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娃所說的紅土城是普通人對魯西永城的俗稱,它真正的名字,是拉丁語的“紅色的山”viscusrussulus,魯西永的名字也由此而來,這座城市位於呂貝隆山區,處於懸崖邊緣。


    奧爾良公爵此生唯一的遺憾可能就是沒能將女兒送至普魯士完婚,他身上有著更重要的職責。他輕車簡從,悄無聲息地踏入了魯西永地區的時候,正值黃昏,夕陽映照下這座小城更像是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血色,卻也有一種輝煌的金色從內裏迸發出來,正如同前來迎接他的加泰羅尼亞人一般。


    加泰羅尼亞人從來就是最驕傲的,因為他們的曆史甚至比西班牙,甚至卡斯蒂利亞又或是阿拉貢王國悠長,說起來,還與法蘭西有著說不明道不清的許多牽係——在中世紀的時候,這裏還被異教徒統治著,是查理曼大帝征服了這裏,將它還給上帝,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他沒有將這裏歸入西法蘭克,而是分封為巴塞羅那伯國——這就是巴塞羅那伯爵的來由。


    阿拉貢王國是通過聯姻來取得這處領地的,加泰羅尼亞人在阿拉貢又與卡斯蒂利亞合並之前,在宮廷中也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但在雙王之後,別說加泰羅尼亞人與巴塞羅那,就算是阿拉貢國王也在卡斯蒂利亞女王麵前缺少說話的勇氣,不知從何時起,加泰羅尼亞人愕然地發現,他們不但在宮廷中失去了話語權,在自己的領地上也要看卡斯蒂利亞人的臉色了。


    是的,在加泰羅尼亞人的眼中,西班牙仍然隻是卡斯蒂利亞人與阿拉貢人的聯盟而非一個完整統一的國家,他們的貴族認為,如果阿拉貢的國王無法公正地對待卡斯蒂利亞人與加泰羅尼亞人,那麽他們就要獨立——以巴塞羅那伯國的名義。


    這也是為什麽這些人最初的時候願意與路易十三與黎塞留主教結為盟友的緣故,但因為那時候法蘭西也是內外交困,囊中羞澀,黎塞留主教沒能給予他們足夠的支持,在西班牙與法蘭西兩個大國的傾軋下,加泰羅尼亞的情況不但沒有好轉,反而變得更加艱難了。


    在馬德裏,還有托萊多的掌權者還在反複斟酌,遊移不定,不知道應該傾向於法國還是神聖羅馬帝國的時候,他們可沒忘記一直表現極其桀驁不馴的加泰羅尼亞人,在這方麵,他們倒是意見一致,有上萬人的軍隊駐紮在這裏,以防異動。


    加泰羅尼亞人裏也有好幾個聲音,有人認為應該維持現狀,等到哈布斯堡與波旁兩敗俱傷的時候再和勝利者談判,或是做出威脅,但立刻有人反駁說,不說兩位可敬的陛下會不會在紅土上開戰——加泰羅尼亞地區正處在西班牙與法國之間,就算戰場僥幸不在這裏,卡斯蒂尼亞人也會奪走加泰羅尼亞人的最後一點財產與最後一個孩子。


    這是完全有可能的,除了路易十四,任何一個君王要打仗的時候必然會征收戰爭稅,這種稅與人頭稅不同,是可以無限製地多次征收的,加泰羅尼亞人一向是被壓榨得最狠的——事實上,就算沒有路易十四的要求,加泰羅尼亞地區的小股暴動也是此起彼伏。


    卡斯蒂利亞的官員可是要奪走他們口中的最後一塊麵包,手中的最後一個孩子,無論什麽地方,像是這種眼看著根本活不下去的時候,必然會有人發出怒吼,舉起武器反抗的。


    何況加泰羅尼亞人從來不是什麽懦弱無能之輩,他們身體裏流著勇士的血,也有著睿智的頭腦。


    像是前來迎接奧爾良公爵的塔馬利特與克拉裏斯神父,前者不用多說,後者則是曾經的巴塞羅那百人市政會的會長保羅.克拉裏斯的一個子侄。說起來或許會讓現在的人們感到吃驚,在加泰羅尼亞人的數次暴動中,主導既不是平民,也不是貴族,或是官員,而是神職人員,看起來,這位克拉裏斯神父在魯西永的加泰羅尼亞人中,幾乎與作為使者走到路易十四麵前的塔馬利特平起平坐。


