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時間已近傍晚。遠處的山漸漸模糊起來,路邊影影綽綽的燈光轉瞬即逝。我想起了阿菜,不知道它會不會受到虐待,也不知道在此時此刻它會否想起我。

    一直很喜歡乘坐火車旅行的感覺。車輪碾過鐵軌,發出一種溫柔而清脆的聲響。四周的視野開始變得開闊起來,天和地都慢了下來。對我來說,這是機敏的、一絲不苟的完美。

    我把腦袋縮進衣領裏,站在廁所邊上抽煙,煙草的味道有點辛辣,眼淚從眼睛裏滾落出來。

    腦海裏重新浮現出小城的模樣。低矮破舊的樓房錯落有致的排列著。賣菜婦人的吆喝聲從很遠的地方的傳過來。街巷裏有成群結隊的孩子,他們相互追逐著將書包拋的很高很高。

    8年前離開小城的時候正值秋末。清晨,在北坡街的一間小店裏吃了一碗粉湯。巷子裏熱氣霧氣彌漫,空氣清冽,青石板路是濕的,星光依稀。

    站台上,年輕的女子擁著高大的男子輕輕的抽泣。男子有著高高的顴骨,眼神迷茫。我坐在車窗前靜靜的看著天空,列車發動時,我看見眼淚婆娑的女子跟隨著列車奔跑,她使勁的揮手,大聲的叫喊,但我卻聽不到任何聲音。眼淚突然從心裏湧上來,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斷了線的風箏,不知道將要被風吹向何處!

    深夜。列車在停靠小城的站台,冬雨籠罩著夜晚的小城。街邊的路燈泛著昏黃的光暈。小城似被一道幕布擋在了後麵,使人看不清楚它的真是麵目,朦朧中透著凜冽的冷。

    我提著行李走在泥濘的街道上,雨水不斷落到臉上。我能聽到高跟鞋發出的清脆的聲響。北坡街上依然有依稀的燈亮著,大多數店麵已經打烊。在這樣一個寒雨霏霏的夜晚,除了我——一個匆匆的路人,沒有人願意去光顧這些店麵。粉湯店裏升騰起的熱氣遠遠的飄過來,就像多年前的那個清晨,行人寥寥的街麵上,寒冷與孤寂交錯,溫暖因豆光的出現逐漸擴散開來。

    我加快腳步走過去,粉湯店依然是數年前的模樣,隻是更加破敗。女主人笑容可掬的將我迎進去。藍色的爐火跳躍著,香氣充斥著整個房間。女主人靜靜的坐在角落裏看著我,我抬起頭輕聲問她,您還認識我嗎?我試圖尋找一種家的感覺。

    她笑著搖搖頭,我應該想到的,她怎麽會記得8年前一個匆匆的過客。

    她指著我的行李問,姑娘,你這是迴家嗎?

    哦……是,不,我不迴家。準確的說,這是我的故鄉,但卻早已沒有我的家。我開始意識到,我的表達能力已經嚴重退化,這是拒絕交流的直接結果。長久的自閉,會讓一個人變得遲鈍和麻木,那是一種無知無覺的疲憊的狀態。

    她把粉湯放在我的麵前,然後說,一個姑娘家在外麵還是小心的好,這社會不太平。她略帶長輩口吻的囑咐,使我頓生感動。我總能輕易記住一個人的好,並且相信他,有時我甚至分不清真實與虛偽。我絕非是一個生活的強者。

    暖暖的粉湯的味道讓我多了幾分親切與溫暖。我知道,那是多年未曾親近的家的感受。

    付完錢,走出店門。細雨迎麵而來,我不知道應該去往哪裏。攔下一輛出租車,車子駛出巷口後,在筆直的公路上急行。我閉上眼睛努力使自己安靜下來,我不知道我居住的荷塘口現在會是什麽模樣,門口那棵高大的樟樹是否依然挺拔。自從離開小城後,便不曾再有小城的任何消息,好像它從來不曾在我的生活中出現一樣,我徹底將它遺忘了。直到疼痛如影隨形般到來,才促使我的記憶重新蘇醒。有時候選擇遺忘是在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無可奈何之下做出的。傷口上落滿了灰塵,但依舊滲著血。

    車租車在荷塘口停下來,眼前的景象卻是陌生異常。我甚至懷疑這根本不是我要尋找的地方。曾經的街巷和樓房變成了一個偌大的公園。亭台樓閣。成排的樟樹和桂花樹。悠長的甬道在路燈的照耀下向遠處延伸。過往的繁華。喧囂。還有落寞。蕭條都化為塵埃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坐在亭台的長凳上靜靜的抽煙。滾燙的眼淚悄悄的落下來,能灼傷人的皮膚。似乎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流淚了,不知道為什麽,在硬若磐石的表情後麵,我已經沒有太多的感情可以付出。從看到那雙幽藍的眼睛開始,我將自己感情塵封起來,不會接受,也沒有給予。我相信我會孤獨的活著,孤獨的死去。不會有人傷悲,也不會有人憐憫,血液中流淌著至死不渝的決絕。

