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華的指頭輕顫了下,悠悠然轉開了眸子。


    隻聽她淡淡一笑,曬然道:“請罪?你何來的罪要向我請?”


    這一次的委屈何其大,若是皇上與她之間的感情禁不住考驗,此時的她可能已然身處冷宮,甚至可能早已身首異處。不是你捅了人一刀後,道個歉請個罪便能了事的。


    冉兒的眸子顫了顫,身子因為發寒而不住地抖著,連帶著聲音都有些不穩:“主子已經去了,請熹妃娘娘念在死者為大的份兒上,忘了這份恩怨吧。翊坤宮若有對不住娘娘的地方,都是奴婢與喜兒的罪過,求娘娘莫要怨懟主子。”


    昔年在潛邸時,汐兒不聽喜兒的話,害死了翩翩公主,釀成大錯。後來入了宮,喜兒又不肯聽她的勸,幫著皇貴妃對付景仁宮。喜兒明明知道事情與熹妃無關,卻還是為了讓皇貴妃能舒口氣而做了那些歹事,熹妃有怨,也實屬正常。


    可是如今她們都已經不在了,冤冤相報何時了?嗬,也抱不了了,皇貴妃都已經去了呢。不過年家還有老弱病殘數十口,熹妃若是要趕盡殺絕,那可如何是好?


    所以冉兒來了,與喜兒和汐兒相比,她的性子最溫和,卻也最沒有主意,所以她凡事都做不了主,隻能看著她們一步錯步步錯。


    妍華冷笑數聲,覺著有些不可理喻。她差點兒被翊坤宮害死了啊,如今卻要她這個受害者來體恤她們,委實可笑。所以她抬手扶額,有些頭疼道:“既然她們已經去了,我原諒不原諒,又有什麽緊要?”


    “齊妃娘娘告訴主子,當初是熹妃娘娘害死了翩翩公主,所以主子這段時日才會如此反常。娘娘也是做了額娘的人兒,該理解主子的心痛才是。”


    妍華微微詫異,默了半晌才幹笑一聲:“是她蠢。我為何要害翩翩?翩翩是個公主,於我和弘曆沒有半絲威脅,她便不能想想我有何動機去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


    原來如此,她至此才明白齊妃去翊坤宮挑撥了些什麽。一個奸詐,一個愚善,實在是一拍即合啊。


    冉兒沒有接話,木然地垂下了眸子,語調淒涼地繼續道:“主子向來良善,這些害人的法子和事情,都是奴婢與喜兒吩咐人做的,與主子和年家無關。奴婢過幾日便會向皇上領死去了,望娘娘放下這段恩怨。娘娘洪福齊天,日後定會富貴安康一生,犯不著為了已經不在的主子生氣……”


    原來是為了年家?妍華瞧了她兩眼,沒有吭聲。


    “當然犯得著,你知道你們這次把娘娘害得多慘嗎?吐血了,病倒了!若不是皇上明察,娘娘指不定還要被打進……”冷宮二字被生生吞住,靈犀噙著淚痛斥出聲,恨不得上前打冉兒一頓才解恨。娘娘沒迴來的那兩夜,景仁宮的人可是個個都提心吊膽啊!嚇得整宿整宿睡不著覺,又不敢擅自出去打探,精神氣兒都被熬沒了。


    妍華沒再說話,隻擺了擺手示意讓冉兒退下。


    冉兒沒有動彈,被錢貴叫來兩個小太監架了出去。


    裕嬪在一旁看著,看到冉兒的模樣,本來心有不忍,不過她終究是什麽也沒說。她知道妍華這一次受了大苦,不然也不會幾天功夫便憔悴了一大圈。她聽妍華說,皇上也消瘦得沒了形兒,整個人都蒼老了一圈似的,若不是出了假懷孕這件事情,皇上也不至於消瘦成這樣兒。


    冉兒是將死之人,一心想在臨死之前求得熹妃的原諒。所以她白日裏便去景仁宮外頭跪著,夜裏迴翊坤宮枯守著皇貴妃的梓宮,沒日沒夜地不眠不休,沒出幾日便淒涼得不像樣子了。


    皇貴妃薨逝那一日是十一月二十三,冉兒也是那一日開始在景仁宮外頭跪著的。無論刮風下雪,都未曾間斷。待到了十二月初一,她已然形容枯槁,仿若行將就木之人。


    妍華本就不是心狠之人,她早就從冷宮裏的宋氏口中大致了解了冉兒等幾個人的性子,知道冉兒是最為溫和的一個,所以每次出景仁宮都看到她為了旁人跪在那裏恕罪,心裏的不忍便濃上一分。她本也不打算抱著對年靜怡的憤恨過日子,隻是不想那麽輕易就說原諒而已。


    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經曆過這麽一次意外後,她隻覺得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與胤禛的感情也驀地突飛猛進。她每日去侍疾都免不得要與他甜言蜜語一陣子,明明老夫老妻了,卻並不覺得膩歪。且,日後再也不用擔心那張背影畫了,往事如煙,都隨風散了吧。


    臘月初二那日,鵝毛大雪,刺骨的北風也唿唿地刮著,走出去的時候,妍華差點兒沒站穩身子。


    若不是惦記皇上的龍體,她本也不想出來受罪。走出景仁宮的時候,她發現冉兒又如往常一樣在宮道上跪著,瘦成骨頭的身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委實看得人心軟。


