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璜公爵鼻尖的血腥氣陡然濃烈起來。


    他們之所以放棄卡洛斯二世,是因為正如黑巫師所說,令這位畸形的國王痊愈的魔藥裏含有許多可怕的物質,這些來自於魔獸、怪物與人類的血與內髒會逐漸讓一個人失去理智,但對他們來說,這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在曆史上失去理智,或是索性是個白癡的國王可不少。


    而且,他們不是沒有打算過,乘著卡洛斯二世尚有理智,還能戴住那張溫文爾雅的假麵具時,用欺騙的手法與法蘭西的大郡主簽下婚約,大郡主的嫁妝豐厚得令人目眩神迷,也已經成年,隻要卡洛斯二世堅持一兩年,她的嫁妝可以完成許多西班牙的大事——平定物價、重建海軍、拓展陸軍等等。大郡主也已經成年,帕蒂尼奧親自去見過她,動人的身姿也意味著隻要她一嫁過來,就能生兒育女,隻要國王有了繼承人,那麽法國與奧地利哈布斯堡的打算都要落空。


    糟糕的是,這件事情不知道怎麽被卡洛斯二世知道了,他的突然造訪反而弄巧成拙,路易十四與大郡主的父親奧爾良公爵的態度竟然比卡洛斯二世還是個傻子的時候還要堅決,卡洛斯二世也因此受到了刺激,在這件事兒之前,他也頂多會用鞭子抽抽馬夫或是女仆——可不會將事情弄到這樣無法收拾的地步。


    唐璜公爵將那些巫師和教士割掉舌頭之後,全都留給了那群暴徒,用來消弭他們的怒氣,要他說,他們也算是罪有應得,都是他們帶壞了國王,那些家夥還想逃走——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們像是突然不能使用魔法了,公爵身邊的巫師有點不安,公爵倒毫不在意,反正對他一介凡人來說,魔法並不是什麽好東西。


    他抬起眼睛,而後移開——那些黑巫師說,卡洛斯二世可能活不過一年了,他們一來是為了少些煩惱,二來也是出於憐憫,這畢竟是個國王啊,他們想,隨便他胡鬧吧,反正幾個月後他就死了。


    誰知道……不,應該說他們太疏忽大意了,他們的敵人可不會覺得幾個月的時間很長,看看他們做的好事!


    不過托萊多大主教說得對,他們不能這樣等著敵人的第二波打擊到來,不能等著教會絕罰西班牙國王,那麽,就讓卡洛斯二世在教皇做出絕罰決定之前去世吧。英諾森十一世雖然傾向於法國國王,但他也不會完全偏向於路易十四,教會現在一向是自持中立的,那麽,如果卡洛斯二世死了,教皇也不至於落井下石到對一個死人絕罰的地步。


    房間裏的人沒有繼續說話,大主教也沒有明確地說出——重複一遍,那終究是個國王。


    王太後也沒有說話,托萊多大主教走了出去,作為大主教,和當初的馬紮然那樣,他手中總有一些得意的小收藏。


    “讓誰去送?”唐璜公爵問。他不是真的在問送去毒藥的人選,而是在問誰會是那個可能的替罪羊,如果卡洛斯二世能夠就此壽終正寢就算了,萬一被人發現他被謀殺,那麽他們一定要交出一個可信的人選。


    大主教不說話,藥物是他提供的,其他的人也必須參與其中,才算達成了盟約,唐璜公爵拿出了一個鼻煙壺,交給大主教,帕蒂尼奧接過改裝在鼻煙壺裏的毒藥:“我麾下有個軍官,他的妹妹死在陛下手裏。”


    這樣就齊全了,若是有人問起,這個軍官是有動機這麽做的。


    ——————


    那位軍官正是放走了王後安東尼婭的人,他在房間裏聽到有人敲門的時候,還以為是這件事情暴露了,不過他也做好了準備,從桌邊站起來後,還從容不迫地整理了一下衣服,才打開了房門。


    在看到帕蒂尼奧的時候,他幾乎要確定了,他差點就先向他的主人和將軍致歉——沒想到帕蒂尼奧擺了擺手,直接把他推到房間裏,而後反手關上了門,因為背對房間裏的燈光,他無法明確地辨認出大臣的表情,但帕蒂尼奧的聲音無疑是相當抑鬱的:“你還記得你的仇恨嗎?”


