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萊狄平靜地看著王後,猜想著她什麽時候才會反應過來大喊刺客,這樣的應對無疑是最好的,她免了一頓折磨,卡洛斯二世醒來後她也可以直接將責任推到米萊狄身上——事實也是如此,兇器還在米萊狄夫人手裏呢。


    米萊狄夫人見到的貴人與女人——這裏沒有說錯,太多了,一般而言,貴人不會為一個卑賤的“名姝”考慮,即便她衝出來是為了打救前;至於女人麽,米萊狄夫人也不是沒有見過被自己的丈夫打得鼻青眼腫的女人——若是有人出來主持公道,讓她的丈夫受了苦,她反而要跳起來破口大罵甚至動手撕抓的。


    誰知道這個小王後會不會癡心妄想,以為抓住了刺客會換來卡洛斯二世的另眼相看呢。


    王後的腦袋還有點暈陶陶的,她坐在地上想了一會,抓著一邊的椅子爬了起來,將身子靠在桌邊,忍耐著肋骨下方一陣接著一陣的灼熱——也是到這裏之後,她才知道挨了打之後皮膚和肌肉都會滾燙,桌子的邊緣鑲嵌著鎏金的黃銅,帶走了惱人的溫度,她感覺清醒了一點,才看向那個……女士。


    這位身著朱紅色絲絨長裙的女士居然還相當的氣定神閑,而且說起話來也有條有理,口音文雅,也許她原先就有一個很不錯的出身,世事變幻不定,早些時候安東尼婭也沒想到過一個公主,一個王後會像是畜生那樣挨揍,現在她不了,命運會如何玩弄凡人,她還不清楚嗎?


    一樣冷冰冰的東西突然貼在安東尼婭的臉上,她嚇了一跳,隨即才發現那位女士正拿著一塊浸了酒的手帕按在她腫脹起來的臉上。她下意識低聲道了謝——一個不到十歲的女孩能有多大的麵孔?米萊狄夫人一隻手幾乎就能把她的臉全部罩住,卡洛斯二世的一記耳光就能讓她半張臉如同豬頭。前者迴想起她跑出來的時候看到的——對方已經能夠嫻熟地將身體彎曲起來,將腹部,胸膛藏起來,放在一個貧民棚戶區出生的女孩身上毫不違和的動作居然出現在一個公主與王後身上……


    她的手突然被抓住了。


    王後並未如米萊狄夫人以為的那樣,高聲大叫有刺客,她低聲,急促地說道:“等等。”為了避免引起卡洛斯二世的“興致”,現在西班牙宮廷裏的貴女幾乎都穿著顏色暗沉的黑色或是灰色長裙,這位女士一走出去就會被人質疑注目:“我有一件很大的連帽鬥篷,夫人,您穿上它,然後我帶著你走出去,我會托人把您送走,送到別人不知道的地方,您也不要對任何人說起這件事情,永遠不要,不要讓國王抓住您,不然……”王後說:“相信我,總有比燒手,剜出內髒,分屍更可怕的事情。”


    “嚄,我沒聽錯吧,王後陛下,您是要放我走嗎?”米萊狄夫人任憑她抓著自己的手,好奇地問道。


    “您是想要打救我吧,”王後說:“您原本可以藏在房間裏別出來的。”


    “如果不是他下了狠手,”米萊狄夫人說,她做過監牢,待過最混亂最黑暗的街區,知道一個人隻是想給某人一些教訓,或是想要下殺手,又或是完全失去了控製——像是酗酒的父親或是丈夫,會是個什麽樣子,她分辨得出來,今天的卡洛斯二世顯然就是第三類:“他想要打死你,你感覺得到嗎,或說,他覺得打死你也無所謂。”


    “確實無所謂。”王後說:“我已經生下孩子了,西班牙與神聖羅馬帝國已經有了聯係。”當然,利奧波德一世也許另有想法,但如果她死了,那就什麽都不是了,沒人會為她尋求公正:“所以我要感謝您。”


    米萊狄夫人好奇地打量了王後一眼,典型的哈布斯堡麵孔,下頜骨的凸出導致了她還算秀麗的上半張臉就像是被捏壞的泥人,完全變了形,隻有一雙眼睛還算動人明亮,“您有一顆美好的心,王後陛下。”也許會有人苛責這位王後連同貴女們雇傭名姝與遊女來做自己的替罪羊,但米萊狄夫人既然待過最不堪的地方,當然知道王後的雇傭對一些女孩來說反而是條求之不得的生路:“那麽您呢,”她問:“等國王醒來,您要怎麽說?”


