單位領導的辦公室。
這辦公室很大，三麵是亮亮的窗戶，北麵是牆，靠牆擺著一排卷櫃，教室中間擺放著六張桌子，桌子四周放著十幾把椅子。隻有一位老師坐在那裏。
方淑珍告訴關母：“五姐，這是李校長。”
關母上前，點頭說：“李校長，給你添麻煩了。”
“沒什麽。”李校長站起來，禮貌地點著頭，用疑惑的眼神看著關家母子。
“李校長，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要上學的孩子。”說著，方淑珍把關山嶽拉到李校長麵前。
“啊！”李校長煥然大悟。“對，跟我說過。來，來，你們坐。”
站起來的李校長，讓關山嶽為之一振，這是個美男子！隻見他，一米七十多的個頭，勻稱的身材，國字型的大臉上架著一副寬邊的近視鏡。頭上戴著一頂深藍色的呢子帽，身著一身筆挺的深藍色呢子製服，腳穿一雙鋥亮的黑皮鞋。黑皮鞋在陽光的照射下折返出深沉的柔情，鞋尖像裝著燈泡，閃著亮光，讓你的眼球無法離開。
李校長以一副學者應有的形象展現在關山嶽的麵前，讓關山嶽開了眼界。
李校長名叫德惠，背地裏師生們叫他“李大眼鏡”。李校長到驛東中心小學工作之前，在一所縣辦中學當校長，行政十六級，隻因愛人沒有工作，兩地生活花費太大，才迴到故裏，屈就起小學的校長來。
李校長非常客氣，給關母拉來一把椅子，讓關母坐。關母沒有坐。
李校長對關母說：“這事，方老師對我說過了，我原來想孩子小，不差一年，就沒太當個事，這還惹得你大老遠的跑一趟。”
稍停，李校長一板一眼地接著說：“你看這樣行嗎？我先跟孩子嘮嘮，看他能不能頂一個，能頂一個就讓方老師接著，不能頂一個咱們也別勉強，歲數太小，一是孩子受累，二是容易整夾生了。孩子上學的事不是著急的事，一旦整夾生了，沒法辦補救。”
說著，李校長俯下身來，親切地問關山嶽：“你幾歲啦，願意上學嗎？”聲音柔和得像個老媽媽。
關山嶽坦誠地告訴他：“七歲，願意上學。”
李校長接著問：“是七毛歲吧？”
關山嶽沒聽明白，不懂得毛歲是什麽意思，有點發愣。
關母忙上前遞上戶口簿，解釋道：“是七毛歲，但這孩子生日大，正月初五的，隻是生產隊會計給他的戶口整差了，整成六月份的了。”
李校長接過戶口薄，看了看，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關山嶽，說：“七歲，這孩子不但歲數小，長得也不大，……能頂一個嗎？……我考考你，看看你怎麽樣。”
李校長一邊摸著關山嶽的頭，一邊問關山嶽：“你知道立正、稍息嗎？”
關山嶽答：“不知道。”
李校長俯下身來，耐心地給關山嶽講解立正和稍息的動作要領，做著示範。皮鞋發出“哢、哢”的響聲，異常清脆悅耳。
之後，李校長坐迴椅子，又問關山嶽：“你聽懂了嗎？”
關山嶽膽怯地迴答：“懂啦。”李校長說：“那咱們試一試。”
說著，李校長喊起了口令：“立正、稍息，稍息、立正。”
李校長的聲音拉得長長的，節奏感非常鮮明。關山嶽按照李校長的口令，機械地做著動作，竟然也能和得上。
李校長這時嚴肅起來，對關山嶽說：“如果你能查上一百個數，我就收你了。”
關母不知是擔心，還是成竹在胸，催促關山嶽趕緊去查。關山嶽定了定神，就查起來。等關山嶽順利地查完一百個數，李校長斬釘截鐵地說：“這個小家夥我收下了。”
他轉過身，對方淑珍說：“就安排在你們班吧，你好照顧他，弄好了是塊料。”
這是關山嶽有生以來接觸到的第一個吃皇糧、拿薪水的gongchandang的官員。在偏遠的農村，校長是個夠級別的大人物，是一個地方教育界的領袖，關山嶽能在上學的第一天就見到校長有些不敢想。更何況，李校長沒一點官架，有的隻是端莊、嚴謹、知識與樸實的共鳴。
