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父是一個硬漢子，雖然隻上過三次戰場，但終是出生入死一迴，除了生命，他把一切都能看淡。受到打擊後，他用一個月的時間開始反思自己，覺得自己的把兄盧二哥說的有理。他記起五七年出事後，盧二哥送他返籍的時候，曾經語重心長地告誡他：“啟德，你不是當官的料，當官的要能聾能啞，可你心直性耿，想說就說，想做就做，又不會巴結，總想一碗水端平，這能行嗎。這個世界上，不管哪朝哪代，隻要有官在，就沒有端得平的碗。”想到這，關父決定徹底放棄想拯救自己政治前途的努力，他第一次想他自己的這個家，想這個家的生活。
當工作隊把開小片荒當做一條罪狀強加到關父頭上的時候，關父曾經跟關母商量，把小片荒交出去，及到後來，被組織除了名，關父還想這樣做。倒是關母不幹了，關母說：“這荒是我開的，你沒動一鋤一鎬，要交得我去交，輪不到你顯擺。到今天這地步，不是刀摁到脖子上，我還真不交了，開除黨籍算什麽，有本事把咱們開除人籍。”
關父對政治已經心灰意冷，對地位已經無所追求，就沒有再堅持把這小片荒上交。
一九六三年又是一個大豐收年，關家兩處小片荒，三畝地竟收獲了一千三百斤玉米，五百斤高粱，一百五十斤黃豆。這對於一個農戶來講是不小的額外收入，促使關家的家庭副業在原有的基礎上又上了一個新台階。關家豬圈的存欄，從兩頭豬增加到三頭豬，除了雞鴨鵝沒有太大的數量變化外，長毛兔已經增加到二十四隻。還出售了一些仔兔。
豐收了，家庭副業有了可喜的進展，經濟收益有所增加，日子好過許多。此時的關父已經從被勸退和撤職的陰影中解脫出來，他開始張羅著如何過好自己的日子。
一天晚上，關父對關母說：“今年不比往年，我下台了，下台了更得要個人樣，不能讓人家小瞧。今年過年我想買一口大豬殺，圈裏那幾頭豬太小，不夠口。等我買迴個相應的，到年跟前還有兩個多月，你給添點糧，喂它肥肥的，好好請親親故故造一頓。”
關母知道關父的心思，盡管她知道這個家才夠著底，不能破費，但她知道這是關父的臉麵，還是同意了。
隔天，關父趕迴一頭大花豬。
關母問：“這豬多沉（重的意思）？”
關父告訴關母“二百四十八斤，花了不到一百元錢。”關母臉有些陰沉，她清楚，這一百元錢不是小數字，是全家一年的開銷。
為了讓關父開心，關母心裏不高興，嘴上沒說，她把這頭花豬放到廚房來養。關母說：“外頭冷，耽誤長。”
關父嫌髒，但也沒有去阻擋關母的做法。
在莊稼院諸多活計中，養豬是關母的強項。兩年來，關母年年都養幾口豬，但多半到年關時趕到集市上賣錢，舍不得殺。今年養的這三頭豬，原計劃拿出一頭當年豬養，但關父嫌小，年豬沒養成。其實，這三頭黑豬也不算小，最小的也有一百五六十斤，喂到過年，當年豬殺也夠用。平常人家的年豬，也就在二百斤上下。
不長時間，鄰居們聽說關家又格外買了年豬，就有人上門，來買關家圈裏這三頭豬，想買迴去喂喂當年豬殺。關父和關母一合計，豬養到這個份上，等到來年過年當年豬，養起來不合算，就把這三頭豬賣了。賣了二百多元。屯鄰們聽說後，都說關家開了個銀行。
