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山坡上枯草遍野,寒風吹來,它們努力把腰彎下去。我和恩澤默默的走在彎曲的山路上,我能聽到關於我們倆的瑣碎的腳步聲。冬日的荒野寂寞,蕭條。毫無生氣。我下意識的裹緊大衣,免得冷風吹進脖頸。父母的墳墓就在遠處的平地上,沒有墓碑。祖母的墳偎依在旁邊,也沒有墓碑。祖母曾極力反對將年輕女人的骨灰埋葬在這裏,因為她後來曾經背叛過我的父親,祖母認為她是個不幹淨的女人,沒有資格與父親埋葬在一起。我的祖父去世時,我的祖母尚還年輕,她堅持不予改嫁,並且在他唯一的兒子也去世後,一個人孤獨終老。她有理由相信年輕的女人也能如她一般恪守婦道。所以,她的反對理直氣壯,但最後不知道處於什麽樣的理由,年輕的女人還是跟我的父親埋葬在了一起,隻是另立新墳,未能合葬。

    我矗立在墳墓前,三座舊墳,覆蓋了厚厚的枯草和樹葉,似是很久沒有人來了。我能清楚的分辨出它們各自的主人,他們曾經有著各自的人生和故事,如今隻剩下一片塵埃。

    我親手點燃了一件毛衣。這件衣服是年輕的女人在百貨公司買下的。粉紅色的羊絨毛衣,繡著藍色的花朵,豔麗而憂鬱。這是年輕的女人為我留下的唯一一件物品,它使我完好無損的保留了記憶,無論美好的還是痛苦的。

    毛衣在冷風中抖動著火焰,燃燒的羊毛纖維,發出細微的劈啪的聲音。衣服在火光中萎縮。融化。變成一堆灰燼。輕盈的灰末在寒風中被輕輕的卷起,迅速吹向荒涼的田野。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長久的跪在墳前,將紙錢一張一張的放進火裏。藍色的跳動的火焰中,我能看到他們的臉,微笑的。傷心的。痛苦的。快樂的。我告訴他們,我將不會再迴到這裏,我必須忘記過去,才能重新上路。我愛他們,即使有過憎恨,但自始至終從未改變。

    天空變得陰沉起來。我沒有哭泣。

    恩澤站在很遠的地方來迴的踱著,表情陰鬱。

    我從墳上取一把黃土裝進一個玻璃瓶裏。裏麵盛滿了我的過去。我的愛。我淚水以及痛苦。

    從山上下來,我沒有迴頭。隻顧低頭走路,有種逃離的感覺。更似有雙眼睛在死死盯著我,使我不得不加快腳步。

    恩澤說,以後真的不迴來了嗎?

    我沒有迴答他,有些事他永遠不會明白,亦沒有告訴他的必要。在我看來他仍然是個局外人,至少在我心裏還沒有屬於他的位置,即使是朋友的位置。

    我疲憊的坐進車裏,靠在座椅上。淚水不知不覺的流下來。恩澤發動汽車,我迴過頭去望了望寂靜的村莊,然後低頭擦淚。淚水是熱的,聚集在指尖,晶瑩透亮。

    我們到達小鎮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天空中又飄起了細細的小雨。這是典型的南方的冬天,陰冷。潮濕。偶然間雨水來襲。

    恩澤對我說,今天晚上就住在鎮上吧,夜裏山路不好走。

    我點頭答應。

    鎮子很小,隻有一條南北走向的街道,道路兩邊高矮林立著大大小小的店鋪。紅紅綠綠的廣告牌閃爍著,街道上有些冷清,車輛極少。昏暗的燈光透過車窗照進來,我能看到雨水順著車窗慢慢流下來,隻留下一道道淺淺的痕跡。

    恩澤問我,南生,你餓嗎?