    “等您走了,”王後說:“我就把他搬到床上去,給他灌酒,等他醒了他什麽都不會記得的。”


    “如果是那樣,”米萊狄夫人燦然一笑,就算同是女子,王後都忍不住臉紅,那是一個相當有魅力——雖然她不知這種魅力從何而來——的笑容,她感覺到壓在她臉上的手落下,迅速地捏了捏她的身體:“骨頭沒事。”米萊狄夫人說,“不過那什麽蛇麻草酒就別給他喝了,你沒想到蛇麻草酒對他已經沒作用了嗎?”


    “您是誰?”王後問。


    “我們有我們的手段。”米萊狄夫人說,“您的生命裏有白晝與黑夜,我們隻有黑夜,我們知道該怎麽和雜碎打交道。”她說:“隻要您願意信我,我倒是能讓他什麽都不記得。”


    小王後扶著桌子站了起來,她沒說話,但摘下了所有的首飾——從發夾到手鐲,從戒指到項鏈,所有人都知道卡洛斯二世怎麽對待自己的妻子,每次……之後,他們都會送來珠寶安慰,她倒是一點也不缺這些東西,閃閃發亮的鑽石在桌子上堆成了一小堆:“這些您都可以拿走。”


    “您真是一個慷慨大方的好人。”米萊狄夫人笑道,然後一躬身就將卡洛斯二世扛了起來,丟到床上,在卡洛斯二世哼哼著要醒來的時候,她跨騎在他身上,捏著他的麵頰,給他灌了一小瓶藥水。


    “現在我可以保證他明天醒來什麽都不記得。”


    王後看著卡洛斯二世,在吞下了藥水後,他一側腦袋,就像是死了一般的睡過去了。


    “我真希望我能更有勇氣一些。”王後說。


    “他是西班牙人的國王,”米萊狄夫人說:“無論是生,是死,都隻能讓西班牙人來決定。


    “您是誰?”王後再次問道。


    米萊狄夫人垂下眼睛,“一個身份卑微的人,王後陛下,同樣受人雇傭。”她故作遲疑地說:“王後陛下,我可以不要報償,但若是可以,我想要知道,您是否見過一位叫做貝拉,莫利羅家的女孩?”


    王後先是感到迷惑,然後又突然身體緊繃,迅速地轉開視線,“抱歉,我不知道是不是見過這個女孩。”


    “四個月前她受雇傭來王宮幹活,她懂得數數與寫字,閱讀,人們都說她會去服侍貴人而不是待在廚房裏,但隻過了幾天,她就突然蹤影全無,她的家人去打聽,尋找,也突然沒了聲息……”


    “別問了!”王後壓低了聲音,嚴厲地說。


    “一個愛慕著她,願意為她去死的年輕人托我來打探消息。”米萊狄夫人聲音輕柔地迴應說,“他變賣了手裏所有的產業,等待在王宮外麵,隻想得到一個確鑿的迴答——她……是死了嗎?”


    王後深深地吸了口氣:“別問了,你可以帶走那本書,它的價值幾乎與我的珠寶相等,把它帶給那個年輕人。叫他遠走高飛,永遠不要迴到托萊多。”


    米萊狄夫人盯著王後:“他告訴我說,如果那個姑娘確實是死了,那麽就告訴他,她的屍骨被埋葬在哪兒,他要到她的墳墓上去,代替夜鶯為她唱歌。”


    小王後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兒,絞著雙手:“我不能告訴你,”她難過地說:“聖多明各會照看她的,如果他無法忘記她,就讓他到任何一座聖多明各的聖像下去,向聖人祈禱,祈求他保佑他心愛的女孩吧。”


