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冷得出奇,早已成為所有人的共識。


    在往年地麵積水還不會結冰的時節,第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大雪已然展開序幕。


    天空中無數鵝毛般的雪花正向下飄蕩著,偶爾隨風輕輕卷湧,溫柔得像是情人的撫摸。但這些溫柔的雪花最終會落在地上,成為積雪的一部分。積雪可不溫柔,它使天地肅殺、萬物凋零。


    在這片風雪中,西多夫站在凜冬城牆頭,靜靜看著城外遼遠廣闊的大地被積雪覆蓋,一片銀裝素裹。飽經風霜而兩鬢斑白的臉上,露出些許憂慮的神色。


    盡管視線被風雪遮掩,但他知道,那裏除了暫時蟄伏等待明年重新萌發的大片農田外,還有重兵集結的龐貝大軍正在準備攻城。


    他身後,十幾位斯圖亞特實權將軍一動不動地站著,任由雪花在自己頭頂和肩膀上積蓄。


    “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嗎?”西多夫突然開口,聲音在安靜清冷的城牆上傳出好遠。牆頭每隔兩個垛口站著一名持矛士兵守衛,但他們對此完全沒有任何反應,安靜得像是金屬雕塑。


    “沒有消息,什麽都沒有。”迴應西多夫的聲音雖然恭敬,但卻蘊含著怎麽都壓抑不住的火氣,“真不知道王都那些大人到底在想什麽,當初宣戰的是他們!現在裝死的還是他們!”


    凜冬城裏所有斯圖亞特軍人都有塊心病——自從本國和龐貝互相宣戰以來,起初還一切正常,作為戰爭前線,凜冬城得到了大量後勤和援兵支持。最高峰時聚集著接近三十萬大軍、兩位龍騎士和宮廷法師團一半的力量,足以支撐起一場最大規模的戰役。


    那時候大夥都在心裏憋著一股勁,發誓要為陛下奮戰至最後一刻,讓龐貝蠻子知道斯圖亞特人的厲害。


    但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情況逐漸變得不對勁起來。


    自其它行省遠道而來的援軍被一支支調離,原本熱火朝天地物資輸送也很快停止。麵對戰爭前線的需求,後方表現出令人昨舌、甚至根本無法理解的敷衍。


    當龐貝人開始集結大軍、開拔啟程,甚至進入斯圖亞特境內的時候。凜冬城內原本已經集結完畢士氣高昂的軍隊,卻在被重新拆散遣返。正規軍軍一個軍團一個軍團退出建製,宮廷法師們全部揮手作別,連兩位龍騎士也在長歎一聲後無奈升空離開。


    最終剩下的隻有城衛軍,一如起初。


    每一個但凡還有些責任感的人,都在痛斥這種瀆職行為,卻毫無用處。


    那些本該被調走的軍團甚至有士兵偷偷溜號,主動要求留下作戰,他們的長官對此也選擇默許。可是和應有的規模比起來——還遠遠不夠。


    這一切何其荒謬,明明麵臨一場關乎國運的大戰,凜冬城卻仿佛已經被整個帝國遺忘。連士兵也知道報國,可那些大人物就像鴕鳥,以為把頭埋進沙子裏就能躲避危險。


    龐貝人在一天天靠近,後方也在一天天敷衍。


    在兵臨城下後,西多夫甚至曾經派出過獅鷲空騎士作為特使飛向王都,但得到的仍是敷衍。那名可敬的騎士連夜飛迴,用餐刀切破臉頰發誓要與城共存亡,讓每個知情者都不禁流淚——為騎士的勇敢,也為官僚的昏庸。


    敷衍,敷衍,敷衍,永遠隻有敷衍。


    援軍和後勤都很緊張,唯有敷衍一直供應充足。


    甚至還不如那些民間自發集結趕來的義勇軍,往常職業軍士會嫌棄他們不夠專業,現在卻對這些可敬的人刮目相看。


    西多夫不得不開始考慮一個近乎無解的問題,要如何才能以一個行省的力量對抗一個國家?固守凜冬城或許不是個聰明的選擇,但眼下,卻是唯一的選擇。


    因為他手下可用隻有三萬城衛軍和一萬民間義勇軍,而龐貝人卻是整整二十萬。


    “不要憤怒,伯納,憤怒隻會讓你的頭腦變得衝動。”西多夫的聲音依然平靜而堅定。五十年的軍旅生涯使他早已明白,情緒對於為將者來說是種有害的東西,應該竭力避免。


    “是,大人。”作為一名實權將軍,伯納絕不是隻會討好上司的應聲蟲。但他此時卻立刻微微頷首,不敢再表現出任何不滿。


    “我們隻能做好自己分內之事,至於其他,交給聖光神。”西多夫轉過身拍了拍伯納的肩膀,居然咧嘴笑了。


    “謹遵您的教誨。”伯納覺得心頭一熱,連漫天風雪好像也沒那麽寒冷了。


    如果說凜冬城麵對龐貝的進攻有哪怕半分勝算,那麽這半分勝算不在於三萬精銳城衛軍,不在於十幾位經驗豐富的高階軍官,甚至也不在於城內停留的法師閣下們。


    而在於眼前這位穿一身陳舊盔甲,老人斑已經爬滿臉龐,甚至連脊背也開始佝僂的——西多夫。


    公允地說,他不是吟遊詩人喜歡傳頌的常勝將軍,自詡也遠遠算不上天資橫溢。從年輕時加入軍隊以來,作為那些所謂天才的背景板,遭遇過不知多少次慘痛的失敗。


    無論對手是龐貝、聖荷西、叛亂的附屬國或者是荒野半獸人,他都品嚐過戰敗的滋味。從經曆來看,完全平平無奇。


    但西多夫擁有著常人難以想象的恆心與毅力!


    一次次戰敗從沒能把他徹底擊垮,無論怎樣哀歎命運不公,無論怎樣在深夜痛哭流涕,他總能默默承受下所有壓力,一次次重新站起來,重新披掛整齊等待下一次出征。


    失敗一次,他就成長一些。一點點糾正所犯過的錯誤,一點點總結對手的心得體會,一點點審視自身還有沒有缺點。把所有東西像本能一樣深深刻印在腦海裏,須臾也不敢忘記。


    失敗是最好的學校,它所能教會人的東西,無論多少次成功都難以給與。


    這種緩慢而堅定的進步,在經曆過足夠的時間後,最終培養出一個幾乎不會犯錯的怪物。許多所謂的天才反而最終敗在西多夫手裏,像璀璨的流星劃破天空卻最終要墜落大地那樣,一蹶不振從此藉藉無名。


    也許真的是天資所限,他很少能指揮出天馬行空的進攻。但在防守方麵,縱觀整個大陸也很難找到比他更滴水不漏的將領。


    他是斯圖亞特軍界活著的傳奇——“磐石”西多夫。


    “咱們走吧。”西多夫肩上所披的,仍是從軍事學院畢業時所得到的披風。當年鮮紅的顏色,在幾十年時光洗練下早已褪色,顯得有些發黃。


    “隻有四萬人,要怎樣布置,得好好盤算盤算。”這位老人眼神清澈一如年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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