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痛苦的煎熬中,人們度過了地獄般的三年困難時期,轉眼到了一九六二年。這年的一月至二月,黨中央在北京召開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也就是民間廣為流傳的“七千人大會”。 會議初步糾正了“大躍進”中“共產風”、“浮誇風”的狂潮,從理論上到思想上大致理順了各條戰線的相互關係。驛河縣委書記李治世參加了這次會議。作為縣委書記能夠參加如此高規格的會議,無異於二十一世紀坐上航天飛機上了太空。

    會議之後,李治世迴到驛河縣,開始試探性地糾正左傾錯誤,使得驛河縣在臨江省是最早走出浮誇陰影的行政縣之一。但是,這種糾正遠沒有人們期望的那麽高,效果也沒有人們期待的那樣顯著。

    政治環境改觀,思想環境進步,使得人們重新認識過去的行為,也在校正以後的行為,使之沿著正確的道路前進。於是,社會的管理能動性和生產能動性產生了很大的飛躍。在農村,各級黨委和政府,開始推行一條較為寬鬆的利民政策,取消了大食堂,取消了配給製,允許農民有自己的自留地,允許農民在自家開火立灶,允許農村有集市貿易。農民的口糧由原來的每天四兩毛糧,變成每年的480斤——520斤毛糧,而且是品種齊全,一次發放到社員手中。盡管這毛糧不是成品糧,但維持肚皮的最低需求已經不是夢想。

    不再饑腸轆轆的關山嶽,病已痊愈,不再用煎湯熬藥來打發時日,身體有了很大的改觀,去了關母一塊心病。

    但,無論怎麽看,關山嶽都比健康的孩子差些。個頭沒有同齡的孩子高,長得也沒有同齡的孩子結實,走起路了搖搖擺擺。

    不過,在生活上,關山嶽已能自己料理自己。盛飯、盛菜,還能幫助關母料理一些簡單的家務,轟豬,喂雞,看家望門,不再是關母日常生活的負擔,而成為關母的幫手。

    關母為此很高興,逢人就講:“沒想到,我們家拴住出息這樣,能幫我幹活了。”

    在東北的農村,衡量孩子好壞的標準是唯一的——能幹活的孩子是好孩子,不能幹活的孩子就是壞孩子。其實這標準形同虛設。在山南屯,乃至山南屯的周圍,十裏八村裏,不管是富人家的孩子,還是窮人家的孩子,你根本找不到一個不幹活的孩子。除非他是殘疾。孩子們即便不去跟大人一樣鋤田抱壟,也要上山挖豬食菜,在家侍弄園田。

    關母對關山嶽的進步,之所以能這樣高興,源於她起初的思想。在她起初的思想裏,關山嶽長大後一定是個病病怏怏的孩子,不成負擔,也是廢物。如今關山嶽比她預期的要強上百倍,關母焉有不高興的道理?她萬萬沒有料到,一年時間,關山嶽不但能像正常人那樣生活,而且還很聰明。這在關母看來,就是奇跡,就是值得向人炫耀的本錢。

    在東北的農村,孩子們成家早。為了孩子能找到一個好對象,大人們從孩子很小的時候,就努力跟別人遮蔽自己孩子的缺點,而過分張揚自己孩子的優點,為男孩子能娶個好老婆,女孩子能找到一個好丈夫做鋪墊。可謂處心積慮,費盡心機。

    山南屯是驛東公社尖子生產隊,經過估產核算,社員的最高口糧標準定在每人520斤毛糧上。折算成成品糧,一人一天不到一斤糧。這與人們的實際需要還有一段距離。

    中國人雖不喜肉,但中國人畢竟不是素食類高級動物,人們每天不能隻吃糧食、蔬菜,還要時不時地吃蛋、吃肉。即便家人不吃,來人來客你總得要應酬,這是人情。所以,飼養家畜和飼養家禽是必不可少的家庭副業。但是,單靠每人每年520斤毛糧來實現飼養家畜和飼養家禽的目的是難以想象的事。更何況柴米油鹽醬醋茶,沒一樣不需要錢。雖然火柴二分錢一盒,醬油五分錢一斤,但,總是要用錢。社員在生產隊掙的工資遠遠不能滿足家庭日常開銷的需要。

    不養豬,一年到頭見不到葷腥;不養雞鴨鵝,油鹽醬醋用什麽去買?幾十年,在東北的農村人們養成了一種習慣,那就是,指著雞屁股支付日常開銷,指著年豬來改善生活。

    農村政策的調整受益最大的是關母這樣的家庭主婦,可以不去生產隊參加集體生產勞動而成為專職的持家者,搞純正的家務。然後,用家庭副業收入來維係日常開銷。其實,一個家庭主婦的副業收入,要遠高於在生產隊參加集體勞動的勞動力收入。但,真正的男勞動力和婦女勞動力沒誰敢不參加集體生產勞動,這是原則問題。

    關母最擅長的家務就是養雞、養豬。

    養雞、養豬在居家過日子上,可不是小事,不是上嘴唇和下嘴唇一對,這雞就養成了,這豬就養成了,需要糧食!雞不吃糧食怎麽下蛋?豬不吃糧食怎麽長膘?可這糧食又從哪來呢?

