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你去國王身邊,就是讓你留在陛下身邊的。”


    蒂雷納子爵略帶責備地說。


    “陛下身邊人才濟濟,我也隻是一個不值一提的平庸之人罷了。”維拉爾說,他還很年輕,今年還不到三十歲,從軍卻已經有九年,雖然無法與十四歲從軍的蒂雷納子爵相比,卻也有著豐富的作戰經驗,無論是海上還是陸地上,他說自己是個平庸之輩,但若他真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又如何能夠被蒂雷納子爵推舉到國王麵前?


    但當路易十四問他,是要留在他身邊,還是迴到北荷蘭去的時候,他依然決然地決定要迴到他的老師與長官身邊。


    蒂雷納子爵是11年生人,也就是說,他已經快是七十歲的老人了,按理說,他應當迴到他的故鄉阿登省的色當頤養天年,路易也已經感念他這些年的忠誠與勤勉,準備將色當——這座城鎮而非原先的色當公爵領地,迴封給他,也就是說,蒂雷納子爵可能作為不受看重的次子,拿迴被父親與兄長丟失的爵位,這可是一樁難得的榮耀。


    但北荷蘭太重要了,它不僅僅是法蘭西在荷蘭的領地,也是路易十四預設的釘子,在這場戰役之後,他們或許可以徹底地收迴當初不得不切割給其他國家的尼德蘭領土,鑒於蒂雷納子爵的外祖父就是奧蘭治的威廉一世,他的血統是如同英王傀儡威廉三世那樣令荷蘭人懷念與尊重的,如果換了任何一個人,哪怕是路易十四,荷蘭人都不會如同現在般溫順。


    蒂雷納子爵可能無需登上艦船,乘上馬匹,衝上戰場,但他必須在被北荷蘭,在這個關鍵時刻。


    烏得勒支公爵威廉三世在英國人的支持下謀求重振奧蘭治家族榮光的叛亂依然此起彼伏,不,也不應該說是叛亂,因為對威廉三世與他的支持者而言,他們是光複荷蘭。可惜的是,在北荷蘭願意支持他們的人並不多,流亡政府的議員們倒是與前者頻繁接觸,他們甚至願意讓威廉三世成為荷蘭國王——看來,他們也深刻地感受到,如果他們一開始就堅定地站在威廉三世身邊,允許荷蘭成為一個獨裁者統治的王國,而不是一個由議員與商人們把控的大件“商品”,荷蘭還不至於那樣快地完全陷落。


    蒂雷納子爵不知道威廉三世有何感想,不過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還真不在威廉三世身上。


    說來好笑,雖然威廉三世的“光複”看來聲勢浩大,但荷蘭共和國原有的弊病還是如同孢子一般滋生在他的政府與宮廷裏,英國人更是借著查理二世的權威,橫行無忌——據他所知,威廉三世的命令雖然還被限製在烏得勒支與周圍幾座小城市,他的官員與將領們卻分成了至少三派,保王派、共和派與英國派,他們每日爭執不休,為了一點權力與得益相互陷害,彼此傾軋。


    路易十四與蒂雷納子爵的想法一致,這不是荷蘭與法國的戰爭,荷蘭與法國的戰爭早就結束了,現在是英國與法國的戰爭,隻顧鎮壓烏得勒支人的暴亂,是沒有什麽大用處的,就像是用巨錘毆打飛蟲,不一定能得到什麽結果,還有可能令得士兵們疲於奔命以及引起其他地區荷蘭人的恐懼與驚慌。


    要治療疾病,除了要照料表麵上的傷口之外,也要追究病灶所在。


    雙灣之戰重創了英國的海上力量,但現在看來,查理二世的野心可沒跟著一起沉進英吉利海峽,他就如同一個賭徒,意欲孤注一擲,他不但模仿著路易十四向商人借貸,發行了大量的戰爭債券,還向民眾征收了三次戰爭稅,他處死了一些反對者,收繳了他們的資產,把他們的腦袋懸掛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尖頂上。


    因為是和法蘭西人打仗,而且查理二世許諾了可觀的迴報,也有那些戰爭債券數額巨大——並不是每個人都願意相信查理二世,但……路易十四與蒂雷納子爵私下裏談話的時候,告訴他說,查理二世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宴會,盛大到什麽程度呢,就算是倫敦附近的鄉紳也在邀請之列,人們才進了溫莎城堡——那是英國境內最大的一座王室城堡,國王的軍隊就圍住了城堡。


