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啦···!


    燃燒的爐子上,架著滾燙的油鍋。


    穿著大號黑色廚衣的中年,將做好的麵餅從旁邊輕輕的滑入油鍋。


    幾乎是下一個瞬間,在油鍋裏打滾的麵餅,就漂浮了上來,帶上了焦黃的色澤,同時散發出迷人的油香。


    長長的筷子在油鍋裏翻滾著,這看起來平平無奇的中年,突然有了一刹那的停頓。


    “老板,再來兩個油餃子,一個油餅子。”


    “五塊錢對吧!掃給你了!”常來光顧的客人,衝著中年打著招唿。


    中年的臉上頓時流露出憨厚、踏實的笑容,然後將客人要求的東西包起來,遞了過去。


    “老王啊!你要的菜,給你放這了,過兩天記得結賬。”將訂好的菜送過來的半老頭,帶著常見的狡獪,將菜放下就走。


    老王身邊,那個看起來又粗魯,又肥胖,還麵目可憎的中年婦女聞言,也不在乎是否在大庭廣眾之下,便按耐不住發火道:“老王!你是不是又和老何打牌了?”


    “都說了多少次了,他不是個好東西,每次送來的菜,不是短斤少兩,就是次貨,價格都還不便宜。你豬腦子,還是被狗啃了心?就這麽照顧他生意?”


    “別整天別人說你兩句好話,你就樂的不曉得東南西北。他們那是拿了當傻子呢!”


    “怎麽?不迴話?你是不是聾了?”


    “你說你,就知道炸餅子,就知道炸餅子,幾十歲的人了,還一點出息都沒有。隔壁玉嬌前幾天還換了一台電動小車,我就讓你換個電動三輪,你還不樂意。就知道修你的破三輪,用了十年了也不讓它鬆口氣,怎麽的?你還打算拿它當陪葬啊!”


    中年婦女的火氣,似乎比那油鍋裏的滾油還要大。


    一開口之後,就是叫一個滔滔不絕。


    不過幾句話的功夫,就已經距離最初開口時,說的那些話題,岔開了十萬八千裏。


    絮絮叨叨的,都是生活中的瑣碎。


    而這些瑣碎,無論起因是什麽,過程是什麽。


    最後的結果,都落在老王這裏,總之就是老王不對。


    而老王,就像是習慣了這些。


    如同一個老受氣包。


    隻是不斷的揉搓著麵團,然後將捏好的餅子下鍋。


    看著兇神惡煞的中年婦女,原本打算過來照顧生意的老客戶,也都遠遠的避開,像是怕打起來掀了油鍋,被油濺到身上一樣。


    “做!做!蠢牛蠢馬一樣,就知道死做!”


    “你就不會靈活一點?都沒人了你還做,做那麽多,迴去你吃?”


    “老何不是個好東西···你要是有他一半奸猾,我就要去拜菩薩了!”


    “哎喲···我是真的命苦,怎麽就當初瞎了眼,嫁給你這麽個沒用的東西!”中年婦女繼續念叨。


    雖然嘴上說的委屈,臉上的表情卻兇悍的很。


    一麵將老何送來的菜,挑挑揀揀。


    一麵隨手收拾著攤位,將攤位周圍的垃圾都掃幹淨,將兩張桌子,也都擦得不沾油汙。


    隨後就拎著半袋子的殘次品,頭也不迴的對老王說道:“我去找老何換一換,你自己先顧著攤。記著收錢,耳朵支著點,別漏了單!”


    等到中年婦女走後,這才有一堆人圍攏過來。


    一個賣菜的小販說道:“老王!我要是你,我就忍不了。我家媳婦要是這樣,迴去準拿大嘴巴抽她。”


    另有一個小販笑道:“你可別吹了!上次我可瞧見了,你老婆挑榴蓮的時候,你臉都青了,兩腿直哆嗦。”


    “老王!照我說,你也學點新花樣,隨便搞點噱頭,換湯不換藥,價格漲一倍。掙的錢多了,你家那母老虎也就安穩了。”對麵賣梨子的老漢,從老王說道,給他出主意。


    老王都隻是憨憨的笑一笑,並不搭話。


    埋頭苦做。


    不過,自從中年婦女走後,這個小小的早點攤位上的生意,倒是又好了起來。


    幾十年的口碑和手藝,在這個老市場裏,都是知曉的。


    指著這點口碑和手藝發財,是別想了。


    但是,有了這點東西,即便是市麵上行情再差,混個溫飽,也絕對不難。


    周遭市井裏,沸沸揚揚,喧囂熱鬧的一切,都完美的融洽在一起。


    無人可見的卻是,老王···這個平平凡凡的早點師父,卻是整個菜場,整個城市,整個國家,整個世界乃至整個宇宙的核心。


    被隱藏的核心。


    老王···不是凡人!


