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二夫人房裏四角放著四個大炭盆,炭盆裏的銀絲炭燒得旺旺的,哄得屋裏一絲冷意也無。

    饒是如此溫暖,虛弱的歐二夫人還是裹著一身厚重的皮毛衣裳,半躺在軟榻上,用湯婆子捂緊了腳。她身邊坐著一個頭發半白、憔悴瘦弱、衣衫襤褸的婦人,二人緊緊抓著手,說幾句又掉幾滴眼淚。餘下眾人少不得又陪著唏噓幾句。

    夏瑞熙抱了達兒進屋,忙著先把達兒的小兔毛披風取下來,才上前請安問好。她見了尚夫人的模樣,心頭不由大為感觸。當年的尚夫人,打扮精致華美,圓圓的臉蛋白白淨淨,養尊處優,哪裏是這副貧苦婦人的模樣?

    歐二夫人道:“快過來見過你大姐。達兒見過你大姑媽。”

    夏瑞熙行禮,尚夫人忙起身扶起她,接過她懷裏的達兒,眼裏還噙著淚,嘴角已漾起微笑:“乖寶寶,已是這麽大了。”下意識地往袖裏一摸,神情卻是很尷尬,紅綢眼尖,忙遞過一隻小金鑲玉如意:“姑母給的見麵禮。”

    夏瑞熙忙替達兒謝了,尚夫人看著她歎道:“真是沒有想到,日子竟然過得這麽快。你都是做娘的人了,真是沒有想到啊。”背過身,眼淚又流了下來。

    她一哭,坐在下首的兩個少年和一個七八歲的姑娘俱都輕聲啜泣起來。夏瑞熙忙遞過手巾給尚夫人:“姐姐快別傷心了,既然到了家裏,一家子團聚,就該高興才是。”

    吳氏勸道:“姑爺雖然不在了,但不是還有外公外婆,舅舅們在麽,妹妹休要擔心,快收了淚,陪著娘說會子話才是正理。”

    尚夫人擦了淚:“倒是我不好,又引得大夥兒傷心。世卿,世玉,敏兒過來拜見你四舅母。”

    那兩個少年和姑娘忙起身給夏瑞熙行禮問好。夏瑞熙笑著扶起,最大的那個十八九歲尚世卿,兩道眉毛往上飛,一雙瘦得有些下陷的眼睛精光閃耀,下頜有力,可見不是個好欺負的;老二尚世玉十三四歲,瘦弱文雅,眉毛淡淡的,眼神溫和明淨;姑娘尚敏臉色有些發黃,仍不失清秀美麗。三人衣飾俱都襤褸萬分,尚敏小小的發髻上還插著一朵小白花。

    夏瑞熙見尚敏可憐兮兮的模樣,心頭先就軟了幾分。便拉了尚敏在一旁問話,拿糕點給她吃,問她今年多大了,在家喜歡什麽,愛吃什麽,尚敏害羞,問上十句倒有三句不答的。

    她那個二哥尚世玉不耐煩,道:“四舅母,她就是這個悶性子,莫要問她,隻問她身邊的乳母花媽媽就是。走了這麽遠的路,遇了這麽多的事,仍然是這樣話都說不清。”

    尚敏的臉一下子紅透了,憤怒地瞪了尚世玉一眼,嘴上也伶俐起來,有問必答,夏瑞熙倒被引得笑起來,看來這個文弱的尚世玉實際上也是個調皮的。

    說了一迴閑話,夏瑞熙給王婆子使了個眼色,尋個借口去了廂房,王婆子隨即跟了來,笑道:“四夫人有什麽要吩咐老奴的?”

    夏瑞熙笑道:“我命人收拾了綠蔭院給姑奶奶一家子住,也不知夠住不夠住。就是想問問王媽媽,姑奶奶都帶了多少人來,可有行李?在家的時候有些什麽愛好?愛吃什麽?”

    王婆子道:“姑奶奶出嫁二十多年了,就是做姑娘的時候有些什麽喜好,隻怕也變了不少。老奴隻記得她愛吃甜食,特別愛吃一道八寶飯。她這次迴來,身邊除了三個兒女,竟然隻得兩個下人,一個是表小姐的乳母花媽媽,還有一個就是尚家的老仆三道。行李隻是幾件舊衣服,幾本舊書,幾個幹得發黴的窩窩頭罷了。怪可憐的。”

    夏瑞熙道:“可知他家在賀州發生了什麽事?尚家不是賀州的大族麽?為何竟然到了這個地步?”

    王婆子歎道:“四夫人,這個世道哪有許多為什麽?就是新朝占了賀州,諸新功臣要占宅子並土地,她家的宅子被新守備大人看中,姑爺病歿,族裏無良,自顧自家,推出孤兒寡母來討好守備,大表少爺不忿,尋上衙門去鬧,砸了人家明鏡高懸的匾額,結果入了獄,屁股打得稀爛,除了那宅子,就連城外的莊子並土地都給人悉數抵押出去才將人贖了迴來。隻是這樣一來,賀州就再也呆不下去了。大表少爺稍稍養好些,就冒著風險雇了張驢車出來了,出來時還有四五個死忠的下人跟著,到了現在竟然隻得這二人,車夫也死了,車還是大表少爺趕來的。”