    “怎麽可能忘記,”軍官說:“雖然我尊敬您,愛您,但先生,等到最後審判的那天,我的妹妹坐在聖人身邊,我肯定是要繼續留在煉獄裏,看著我的仇人從地獄爬出來,好拖著他一起融化在熔漿裏的。”


    “那麽你現在就有這個機會了。”帕蒂尼奧說:“我不瞞你,如果有了差錯,你是要被作為一個叛國罪的罪人處死的。”


    “您的話讓我害怕,不是因為我會如何,而是我不免要猜測,那個惡魔犯下了怎樣的罪過,才讓您們不再繼續庇護他了呢。”


    “你也許很快就會知道了,但現在,”帕蒂尼奧說:“拿著這個鼻煙壺上去,將裏麵的藥水滴在那個人的耳朵或是鼻子裏。”


    “然後呢,他就死了嗎?”


    “他就會死了,你的仇就報了。”


    “無聲無息的麽,毫無動靜的麽?”


    “毫無疑問!”


    “我簡直不敢相信!”


    “你很快就能遂心如願,先生,但要快,沒有太多時間了!要在今天,就在今天!”


    “我十二萬分地願意去做這件事情。”


    說完,軍官拿過鼻煙壺,小心地放在自己的貼身口袋裏,掠過帕蒂尼奧,走了出去。


    ——————


    現在正是拂曉時分,在當權者的默許下,軍官沒有受到任何阻擾,任何關注,就來到了國王的套間外。


    他輕輕一推門就打開了,國王的寢室在套間的最深處,也就是說,來人要走過三個房間才能進入寢室,窗幔垂著,房間裏光線暗淡,卻不妨礙軍官如同貓兒一般越過障礙,直抵國王的床前。


    卡洛斯二世的床榻與後世人們看到的大致相同,四根高聳的床柱捧起沉重華麗的床幃,床幃的厚度甚至超過了皮革的甲胄,層疊的金銀線刺繡哪怕是在微弱的光線下依然熠熠生輝,房間裏彌漫著沒藥與檀木的氣味,顯然是為了祛除卡洛斯二世的臭味——不是那些汙泥作的祟,從很早開始,卡洛斯二世身上就有這種猶如腐爛的魚和內髒散發出來的惡心味道了。


    這都是軍官的妹妹在信中與他抱怨過的。


    他想起自己承諾過,隻要一有機會,就帶她離開宮廷,離開國王。


    他沒做到。


    軍官定了定神,提起床幃,等眼睛逐漸熟悉黑暗,他就能看到了——他看到了卡洛斯二世,他非常仔細地端詳著國王,從糾結在一起的頭發,到發灰的膚色,再到那個占據了半張麵孔的大下巴,他的眼睛閉著,但嘴巴張著,痛苦地喘息著,不是因為受了傷或是別的——他的胸膛就算在躺著的時候也高高聳起猶如山峰,迫使他的頭往後仰,勒住自己的脖子,他萎縮的手臂和小腿都露在外麵,腳趾末端膨脹,就像是十顆快要爆炸的漿果。


    像是這樣的人,死對他反而是種解脫吧。


    軍官向前探了探身體,居然還從肮髒的氣味中嗅到了一絲油脂的味兒,國王的額頭確實亮晶晶的——有人給他塗抹了聖油,做了臨終聖事,那麽說,等他死了,他還能上天堂嗎?


    他為自己的妹妹做了彌撒,買了贖罪券,但就算這樣,他的妹妹死去的時候也沒能做過臨終聖事這點始終讓他耿耿於懷。


    軍官在黑暗中笑了笑,他將那隻鼻煙壺裏裝著的毒藥傾倒在國王的床單上,另外取出了自己的毒藥——自從妹妹去世之後,他就想法設法從一個巫師那裏買來的毒藥,據說能讓人死得萬般痛苦,就像是他遍體鱗傷的妹妹。


    他一直沒有機會,帕蒂尼奧很警惕,他又不是國王的近侍,機會又隻有一次。


    他差點就將這瓶藥用在了自己身上,但……誰知道呢,命運無常。


    ————


    卡洛斯二世醒來的時候先是覺得渴。


    他先是喊了仆人,但他隻能發出很小的聲音,他氣惱之下,將床邊小桌上的東西都掃在地上,但沒有人,沒有,他警覺起來,不對!必然有個侍從是睡在他床榻之下,隨時準備著服侍他的。


    人呢?


