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之前的每一天那樣,蒂雷納子爵從容而又平靜地解決了北荷蘭內外的麻煩事,隻有維拉爾能夠從這位朝夕相處的上司與老師臉上窺出一點驕傲與自喜,雖然這位老人竭力做出了對維拉爾的戰績毫不在意的樣子——但這可是維拉爾的初戰!他是說,作為主帥的一戰,哪怕他的敵人不算強大,但能俘獲一位公爵,一位王弟就足以讓維拉爾能夠在凡爾賽宮得到一個房間。


    蒂雷納子爵格外看重維拉爾是有原因的,他經年累月,戎馬倥惚,即便是國王一直關心著他的婚事,他也以已經將所有的精力獻給軍隊與上帝而婉辭了,他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就算是私生子也沒有。而在這個時代,學徒,學生,弟子幾乎可以被當做繼承人看待的,如果有人要將自己的財產留給學生,就和留給兒子一樣,不會有人提出異議的。


    同樣的,學生也會如同服侍父親那樣服侍老師,他們的關係總是會異常親密,互為擔保,甚至可以用性命相托。


    蒂雷納子爵將維拉爾托付給國王,就是希望維拉爾能在國王麵前出人頭地,維拉爾卻惦記著自己年邁的老師,舍棄了這樣珍貴的機會迴到阿姆斯特丹,也因為如此,蒂雷納子爵才決意讓他成為阿姆斯特丹海軍的統帥,這是一樁冒險的舉動,幸而維拉爾沒有讓他的老師失望——若說摧毀那支人員駁雜,各懷心思的艦隊還不是什麽難事,能夠擒獲最重要的約克公爵才是一件了不得的功勞。


    畢竟這位公爵也肯定會在最安全的地方……


    蒂雷納子爵正笑容滿麵地與維拉爾商討是先將這件喜訊通報給國王陛下,還是將約克公爵直接送到國王麵前,他的是從就來通報說,一位從巴黎連夜趕來的大人正等待著與蒂雷納子爵見麵。


    這時候蒂雷納子爵還沒有換過昨晚的衣物,神色也有點憔悴,渾身還帶著酒水與香水的氣味,他端詳了一下侍從的神色:“告訴我那是誰,他又告訴你他是為了什麽而來的麽?”他好決定是不是應該先去換一身衣服。


    “是克雷基侯爵先生。”侍從說。


    蒂雷納子爵與維拉爾對望了一眼,神色都有變化:“讓他來見我。”蒂雷納子爵說,一邊拽過一旁的花瓶,往手帕上倒了點水,用力擦了擦臉。


    克雷基侯爵也算是一個老人了,他出身軍事世家,對國王也算忠誠,隻是在富凱事件的時候,他愚蠢地錯估了國王對富凱的厭惡之心,以至於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受重用,後來他設法賄賂了當時的王室夫人拉瓦利埃爾夫人,才得以起複,不過國王把他派到羅馬去做大使了。


    也因為這位生性浮浪好鬥的侯爵先生,在羅馬與教皇的子侄起了衝突,差點弄出人命來,才險些釀成了又一起“阿維尼翁”事件,現在迴想起來,也許羅馬教會一直對路易十四虎視眈眈,百般不滿,就是因為在憎惡之餘更多的還是畏懼吧。


    克雷基先生從羅馬迴來後,終於獲得了國王的諒解,在後來的幾次戰役中,表現的也不錯,所以,這次國王禦駕親征,他是伴隨在旁的——但侍從說,他是從巴黎來的……“國王陛下不是在意大利嗎?”蒂雷納子爵的心不由得提了起來。


    等他看到克雷基,心頭又是一沉,克雷基侯爵一反往日的光鮮,身著黑衣,就連帽子上也摘去了羽毛與鑽石飾品,風塵仆仆,形容狼狽,麵色比年老又通宵未眠的蒂雷納子爵還要蒼白,蒂雷納子爵一伸手抓住了身邊的維拉爾,免得聽到了什麽不好的消息後跌倒,幸好克雷基侯爵也沒在這時候玩什麽花招,“蒂雷納子爵,”他說:“國王陛下讓我來告訴您……”他略略停頓了一下:“法蘭西的王太後,奧地利的安妮,於諸聖瞻禮之前的一星期不幸薨世了。”


    蒂雷納子爵沒聽到那個可怕的名字——在這樣的消息中,差點就露出了喜色——別說路易十四正值盛年,在這個時代,哪怕有巫師,死亡依然如同微風一般,隨時可能降臨,而對他們來說,王太後無疑是所有王室成員中,不會帶來太大影響的人。


    他強行按捺住自己的情緒,“願她安息。”而後焦急地問道:“所以國王陛下已經迴到巴黎了嗎?”