    夏瑞熙唏噓道:“這個世道,能活著迴到娘家,也是不易了。”那個尚世卿,果然是個惹不得的,隻是太毛躁了些,得尋個合適的人跟著,省得他又出去惹禍添亂。

    王婆子附在夏瑞熙耳邊道:“姑奶奶從前在家的時候,和大夫人有些齷齪,有一兩年的功夫,二人不說一句話。是後來老夫人親自調停,才算和氣了。”

    麵子上和氣了,心裏可不一定和氣。夏瑞熙笑著看了王婆子一眼,隻見王婆子笑嘻嘻地看著她,便道:“有王媽媽幫我,這個家想是能管好的。”

    王婆子笑得燦爛:“老奴隻是為主子們盡本分罷了。”

    夏瑞熙心裏有了計較,便約了王婆子一道去看綠蔭院的物事準備,良兒果然厲害,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綠蔭院裏已是窗明幾淨,生起火來,有些暖意了。

    王婆子見被褥坐墊鋪得厚實,都是新的,四處擺設也與其他院子裏一般無二,已是暗暗點頭,尤其見了窗前桌上那幾盆花,笑得合不攏嘴,連聲誇道:“四夫人安排得可真妥當,就是當了幾年家的,也莫過於此了。”

    夏瑞熙又請她看廚房才擬出來的菜單,王婆子滿意至極,說了許多好話,揚著笑臉去了。夏瑞熙知道她必然要抽空向歐二夫人報告的,她的意見很大程度上也就代表了歐二夫人的意見,見她滿意,這才鬆了一口氣。

    尚家四人吃過晚飯,由夏瑞熙和吳氏親自送到了綠蔭院,夏瑞熙命調配來的丫頭婆子好生伺候,又讓人把備好的尺頭取出來,請幾人挑選裁衣。

    尚敏老大不客氣,先就選了一塊蜜色的緞子衣料:“四舅母,我就喜歡你身上穿的這個顏色,我也做一件兒。”她很是喜歡這個和氣美麗的小舅母。言語之中不由多了幾分親熱隨意在裏麵。

    尚世卿眼睛一瞪:“沒規矩!還不先道謝!”他想著他堂堂七尺男兒,卻沒什麽本事,養不活老娘並弟妹,還要靠著母舅過活,已是丟臉至極,見妹子見了幾塊布料就如此興奮,更是覺得沒麵子,少不得嗬斥幾句。

    尚敏頓時蔫吧了下去,規規矩矩地向吳氏和夏瑞熙道謝,坐在一旁看著那盆水仙花發呆,布料也不選了。

    夏瑞熙把一個蜜桔塞在她手裏,摸著她的頭發柔聲道:“不要緊,這是在外公家裏呢,就和在自己家一樣的。喜歡什麽就來和舅母說。”

    尚敏高高興興抱了桔子衝尚世卿做了個鬼臉,見尚世卿臉色黑了,忙縮到一旁去剝桔子。

    夏瑞熙又問尚世玉:“讀的什麽書?二舅舅家裏的信風也是很喜歡讀書的,他今日身體有些不好,所以沒有出來與你們見禮。等過兩日,我領你去和他見麵,與他一處讀書作伴。”

    尚世玉紅了臉,尚世卿忙上前向夏瑞熙和吳氏道謝:“外甥給舅舅舅母們添麻煩了。”又哼哧著問:“可有塗外傷的膏藥?”

    夏瑞熙想起他屁股上的傷,可見是還沒好徹底,難為他熬著趕了這麽遠的路,還會趕驢車,養尊處優的少爺能護著娘和弟妹走這麽遠,也是不易,心裏便有幾分佩服之意,當下道:“有的,一會兒就讓人送過來。”

    尚夫人眼裏噙著熱淚,拉著吳氏和夏瑞熙的手:“給你們添麻煩了。”

    吳氏道:“一家人,說什麽麻煩不麻煩的。安安心心地住著,有什麽需要,隻管讓底下人來說就是。”

    夏瑞熙笑著讓人遞過一遝衣物:“新衣趕製也得要幾天功夫,這些都是咱們自家人的,沒有穿用過,雖然不大合身,讓丫頭婆子收一收,勉強應付著這幾日罷。姐姐不要嫌棄。”

    尚夫人瞧了,都是好料子,簇新簇新的,少不得又謝過一迴,吳氏拉了夏瑞熙:“姑奶奶他們一家遠道而來,辛苦了,咱們就不要耽擱他們休息了。”

    出了院子,吳氏問夏瑞熙:“我聽四弟說,已是求了劉將軍,送了信件去元洲打聽舍兒他們的下落?”她的兩個兒子和白氏、琛兒、福兒都在元洲,早斷了音訊,夜裏就從來沒有睡過一覺安穩覺。

    夏瑞熙道:“是,可能年後就會有消息了。若是方便,青謹會設法讓人送他們迴來的。大嫂就不要擔心了,一定會平安團聚的。”

    吳氏眼裏一下汪了淚,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看著夏瑞熙道:“姑奶奶這個人總體上是個老實人,可是老實人愛犯糊塗,容易給人當槍使。現在家裏人少也就罷了,可要是都迴來了,你可著意些兒,莫像我當初那般吃軟虧。還有她那個大少爺,出門的時候得派得力的人跟著,他當初在西京城,才十四五的時候,就是個無法無天的主。”

    夏瑞熙笑著謝了吳氏,可不是麽,敢砸衙門,能安然無恙地帶著母親弟妹千裏投親的人,會是什麽好鳥?說不定打砸搶偷,什麽的都幹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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