    雖然近乎毫無理智,也不存在任何良知,但卡洛斯二世也有著野獸般的智慧與直覺,他感覺得出空氣中的異樣,有什麽地方不對了,他知道。


    卡洛斯二世坐起來,有什麽從他的鼻子和耳朵裏流出來,他伸手一摸,一聞,太熟悉了,血,新鮮的,熱乎乎的血。


    如果這些血是在別人身上,卡洛斯二世隻會興奮,但在他自己身上,就不好了。


    他驚惶地反複摸著自己的鼻子,耳朵,嘴,現在它們都在流血,他站起來,拉起絲絨的寢衣擦拭自己的臉,他想要找一麵鏡子,但後來才想起來他有段時間不照鏡子了,沒有鏡子,尤其是法國人的鏡子,他還能欺騙自己說,自己猶如阿波羅般的英俊強壯。


    但他現在想要鏡子。


    他想了想,擰開了通往王後套間的門,這扇門王後從來沒有關上的權力,他一打開門,就走了進去,想著王後會不會驚駭地從床上跳起來,就像以往那樣,但他一進房間,房間裏又黑又冷,沒有一點活人的氣息,他就知道不對了。


    卡洛斯二世一下子忘記了鏡子,他猛地拉下了王後床榻的帷幔,又橫衝直撞,一連掀開了幾個房間的家具,仿佛這樣就能把王後抓出來似的,但沒有,哪裏都沒有。


    “王後……”他咕噥道,他想起來了,有時候王太後會召喚王後到她那裏過夜。


    他直接走向了王太後的房間。


    ————


    王太後已經換上了黑色的喪服,雖然她一直說自己的兒子早死了,現在活在軀殼裏的是個魔鬼,但就算是這具軀殼,死了的時候依然會讓她感到不虞,但她能做什麽呢,她隻是一個婦人。王太後暫時忘記了自己與唐璜公爵、大主教與帕蒂尼奧等大臣爭權奪利時的歡快勁兒,竭力醞釀著悲痛的情緒,明天,不,今天她就能送走這個麻煩了。


    她正這樣想著,就聽到一聲巨大的碰撞聲,她的女官之一推開侍從,大叫著跑了進來:“是陛下!殿下,是陛下!陛下往這裏來了!”


    王太後不由得心中一驚,但她很快就穩定了自己的情緒:“這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更大的碰撞聲傳了過來,王太後顫抖了一下,往外看去。


    一個侍從飛了進來!絕非本意,因為他顯然是被人抓住,投擲進來的,他撞開了門,而後擦過地麵,掀開桌椅,直滾到王太後腳下。


    王太後看到了卡洛斯二世,他不像是快要死了,不,應該說,他看上去比任何一個活人都要來的精力充沛,強壯無匹,他一伸手就將另一個企圖阻攔他的侍從捉起來,往王太後這裏丟過來!


    王太後驚叫了一聲,不過驚駭歸驚駭,她的反應還是非常敏捷的,不但躲開了侍從彈球,還讓開了被嚇得癱軟的女官。


    她拋下女官和侍從,一頭鑽進了自己的寢室,幸而她的寢室與小廳之間還有一道門。


    卡洛斯二世跑到門前,他早已忘記了自己要做什麽——他的頭突然疼起來了,非常劇烈的頭痛,就像是被人用了碎頭機,啊。他記得那種機器,親自用過很多次——那種機器就像是個套在頭上的鐵頭盔,但壓在眉骨上方的鐵圈讓它可以通過後麵的螺杆擰緊,卡洛斯二世還極具創意地在用刑過程中用小錘敲打頭盔,每一次微小的震動都會讓受刑人痛不欲生。


    現在他就覺得,有一隻看不見的碎頭機套在他頭上,鐵圈在不斷地勒緊,勒緊,他的額頭吱吱嘎嘎的,他的眉骨折斷了,眼球則在壓力下不斷地凸出,隨時可能爆裂或是彈跳出來,他視力模糊,淚水和血水洶湧地流出來,將整張扭曲的麵孔染得血紅。


    他忍耐不了這份痛苦,就不顧一切地敲打腦袋,往牆上撞,但沒用,他想要尋求幫助,但看到他的人隻想跑開,或是尖叫,每一聲尖叫都像是有人拿著小錘……


    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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