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塔上落滿了渡鴉。


    約克公爵短促地抬眼掃了一記,白色的塔身映襯著上下翻飛的黑色影子,在灰暗的暮色背景下,更是顯得詭異莫名——這座高度約在一百英尺的白塔是在1078年,征服者威廉建造的一座要塞的主體建築,之後環繞著白塔陸續建造起了十三座建築,這個建築群曾經被用作軍事要塞、皇家宮殿、軍械庫、天文台、造幣廠、國庫、監獄和刑場……而讓約克公爵感到寒意陣陣的是,他在望著這座建築的時候,所想到的是另一個約克公爵。


    這要涉及要一場冗長而又著名的戰爭和一個卑劣的盜賊,在玫瑰戰爭結束之後,獲得勝利的是愛德華四世,他有兩個兒子,長子依照傳統冊封為威爾士親王,次子則冊封為約克公爵,這也是英國國王們將次子冊封為約克公爵的由來,問題是愛德華四世離世的太早了,他的長子愛德華即位的時候隻有十三歲,而他的弟弟隻有十歲,他們不比路易和菲利普幸運,當時他們身邊不但沒有有力的支持者,隻有野心勃勃的叔父——愛德華四世有兩個弟弟,一個因為被愛德華四世的反對者挾持而被處以極刑,失去了繼承權,另外一個,也就是格拉羅斯公爵,也就是之後的理查三世,秘密派遣了一個神父,宣稱愛德華四世在與王後結婚之前與一個女人結過婚,而那個女人還活著,王後與愛德華四世的婚約因此不合教法,他的兩個孩子也成了私生子,愛德華五世和約克公爵就這樣被關進了倫敦塔——雖然那時候倫敦塔還是皇家宮殿。


    但從那之後,誰也沒能再見過那兩位不幸的王子,誰也不知道他們是死了,還是活著,他們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哪怕理查三世後來敗於亨利.都鐸,他們也依然沒有發出過一點聲音,不過考慮到當時亨利.都鐸已經與愛德華四世的女兒伊麗莎白結婚——他們即便還僥幸活著,對於他們以及別人來說,最好也是死了。


    為了這頂王冠,約克公爵在心中想到,有多少尊貴的人拋費了自己的鮮血、頭顱和尊嚴啊。


    這樣的迴憶猶如沉重的鉛塊那樣壓在這個三十七歲的公爵心上,他比自己的兄長年輕,但也已經鬢生華發,但從他年少時就滋生的野心就像是野生的藤蔓那樣,不但不會隨著歲月流逝而逐漸枯萎,反而愈發茁壯繁茂,幾乎遮掩住了他的眼睛與耳朵——但就在他乘坐的馬車轉向懷特霍爾宮的時候,路邊的一個小戲台上,一個衣著古怪的家夥正在高聲吟誦莎士比亞的作品,出自於理查二世的一章,他這麽說:“看在上帝的麵上,讓我們席地而坐說說憂傷的故事,有關國王的死亡——有些被廢黜,有些戰死沙場,有些被他們廢黜之人的魂魄困擾有些被妻子毒害,有些在睡夢中被殺掉,無一善終。因為在這空虛的王冠之內圈住了國王的肉體凡胎……”


    對於與以往的任何一個王室成員都篤信著占星術的約克公爵,這個無知之人的聲音就像是一柄銳利的錐子那樣刺入了他的心,他不假思索地將手伸出車窗,策馬隨行在一邊的侍從立刻奔了過來,俯首傾聽他的命令,公爵低聲說了兩句,侍從立即撥轉馬頭,飛馳而去,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在約克公爵已經走在前往覲見國王的走廊上的時候,那個隨從已經迴來了,他的配劍才被擦拭過,“罪犯”的血沒有在雪亮的鋒刃上留下一絲痕跡。


    一個人的死亡,即便隻是對公爵的隨從而言,也隻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約克公爵心中的煩悶還是來自於它帶來的壞兆頭,尤其是在國王召見他的時候,他在國王的房間外麵意外地遇見了國王的天文學家以及占星師弗蘭斯蒂德先生,這位占星師身著藍色長袍,神色肅穆又有點不快,約克公爵和善地與他問了好,又不由得好奇地探詢道:“有什麽事情讓您感到困擾麽?”他問,思忖著,如果隻是錢財或是官職方麵的事情,他倒是可以設法給予一些幫助,好讓這位占星師為自己看看將來……他是否還能再上一步……