關母懂得關父的心思，不辭辛苦，像伺候孩子一樣開始伺候這頭花豬來。這花豬也爭氣，像氣吹的一樣在長。到臘月二十一，要殺它那天，兩個半月的時間，足足長了八十七斤。
殺豬這天，是全家人一年最高興的一天。
一早起來，關母就和關父慮慮該請誰。關母試探問：“大隊那些頭頭還請不請？”
去年，關家殺年豬，雖說年豬不大，但關父還是把大隊的頭頭腦腦都請來，大家香噴噴地吃一頓。大小隊合起來，二三十人，一頓飯下來，差點沒削去半拉伴兒。
關父不假思索的答道：“不請。今後我絕了這條路，就是把我爹掫起來，我也不想當官了。我沒有在官場上混的本事，再也不惹這腚臊了。”
關父的話有些過，但很實際，一個心直性耿的人怎麽能為官呢？關父看明白了自己。
其實，昨天去找殺豬匠的路上，關父就已經想好了請誰來吃肉。他決計不請當官的，也不請那些昔日摟脖子抱著腰的朋友，要請就請親親故故和屯鄰。經過變故，關父清楚，在這個世界上，官場就跟賭場差不多，你有錢有勢是大爺，沒錢沒勢就是三孫子；還是老親少友和屯鄰處得長遠，成敗幾乎是一個樣子。
殺豬在農村不是小事。因為殺豬往往是向其他人展示家庭實力，說得過些，也是一種炫耀。中國人喜歡麵子，這殺豬在農村也是麵子上的事，它僅次於婚喪嫁娶。
剛剛走過經濟困難時期，在農村有五分之四的人家是殺不起年豬的。有的人家過年也隻能買十斤八斤肉，算應應節氣。
殺豬的前一天，關父就和殺豬匠打好招唿，關母則不再給花豬進食。
關家請的殺豬匠是固定的，年年都是莊立太四哥和莊立本六哥。關父對關母說：“他四哥殺豬利索殺愣，整的幹淨；他六哥血腸灌得好，吃著相應。”
去年過年，關家要殺豬，立太四哥出去走親親，關母說找別人吧，關父執意不肯，他一定要等立太四哥迴來再殺。在關山嶽的印象裏，好像立太四哥不殺豬，立本六哥不灌血腸，關家就不可能殺豬了。
殺豬這天，關母找來幾位家庭主婦，幫忙切酸菜，準備當天的殺豬宴。關山峰和關山嶽跑東家走西家借些應用的家什，像飯桌、碗筷還有不可缺少的酒具；關山峰還要去街裏打酒、醋和醬油。家中的人都緊著忙活。
時近中午，立太四哥拎著屠刀殺氣騰騰地來了，後邊跟著關山嶽的堂兄關山洪，還有四五個壯勞力，堂兄關山洪手裏拿著一捆新搓的細繩子，邊走邊搖晃著。關山嶽知道那繩子是用來捆豬蹄子的。大家來到後，先抽煙、喝水，再去抓豬。
花豬在前邊跑，眾人在後邊追，人的喊聲，豬的叫聲，交響在一起，上演著一場歡樂與殘忍共存的拉場戲。經過一番殊死搏鬥，花豬敗下陣來，被按到、捆上、抬到木桌上，當了俘虜。花豬所能麵對的，隻能是四哥那把明晃晃的屠刀。
花豬的蹄子和嘴，被綁得死死的。出於本能，它還要做最後的掙紮，扭動著肥碩的身體，發出絕望的哼聲，借以對人類的貪婪表示強烈的抗議，力圖獲得解放。
此時，關山嶽依著門框在看，他不由自主地想：豬，是人類的敵人呢，還是人類的朋友？是敵人吧，人對豬又是那麽的好，無論多艱難都要給豬一把糧食吃；是朋友吧，無論這豬多麽的可愛，最後都難逃被殺掉的命運。
關山嶽知道這想法很荒誕，但他還是這樣想。
立太四哥全然不顧關山嶽的這些想法，繼續他手頭的工作。先用水把豬脖子洗淨，再用力拍打脖子上那準備下刀的地方。
大哥山洪拿來個大瓦盆，放到豬脖子下邊，準備接血。