    “陛下十分悲痛,”克雷基侯爵說道:“王太後感覺不適的時候國王正在與奧斯曼土耳其人打仗,所以她一力要求隔絕消息,不讓國王知道,等到戰事平定,她已經病入膏肓,萬幸的是陛下還是見了她最後一麵,兒孫也都懷繞在她身邊,巴黎的大主教為她行了臨終禮,現在應當已經坐在聖人與天使之中了罷。”


    “這是肯定的,”蒂雷納子爵說:“那是個貞潔而又和善的夫人。”


    “國王陛下派出了使者——向他的每個將軍,在這個關鍵的時候,他不要求你們趕迴巴黎,參加王太後的葬禮。”事實上戰事也不是那麽緊迫,隻是路易十四擔心蒂雷納子爵這樣的年紀,匆匆迴到巴黎,完成葬禮後又匆匆返迴阿姆斯特丹,長途跋涉兼帶時間倉促,對他的健康是一種極其沉重的負擔,他實在不想舉行完王太後的葬禮又要舉行蒂雷納子爵的葬禮,所以就借著戰事,索性不允許蒂雷納子爵折返巴黎。


    但這樣他又要擔心凡爾賽會有人以為蒂雷納子爵已經失去了國王的寵愛,從而弄出一些事情來,所以才決定——“您,還有盧森堡公爵,沃邦將軍,紹姆貝格元帥,都被國王陛下留在了陣地上,”克雷基侯爵說:“您可以派出使者,代您參加王太後的葬禮,其他人也是一樣。”


    蒂雷納子爵是怎樣的人,我們都已經知道了,他一聽就明了了國王的用意,又是感動,又是難過,他看了看維拉爾:“看來您是應該迴巴黎一次了,帶著約克公爵。”


    克雷基侯爵驚訝地看了一眼子爵身邊的年輕人,“什麽時候打的仗?”


    “就在昨天晚上。”蒂雷納子爵拍了拍維拉爾的肩膀:“我想我至少應當為王太後殿下哀悼一日,讓維拉爾和你說吧。”


    克雷基侯爵再次打量了一番維拉爾,他露出一個帶著點難過神情的笑容,“看來是一場大勝,我的好將軍,”他向維拉爾屈尊紆貴地一點頭:“詳細地和我說說吧,我想陛下正需要這樣的好消息來安撫他痛苦的內心。”


    ——————


    奧地利的安妮,腓力三世的女兒,腓力四世的姐姐,當時還是西班牙與葡萄牙的公主,身份尊貴無需贅言。但她與當時的所有女性一樣,在父親與丈夫麵前,也隻是一件工具與裝飾品。如果說作為一個公主,她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婚姻中不會有愛情,隻會有責任,那麽在婚後近三十年的空寂與折磨絕不是她能夠想象得到的。


    她1601年生,15年就嫁給了路易十三,那麽他們的頭生子,也就是路易十四是什麽時候出生的呢——38年,也就是說,有整整二十三年,她承受著來自於法蘭西與西班牙雙方的沉重壓力,雖然人們都知道路易十三比起與妻子共處更喜歡與他的侍從狩獵賭博,但所有的指責都還是投擲在了她身上,好像她是聖母瑪利亞,沒男人也能自己生出個兒子那樣。


    最後還是黎塞留紅衣主教強迫路易十三迴到王後身邊,他們在38年有了路易,即便如此,另一種惡心的聲音從加斯東公爵以及其支持者口中發出——他們認為這個孩子是王後與愛人私通生下的。


    黎塞留主教就要求王後再生一個——就是後來的王弟菲利普。


    王太後固然深愛著這兩個孩子,但要說以往的事情——母家的冷漠,丈夫的戒備,大臣們的戲謔,黎塞留主教的殘酷……沒有在她的心上留下痕跡,那可真是大錯特錯,曾經屬於少女的柔情早就在最初的幾年裏消磨殆盡,留給她的就隻有一股不甘心的血氣——憑什麽?憑什麽她就要受這樣的折磨!