    這位克拉裏斯神父身著黑色長袍,神色肅穆,一見到奧爾良公爵就上前去親吻他的手,可謂謙恭,但他越是如此,奧爾良公爵就越是覺得事情棘手——這些加泰羅尼亞人的桀驁不馴不是第一天,也不是單單針對西班牙的哈布斯堡,正如柯爾貝爾這個“商人大臣”所說,恭敬與諂媚也是一種貨物,並且價值不菲。


    不過在表麵上,無論是加泰羅尼亞人,還是奧爾良公爵都盡可能地露出了和善的微笑,他們將公爵迎入魯西永的一座小教堂,這座小教堂名副其實,隻有兩層高,二層隻有一個房間,沒有鍾樓。


    “非常抱歉,”克拉裏斯神父低聲說道:“魯西永的大教堂現在的主教來自托萊多,雖然……但我們還是無法完全地相信他,所以暫時隻能讓您屈居於此。”


    “現在魯西永有多少西班牙人?”公爵問道。


    “如果您隻是問士兵,那麽隻有六百名,”神父說:“但如果您要問有多少敵人,那麽數量可能要有雙倍之多。”


    “這裏也有人傾向於哈布斯堡。”公爵說。


    “不,”神父露出了一個微妙的笑容:“我們在這段時日裏也不是什麽都沒做的,先生,自從塔馬利特從巴黎迴來之後,我們就在著手‘清理’那些卑劣的叛徒,我所說的敵人,除了血堡中的士兵之外,就是卡斯蒂利亞人的總督以及他的追隨者,他們的衛隊也幾乎與駐紮在魯西永的軍隊數量齊平了,論起裝備,前者甚至還要劣於後者。”


    “我聽說西班牙人一直在向您們征收雙份的戰爭稅與人頭稅,還有要求你們每一家都要給出一個強壯的年輕人進入軍隊,他們現在在什麽地方,在這裏麽?”公爵環顧四周,神父為他安排的房間正是教堂上的閣樓,三麵都有窗,周圍沒有遮蔽視線的樹木與房屋,空氣流通,光線明亮。


    “卡斯蒂利亞人把他們都送去了別處,我也不知道這些孩子還有沒有可能迴來。”神父平靜地劃了一個十字,“不過他們一旦有可能就會傳信給我們。”他頓了頓:“當然,這不太容易,卡斯蒂利亞人對待他們像是對待不馴服的牲畜,一旦開戰,他們也會是第一批被送上戰場的犧牲品。”


    “塔馬利特先生提到過,他希望知道我的兄長與陛下什麽時候宣布我的侄兒為西班牙國王。”


    “我們可以知道麽?”


    “馬德裏與托萊多一直在拖延推諉,”奧爾良公爵在鋪著白色亞麻床單的床榻上坐下,“他們還沒有決定選擇夏爾還是腓力。”


    “事實上這就說明了他們的態度,卡斯蒂利亞人可不喜歡法國人,”神父說:“無論是依照世俗的法律還是天主的法律,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次子夏爾,這位小殿下也是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畢竟他的母親是長姐,論起出生日期,也要比利奧波德一世的兒子早,更不用說,利奧波德一世的兒子是長子,如果不出意外,也會是將來的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奧地利的大公,他如何同時統轄兩地……”


    “這也許正是西班牙人所期望的,”公爵歎了口氣,從那些人的態度上來看,想讓西班牙人選擇夏爾實在是不太容易,第一:如果是神聖羅馬帝國的腓力成為了西班牙的國王,那麽在將來,即便這位陛下成年,也要可能無法親自統治西班牙——他們之間間隔著一個法國呢——而隻能派出兄弟或是親信來遠程控製,這樣與現在的情況也沒什麽兩樣,西班牙依然屬於西班牙人;但如果是法國的夏爾成為了西班牙國王,誰也不能否認西班牙與法國緊密相連,不管是路易十四,還是將來的法國國王都有可能通過聯姻或是聯統的方式來達成法國-西班牙的合二為一……


    畢竟對歐羅巴的君王來說,沒有什麽能比擴增自己的領地更重要的事情了,要讓法國繼續承認西班牙的獨立,將會是一樁很難的事情——有布列塔尼、加泰羅尼亞的前車之鑒,西班牙人怎麽也不會相信法國不會吞並自己的國家。