立太四哥彎下腰，兩腿叉開，一手攥住豬的一隻耳朵，另一隻手拎起沾滿涼水、鋒利的屠刀兇猛地捅進豬的脖子裏。隻見鮮紅的豬血，像箭一樣噴進瓦盆裏。大哥山洪用秫秸不停地攪動盆裏的血漿，防止凝固，好用來灌血腸。
這一切進行的是那樣的有條不紊，好像人們不是在進行一場屠殺，倒是一種收獲。
此時，關母站在風門口，念叨起來：“小豬小豬別見怪，你是陽間一刀菜，今年死明年再迴來。”一連要念叨幾遍，方肯罷休。
關山嶽聽到母親這殘忍的祈求，想笑，他不笑人們的貪婪，而是笑這豬們太傻。因為那些可憐的豬們真的很聽人類的話，發揚不怕死的精神，年年殺，年年照樣迴來，這才使得人類有豬可殺，有豬肉可吃。
豬的這種任憑宰割樂於奉獻的精神值得稱道，人類也需要動物界發揚這種精神來支持，否則，人的主宰地位將動搖。想到這，關山嶽不無精神失常地在內心中喊道：偉大的豬們萬歲！就像當權者口喊“人民為大”差不多。
豬的魂魄是上了天堂還是下了地獄關山嶽不知道，關山嶽所知道的是它那剩下的軀體，任由立太四哥擺布。立太四哥先用苞米瓤子把豬脖子上的刀口堵上，再把一條後腿割個口子，開始梃豬。
梃豬是個力氣活，光用嘴往豬皮底下吹氣，就得半個小時。在梃豬的同時，關母已經把鍋裏的水燒開。豬梃好後，大家齊力把它抬到鍋台上，開始用刮子（另一種殺豬用的去毛工具）除垢褪毛。待到弄幹淨後，再開始豁膛破肚，拿出心肝五髒，大卸八塊。
一頭活生生的豬，就在這些淡淡的文字裏，變成一塊塊死肉。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
到此，殺豬的程序已經結束，吃肉的程序才開始。
關母在關父的督導下，讓立本六哥拿來一角肉，足有五六十斤，全是上好的五花肉。關母把肉和“燈籠掛”放到鍋裏，架起條枝子開始烹煮。當肉八分熟時，把‘燈籠掛’撈出，再將酸菜、血腸放到鍋裏繼續煮。
殺豬，主要看殺豬匠。一個殺豬匠的手藝高低，隻看兩點：一是豬血殺出來多少，二是血腸烹製的咋樣。豬血出得多，是高手；否則殺嗆血了，不但肉紅絲拉鮮不好看，不好吃，連血腸也灌不成，就不算高手。灌血腸更是個手藝活，血腸灌得好壞，不光要看花椒、蔥花等佐料放得是否適量、均勻，還要看血腸煮得老嫩，不老不嫩，以能切成小碟狀，吃起來鮮香為上品。
吃肉，主要看東家。屯鄰們能不能吃好，吃滿意，要看東家摳不摳門。平日裏人們難見油水，赴殺豬宴為的就是吃口肉，沒誰不是衝著這燉肉來的。但東家把肉烀成什麽樣，切成什麽形狀，各家可有很大區別，這裏有些說道。有的人家雖然大張旗鼓地請人吃肉，可心裏摳搜，為了省肉，把肉烀成八分熟，剛斷血絲，切肉時，把肉切成筷子頭那麽厚，又腥又膩，讓你沒法下咽，別說吃，瞅著都反胃。有的人家大大方方，不怕鄉親們吃，烀肉是把肉烀得爛爛的，切肉時把肉切得像三米毛玻璃那麽薄，再用酸菜一拿，吃起來不油不膩，很爽口。
關父在縣城當了十年的差，迴鄉又當了多年的大小隊頭兒，是外麵上的人，他非常注重這些細節。去年殺豬雖然他沒有親自下廚，但一再叮囑掌刀的立本六哥：“烀透，薄點切著，請人家一迴，要讓人家吃好，都整相應了，別摳摳搜搜的。”