很慶幸，當關山嶽要步入學校大門的時候生活在那樣一個無私的年代，又遇到一個無私的人。若是在二十一世紀，不知關母要破費多少銀兩，花多少時間，費多少口舌，吃多少苦頭，才能把關山嶽送進學校的大門，因為二十一世紀的學校的大門不再是昔日太陽升起的紅色，而是被人塗成袁大頭樣的灰色。
關山嶽的入學考試就這樣結束了。然而，這一幕深深地印在關山嶽的腦海裏。李校長那和藹可親，樂於助人的為事態度，那一絲不苟，嚴肅認真的工作精神，讓關山嶽永生不忘。
這學，關山嶽雖然晚上了一個月，但總算告別了孤獨和寂寞，滿足了好勝和逞強的虛榮。關山嶽的內心喜悅得像元宵節晚上的鑽天喉——直衝九宵，樂開了花。
方淑珍把關山嶽領到教室。它在工字——橫和豎的連接處，西數第一間。
同學們正在上早自習，教室裏很靜，隻有筆和紙的親吻聲。當同學們看著方淑珍領來一個生麵孔，都停下手中的功課。
方淑珍招唿關山嶽到講台前，對同學們介紹說：“這是新來的同學，叫關山嶽，以後大家在一起學習，你們多多幫助，互相幫助。”隨後，方淑珍找來桌子和椅子。
因為關山嶽長得矮，方淑珍把關山嶽安排在第一排，教室的右側，緊靠門口。
於是，關山嶽完成了從頑童到學生的角色轉變，雖然經曆些曲折，倒還敞亮。
從此，關山嶽以學生這自豪而驕傲的身份，在社會上生活了十幾年，也是關山嶽人生中最甜美的十幾年。
三月二號，驛東公社中心小學正式開學。
屯子中到學齡的孩子沐浴春光，高高興興踏進向往已久的校園。盡管這些孩子有的還鼻涕啦撒，但臉上卻開著花朵，紅紅豔豔地讓你喜歡。
左鄰右舍中，再難找到昔日眾多可以在一起玩耍的夥伴。西頭半拉屯子，隻剩下關山嶽和堂弟關山河。
關山河比關山嶽小一歲，是十伯父的獨生子。關山河雖然沒有病患，但人長得瘦小，家裏家外沒誰不把他當成小孩來對待。因此，在孩子堆裏很難見到關山河的身影，原因是十娘輕易不讓關山河走出家門，上學的事更沒有他的份。
這樣，關山嶽雖然不像關山河那樣被家長手捂手摁著，可他們很難到一起玩，別看房挨房，院挨院，又走一個過道。
如此這般，對關山嶽來說往日的喧囂不複存在，往日的樂趣隨風飄散，房前屋後隻剩下恐怖的沉寂。
此時的關山嶽雖然隻有六歲，但在關母幾年的督導下，已經基本完成了學前的學習任務，他雖然不是十分聰慧，但也能查一百個數，做五十以內的加減運算，認得兩三百個漢字，這在當時的農村已屬不多見。
此前，關山嶽去北邊姥姥家時，收到了老舅一份貴重禮物——一枝鉛筆。
老舅輟學後，剩下兩件紀念品：一枝鋼筆，一枝鉛筆。這兩樣東西一直被老舅珍藏著，他原想留個紀念，為自己的那段學習生涯做個佐證。看到關山嶽很是一個學習的坯子，又到了該上學的年齡，老舅割愛，把鉛筆鄭重地贈送給了關山嶽。那支鋼筆，老舅沒舍得。
自從有了這枝鉛筆，關山嶽像孫悟空有了金箍棒一樣閉門酣歌，總想在紙張上畫出個錦繡乾坤來。於是，一年前萌生的上學的想法今天變得更加強烈了。關山嶽很快把這想法告訴了母親，母親為此奔波了兩天。
三月四日晚上，關山嶽問母親，母親的迴答讓關山嶽兜頭接到一盆冷水。
“你還問呐，媽為你上學的事，腿都跑直了，老師我見了，教導主任我見了，可人家說你歲數小，不符合入學條件。這事，我看明年再說吧。聽媽話，再等一年。”母親用商量的語氣對關山嶽說。
盡管關山嶽不知道學校的條件是什麽，但他知道學校的決定是不要他。這仿佛就是噩耗，就是喪鍾，是關山嶽不能接受的。關山嶽無形中覺得自己的前胸被沉甸甸的石頭壓住，極端的不舒服，他想去學校的校園裏吼上一嗓子。
人說是：眼不見心不煩，可關山嶽偏偏不遇偏偏，看到的竟是讓他心煩的事。
三月五日早晨，關山嶽碰到那些正去上學的孩子，想玩會兒，
這些孩子都不無炫耀地對關山嶽嚷道：“沒工夫，趕上你不上學了，我得上學呢，一會兒遲到了咋整？”
晚上，放學的時候，關山嶽碰到那些上學的孩子，想跟大家近便近便，可這些孩子幾乎異口同聲地說：“不中！我還要迴家做作業呢，作業做不完，老師該批評了。”