    第二:西班牙王太後是哈布斯堡的女兒,為了保證哈布斯堡對西班牙的統治,她先是被許給自己的堂兄,也就是腓力四世的長子,西班牙王太子,誰知世事難料,這個年輕人竟然比自己的父親還要早地離開了人世,但西班牙的哈布斯堡必須有個繼承人,於是……還在豆蔻之年的她就被嫁給了自己曾經的公公……這種畸形扭曲的婚姻關係在當時是可以被理解的,但對一個純潔的少女來說……沒有什麽能比這更惡心與令人痛苦的了吧。


    為了哈布斯堡,她放棄了對愛情的憧憬,也舍棄了對親情的妄想,她與丈夫、丈夫的私生子和大臣,還有自己的兒子爭奪權力,甚至為此被流放,被囚禁與被刺殺,她失去了那麽多東西,現在要她支持法國的波旁而不是哈布斯堡,怎麽可能呢?


    馬德裏與托萊多的宮廷中,也以這位王太後為首,隱約形成了兩派勢力,一方以托萊多大主教與王太後為首,成員幾乎都是那些仰仗著哈布斯堡的力量方能立足的守舊派,另外一方以海軍大臣帕蒂尼奧為首,帕蒂尼奧站在個人立場上當然希望能夠延續哈布斯堡的統治,但他去過巴黎,見過路易十四——為了民眾,他更願意選擇這位光輝之王的兒子,而非利奧波德一世的兒子……


    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路易十四的學者們撰寫與證述的“血緣與血統論”已經傳播到了許多國家,西班牙也不例外,他們已經知道,從腓力二世的兒子開始就初見端倪的畸形下巴與一係列健康問題,都來自於其父母過於接近的血緣關係——雖然路易十四的母親和妻子都來自於哈布斯堡,但幸運的是,路易十四的父親路易十三往上,波旁家族幾乎與哈布斯堡不曾多次聯姻,哈布斯堡的血在波旁的血管中不夠濃鬱,最可靠的證據就是無論是路易十四還是奧爾良公爵,甚至於他們的孩子,都是王室中難得一見的美人,並且各個身材高挑,強壯並且聰慧過人。


    而另一個備選,也就是利奧波德一世的兒子腓力,很遺憾,他的母親是他父親的外甥女,這樁舅甥婚姻不但導致利奧波德一世與妻子多年無子,還令得這個出生得十分合適的孩子身體情況“不夠理想”,這是奧地利宮廷禦醫的委婉說法,但誰都懂這是什麽意思。


    有過卡洛斯二世在前,還要誰會希望西班牙的王座上坐著一個瘋癲羸弱的國王?帕蒂尼奧已經深刻地理解到讓一個病痛纏身的人來做國王是件多麽愚蠢的事情,曆史上也隻有一個更像是聖人而不是凡人的鮑德溫四世(麻風國王)——至於普通人,虛弱和痛苦會讓他們失去思考的能力,變得粗魯暴躁。如果他是國王,那就是一場災難。


    但隻要有反對者,西班牙就不會完全地歸屬法蘭西,至少不能和平地歸屬法蘭西。


    塔馬利特提出的要求有些僭越了,但也不能說是他錯,加泰羅尼亞人如果能夠得知法國國王什麽時候代自己的次子夏爾宣稱對西班牙的繼承權,就是開戰的時候,他們的孩子若是能夠有所準備……


    “會的。”公爵,換來了神父略帶驚訝的一瞥。


    “這裏的軍隊也在等待那聲宣告吧。”公爵道:“陛下想要看到的是加泰羅尼亞人的忠誠,而不是無謂的犧牲。”加泰羅尼亞人擔心的就是這個,他們若是率先在魯西永或是其他地方暴動,西班牙的軍隊一定會以最殘酷暴虐的手段予以快速鎮壓,那時候他們都在血腥的泥沼裏苦苦掙紮,法國人倒可以以逸待勞,乘隙而入——三十年戰爭的時候路易十三與黎塞留主教就是這麽做的,那時候魯西永已經落入法國人手裏,但加泰羅尼亞人除了死亡與淚水之外沒能得到任何東西,包括他們想要的自由。


    這也是為什麽後來西班牙人又能將魯西永奪迴來的關係。


    路易十四很清楚,就算他能夠舍棄作為一個人的道德底線,加泰羅尼亞人也不會再一次犯下這種可笑的錯誤了。


    “陛下會首先宣布夏爾.波旁為西班牙國王,而後要求馬德裏與托萊多的人們依照世俗與天主的法律向他效忠——如果他們沒有迴應,或是拒絕迴應——在既定的時間裏。您就能看到……”公爵望向神父的眼睛。


    “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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