到下午兩點，老親少友，還有屯鄰都已到齊，炕上地下坐滿了人，能有三十餘位。關啟申、關啟樹、鄭永山和宇誌江開始張羅著讓大家湊桌，關父把能喝酒的幾位歸攏到一起，讓他們喝個痛快。等大家坐好後，關父讓關母還有請來的家庭主婦們幫著上菜。
菜量不小，菜樣不多，隻是四個菜一個湯，跟二十世紀末黨組織規定的招待領導用餐的標準一個樣。隻不過這是實實在在的四個菜，不存在幾撥端，一個盤子盛四個菜的事。這四個菜實在，有：家常涼菜——肉帽白菜心拌幹豆腐絲；燴菜——肉湯燉酸菜；豬肝、豬心、苦腸做的拚盤；和片肉。湯則是東北典型的酸辣湯。蒜泥、青醬（東北人管醬油叫“青醬”）也備得足足的。
今天不比往常，關父親自下廚，當著眾位親友的麵，他露了一手上好的刀工，關父把肉切得像窗戶紙一樣薄，再裝到搪瓷盆裏用鍋裏的燴菜老湯冒一冒。關山嶽看著那薄薄的肉片伴著蒜醬滑進鄉親們的口裏，心有些疼。可當他看到父親的高興勁，這疼很快就消失了。
關父愛吃肉，最愛吃五花肉，用酸菜燴過的五花肉他一頓能吃一梁瓢（在農村用來舀水的用具）。關父不喝酒，吃肉時也不需要菜，他把切好的豬肉片放進梁瓢裏，用蒜醬一拌就行。
這種吃肉的習慣伴隨關父一生。
在今天的殺豬宴上，關父站在裏外屋中間，依著門框給大家做了一次吃肉表演，不一會兒，吃了半涼瓢豬肉，借以激勵客人們多吃肉。
“大家夥敞開肚皮吃，別裝假，煮一鍋呢，煮著就是給大家吃的。”關父說。
殺豬是件高興的事，可關山嶽卻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當他在廚房裏，看到昔日大花豬躺著的地方空蕩蕩的，心底一陣泛酸，偷偷地到東山牆頭掉了一氣兒眼淚。
從此，關山嶽不喜歡宰牲，每有宰牲的活皆退避三舍，不忍下手。這是關山嶽一生成為悲劇角色的根本所在——心太軟。關山嶽真的是心太軟，見不得淚和血。
當工作隊把開小片荒當做一條罪狀強加到關父頭上的時候，關父曾經跟關母商量，把小片荒交出去，及到後來，被組織除了名，關父還想這樣做。倒是關母不幹了，關母說：“這荒是我開的，你沒動一鋤一鎬，要交得我去交，輪不到你顯擺。到今天這地步，不是刀摁到脖子上，我還真不交了，開除黨籍算什麽，有本事把咱們開除人籍。”
關父對政治已經心灰意冷，對地位已經無所追求，就沒有再堅持把這小片荒上交。
一九六三年又是一個大豐收年，關家兩處小片荒，三畝地竟收獲了一千三百斤玉米，五百斤高粱，一百五十斤黃豆。這對於一個農戶來講是不小的額外收入，促使關家的家庭副業在原有的基礎上又上了一個新台階。關家豬圈的存欄，從兩頭豬增加到三頭豬，除了雞鴨鵝沒有太大的數量變化外，長毛兔已經增加到二十四隻。還出售了一些仔兔。
豐收了，家庭副業有了可喜的進展，經濟收益有所增加，日子好過許多。此時的關父已經從被勸退和撤職的陰影中解脫出來，他開始張羅著如何過好自己的日子。
一天晚上，關父對關母說：“今年不比往年，我下台了，下台了更得要個人樣，不能讓人家小瞧。今年過年我想買一口大豬殺，圈裏那幾頭豬太小，不夠口。等我買迴個相應的，到年跟前還有兩個多月，你給添點糧，喂它肥肥的，好好請親親故故造一頓。”