“批評？批評是什麽？”關山嶽在想。
兩三天過去，關山嶽有了距離感，他覺得自己越來越成了局外人，好像這些昔日在一起玩耍的小夥伴人人都長了能耐，自己與他們已經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這讓關山嶽的自尊心受到極大的傷害，好像是誰在自己的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
愈是刺激，關山嶽上學的欲望愈強烈，他像失散的羔羊急於找到爹娘一樣對學校傾注著滿腔的眷念。他知道學校的大門還不能容許他進出，就在家背起哥哥的舊書包，玩起上學的獨角遊戲，藉以安慰欲望湧動的心房。
從此，關山嶽的作息時間按照學校日程走，起床、吃飯、上學絲毫不差。但關山嶽上學的腳步，最終隻能停留在家門口的糞堆上。天天如此，一個月的時間裏沒有絲毫間斷，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
這種無聊、虛假、機械的上學遊戲，無情地折磨著關山嶽，飯不願吃，覺不願睡，人漸漸地消瘦許多，麵目變得黑黃。這讓關母擔心起來。
三月三十一日，關母正在做晚飯，關山嶽突然進屋，放聲大哭起來，精神陷入完全的崩潰狀態，他大聲地喊著：“媽！我要上學！不讓我上學，我就不活了！”
關母很憤怒，這許多年來，她還沒見到哪家的孩子出走過，自殺過。今天，關山嶽竟然用死亡來威脅，她不能不憤怒。“想死呀！想死容易，南邊有泡子，後山有樹，想怎麽死，你隨便。屁大個年紀，還作上妖了。”
“你再去看看，能不能跟校長說聲。他要上學時好事。”剛從生產隊住工迴來的關父發話了。
“你不去，讓我去，我一個老娘們家家的，怎麽跟人校長說話？”
“你看我有工夫嗎？起早貪黑，連吃飯都得換班。”關父有些不悅，正在洗臉的他，把臉盆弄得山響。關母沒有再吱聲。
其實，關母為關山嶽上學的事已經做過很大的努力，找了兩次在學校教書的表妹方淑珍，費了不少口舌。方淑珍無奈地告訴她：“上邊有規定，不滿八歲的孩子人家不讓收。”
方淑珍說的八歲指的是虛歲，而此時的關山嶽是七虛歲，差一歲。
今天，關山嶽發出絕望的呐喊，這讓關母的心揪成一個蛋，她雖然嘴上罵著，但心裏還是擔心，他不但心關山嶽真的去死，而是擔心關山嶽本來就瘦弱的身體。關母心想：“這樣下去終不是個曲子，把孩子弄出個病災來，麻煩就大了。”想到這，關母不敢再猶豫，她下決心還去找自己的表妹方淑珍。
晚上，關母收拾完家務，去方淑珍家。
恰好方淑珍在家。方淑珍知道關母的來意，就笑著說：“五姐，你這是幹啥呀，孩子上學早晚還差一年嗎？再說孩子也真小啊，像柏家屯、汪家屯的孩子都十一二歲才來上學。我們班最大的學生，今年都十三四了，站起來比我高。你這是著什麽急呢？”
關母趕忙解釋：“他三姨，不是我著急，是孩子著急，整天像魔障一樣哭著喊著要上學。這不，今天早晨又哭一通。你知道這孩子身體不好，三天一場病，五天一場病，因為這病沒少折騰你們家我大姑。現在，一年多沒腦病了。這些日子要上學，沒上上這學，整天喪耷遊魂的，我怕愁壞了。”
說到這，關母向炕上的老太太——方淑珍的母親求證道：“大姑你說說。”
炕上的老太太馬上補充道：“你五姐說得不假，這孩子沒讓人省心過。我接的生，生下來就像個瘦猴，比鞋窠長不點，接著就長病，恐怕這小腸緩氣到現在都沒好吧？”說到這，炕上的老太太把臉轉向關母。
關母聽炕上的老太太說，怕跑題，趕緊迎著炕上的老太太的話茬說：“那毛病好了，他爹用鐵絲子揻了個夾子，夾了一年多，現在去根了。”
其實，關山嶽這病並沒有好利索，一著涼，一動氣，小腸就脫落下來，陰囊經常腫脹得像個小球。但關母不敢對方淑珍說，她怕方淑珍借機擋駕，不讓孩子上學。關母知道關山嶽氣性大，擔不得氣，更擔不得憂，一天不讓他上學，他這病就一天不會好。