    就在那一刻,我又一次想到了俊哲,他的笑容能使我忘卻痛苦。也就在此刻,淚水像泉湧一般將塵土一層又一層的衝刷幹淨,使自己的感情赤裸裸的顯露出來,不可抑止。我仍然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隻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忘記了自己還是一個人,一個會哭泣,會心痛的人。

    擦幹眼淚,從荷塘口出來,找了一家旅店住下。旅店很小,房間冰冷,如同冰窟。服務生提了一壺熱水放在床頭,出門的時候小聲說,若有需要,到樓下喊一聲即可。我謝過他,他笑著轉身離開。我把空調調整到適宜的溫度,然後衝了一杯咖啡,暖暖的喝著。

    整晚我都能聽到雨水嘀嗒的聲音。直入心底,我害怕這樣的聲音。我又想起了年輕的女人長長的哭泣,細弱遊絲,卻是聲聲入耳。連綿不絕。

    陌生男人擁著年輕女人走進來,我聞到了強烈的酒精的味道。男人看著我,眼睛裏布滿了血絲,他的笑容讓人害怕。我躲進房間,驚恐萬分的鑽進被子裏。

    陌生男人走進我的房間的時候,我正在哭泣。父親留給我的影像根深蒂固,他會在我入睡的時候用手撫摸我的頭發,他會鉤鉤的我小手指,然後俯下身子,讓我親吻他的耳朵。絕非陌生男人這般令人厭惡。

    我聽到了陌生男人鎖門的聲音。他走到床前,渾濁而沉重的唿吸,使人窒息。他伸手將被子拋出去,我縮到床頭,怔怔的看著他,眼睛裏充滿了恐懼和無助。男人的強有力的身軀像巨石般死死壓住我。他用手抓住我的頭發,然後將衣服一件一件的撕開。任我大聲的哭泣和叫喊,他就像一直嗜血的野獸,一點點的吞噬,一點點的占據。疼痛撕心裂肺般襲來,極盡暈厥。那一刻,我覺得生命的燭火正在悄然燃盡,唿吸變得異常艱難,一道無形的繩索牢牢將我捆綁起來,任由其擺布。

    年輕的女人敲打著房門,歇斯底裏的哭泣,甚至哀求。但這根本無濟於事。他撕碎了我的布娃娃。他謾罵我,用拳頭狠狠的擊打。直到筋疲力盡的坐到地麵上。我看見鮮紅的血順著大腿緩緩流下來,染紅了我的世界。

    陌生男人走出去的時候,我聽到了耳光響亮的聲音,接著是叫罵和廝打。

    我的身體流血不止。我希望生命能夠就此終結,連同罪惡一起萬劫不複。我不再哭泣,我相信淚水已經幹涸。努力張開的眼睛如一道黑暗的門,慢慢將我吞噬,仿佛掉入了萬丈深淵,開始沒有終點的墜落。我確定,我已經死了。

    第二天,我從長長的夢境中醒來。旅店裏寒冷無比。雨已經停了,陽光透過窗簾照到床上。暖暖的,那是屬於小城的溫暖的陽光。我躺在床上,惴惴與疼痛依舊糾結著。我確信,那些在夢境中出現的場景曾經在現實生活中真是的發生過,那是一道永遠都不能愈合的傷疤,它打碎了我所有的希望。從那個夜晚開始,我變得絕望和不可理喻。我的世界黯然一片。

    遍體鱗傷的年輕的女人走進來,她的臉上是風幹的血印。我偎依在她的懷裏,我能聽到她長長的歎息聲。她沒有哭泣,隻是愣愣的看著我,幽藍的眼睛裏充滿了茫然,就像一座麵無表情的雕像。

    年輕的女人整夜都陪在我的身邊,她不停的拭去眼角溢出的淚水。她的手指冰冷而且僵硬,一直,也許是它們太過寂寞。

    陌生男人消失的無影無蹤,年輕女人用剪刀剪掉了自己的頭發,她開始喝酒,整日沉默不語,默默的哭泣,默默的歎息。這似是在向命運做最後的抗爭,她已經發現自己身處絕境,沒有了任何退路。

    年輕女人死了。她用一種激烈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在那個夏日的傍晚,她從樓頂一躍而下,就像一朵飄零的樹葉落向地麵,我聽到了沉悶的墜落的聲音。我疾步跑到樓下,女人橫躺在地麵上,我看到了破碎不堪的臉和一雙幽藍深邃的眼睛。我不敢走向前,遠遠的站著。血液染紅了地麵,染紅了整片天空。

    我的母親並沒有給我留下太多印象,隻有那雙眼睛,那雙幽藍的望不盡邊際的眼睛會會時常躍入我的腦海。那是我記憶的起點,也是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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