    剛過驚蟄,關父和關母就商量開荒種地這件事。決定去山上開小片荒。他(她)們知道山上的荒地格子有點是,開個幾畝地不成問題。別說一家開,就是家家開兩三畝,也基本能夠保證。

    這事定下來後,關父悄悄地去大隊跟有些同事諮詢,有讚成的,也有反對的。讚成的說:政策已經放開,不搞平均主義,還說按勞分配,能行。反對的說:政策沒有變,還是要堅持國有和集體所有,你開小片荒不等於單幹嗎?一時間弄得關父不知道怎麽做好。

    關父權衡再三,想打退堂鼓。一天,他對關母說:“開小片荒是正事,但政府不提倡,政府不提倡的事就是個難辦的事。再說,咱們屯子,咱們大隊還沒誰敢帶這個頭。槍打出頭鳥,還是等等吧,看看風向再說,別讓人家拿咱們開刀。”

    關母也知道這事的利害,但不開荒怎麽能養雞、養豬呢。關母一狠心,一跺腳,說道:“你離遠點,我自己去開,出事我擔著。”

    關父罵道:“你竟扯,咱倆不是一家的,出事了還管你是於增芬我是關啟德?死了這條心吧。”

    自從實行農業生產合作化以後,“單幹”是農民們最忌諱的詞。雖然上邊關於農村的政策有所鬆動,但鬆動的尺度不大,沒人願意沾上“單幹”這汙點。而“小片荒”是“單幹”的重要標簽,開小片荒就等於犯了天條。犯天條可不是鬧著玩的事,一旦被發現,輕者說你是破壞集體生產,開會批鬥;重者說你走資本主義道路,罰糧罰錢,弄你個傾家蕩產,還要判刑。無論輕者重者,這兩條罪放在誰身上,都不是好玩的,一般身子骨是承擔不起的。更何況關父是大隊幹部,是黨員呢。

    關父見關母沒再吱聲,就把這事放下了。

    及到清明,關母發現家族中的關啟樹在東山開了一片荒。她對關父說:“人家荒上老哥可在東山開了一片荒,咱們再不動手,好地方可就沒有了,到時候想開,也沒有連片的地方了。”

    關啟樹是關父的堂兄,隻因解放後去北大荒呆過一陣子,家族中人們稱唿他時,在前麵加上“北荒”兩個字。因為在家族中關啟樹與關啟德挨肩,又沒有正常排序,都有個“老”字,這樣關啟樹前邊有了“荒上”二字,也好與關啟德有所區別。

    關父知道堂兄開小片荒這件事,他想聽聽社員們的反映,也想聽聽大小隊幹部的意見。沒想到,幹部和社員對此竟然是熟視無睹,當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今天聽關母說,覺得不能出什麽大差錯,就默許道:“要開也不是不行,但咱們不比別人,還是離家遠點好,找個人山背後的地方。雖然黃土坑離家近,荒地格子也多,但在眼皮子底下,社員都能看到,不好整。你去北橫頭子吧,那偏僻,除了幹活,沒誰上那去。”

    於是,從四月二十二日開始,到五月十四日結束,關母早出晚歸,花了半個月的時間,在北橫頭子開了兩塊荒地,麵積有四畝上下。

    起初,關母不帶關山嶽上山,怕關山嶽經不起大自然的磨練。這遭到關父的反對。關父說:“別老把孩子圈在屋裏,一個男孩子,讓你整的像個小姑娘,將來軟了吧唧的,別說上台麵辦事,就是跟人爭個一二都費勁,能頂一個嗎?。”

    關母說:“我不是怕折騰孩子嗎,折騰出病來怎麽辦?山上大風小嚎的,大人都受不了,別說孩子。”

    關父反駁道:“井死的,河不能死;吊死的,淹不能死;死活是他的造化,別管那麽多。等你把孩子整成熊拉格呆(東北話‘不成器’的意思)的,出不了家門,有你好瞧的。”

    關父的話自有關父的道理。這一年多,關母聽表姐大老黎的話,把關山嶽一直當十不全養活著,打扮成一個小姑娘,穿著花衣服,紮著小辮子。人們一問,她說是為了好養活,這樣不至於鬧病、鬧災。

    其實,關母也不願意把關山嶽打扮成男不男女不女的,隻是讓關山嶽這病給鬧的。

    這迴,關母覺得關父的話有道理,她不再把關山嶽關在家裏,上山開荒時帶上他。

    開“小片荒”不是件容易的事。不但要起早貪晚,頂風冒雨,辛勤勞作,還要時刻提防不知來自何方的人禍——別人的檢舉。

    關母常常是一早起來摸黑去開荒,去侍弄小片荒長出的莊稼,一去就是一天,天黑才能迴家。關母去侍弄小片荒像做賊一樣,要躲著左鄰右舍的人們,不敢讓人們知道。

    這樣,午飯經常需要關山峰和關山嶽給送到地裏。此時關山峰九歲,關山嶽四歲,每天要往返六七裏的山路,甚至是在雨天,很艱辛,擔驚受怕也在所難免。

    一九六二年八月九日,剛過立秋,天象打翻了的火爐,熱得人們都喘不過氣來。

    關母正在“北橫頭子”,給“小片荒”放秋壟。

    時近中午,關山峰先是給灶坑點上一把火,把關母早飯後坐在鍋裏的飯熱熟,然後對關山嶽說:“咱倆快點吃飯,吃完了,好給媽送飯去。”