    “事情,應該說已經解決了吧。”占星師說:“您知道的,我們的觀星台就在白塔上,不知道為什麽,最近那裏多了很多烏鴉,它們的糞便和羽毛不斷地汙染和損壞了我們的觀星設備,我就來請求國王,是否可以讓人去驅趕或是殺掉這些可惡的鳥兒,但陛下並不願意。”說到這裏,占星師露出了一絲疑惑的神情,他們之前可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況:“不過國王讓我們搬遷到格林尼治去了,也許那裏更好。”他聳了聳肩:“您呢?殿下,您也是來覲見過國王的嗎?”


    “王兄召見了我,”約克公爵說:“但我也很希望能夠見到我最親愛的兄長。”


    “那我就不再打攪您了,”占星師說:“再會,殿下,願上帝保佑您。”


    “願上帝保佑我們。”約克公爵說,他目送著占星師轉過走廊,才示意門外的侍從前去稟報。


    約克公爵進入房間的時候,查理二世正在凝視窗外,被一尺見方的黑色小格子切割開的初秋景色並不怎麽宜人,他也看到了渡鴉,若是這些渡鴉都是尋常鳥類,他當然會滿足占星師的期望,但這些鳥兒正是巫師們的仆從和眼線,他選擇誰也就一目了然了,畢竟巫師可以做到占星師索能做到的,占星師卻無法做到巫師們能做到的事情。


    約克公爵對此事並不知情,雖然他是有權知曉裏世界存在的一員,但有些權力是國王獨有的,至少在查理二世徹底失去權柄之前,巫師們並不會主動傾向約克公爵——尤其是英國的巫師,他們和凡俗的英國人一樣刻板嚴謹。


    對這個弟弟,查理二世也不會如路易對菲利普那樣信任,亨利埃塔的話就像是毒草的種子那樣在他心裏生根發芽,而英國的巫師們——雖然在一開始拒絕了國王的請求(說真的,他們也都挺驚訝的),但幾經猶豫後,他們還是同意了,讓國王在魔藥的幫助下有一個親生的繼承人——發自內心地說,如果查理二世還是康沃爾公爵的時候,沒能得到路易的幫助,那麽他迴歸的路程與之間的經曆,也許會讓他選擇放棄與議會的鬥爭,但正是因為有了路易在前,論起年齡與資曆來說,遠勝過路易的查理二世當然也會有好勝心,查理一世被斬首的時候,他已經十九歲,即便直接登基也沒什麽可說的,伴隨在父親身邊的時候,更是耳渲目染了許多對政治方麵的見解與手段——不像是路易十四,他幾乎沒有對路易十三的記憶,他的老師全都是王太後與主教先生安排的。


    查理一世雖然被斬首,查理二世雖然曾經被放逐,路易十四也同樣三次狼狽地逃離巴黎,既然如此,路易十四可以做到的事情,查理二世為什麽不可以做呢?比起路易,他還有一個極其有利的條件,那就是來自於亨利八世的遺產,他不但是世俗的國王,也是宗教領袖,他隻要能夠收買倫敦的裁判所,他一樣可以如亞瑟王那樣將巫師這枚棋子放在博弈的棋盤上。


    另外,還有一些事情,是他在決定收攏英格蘭的裏世界後才知道的——已經有越來越多的裏世界人或是被動,或是主動地進入俗世了,也許有那麽一天,他讀過的那些傳說故事,就會真的,赤露露地出現在人們的眼前了……他的行為不能說是對信仰的背叛,相反的,提前做好準備,才是一個虔誠的戰士所應該做的。


    查理二世在四個月前終於下定了決心,在巫師的幫助下,王後有孕了,現在還沒有正式對外表露,巫師們甚至因此取代了禦醫們的工作,不得不說,他們的藥物和治療方式,都要比查理二世的禦醫們更值得信任,而王後受孕的過程中也沒有出現魔鬼或是不祥的征兆,對查理二世的疑問,巫師們解釋說,除非是夫妻兩個之中有一個失去了生育的能力,不然是無需用到獻祭的,查理二世有十四個私生子,問題當然不在他這裏,那麽就是王後了,而王後也不是沒有生育能力,她隻是……遇到了一些小問題……