    懷著這種心情,她在愛著路易與菲利普的時候,也在懷著一種隱秘的,不好的心思——她必須承認自己將受到的挫折轉移到了這兩個孩子身上——雖然他們將來會是國王,會是公爵,但在這個時候,他們無疑要受她的擺布。這種情感,讓她可以接受馬紮然的建議,將菲利普教養成一個“貴女”,也可以在路易受刺重傷的時候扶持菲利普成為“攝政國王”。


    但她……她後悔了……


    房間裏光線昏暗,從羅馬趕迴來的以拉略紅衣主教傾聽了王太後的懺悔,在沉默了片刻後,他低聲對王太後說道:“您就沒有其他想要說的了嗎?”


    王太後知道他提醒她的也就是她的心事,可她並不想對他,對他身後的上帝說,如果這件事情會讓她下地獄,她就下地獄好了,反正她這八十年的後一半,已經心滿意足,沒有任何遺憾了。


    “那麽我讓陛下進來了。”以拉略說。


    王太後微微點了點頭,以拉略走了出去,幾秒鍾後,路易就走了進來。


    王太後幾乎看不清他,但她可以想象得出,那是一個多麽莊重與榮耀的聖人!有時候她都會懷疑,她與路易十三不幸而又痛苦的婚姻怎麽能結出這樣完美的果實,她要說,就算是亞曆山大,又或是所羅門,都不如她的兒子!


    路易在她的床邊,握住了她的手。


    眾所周知,像這樣年紀的老人,哪怕老眼昏花,脊背佝僂,總是昏昏欲睡,但隻要保持下去,他們的時光就像是過不完似的,但隻要一跌跤,一受寒,就像是一棵老朽的樹被輕輕推了一把,他們就會立刻折斷,再也站不起來了。


    最初的時候,王太後也隻是咳嗽,頭昏罷了,但沒幾天,她就突然發熱與唿吸困難了,後來還生了瘡皰,出現了抽搐與昏厥的情況——那時候菲利普就要給國王陛下去信,卻被王太後阻止了——王太後對此早有預料,她說服了旺多姆公爵,菲利普等一概波旁家的男性成員,以及王後以及如蒙龐西埃女公爵等貴女,直到意大利的戰事結束,她才允許她們去告訴國王。


    不過那時候凡爾賽的消息也已經傳到了路易十四耳中——雖然王太後阻止了,但國王的耳目總還是能夠察覺出端倪的。


    路易十四踏進凡爾賽宮的時候,王太後已經被擦了油。


    “菲利普呢……”王太後低聲說。


    “我馬上讓他進來。”因為不知道王太後要說什麽,路易才第一個進來,很快,菲利普也跑了進來,握住母親的另一隻手。


    王太後知道她應該向路易與菲利普分別道歉,但她擔心自己說不完就要離開人世了——她躺在柔軟的鵝絨枕頭上,眼珠向著一側轉了轉,看向路易,然後看向菲利普,她的選擇是正確的,因為她發現自己接下來隻能發出極其微弱的氣音。


    她不得不努力盯住菲利普,在死亡前,嗅覺,聽覺與視覺都會大幅減退,仿佛殘餘的所有力量都匯聚在了頭腦裏,她竭力讓自己的嘴唇做出“抱歉”的口型,一邊緊握住菲利普的手——事實上菲利普隻能看到她的嘴唇在微微翕動,手指也隻是在輕微地彈動,他抬起頭來,與路易四目相對,卻突然心有靈犀般地俯下身,靠近王太後的麵孔。


    “我從沒有責怪過您,”菲利普說:“母親,我知道您的心,不,我從來沒有怨恨過您,我知道……”如果他的兄長不是路易十四,而是查理二世,王太後的行為就是愛,而不是錯誤。要來指責這個母親的人,也不過是看到了他這個幸存者罷了。


    “我也是,”路易反過來握緊王太後的手:“為了法蘭西,母親,也為了西班牙。”


    他頓了頓,“母親,您為我們驕傲嗎?”他的提問讓菲利普露出了驚愕的神色,“我們為您奪迴了西班牙。”


    王太後笑了。


    菲利普淚流滿麵,路易也眼眶酸痛,他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視著王太後,他看到過死亡,死亡帶給人們的總是恐懼與悲哀,但王太後的麵容最終凝固在了安慰與快樂上。


    奧地利的安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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