    關山嶽想起關母一早臨走時的囑咐,提醒關山峰說:“哥,媽說了,不用咱們送飯了,她說能挺到天黑。”

    關山峰說:“不吃飯怎麽行,還是送去吧。媽是怕你走不動。要不,我自己去,你在家看家。”

    關山嶽聽哥哥說,沒有再堅持,但他知道必須跟哥哥去,哥倆是個伴兒,於是跟在哥哥身後走出家門。

    這是哥倆跟關母常走的一條山道。怕屯中的人們知道關家在開荒,關母領著孩子去“小片荒”,從來不走大道。

    小哥倆頂著炎炎的烈日,上了後嶺,半個小時後才走到東大溝北頭,發現一條“狗”,橫站在小毛道的中間。

    關山峰沒在意,關山嶽更沒感覺出異樣,仍舊往前走。當距離那條“狗”二十幾米遠的時候,“狗”不但沒有讓道的意思,反而蹲了下來,兩條前腿直直的立著,頭揚起老高,兩隻耳朵像尖尖的牛角支楞著,它不錯眼珠地端詳著關家哥倆,一點畏懼都沒有。

    此刻,關山峰覺得不對,他揀起個土啦哢,向“狗”扔去,可那“狗”象什麽都沒發生一樣,蹲在那裏紋絲不動。

    關山峰悄聲對關山嶽說:“老二,你看那狗有些怪,它怎麽不咬也不走呢?別是媽說的狼吧。”

    關山嶽努力睜大眼睛,注視著那“狗”,可那“狗”好像根本沒把關家哥倆放在眼裏,依舊是若無其事的樣子。頓時,關家哥倆僵立在小毛道上,沒了主意。

    因為前些時候,關母從“北橫頭子”侍弄小片荒迴家後,曾經告誡關山峰和關山嶽,說:“你們倆別給我送飯了,聽屯裏老張家你五大爺(ye)說,他在北山看見狼了,你們倆別讓狼給嚇著。”

    關母忌諱,沒有說讓狼給“吃”了。

    關山峰和關山嶽不相信眼前這“狗”是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狼怎麽能敢出來呢?

    關山峰和關山嶽過於天真了,其實他們今天遇見的真真的是一條狼,而且是一條成年的母狼。

    此時,關家哥倆與關母勞動的地方還有五十米左右的距離,關母在關家哥倆的右前方,關家哥倆看不見關母,關母也看不見他們。

    見“狗”不動,關山嶽害怕起來,身子發抖,腿發軟,他上前緊緊拉住哥哥的手。此時,關山峰的臉也沒了血色,像雪一樣的白。

    還是年齡大、懂事,關山峰已經肯定那是狼了,他情急之下,衝著關母所在的方向驚唿起來:“媽,有狼,在道上呢!”

    關山嶽也跟著哥哥喊起來,聲音淒冽得像山口刮過的寒風發出的嘯聲。

    關母聽到關家哥倆的喊聲,一邊答應著,一邊拎著鋤頭向關家哥倆跟前跑。

    聽到關母的招唿,看到了關母的身影,關家哥倆稍有寬心,但時間和空間的概念已經模糊,腦子一片空白,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條由“狗”變成的狼。隻是拚命地喊。

    關母穿過豆地,繞過那條狼,跑到關山嶽他們哥倆身邊。

    這時候,那狼依舊大模大樣地蹲在那裏,與關家母子三人對峙著,大有和關家母子抗衡到底的架勢。關山峰不知不覺已是一身冷汗,關山嶽竟然尿濕了褲子。

    關母一邊囑咐關家哥倆不要怕,一邊領著他們順著毛道,退向大道,退向磚廠。到了磚廠,關家哥倆才迴過神兒來,知道碰到了狼,有了狼口脫險的喜悅。過去,關山嶽是從關母的瞎話裏知道狼的,一個印象:狼不是好東西,它吃人!

    今天,關山嶽是正麵和狼遭遇,看得清清楚楚。

    那狼,黃白色,跟關家的凳子高矮差不多,但沒有關家花狗大;它嘴比狗嘴尖,臉比狗臉窄,且長,耳朵上挑,像是兩隻犄角,眼睛閃著亮亮的綠光,賊實實的,充滿了兇狠。

    在這以前關山嶽沒見著過狼,所以當真的遇到狼的時候,竟錯誤的把這兇惡的狼當成了和善的狗,差點沒把自己送進它那貪婪的嘴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歲月東流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華夫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華夫劍並收藏歲月東流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