    ——————


    聖多明各,是米萊狄夫人在這次行動中獲得的最有價值的東西。


    她對王後說的話,九分真,一分假。


    貝拉確有其人,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也是真的,那位愛慕著她的年輕人嘛,也是存在的,隻是他在貝拉的家人突然消失之後,就失去了追查此事的勇氣,米萊狄夫人是怎麽知道的呢?他就和大部分男人那樣,在酒後向一位名姝傾訴了。


    姑且不說這種行為有多麽奇特,米萊狄夫人可是巧妙而自然地利用了此事,而更有趣的是,王後的確認識那個女孩。


    任何一座宮廷裏,服侍王太後王後,以及王太子妃與公主的必然都是名門之女,但她們的侍女,以及真正要做事的那些女仆,多半都是雇傭——隻是按照此時的慣例,這些侍女與女仆也是出自於王宮的仆從之家。


    在這個年代,兒子固然要接過父親的職業與產業,女兒也往往會嫁給父親的同僚之子,派別涇渭分明,傳承井然有序,有些仆從世家甚至能夠一連服侍好幾個王朝的王室成員。


    但有時候王宮也會吸納新血,通常這些新血也不是一般的平民可以充任的,他們通常與某個仆從世家有關聯,又或是較遠的分支,這次的貝拉就是這樣的女孩,她在修道院讀過書,家中資產不算豐盈也是衣食無憂,按照她父親原來的想法,是希望她能夠在王宮裏找一個丈夫。


    可就和所有受寵愛的孩子那樣,貝拉有自己的想法,她的想法就是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


    他們一直暗中書信往來,偶爾還在王宮外約會……所以不像是其他女孩,貝拉第一次毫無緣故的失約就讓那個年輕人開始擔憂了。這時候他又聽到了一些很不好的傳聞……隻是他看到了貝拉家人的下場,不免膽寒起來——隻敢暗中尋求幫助,但一介平民,他能找到什麽人呢,他甚至不敢和別人講明是什麽事。


    這是一個藏有寶藏的木箱,米萊狄夫人想,然後我從王後安東尼婭這裏拿到了鑰匙。


    ——————


    次日卡洛斯二世醒來的時候,果然沒能記得之前的事情,他隻記得自己打了王後,熟悉的手感——然後他去推了推王後寢室裏的書架,以前他從來不碰這個,他早就厭惡了學習。書架巍然不動,他就叫人把它砸開,但裏麵隻是一片石牆。


    王後安東尼婭神情麻木地看著她珍愛的書籍全都被丟在地上,強行按捺住心中的慶幸,昨晚那位夫人離開後還告誡她說,為了以防萬一,最好能夠將那座密室封存起來——她的侍女找來了幾個愛慕著她們的侍從,這些勇敢的小夥子,瘋狂地幹了兩三個小時,總算將那片牆麵彌補完全,事實上,如果卡洛斯二世去摸一摸,他會發現牆壁還帶著濕漉漉的潮意。


    幸好他沒有。


    但對這位暴虐的國王來說,有時候也未必需要證據,他心中不快,就強行將王後帶到了他的“地下宮殿”。


    其實這是什麽地下宮殿呢?!


    托萊多老王宮坐落於一座高度約在一千尺的山丘之上,周圍城市壁壘環繞,也少不了教堂與修道院,其中有不少教堂與修道院,由原先異教徒們修建的神殿改造而成——因為托萊多幾經奪還,每次都會有對宗教場所的重新修繕與整改,所以有些地方,就連原先的設計與建造者也無法弄清真正的構造。


    卡洛斯二世的“地下宮殿”就是位於聖多明各修道院地下的一座龐大的陵墓,他往來於此不為人知,是因為托萊多老王宮與這座修道院有一處密道,原先修建它的人可能是為了避難,但自從托萊多宗教裁判所在這座修道院設立,不但將地下陵墓改成了監牢與審訊室,更是將這處密道變成了與當初的雙王(卡斯蒂利亞女王和阿拉貢國王的聯合王國-西班牙)密謀的地方)。


    就像是馬紮然主教與路易直言不諱過的,那時候雙王借助宗教裁判所的手毀掉了不少政敵,掠奪了無數財富,西班牙的宗教裁判所也成了整個歐羅巴地區最為長久與昌盛的一處。


    等到卡洛斯二世愈發無法控製自己的惡念,這裏又成為了他“消遣”的妙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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