    妍華本想直接坐了轎輿離開,可看到她滿臉希冀地盯著自己時,她終究不忍心繼續讓她跪下去了。所以,她轉了方向,慢慢走到冉兒麵前,抬手拂了拂她頭上的積雪:“迴去吧,我不恨她了,也不會恨年家。”仇恨而已,她早就放下,她不會傻到再次跟一個死人較勁兒的。


    冉兒的淚水驀地滾落出來,撲簌簌地砸進積雪中,很快便被新的雪覆上,杳無蹤跡。


    “錢貴,讓人送她迴去吧。”妍華說完這句話,便轉身進了轎輿。


    在她身後,冉兒連連扣著頭,嘴裏不住喊著:“娘娘萬福,娘娘萬福,奴婢代主子謝過娘娘,娘娘日後定會大富大貴……謝娘娘……謝娘娘……”


    直到走出很遠,冉兒的聲音還順著風隱隱約約地往妍華耳朵裏飄,最後那零碎的聲音終究被吹散在了雪花裏,消逝下去……


    臨近年關,宮裏頭開始熱鬧起來,盡管大雪紛飛,可因為這是胤禛繼位以來,第一次大肆過年,所以這一迴宮裏頭尤為熱鬧。宮裏頭處處張燈結彩,大紅燈籠高高掛,走到哪裏都能看到笑臉。


    除夕那夜,潛邸的舊人團聚一處,一起看慶隆舞,一起互相說吉利話,仿若當真其樂融融一般。不過,饒是各自裝著心思,可眾人臉上的笑卻是十分和善。妍華看看皇後,又看了看齊妃和武貴人,心下說不出的感慨。一起進宮的姐妹,如今已然去了一個關了一個,眼前的這些人,日後又會何去何從?


    胤禛就在她感慨時,獨自離開了。事後她才得知,胤禛牽著福惠去了翊坤宮,看了一會兒子皇貴妃的梓宮,才又迴來。


    熱熱鬧鬧的宮中,唯獨翊坤宮冷冷清清,那些個宮女太監,每次路過翊坤宮門口的時候,都要貼著牆走,離翊坤宮的宮牆越遠越好。畢竟皇貴妃剛薨逝沒多久,眾人心底都覺著晦氣,生怕沾染上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過完年後,冉兒的“罪名”便會被坐實,到時,皇貴妃帶進宮裏來的人兒便會悉數不在。可悲的是,外頭那麽喜氣洋洋,翊坤宮裏卻清冷一片。冉兒隻覺得悲哀,終日以淚洗麵,再也不曾走出翊坤宮的大門……


    雪停之後,整個紫禁城都被畫上了精致的素妝,十分好看。妍華身子大好之後,便又開始時常出宮走動了。胤禛這一日邀她一起去禦景亭賞雪景,所以她請完安後,便早早兒地往禦花園去了。


    今日是雍正四年的大年初二,妍華著了一身大紅底的氅衣站在禦景亭裏看景,紅色的氅衣將她白皙的肌膚襯得紅潤許多,像開在皚皚白雪中的一朵花,異常惹眼。


    沒過多久,三三兩兩的人兒便往禦景亭靠近過來,不過都在十幾丈遠處停了下來。而後有的在假山旁翹首顧盼,有的在竹林邊搔首弄姿——是雍正三年時,新選進宮裏的那些個秀女,有幾個已經晉為答應了。


    她們昨兒便聽聞,皇上在除夕夜裏喝多了酒,當著皇後娘娘的麵,約了熹妃過來賞雪景呢。熹妃的麵子真夠大的,皇上竟然也不顧及皇後的感受,當著她的麵就與熹妃眉來眼去。熹妃也真夠厲害的,之前假懷孕一事還鬧得沸沸揚揚,如今事情急轉,到頭來卻變成熹妃才是受了冤屈那一個。


    皇上寵熹妃呀,她們如是想著,眸子卻不自覺地開始搜尋那個叫她們嫉妒的身影——蘇答應。都說她是小熹妃,她日後定能榮寵不斷。她們如斯想著,眸子裏的神色卻不知是羨慕還是嫉妒。


    胤禛這一路過來,頗不容易。


    他到了禦花園便一路走了過來,先是碰到蘇答應不小心滑了一跤,他讓人扶了她起來後,又關切了幾句。


    沒走幾步,他又看到有兩個答應在嬉笑著你追我趕,年輕的生命如含苞待放的花兒,異常鮮美,他不知不覺便駐足觀看了一會兒子。直到那二人聽到有太監提醒說皇上來了,她們才惶恐地向皇上行禮。


    再走到假山附近時,他又聽到有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在低吟淺唱,聲音婉轉,比那繞梁琴音還要美妙上幾分……


    妍華站在禦景亭上,將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待看到那個人兒終於從鶯鶯燕燕中尋得一條路走來時,她才禁不住幹笑了一聲,言了句:“花開了。”


    杜若奇怪地瞧了她一眼,又轉了轉眸子往左右看了看:花?哪裏有花?梅花嗎?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春天還沒到呢,那些花兒卻都迫不及待地提前開了呢。”她說罷,便轉身往石階走去,笑語盈盈地去迎接那個人兒,那個裹與萬花叢中的人兒。


    看來,從今以後,她還是不得大意呢。畢竟她的韶華正在逝去,而那些稚嫩嬌柔的妙人兒,卻剛剛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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