關母知道關父的心思，盡管她知道這個家才夠著底，不能破費，但她知道這是關父的臉麵，還是同意了。
隔天，關父趕迴一頭大花豬。
關母問：“這豬多沉（重的意思）？”
關父告訴關母“二百四十八斤，花了不到一百元錢。”關母臉有些陰沉，她清楚，這一百元錢不是小數字，是全家一年的開銷。
為了讓關父開心，關母心裏不高興，嘴上沒說，她把這頭花豬放到廚房來養。關母說：“外頭冷，耽誤長。”
關父嫌髒，但也沒有去阻擋關母的做法。
在莊稼院諸多活計中，養豬是關母的強項。兩年來，關母年年都養幾口豬，但多半到年關時趕到集市上賣錢，舍不得殺。今年養的這三頭豬，原計劃拿出一頭當年豬養，但關父嫌小，年豬沒養成。其實，這三頭黑豬也不算小，最小的也有一百五六十斤，喂到過年，當年豬殺也夠用。平常人家的年豬，也就在二百斤上下。
不長時間，鄰居們聽說關家又格外買了年豬，就有人上門，來買關家圈裏這三頭豬，想買迴去喂喂當年豬殺。關父和關母一合計，豬養到這個份上，等到來年過年當年豬，養起來不合算，就把這三頭豬賣了。賣了二百多元。屯鄰們聽說後，都說關家開了個銀行。
關母懂得關父的心思，不辭辛苦，像伺候孩子一樣開始伺候這頭花豬來。這花豬也爭氣，像氣吹的一樣在長。到臘月二十一，要殺它那天，兩個半月的時間，足足長了八十七斤。
殺豬這天，是全家人一年最高興的一天。
一早起來，關母就和關父慮慮該請誰。關母試探問：“大隊那些頭頭還請不請？”
去年，關家殺年豬，雖說年豬不大，但關父還是把大隊的頭頭腦腦都請來，大家香噴噴地吃一頓。大小隊合起來，二三十人，一頓飯下來，差點沒削去半拉伴兒。
關父不假思索的答道：“不請。今後我絕了這條路，就是把我爹掫起來，我也不想當官了。我沒有在官場上混的本事，再也不惹這腚臊了。”
關父的話有些過，但很實際，一個心直性耿的人怎麽能為官呢？關父看明白了自己。
其實，昨天去找殺豬匠的路上，關父就已經想好了請誰來吃肉。他決計不請當官的，也不請那些昔日摟脖子抱著腰的朋友，要請就請親親故故和屯鄰。經過變故，關父清楚，在這個世界上，官場就跟賭場差不多，你有錢有勢是大爺，沒錢沒勢就是三孫子；還是老親少友和屯鄰處得長遠，成敗幾乎是一個樣子。
殺豬在農村不是小事。因為殺豬往往是向其他人展示家庭實力，說得過些，也是一種炫耀。中國人喜歡麵子，這殺豬在農村也是麵子上的事，它僅次於婚喪嫁娶。
剛剛走過經濟困難時期，在農村有五分之四的人家是殺不起年豬的。有的人家過年也隻能買十斤八斤肉，算應應節氣。
殺豬的前一天，關父就和殺豬匠打好招唿，關母則不再給花豬進食。
關家請的殺豬匠是固定的，年年都是莊立太四哥和莊立本六哥。關父對關母說：“他四哥殺豬利索殺愣，整的幹淨；他六哥血腸灌得好，吃著相應。”
去年過年，關家要殺豬，立太四哥出去走親親，關母說找別人吧，關父執意不肯，他一定要等立太四哥迴來再殺。在關山嶽的印象裏，好像立太四哥不殺豬，立本六哥不灌血腸，關家就不可能殺豬了。
殺豬這天，關母找來幾位家庭主婦，幫忙切酸菜，準備當天的殺豬宴。關山峰和關山嶽跑東家走西家借些應用的家什，像飯桌、碗筷還有不可缺少的酒具；關山峰還要去街裏打酒、醋和醬油。家中的人都緊著忙活。