關母放低聲音，幾近哀求地對方淑珍說：“三妹子，這個忙你說什麽都得幫你五姐啦，你不幫忙我就沒轍了，兩眼一抹黑，學校我認識誰？就認識你呀。”
方淑珍猶豫著，她依著櫃蓋，想了半天，說：“這樣吧，你明天領著二孩子去學校，親自跟李校長說說。這事我跟他說過，他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到現在沒給我個準信。你親自說，他能重視，能當事去辦。”
關母一聽說找校長，明顯有些膽怯，問道：“找校長？人家能搭理我嗎？”
方淑珍解釋道：“沒事的，李校長看著有架，其實沒架。講原則，但通情達理。不管誰有事找他，他都盡力去辦。辦不成人家也說出個一二三來。”緊接著，方淑珍補充道：“涉及到學籍的事，就得找李校長，別人做不了這個主，得和縣教育局通光呢。”
關母知道在關山嶽上學這事上，方淑珍過去沒少說話，今天又肯幫忙，心裏很高興。她對方淑珍說：“三妹子，這樣吧，明天一早我就去學校找你。”
四月一號，星期一，大地複蘇，天空晴好。
吃過早飯，關母領關山嶽走出家門，往西，過九中，沒多遠就到了驛東公社中心小學。
驛東公社中心小學建在驛東北山的山南，距山有一百多米，門前是條大道。校舍坐北朝南，青磚灰瓦，呈工字型東西排開，有二十多間校舍。在工字型校舍的正中間，開一個大大的門洞。
建校用料來自北山寺廟，所以人們都說：這所學校是沾著佛氣的。
關母領著關山嶽穿過操場，步入門洞，往左拐，便踏進長長的走廊，當走到工字型的頭部，便是教員的備課室。
關母敲了敲備課室的門，方淑珍見是關母，就旋風般地走了出來。
方淑珍二十六歲，師範畢業，從事教學工作已經五年。她雖然個子不高，但往人堆裏一站很顯眼。尤其是她那雙大眼睛，像燈一樣明亮，透著靈氣。
關母拉過關山嶽，說：“這是你三姨，叫三姨。”
關山嶽怯生生地叫道：“三姨。”
方淑珍跨前一步，一邊摸著關山嶽的頭，一邊對關母說：“五姐，我跟李校長說好了，他說看看孩子再說，剛好你把孩子領來了，讓他看看吧。”
方淑珍領著關家母子，走進南側盡端的教員室。
說是教員室其實不是教員室，是辦公室。因為在這裏工作的都是學校的領導，有正副校長，正副教導主任，和總務主任。隻是沒寫“校長室”或者“主任室”這樣的門牌罷了。估計是人員成分雜，沒法命名。但沒誰能想到，這是一個正科級單位領導的辦公室。
這辦公室很大，三麵是亮亮的窗戶，北麵是牆，靠牆擺著一排卷櫃，教室中間擺放著六張桌子，桌子四周放著十幾把椅子。隻有一位老師坐在那裏。
方淑珍告訴關母：“五姐，這是李校長。”
關母上前，點頭說：“李校長，給你添麻煩了。”
“沒什麽。”李校長站起來，禮貌地點著頭，用疑惑的眼神看著關家母子。
“李校長，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要上學的孩子。”說著，方淑珍把關山嶽拉到李校長麵前。
“啊！”李校長煥然大悟。“對，跟我說過。來，來，你們坐。”
站起來的李校長，讓關山嶽為之一振，這是個美男子！隻見他，一米七十多的個頭，勻稱的身材，國字型的大臉上架著一副寬邊的近視鏡。頭上戴著一頂深藍色的呢子帽，身著一身筆挺的深藍色呢子製服，腳穿一雙鋥亮的黑皮鞋。黑皮鞋在陽光的照射下折返出深沉的柔情，鞋尖像裝著燈泡，閃著亮光，讓你的眼球無法離開。
李校長以一副學者應有的形象展現在關山嶽的麵前，讓關山嶽開了眼界。
李校長名叫德惠，背地裏師生們叫他“李大眼鏡”。李校長到驛東中心小學工作之前，在一所縣辦中學當校長，行政十六級，隻因愛人沒有工作，兩地生活花費太大，才迴到故裏，屈就起小學的校長來。
李校長非常客氣，給關母拉來一把椅子，讓關母坐。關母沒有坐。