    若是查理二世沒有私生子,那麽他可能會升起疑心,但他有孩子,那麽隻要解決了王後的問題,他和王後有孩子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就在一個禮拜前,巫師為他做了占卜,這個孩子是個健壯的男孩,查理二世有繼承人了!查理二世才決定,將亨利埃塔與他的計劃進行下去,他召來自己的弟弟,就是要拋下誘餌,來勸說弟弟在將來的對荷戰爭中站在自己一方。


    “來看看這個。”查理二世和煦地說道。


    約克公爵走了過去[c1],擺放在窗前的畫像中矗立著一個身材頎長,容貌秀美的女孩,她站在窗前,身後是厚重的深紅色帷幔,更襯得她的肌膚白淨無瑕,眼睛明亮動人。


    “瑪麗亞.比阿特麗斯.安娜·瑪格麗塔.伊莎貝拉.德埃斯特,”查理二世說出了一大串音節,而後輕輕地彈彈快要麻木的舌頭:“今年十二歲,是摩納哥公爵最大的孩子,她的弟弟在62年的時候繼承了她父親的爵位,不過現在正由他們的母親攝政,她是她母親最心愛的孩子,甚至不是之一,人們都說,她若是一個兒子,那麽弗朗切斯科二世就應該是她而不是她的弟弟。”


    “長子原本就應該繼承父親的一切。”約克公爵恭敬地說。


    “不過意大利似乎並不完全遵循薩克利法(即是長子繼承法)。”查理二世仿若無意般地說道,“她的弟弟是在60年出生的,現在也隻有十歲而已。”他不那麽意外地看到約克公爵的眼睛又變得明亮了一些,“而且她的嫁妝……”


    “她有多少嫁妝?”


    “不亞於法國王後,哈布斯堡的特蕾莎。”查理二世說,而後他半開玩笑地說:“也許我還要向你借貸呢。”


    約克公爵沒說話,他上前去,撫摸著畫像上的人,正如查理二世所說,少女簡直就如同一朵初開的玫瑰一般嬌美,她的嫁妝更是給她覆上了一層璀璨的寶光。


    “怎麽樣?”查理二世說:“摩納哥公爵的使者就在宮殿裏,隻要你願意遵照我的旨意行事,我就把他們喊來,簽訂契約。”他頓了頓:“不過也許還有一件事情,要你知道。”


    “請說吧,兄長。”約克公爵說。


    “摩納哥公爵夫人有一個要求,”查理二世說:“她不會將女兒嫁給一個加爾文教徒,”他說:“她女兒的丈夫必須是個天主教徒。”


    “太荒謬了!”約克公爵幾乎是脫口而出,他很清楚,他在宮廷和軍隊裏確實有不少支持者,但這些支持者都是新教教徒,他們絕對不會允許一個天主教徒成為他們的國王,血腥瑪麗給他們的教訓足夠深刻了(瑪麗一世是亨利八世的長女,在複辟天主教信仰的過程中曾對新教教徒展開殘酷的報複,血腥瑪麗之名由此而來),他一旦承諾國王,可能比他站在國王這一邊,不通過國會就擅自對荷蘭開戰還要嚴重。


    查理二世對他的激烈反應隻是一笑,他親密地挽起弟弟的胳膊,把他帶到窗前。


    “看到了嗎?”查理二世說:“那是泰晤士河。”


    “看到了。”約克公爵不太願意看到這條河流,因為它在不久前成為了英國海軍的恥辱,荷蘭人的勒伊特將軍才驅使著他的艦船,沿著泰晤士河直入倫敦,雖然他們的炮彈沒有對倫敦造成致命的威脅,但倫敦人的自尊心全都在這一戰中崩潰了。


    “它會帶來敵人,沒錯,”查理二世平靜地說:“但公爵先生,它也會帶來朋友。”


    “……你和路易十四簽訂了怎樣的協約?”約克公爵沉默了一會後問道,他也不是一個蠢人。


    “不僅僅是路易十四,還有羅馬教會,”查理二世說:“他們幫助我們奪迴權力,我們給他們一個信奉天主的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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