時近中午，立太四哥拎著屠刀殺氣騰騰地來了，後邊跟著關山嶽的堂兄關山洪，還有四五個壯勞力，堂兄關山洪手裏拿著一捆新搓的細繩子，邊走邊搖晃著。關山嶽知道那繩子是用來捆豬蹄子的。大家來到後，先抽煙、喝水，再去抓豬。
花豬在前邊跑，眾人在後邊追，人的喊聲，豬的叫聲，交響在一起，上演著一場歡樂與殘忍共存的拉場戲。經過一番殊死搏鬥，花豬敗下陣來，被按到、捆上、抬到木桌上，當了俘虜。花豬所能麵對的，隻能是四哥那把明晃晃的屠刀。
花豬的蹄子和嘴，被綁得死死的。出於本能，它還要做最後的掙紮，扭動著肥碩的身體，發出絕望的哼聲，借以對人類的貪婪表示強烈的抗議，力圖獲得解放。
此時，關山嶽依著門框在看，他不由自主地想：豬，是人類的敵人呢，還是人類的朋友？是敵人吧，人對豬又是那麽的好，無論多艱難都要給豬一把糧食吃；是朋友吧，無論這豬多麽的可愛，最後都難逃被殺掉的命運。
關山嶽知道這想法很荒誕，但他還是這樣想。
立太四哥全然不顧關山嶽的這些想法，繼續他手頭的工作。先用水把豬脖子洗淨，再用力拍打脖子上那準備下刀的地方。
大哥山洪拿來個大瓦盆，放到豬脖子下邊，準備接血。
立太四哥彎下腰，兩腿叉開，一手攥住豬的一隻耳朵，另一隻手拎起沾滿涼水、鋒利的屠刀兇猛地捅進豬的脖子裏。隻見鮮紅的豬血，像箭一樣噴進瓦盆裏。大哥山洪用秫秸不停地攪動盆裏的血漿，防止凝固，好用來灌血腸。
這一切進行的是那樣的有條不紊，好像人們不是在進行一場屠殺，倒是一種收獲。
此時，關母站在風門口，念叨起來：“小豬小豬別見怪，你是陽間一刀菜，今年死明年再迴來。”一連要念叨幾遍，方肯罷休。
關山嶽聽到母親這殘忍的祈求，想笑，他不笑人們的貪婪，而是笑這豬們太傻。因為那些可憐的豬們真的很聽人類的話，發揚不怕死的精神，年年殺，年年照樣迴來，這才使得人類有豬可殺，有豬肉可吃。
豬的這種任憑宰割樂於奉獻的精神值得稱道，人類也需要動物界發揚這種精神來支持，否則，人的主宰地位將動搖。想到這，關山嶽不無精神失常地在內心中喊道：偉大的豬們萬歲！就像當權者口喊“人民為大”差不多。
豬的魂魄是上了天堂還是下了地獄關山嶽不知道，關山嶽所知道的是它那剩下的軀體，任由立太四哥擺布。立太四哥先用苞米瓤子把豬脖子上的刀口堵上，再把一條後腿割個口子，開始梃豬。
梃豬是個力氣活，光用嘴往豬皮底下吹氣，就得半個小時。在梃豬的同時，關母已經把鍋裏的水燒開。豬梃好後，大家齊力把它抬到鍋台上，開始用刮子（另一種殺豬用的去毛工具）除垢褪毛。待到弄幹淨後，再開始豁膛破肚，拿出心肝五髒，大卸八塊。
一頭活生生的豬，就在這些淡淡的文字裏，變成一塊塊死肉。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
到此，殺豬的程序已經結束，吃肉的程序才開始。
關母在關父的督導下，讓立本六哥拿來一角肉，足有五六十斤，全是上好的五花肉。關母把肉和“燈籠掛”放到鍋裏，架起條枝子開始烹煮。當肉八分熟時，把‘燈籠掛’撈出，再將酸菜、血腸放到鍋裏繼續煮。
