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來臨的時候,路易還特意去了王太後的房間,即是向她致謝(為了土豆),也是向她道歉,畢竟之前爭吵的時候他的固執傷了王太後的心。


    但就像過去與未來,一個母親是永遠不會憎恨自己的孩子的,王太後安妮與國王發生爭執也隻是不願意看見自己的孩子遇到危險,而不是為了權力或是別的什麽,路易一跪倒在她的膝邊,靠到她的懷裏,她的心就像是遇到了火的冰雪那樣融化並滾熱起來——之前路易有好幾年沒有這樣做了,畢竟他的身體裏是一個成年人的靈魂,而此時的人們對於童年又幾乎沒有什麽概念可言,一切全看母親或是孩子本身的想法。


    “主教先生給我來了信,”安妮說:“萬幸,我們在這裏找到了一個落腳的地方,路易,你即將成人,親愛的,我要為你舉辦一個隆重的儀式與宴會。”


    路易從母親的膝蓋上抬起頭,這才恍然想起他確實快要十四歲了,但現在的情況著實沒什麽好在意的,按照主教先生的安排,他至少要等到二十歲,足夠成熟後才能介入政事,而他自己也並不急於掌握權柄——他連自己的朝廷都沒能建立起來,身邊的人也未必可信,在黑暗中出沒的非人生物更是進出王宮如同無人之境——身為國王可不是不死的理由,如今所有人的視線都在王太後與馬紮然主教身上,對他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我倒更希望得到一個勝利,”路易喃喃道:“來慶賀我的成年禮。”


    “那有什麽難的呢?”王太後立即慷慨地說:“我會直接命令紹姆貝格將軍出戰,在遇到敵人的時候。”


    “隻怕已經遇到了。”國王說:“我在來您這裏的路上,遇到了信使,他告訴我說,一支由蒂雷納子爵率領的軍隊,已經離我們不遠了。”


    這句話一下子就讓王太後瞪大了眼睛,這也是為什麽國王沒有一進門,就告訴她這個消息的緣故,即便如此,她還是顫抖著手取出嗅鹽,使勁兒地抽了幾下鼻子,一股強烈的氨氣味兒與香料味兒混合在一起,就連站在王太後身邊的瑪利都忍不住做了一個鬼臉,國王按住王太後的手,“我說過別多用這個,”他用親昵的責備口吻說道:“這種東西對健康的損害很大。”


    “但沒有它,”王太後說:“我就要昏厥過去啦。”她將嗅鹽放迴到腰帶上的小包裏:“蒂雷納子爵,唉,我是知道這個人的,對他做出這樣的罪孽來說也不意外。”


    “我沒有聽到過,”路易問:“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他是色當公爵的次子,按照傳統,他的兄長繼承了爵位與領地,他到軍隊裏為國王效力。”


    “那麽他應該是忠誠於我們的。”


    “曾經是,”王太後氣惱地說:“在1642年的時候,他的兄長色當公爵,因為反對黎塞留而被投入了監獄,為了贖迴自己的姓名與榮譽,他交迴了色當公爵領地,蒂雷納子爵作為他的弟弟當然也不免受到一些牽連,但就在你即位後,馬紮然主教先生為了緩和我們之間的關係,還是授予他元帥權杖,並給了他價值一萬裏弗爾的賞賜。”


    路易沒有反駁,這就是所謂的上位者思維,但在法國,至少在這位蒂雷納子爵身上,這種作態並未起到應有的作用,然後他想到了一個可能:“他與孔代親王的關係如何?”


    王太後看起來有些不情願,但還是說了:“他與孔代親王一起在軍隊裏服役過。”


    這就對了,路易想,沒有什麽能夠比並肩作戰過的朋友更值得尊敬與信任的了,蒂雷納子爵選擇了站在孔代親王的陣營隻怕除了色當公爵領地被王室收迴之外,他與孔代親王的友情才是最沉重的那枚砝碼,“如果我能見到這位將軍,”路易說:“我會和他談談,也許他會改變原先的主意。”


    這句話讓王太後笑了起來,路易終究還是一個孩子,他並不懂得政治,王太後想,“若是能,”她就像是許諾一件玩具般地說道:“我會讓他來見你的。”說完,她就吻了吻路易的臉,把他送出了自己的房間,路易一離開,王太後就召喚了紹姆貝格,紹姆貝格將軍一開始還奇怪國王的侍從邦唐為什麽會給自己送來這麽一封口信,等他見了王太後,就明白了,他恭恭敬敬的接受了王太後的命令,當然,之後就放置在一邊了,畢竟國王的旨意在前——作為一個將軍,他也不認為一味遵從王太後的命令是對的。


    至少他不會指揮著軍隊衝出去和蒂雷納子爵作戰。


    有趣的是,在開戰之前,蒂雷納子爵的使者還前來覲見了王太後與國王,轉交了蒂雷納子爵的信,信裏懇切地要求他們投降,免得遭到意外的不幸,蒂雷納子爵願意保證他們的安全,並且遵照一個國王與王太後應有的待遇來對待他們。這封信當然被王太後付之一炬了,國王則和顏悅色地對使者說,如果蒂雷納子爵願意投降,他也會給他一個子爵應有的待遇。


    這張或許並不是完全虛偽的含情脈脈的麵紗在第二天的黎明被就被真正的戰鬥撕碎了。


    赫泰勒老城原本就是一座堅固的軍事要塞,在進入熱兵器時代後,它的城牆上也有了六門火炮,蒂雷納子爵卻有十二門,他命令工兵築起了高高的土丘,將火炮推上丘陵,以達到能夠與城牆上的火炮對射的地步。