    我搖搖頭。心情低落的時候,我往往會選擇沉默不語。把自己逼進一個角落裏,沮喪。失落。絕望。接踵而至。我相信每個人都是由現實和虛幻兩部分組成,現實即我們和生活的起起伏伏,虛幻便是我們內心那塊不曾觸碰且塵封已久的最為柔軟的東西。我們往往可以承受現實的殘酷卻不能載起內心那輕微的重量。

    車子在一個小旅館前麵停下來,沒有奢華的裝飾。一塊窄窄的廣告牌立在路邊,在雨水的衝刷下,上麵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鎮上隻有寥寥幾家旅館,並且平日裏客人稀少。

    恩澤走進去,沒過多長時間,他走迴來對我說,這裏的條件肯定跟城裏沒法比,要不就將就一下吧,明天一早我們就迴去。

    我推開車門,涼涼的雨落進脖頸裏。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突然覺得腿軟軟的,這幾乎使我不能走路。恩澤連忙過來扶住我。他的胳膊異常有力,能輕易提起我的身體。

    一個老人和一個孩子走出來。笑容善良。他們把我們引進去,旅館的樓梯狹窄,隻容得下一個人通行。恩澤在後麵護著我,生怕我滾落下去。老人說,鎮子上旅館屈指可數,但價格實惠,城裏人都願意到到鄉下住上幾天。他明顯把我們當成了旅遊的過客。

    二樓的房間,小而整潔。牆壁上貼滿了報紙,兩張狹窄的木床。夜晚寒氣濃重,老人抱來了電熱毯,還有一個火盆。紅紅的木炭微微的吐著藍色的火苗。整個房間頓時變成了橘紅色。男孩始終躲藏在老人的身後,偶爾偷偷露出臉來,笑盈盈的注視著我們。

    老人臨走時說,你們可以把床拚湊在一塊睡,不礙事的。說完他又補充一句,明天清早會有集市,可以起來看看。

    我靠在床上有氣無力的看著他們的背影。淚水從心底開始湧上來,如潮水般,無法自已。

    恩澤過來把手貼在我的額頭上問,南生,你是不是發燒了,怎麽會那麽燙?

    我掙紮著逃開。恩澤穿上大衣,拉住我的手說,走!我送你去醫院!態度堅決。

    一時間,我愣在那裏。腦袋裏一片空白,淚水順著臉頰滾落下來。恩澤蹲在我的麵前,認真的看著我。說,南生,聽話。跟我去醫院,一會兒就沒事了。

    我掙脫他的手,搖搖晃晃的站起來。胸口似是壓了一塊石頭,唿吸困難,隨時都有跌倒的危險。

    恩澤把我按到床上,悄無聲息的走了。

    我坐在床上,看著跳躍的火苗漸漸吞噬我的眼睛,我看到了年輕的男人、女人還有祖母,他們不斷的向我招手,然後迅速消失,隻有三座孤零零的墳,在冬雨裏相繼坍塌。

    恩澤再次迴來的時候,手裏捧著一盒熱湯麵,一盒感冒藥,幾個橘子。他的睫毛上仍然掛著細微的雨滴。他把熱湯麵,感冒藥,橘子放到我的麵前。隨手倒了一杯熱水,然後扶著我坐起來,說,先吃點東西,好好睡一覺就沒事了。

    他眼神溫柔,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一個男人如此溫柔的眼神,波瀾不驚,平靜而且深邃。我躲開他的目光,頭部劇烈的疼痛使我不由的低下頭去。

    恩澤把湯麵送到我的嘴邊,那一刻,我又開始哽咽。一個人四處漂泊的日子裏,從來不敢奢望別人如此這般的關懷,我一直活在屬於自己的世界裏,警惕的觀察著周圍的一切。我曾經固執的認為,這個世界與我是格格不入的,我隻屬於我自己,並不屬於這個世界。不會付出,亦不奢望得到迴報。但是,就在那個夜晚,在那個荒涼的小鎮的旅館,麵對著恩澤,我不止一次的淚流滿麵。

    我說,原諒我。也許我不應該這樣。

    恩澤看著我笑著說,傻姑娘,好好吃飯,別的什麽也不用想。

    整整一夜,恩澤一直守候在我的身邊。在藥物的作用下,我睡的異常踏實。做了好多夢,雜亂無章,支離破碎。一直在行走,沙漠。山野。河邊。沒有穿鞋的女人。哭叫的孩子。還有阿菜。恩澤被一群流氓追打。俊哲穿著花布鞋跳舞……

    我隱約感覺到,我的內心正在發生著細微的變化,無法捉摸卻又深刻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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