    裏麵的人陸續離開,或者說被釋放的時候,各個麵色蒼白,神情憤懣,他們手上握著大把的戰爭債券——別說沒能隨身帶著錢,銀行家與放貸的猶大人也都在被邀請的行列裏,他們不得不以自己的土地與莊園做抵押,也將自己抵押給了查理二世,他們原先可以袖手旁觀,甚至乘火打劫,但如今,查理二世若是敗了,他們就要傾家蕩產,身敗名裂。


    這樣的查理二世怎麽會被一場海上戰役擊潰?應該說,越是接近失敗,他就越是瘋狂。


    蒂雷納子爵通過國王的“小鳥”們得知,現在英國所有的船廠,都在日以繼夜地開工,哪怕它們並沒有製造艦船的資格與能力,普通的帆船查理二世也要——小船可以被用作運載補給與縱火使用。荷蘭的流亡政府一邊向英國尋求落足點——它們在新大陸的落足點已經被法國人重新奪走了,一邊也在不斷地收攏那些僥幸不曾被法國人捕獲的荷蘭船隻。


    然後是丹麥,丹麥的造船業重要落在漁業而非商業上,丹麥-挪威都有很長的海岸線,也有許多港口,隻是丹麥麵對著北海,北海西側又是英格蘭,挪威呢,麵對著冰冷的挪威海,要越過北海要通過狹窄的英吉利海峽,要穿過挪威海也一樣麵對著英國的威脅,以及漫長的路程,商人還沒有瘋癲到選擇這樣的航線。


    丹麥與英國的關係原本也不怎麽樣,但現在他們卻聯起手來了,連同荷蘭的流亡政府——聯軍在挪威海聚合後,就往北海而來了。


    北海正是一個倒置的錢袋,上方是挪威海,左手邊是英國,右手邊是丹麥,下方就是北荷蘭。


    ————————


    約克公爵舉起了望遠鏡,他們現在正在英國的奧克尼群島附近,北海的入口處。


    這支聯合艦隊要他來說,隻是以數量取勝,質量上甚至無法與那支沉沒在雙灣海戰中的艦隊相比,但這時候他們還有什麽挑揀的餘地呢,他尖刻地發出一聲尖銳的嘲笑,嘲笑這支艦隊,也嘲笑這支艦隊的指揮官,也就是他自己。


    如果現在有人看到約克公爵,準要大吃一驚,約克公爵隻比路易大五歲,本應當是正當盛年的時候。但他看上去竟然比自己的兄長還要老,兩鬢霜白,麵孔上皺紋橫生,尤其是眼角與嘴邊,兩條深刻的法令紋幾乎將他的麵孔分割成三塊,讓膽小的人一看就免不了要發抖。


    但如果你能知道他這些年的經曆,你就一點也不會奇怪了。


    查理二世對他的忌憚一直可以追溯到他們還在外流亡的時候,等他們迴了倫敦,查理二世即位,他就對這位看上去比自己更有才能,也更健康的弟弟百般不順眼了,隻是在沒有拿到約克公爵確實的謀反證據之前,再頑固的保王黨也不會允許國王處死他的繼承人——對,約克公爵是查理二世的繼承人,因為這個原因,查理二世一次次地忍下了自己的殺意。


    這種情況最後還是被他們的妹妹亨利埃塔公主,法國的奧爾良公爵夫人改變了,在她的慫恿下,查理二世冒大不韙地使用了巫師,在魔鬼的幫助下得到了一個兒子,這可是最荒誕,最無禮,最不虔誠的亨利八世也沒做過的事情!