    火炮轟鳴,煙霧蒸騰,紹姆貝格勝在城牆厚重,居高臨下,蒂雷納勝在無論是士兵還是火炮的數量都占優勢,在十二門火炮幾乎不間斷的轟擊下,古老的城牆終於暴露出了軟弱的內在——這座城市始建於公元940年,那時候可沒火炮這東西,隨著時間流逝,層層剝落的城牆終於徹底地崩塌,露出一個缺口,蒂雷納的士兵們歡唿起來,但雙方的統帥知道,這才是真正戰鬥的開始。


    紹姆貝格指揮士兵們在城牆後立起了工事——這還是國王的建議,也許是出於孩子的童心,他讓工匠們做了一個類似於木馬的東西,下麵有輪子,可以推著走,要紹姆貝格說,又有點像是古老的撞門槌車,因為它也是一個三角棱形,木板下是堆滿土的袋子,這種粗糙的工事即便在兩三百年後,對威力強出好幾倍的機槍也能起到擋護的作用,更不用說現在這種簡陋的火繩槍了。


    國王軍就躲藏在這樣的工事後對叛軍開槍,叛軍還擊,但戰績寥寥,他們自己卻遭到了致命的打擊,這讓原本就不怎麽高漲的士氣進一步低落了下去——畢竟他們是知道自己正在將槍口對準他們的國王的,蒂雷納子爵也發現了這點,但事已至此,他無法後退,隻能命令士兵們繼續向前,用血肉撕開對方的防線。


    就在這個時候(大約下午兩三點鍾),從埃納河的上遊駛下了兩艘三桅船,這件事情十分尋常,但一些熟悉船隻的人一定會大叫起來,因為這兩艘三桅船都是帶有炮口的,每艘船都有十二個炮口,此時炮口的窗板已經被打開,炮口正對著赫泰勒老城外的叛軍們。


    沒有等到別人發覺,那些黑洞洞的炮口就騰起了隻有在煉獄中才能看到的密集的火光,而它們也確實是把人帶到地獄裏去的,蒂雷納子爵的軍隊前方寸步難行,後麵血肉橫飛,士兵們哀叫著,到處亂跑,隻希望能夠擺脫這張會發出尖嘯聲的羅網,軍官雖然努力維持著秩序,但很快他們也變得有心無力起來,就在叛軍裏的每個人都心生絕望的時候,炮擊突然停止了。


    戰場突然安靜了下來,起初的時候還有一兩聲火槍,幾分鍾後也消失了,隻有那些受傷了的士兵還在悲慘的哭叫與呻0吟,著火的地方還在劈啪燃燒,煙霧升騰,但仿佛上帝伸出手來,叫他們停止,他們就都停下了,從野獸變迴了人。


    然後蒂雷納子爵就看到距離他隻有一百尺的工事裏走出來一個軍官,他舉起手,免得他的士兵因為緊張而走了火,這個人他不認識,但應該比他更年輕一些,即便麵對著數百支的火槍,也沒有露出恐懼的神色。


    他向蒂雷納子爵走去,蒂雷納子爵也向他走去,他們雖然互不相識,但隻要一見麵,就知道對方正是自己的敵手。


    “幸會!”他們之中更年輕一些的那個,也就是紹姆貝格大聲地說,一邊摘下帽子,並且揮動它,向蒂雷納子爵鞠了一躬。


    “幸會!”蒂雷納子爵說,雖然他的軍隊才因為這個人受到了摧毀般的打擊,但他還是保持著一個公爵之子應有的儀態與胸襟,怒火在他的眼睛裏燃燒,卻沒有蔓延到他的言語和行為中。


    “弗雷德裏希.紹姆貝格。”來人這樣說。


    “這並不是一個法國人的名字。”蒂雷納子爵說:“你是一個外國人。”


    “是的,一個外國人正在護衛法國人的國王,一個法國人卻在進攻國王的軍隊。”紹姆貝格說。


    “那是因為國王做下了錯事。”蒂雷納子爵說:“而我是來請求他糾正這個錯誤的。”


    “用火炮與火槍麽?”


    “若是國王願意聽從其他的勸告方式。”蒂雷納子爵硬邦邦地說。


    這樣的話無疑讓紹姆貝格將軍生了氣,雖然他與路易接觸的時間還不那麽長,但要他說,年少的國王已經盡力做到了他現在所能做到的,“那麽你知道是什麽人命令我停止了炮擊麽?”


    蒂雷納子爵並不願意迴答,但他也知道這種掙紮是無用的,於是他說:“是陛下。”


    “法國的國王陛下,”紹姆貝格說,一邊尊敬地行了個禮:“他讓我來問您,您是否願意投降。”


    “我還沒到走投無路的時候呢。”蒂雷納子爵說。


    “但國王卻不願意看到又一個法國人死去,”紹姆貝格說:“無論是哪一方,他說,都是他的子民,上帝指派他來統治他們,所以他顧惜他們的性命,就像是看待自己的兒女一般。”


    蒂雷納子爵並不說話,紹姆貝格看了他一眼,就走了迴去。


    隻有蒂雷納子爵知道,他已經敗了,敗得一敗塗地。


    蒂雷納子爵的軍隊撤退後就在河岸邊紮營,絲毫不在乎那兩艘三桅船就在距離他們不過半個河麵的地方,蒂雷納子爵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望著漆黑的河水發呆,一個深受他信任的軍官為他送來了一杯熱茶,他拿在手裏,並不去喝它:“士兵們都在說些什麽呢?”


    軍官沒有迴答他。


    蒂雷納子爵已經從沉默中找到了答案。


    ——————


    第二天一早,蒂雷納子爵就來到城門前,向國王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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