李校長對關母說：“這事，方老師對我說過了，我原來想孩子小，不差一年，就沒太當個事，這還惹得你大老遠的跑一趟。”
稍停，李校長一板一眼地接著說：“你看這樣行嗎？我先跟孩子嘮嘮，看他能不能頂一個，能頂一個就讓方老師接著，不能頂一個咱們也別勉強，歲數太小，一是孩子受累，二是容易整夾生了。孩子上學的事不是著急的事，一旦整夾生了，沒法辦補救。”
說著，李校長俯下身來，親切地問關山嶽：“你幾歲啦，願意上學嗎？”聲音柔和得像個老媽媽。
關山嶽坦誠地告訴他：“七歲，願意上學。”
李校長接著問：“是七毛歲吧？”
關山嶽沒聽明白，不懂得毛歲是什麽意思，有點發愣。
關母忙上前遞上戶口簿，解釋道：“是七毛歲，但這孩子生日大，正月初五的，隻是生產隊會計給他的戶口整差了，整成六月份的了。”
李校長接過戶口薄，看了看，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關山嶽，說：“七歲，這孩子不但歲數小，長得也不大，……能頂一個嗎？……我考考你，看看你怎麽樣。”
李校長一邊摸著關山嶽的頭，一邊問關山嶽：“你知道立正、稍息嗎？”
關山嶽答：“不知道。”
李校長俯下身來，耐心地給關山嶽講解立正和稍息的動作要領，做著示範。皮鞋發出“哢、哢”的響聲，異常清脆悅耳。
之後，李校長坐迴椅子，又問關山嶽：“你聽懂了嗎？”
關山嶽膽怯地迴答：“懂啦。”李校長說：“那咱們試一試。”
說著，李校長喊起了口令：“立正、稍息，稍息、立正。”
李校長的聲音拉得長長的，節奏感非常鮮明。關山嶽按照李校長的口令，機械地做著動作，竟然也能和得上。
李校長這時嚴肅起來，對關山嶽說：“如果你能查上一百個數，我就收你了。”
關母不知是擔心，還是成竹在胸，催促關山嶽趕緊去查。關山嶽定了定神，就查起來。等關山嶽順利地查完一百個數，李校長斬釘截鐵地說：“這個小家夥我收下了。”
他轉過身，對方淑珍說：“就安排在你們班吧，你好照顧他，弄好了是塊料。”
這是關山嶽有生以來接觸到的第一個吃皇糧、拿薪水的gongchandang的官員。在偏遠的農村，校長是個夠級別的大人物，是一個地方教育界的領袖，關山嶽能在上學的第一天就見到校長有些不敢想。更何況，李校長沒一點官架，有的隻是端莊、嚴謹、知識與樸實的共鳴。
很慶幸，當關山嶽要步入學校大門的時候生活在那樣一個無私的年代，又遇到一個無私的人。若是在二十一世紀，不知關母要破費多少銀兩，花多少時間，費多少口舌，吃多少苦頭，才能把關山嶽送進學校的大門，因為二十一世紀的學校的大門不再是昔日太陽升起的紅色，而是被人塗成袁大頭樣的灰色。
關山嶽的入學考試就這樣結束了。然而，這一幕深深地印在關山嶽的腦海裏。李校長那和藹可親，樂於助人的為事態度，那一絲不苟，嚴肅認真的工作精神，讓關山嶽永生不忘。
這學，關山嶽雖然晚上了一個月，但總算告別了孤獨和寂寞，滿足了好勝和逞強的虛榮。關山嶽的內心喜悅得像元宵節晚上的鑽天喉——直衝九宵，樂開了花。
方淑珍把關山嶽領到教室。它在工字——橫和豎的連接處，西數第一間。
同學們正在上早自習，教室裏很靜，隻有筆和紙的親吻聲。當同學們看著方淑珍領來一個生麵孔，都停下手中的功課。
方淑珍招唿關山嶽到講台前，對同學們介紹說：“這是新來的同學，叫關山嶽，以後大家在一起學習，你們多多幫助，互相幫助。”隨後，方淑珍找來桌子和椅子。
因為關山嶽長得矮，方淑珍把關山嶽安排在第一排，教室的右側，緊靠門口。
於是，關山嶽完成了從頑童到學生的角色轉變，雖然經曆些曲折，倒還敞亮。
從此，關山嶽以學生這自豪而驕傲的身份，在社會上生活了十幾年，也是關山嶽人生中最甜美的十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