    他是聖人!


    立於多元宇宙的最頂端,掌握了一切已知,且時刻在洞悉更多未知的存在。


    聖人···為什麽要在一個看起來粗鄙、汙穢、雜亂的菜市場裏賣早點?


    這個疑問反過來問一遍。


    聖人為什麽不可以在一個粗鄙、汙穢、雜亂的菜市場裏賣早點?


    他不該在這裏,又該在什麽地方?


    在高高的山巔?


    在縹緲的雲間?


    在富麗堂皇的宮殿?


    還是在虛無神秘的未知空間?


    這些加起來,其實又有什麽特別的意義?


    對於聖人來說,在什麽地方,以什麽方式出現,根本就是無所謂的。


    因為他們可以無所不在,同時成為這世間的任何一個可能。


    此時的老王,心中想的,當然不是中年婦女的辱罵。


    那個無知、粗鄙、醜陋、肥胖且滿身毛病的胖黑女人,盡管嘴巴再毒辣,心裏卻都是他。


    這樣的一個女人,曾經也青春、活潑、漂亮且凹凸有致過,是生活的苦與辣,將她折騰成了一個比男人還要彪悍的摸樣。


    即便是,明麵上作為夫妻,都已經年過四十,卻依舊一無所出。


    這個粗鄙的女人,依舊在再難聽,再聒噪的叫罵聲中,靈活的避開了這一點,沒有去戳老王的痛楚。


    當然,作為聖人的老王不是不能生,隻是不想罷了!


    就像他忍受著這個女人的各種毛病一樣,他完全對她沒有半點真正源於私心的愛。


    甚至連親人之間的情都不曾有。


    所有的表現,都隻是順應周遭的情緒,做出的某種自然的判定。


    聖人不是沒有後裔子嗣。


    隻是···想要讓聖人真正動情,有誕下後裔的念頭,卻屬實不易。


    諸天萬界,能有這份能耐的男人或者女人,可謂是少之又少。


    “養肥了的魚兒,要跳出池塘了啊!”又是一塊油餅子下了油鍋。


    那煎炸的聲音裏,就像包含著某些猙獰的嘶吼。


    “他倒是好意思教訓別人。”


    “真是無趣啊!”


    “拙劣的技巧,粗淺的謊言,並不算堅定的決心,還有自以為是的驕傲。這些都太淺薄了,他已經竭盡全力的來高估我們,卻還是小看了我們。這完全是因為,想象存在極限。而我們···卻在他的極限之上。”老王揉搓著麵團,順手一拉,一個大大的麵餅,就被拉扯開來。


    “唉!老王,給我做一個包紅糖的唄!這兩天來親戚了,不太舒服,弄點紅糖補補!”一個看起來已經四十好幾了,卻依舊濃妝豔抹女子,臉上塗了厚厚一層粉,卻半開著胸襟,露出兩塊僵硬雪白的胸肌。