殺豬，主要看殺豬匠。一個殺豬匠的手藝高低，隻看兩點：一是豬血殺出來多少，二是血腸烹製的咋樣。豬血出得多，是高手；否則殺嗆血了，不但肉紅絲拉鮮不好看，不好吃，連血腸也灌不成，就不算高手。灌血腸更是個手藝活，血腸灌得好壞，不光要看花椒、蔥花等佐料放得是否適量、均勻，還要看血腸煮得老嫩，不老不嫩，以能切成小碟狀，吃起來鮮香為上品。
吃肉，主要看東家。屯鄰們能不能吃好，吃滿意，要看東家摳不摳門。平日裏人們難見油水，赴殺豬宴為的就是吃口肉，沒誰不是衝著這燉肉來的。但東家把肉烀成什麽樣，切成什麽形狀，各家可有很大區別，這裏有些說道。有的人家雖然大張旗鼓地請人吃肉，可心裏摳搜，為了省肉，把肉烀成八分熟，剛斷血絲，切肉時，把肉切成筷子頭那麽厚，又腥又膩，讓你沒法下咽，別說吃，瞅著都反胃。有的人家大大方方，不怕鄉親們吃，烀肉是把肉烀得爛爛的，切肉時把肉切得像三米毛玻璃那麽薄，再用酸菜一拿，吃起來不油不膩，很爽口。
關父在縣城當了十年的差，迴鄉又當了多年的大小隊頭兒，是外麵上的人，他非常注重這些細節。去年殺豬雖然他沒有親自下廚，但一再叮囑掌刀的立本六哥：“烀透，薄點切著，請人家一迴，要讓人家吃好，都整相應了，別摳摳搜搜的。”
到下午兩點，老親少友，還有屯鄰都已到齊，炕上地下坐滿了人，能有三十餘位。關啟申、關啟樹、鄭永山和宇誌江開始張羅著讓大家湊桌，關父把能喝酒的幾位歸攏到一起，讓他們喝個痛快。等大家坐好後，關父讓關母還有請來的家庭主婦們幫著上菜。
菜量不小，菜樣不多，隻是四個菜一個湯，跟二十世紀末黨組織規定的招待領導用餐的標準一個樣。隻不過這是實實在在的四個菜，不存在幾撥端，一個盤子盛四個菜的事。這四個菜實在，有：家常涼菜——肉帽白菜心拌幹豆腐絲；燴菜——肉湯燉酸菜；豬肝、豬心、苦腸做的拚盤；和片肉。湯則是東北典型的酸辣湯。蒜泥、青醬（東北人管醬油叫“青醬”）也備得足足的。
今天不比往常，關父親自下廚，當著眾位親友的麵，他露了一手上好的刀工，關父把肉切得像窗戶紙一樣薄，再裝到搪瓷盆裏用鍋裏的燴菜老湯冒一冒。關山嶽看著那薄薄的肉片伴著蒜醬滑進鄉親們的口裏，心有些疼。可當他看到父親的高興勁，這疼很快就消失了。
關父愛吃肉，最愛吃五花肉，用酸菜燴過的五花肉他一頓能吃一梁瓢（在農村用來舀水的用具）。關父不喝酒，吃肉時也不需要菜，他把切好的豬肉片放進梁瓢裏，用蒜醬一拌就行。
這種吃肉的習慣伴隨關父一生。
在今天的殺豬宴上，關父站在裏外屋中間，依著門框給大家做了一次吃肉表演，不一會兒，吃了半涼瓢豬肉，借以激勵客人們多吃肉。
“大家夥敞開肚皮吃，別裝假，煮一鍋呢，煮著就是給大家吃的。”關父說。
殺豬是件高興的事，可關山嶽卻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當他在廚房裏，看到昔日大花豬躺著的地方空蕩蕩的，心底一陣泛酸，偷偷地到東山牆頭掉了一氣兒眼淚。
從此，關山嶽不喜歡宰牲，每有宰牲的活皆退避三舍，不忍下手。這是關山嶽一生成為悲劇角色的根本所在——心太軟。關山嶽真的是心太軟，見不得淚和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