    約克公爵因此恨死了亨利埃塔公主,他企圖殺死這個女巫,結果反而令得自己身陷囹圄。


    從那次開始,他就成了倫敦塔的常客,查理二世似乎喜歡上了這種不露聲色的折磨手段,在約克公爵用餐的時候,跳舞的時候,賭博的時候,睡覺的時候,甚至蹲在“祈禱室”的時候,都會有國王的火槍手破門而入,把他帶進倫敦塔。


    要說公爵在倫敦塔裏受什麽刑罰,那是沒有的,按照他的爵位,身份,國王陛下還開恩給他布置了一套相當奢侈的寢室,書房與待客的小廳,他依然可以錦衣玉食,肆意享受,但誰能在一座監獄裏安心入睡?外麵還有一個隨時可以把他推上斷頭台的國王與兄長呢,倫敦塔內的幽魂似乎也在期待著新成員的加入,公爵每晚都能聽到他們的唿喚聲……


    約克公爵在短短的十來年裏迅速地蒼老了下去,他覺得自己就是瓶子裏的魔鬼,待足了三百年後,任何一個敢於釋放他的人都會被他撕碎和吞噬,憎恨的怒火燃燒著他的理智,如果不是那份不甘一直在督促著他保持冷靜,他也許早就瘋了。


    這次他能夠成為英國-丹麥的聯軍也不是因為查理二世突然有所悔悟,他隻是需要一個替罪羊,如果約克公爵能夠得勝,那麽他得到的獎賞也不過是一段短暫的安寧日子——在人們沒有忘記他之前,查理二世不會對他怎麽樣,但等到人們的狂喜漸漸地消退,那麽他又是查理二世手上擺弄著的玩具了。


    就像威廉三世。


    可如果失敗了,這是很有可能的,但有了他,當民眾與貴族們向國王問責的時候,查理二世就會把他推出來,到了那時候,哪怕查理二世要把他斬首,也很難有人能夠提出不同的意見。而那些憤怒的人群呢?約克公爵可是很了解他們的,一旦一個公爵,一個王弟流了血,他們就會感到寬慰,也感到畏懼了,就像是克倫威爾處死了查理一世之後那樣,他們反而會將他們的愧疚釋放到死者的親眷身上。


    真惡心,不是嗎,查理二世先是受了查理一世,他們的父親的死的恩惠,現在又要來謀取他的好處了。


    “我必須取得勝利。”至少還有機會,約克公爵喃喃道。


    “殿下。”


    約克公爵迴過頭,“別這樣稱唿我,”他說:“陛下已經有了一個兒子。”


    “對我來說,你就是殿下。”不過來人還是改變了稱唿:“大人,”他說:“一切預備就緒,隻等明天了。”


    “希望明天是個晴朗的日子。”約克公爵說,他伸出手,親昵地挽住了這個年輕人。


    願意投靠約克公爵的人不在少數——這也是查理二世一直對這個弟弟不滿的原因之一,他覺得約克公爵如果沒有野心,就應該趕走這些人,但約克公爵若是趕走了這些人,才是把自己變成了砧板上的魚肉。


    這個年輕人當然是約克公爵的心腹,他能夠獲得公爵的寵愛還有一個理由——約翰.丘吉爾,出身於古老但正在走向衰敗的丘吉爾家族,丘吉爾家族是頑固的保王黨,在克倫威爾執政的時候受到了很大的打擊,以至於查理二世即位後隻在宮廷中占據了一個默默無聞的小位置。


    約翰的父親老丘吉爾一邊將自己的兒子插進宮廷聽差的隊伍裏,一邊將自己的女兒送去約克公爵夫人身邊,當然,他不是衝著公爵夫人去的,他是衝著公爵本人去的,約翰的姐姐阿拉貝拉很快成了約克公爵的愛人,他們的私生子都已經十歲了。


    有著這樣一層關係,約翰.丘吉爾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約克公爵的左膀右臂——隻是他和他的家族現在已經算是做出了選擇,再不能懊悔了,他與公爵一樣,對即將到來的戰爭充滿了期待,懷著一股悲壯的熱切——必須得到勝利!


    ——————


    阿姆斯特丹的人們接到了蒂雷納子爵的邀請,不免議論紛紛,子爵雖然可以說是北荷蘭的無冕之王,卻一向沉默寡言,深居簡出,對舉行宴會,舞會之類的事情,除非是如慶祝國王生辰,或是王太子成婚這樣的大事,他才會舉辦,不然他寧願去處理公事,或是視察軍務。


    “我們可以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嘛?”有人打聽道。


    “大人準備了一場盛大的演出——大概是為了慶祝他自己的生辰吧。”送來請柬的仆人如實說道。


    這個——蒂雷納子爵的生日是9月11日,現在是十月底……這究竟慶祝的是什麽生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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