    菜市場的隔壁,就是‘男士夜宵’一條街。


    曾經那一片,是整個國家中部地區的銷金窩。


    多少年輕漂亮的小姑娘,都在那裏為夢想打拚。


    後來,經過官方電視台報道披露後,市場就萎靡下來。


    年輕漂亮的都走了,有錢有人脈的老板也走了。


    自然,尋夢而來,放飛理想的有誌青年們,也都跟著走了,去往遠方···去往下一個夢。


    隻有一些徐娘半老,沒什麽市場競爭力的留守下來。


    阿鬆就是這樣一個留守‘婦女’。


    她來這座城的時候,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


    那時候,跳一場操,也就一包煙錢。


    在通貨膨脹,物價飛漲快速的大時代背景下,隻懂得存錢,不懂得投資的阿鬆,幾乎等於白幹了小半輩子。


    等到行情漲起來了,她的行情卻不行了。


    所以她更離不開這座城,這塊地方了。


    因為,在這裏,她還能有些老主顧,還能有些念舊的老板,有時迴來找她重溫舊夢,甚至是單純的聊聊天。


    離開了這裏,她便一無所有了。


    “阿鬆!你還沒斷呢?要我說,你早點斷了幹淨,這樣一個月還能多掙一個星期。”一旁賣菜的小販,用調侃的口吻說道。


    看似不包含任何惡意,僅僅隻是戲弄的語氣裏,卻本質上醞釀著某種居高臨下的態度。


    阿鬆卻不搭話,直接掏出一包女士煙,然後抽出一支,衝著老王拋媚眼。


    “老王!借個火!”她是瞧上了老王踏實肯幹,最關鍵在於身體強壯,所以想撬中年婦女的牆角。


    不一定非得要結婚。


    這把年紀了,結不結婚無所謂,就想下半輩子有個伴。


    前些時候,年輕時的一個老主顧,曾經還‘保養’過她一段時間的老板,突然就在附近的賓館燒炭自殺了。


    這讓阿鬆有了洗手不幹,徹底迴歸生活的打算。


    在外麵飄了幾十年,她想迴老家···那座濱海的小城去看看。


    而多年未歸,如果不帶個男人迴去撐腰,隻怕免不了有一些閑言碎語。


    老王對阿鬆的心思了如指掌。


    他沒有給予迴應,當然也沒有抗拒或者否定。


    就像許多人到中年,心思開始雜亂的男人一樣。


    至少從普通人的審美角度出發,阿鬆即便是再如何的年老色衰,也要比他那矮胖黑醜的媳婦要好看的多。


    老王或許可以通過阿鬆,嚐試另一種凡人的生活。


    當然,這種生活,並無法給予他任何的樂趣。


    他僅僅隻是在人間,尋找一種臨時的存在方式。


    不僅僅是老王。


    其實很多聖人,都是如此。


    他們就生活在人間,距離紅塵氣息最重的地方。


    修行無數載,聖已經刻骨銘心,人卻漸漸淡忘。


    人之複雜,人之多變,人之情,人之恨,人之粗鄙、野蠻、優雅、高貴···這些都是他們需要時刻去感受、接觸並且與之交融的。


    “阿鬆!老王不借,我借火!”賣梨子的老漢,湊過來遞上了一塊錢一個的打火機。


    阿鬆順勢點了煙,然後對賣梨的老漢道:“還是你懂情調,晚上來找我,我給你便宜二十。”


    老漢嘿嘿笑道:“那也用不著,不過都聽說阿鬆你有絕活,怎麽樣···晚上讓我開開眼?”


    阿鬆笑道:“開眼就算了,開腚你要不要?新來的薄荷味果凍,保證讓你的多年老痔瘡都好一半。”


    人們調笑著,相互打著趣。


    葷素不忌,且好像沒有半點的心理妨礙。


    什麽都可以說,什麽都能說。


    似乎生活早已讓他們麻木,內心建築起了碉堡,再也不會因為別人的言語,而有任何的觸動。


    啪!


    老王突然丟掉了手中的麵團。


    眼神深邃的望向遠方。


    一瞬間,整個市場的喧鬧都停止了。


    每一個人都癡迷的看著老王那略顯佝僂,平平無奇的身軀與麵容。


    無論男女老少,無論醜美貴賤,此時都好像要為他瘋狂。


    老王的心緒,稍稍有些失守了!


    因為···他察覺到了自己的失誤。


    他看錯了林溪。


    正因為他的看錯,所以他錯過了很多事情,錯過了很多的真相。


    這是極為罕見的。


    他這一生,並非沒有錯過。


    但是成為聖人之後,可以容許他出錯的機會卻很少···即便是刻意而為。


    而多數出錯,往往都涉及到另一位···或者另外許多的聖人。


    然而,這一迴···不是因為別的聖人。


    僅僅隻是因為他···一個剛剛成為混沌魔神,緊接著卻又急不可耐的尋找出路的‘小家夥’。


    他本是太昊仙帝的棋子。


    因此才意外的躍入了聖人的眼界。


    又成為了聖人們對弈太昊仙帝的棋子。


    其實···太昊仙帝算什麽呢?


    真正與聖人們對弈的,不是太昊仙帝,而是曾經製造了‘源世界’的聖人,那些傳說中···消失了的聖人。


    林溪在其中的重量,就是一個不斷被左右利用的輕微籌碼。


    現在,這枚籌碼,卻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包括聖人···。


    “有意思!”


    “越來越有意思了!”老王用毛巾擦了擦手。


    隨後身影如泡影般消失。


    刹那之間,菜場、集市···所有的人,都一般消失無二。


    轉瞬之後,一切卻又開始逆流重現。


    阿鬆、中年婦女、老何···這些老王曾經熟悉的人,重新迴到了他們人生的重要關口,第二次麵對人生的選擇。


    這或許,算是聖人那微不足道的···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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