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翻身樓生產隊發生了一件驚人的事情:生產隊長易淩勝溺死在屎坑裏。

    這天清晨,天剛蒙蒙亮,社員羅添娣一早便去屎坑拉稀。她昨晚吃了芋頭煲粥,一夜肚子咕嚕咕嚕的響,天一亮就急著去上廁所。剛踏到糞坑的木橋板上,解開褲子,一蹲下去,從屁穴裏便巴啦巴啦的瀉出了一大堆的屎水來。但卻覺得有點兒奇怪,這屎水射到糞坑裏,似乎被什麽東西頂在上麵了,發出卟卟卟的聲音。定睛一看,原來有一堆黑黑的什麽東西浮在屎水上麵。她想,不好,生產隊裏這幾天剛把糞坑的水加滿,莫不是誰家的黑母雞吃屎蟲掉下去了麽?便從旁邊拿來一支攪屎的棍子,就往那東西拽去。隻聽得咕的一聲,糞水裏有件大大的東西浮了上來。仔細看看,她嚇得魄不守舍,屁股也顧不得揩,褲帶也顧不得紮,沒命的奔了出去。

    “死人了!有死人啊!”她一邊跑,一邊大聲的唿喊著。

    天已經大亮了。幾個娘們聞聲趕來看看,隻見糞坑裏浮著一個人。這個人穿著黑色的上衣,肩膀以上露出在糞水上麵,光溜溜的頭向下俯著。有人找來攪屎棍子,隻一撥,便把那人翻轉過來。

    “哎呀,是隊長!”大家異口同聲的喊道,都驚得趕快逃了出去。

    幾個膽大的老娘們找來一條繩和幾支長柄的糞勺子,又拉又扛,合力把他弄上來。隻見他兩手攤開,兩腳微曲,肚子鼓脹脹的,仍然張大著口,想必死前大口大口地喝糞水,被糞水溺死了。

    媳婦張小丹見了,難免傷心的哭了起來。

    一會兒,大隊治保主任劉古泉也聞報趕來了。

    “他怎麽會跌到糞坑裏去的呢?”劉古泉眼睜睜的望著,不解地問道。

    “我見他昨天吃晚飯時飲了幾杯鹿茸酒,想必喝醉了後去上廁所,腳下虛浮,一不小心就掉下糞坑去了!”張小丹哭著說。

    “如此寒冷天氣,許是凍僵了手腳便爬不上來羅!”有個婆娘說。

    “這糞坑也太深了,這些天才叫灌滿水,誰跌下去都難爬上來哩!” 有人說。

    “大北風天外麵冷得緊,怎麽不蹲在糞桶上屙啊!” 有人歎道。

    “莫不昨晚鬧鬼啦!”有人覺得恐怖,伸出了舌頭。

    人們捂著鼻子,吐著口水都走開了。劉古泉打電話叫來了縣上的公安人員,驗過屍身,又叫來仵作佬王阿九,給死人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又打電話告訴在縣革命委員會工作的易誌雄。不想,易誌雄昨日到桃縣地區去開會去了。地區黨委正集中三級幹部學習“批林整風”重要文件,三五天內誰也不準請假。於是,劉古泉跟張小丹商量,死人入土為安,第二天便買來一副棺材,叫王阿九把易淩勝的屍體抬到嶺上去埋了。

    易淩勝死了。就像死了一隻狗那樣,大隊沒有給他開追悼會。照例,要是哪個生產隊的幹部死了,大隊都要給他開個追悼會的。但像這樣不是患病而死,也不是因公犧牲,而是酒醉跌落糞坑裏溺死,有誰能給他寫個什麽追悼辭呢?幾天後,兒子易誌雄從地區開會迴來,也沒有上墳去拜他。他隻買些草紙,在他溺斃的廁所裏燒一燒,掉了幾滴眼淚,也就算是哀悼了!畢竟,這是自溺而死,或者是被鬼謀死,是極不光彩的事情!可笑易淩勝生性奸狡,為人陰險狠毒,自解放以來,托階級鬥爭之福,乘文化大革命之風,過了二十多年風光歲月。他欺弱淩勝,鬥善害良;殺夫占妻,奸淫婦女;盜竊貪汙,苛壓社員;又憎貴嫌貧,樣樣算計他人,可謂無惡不作,無欲不達。他以為生在如此日日講階級鬥爭的社會,自己出身的牌子正,關係好,有毛主席的“依靠貧農、下中農”的“階級政策”在後麵撐著,腰板直,又當隊長,在生產隊裏可以一手遮天,是屬於“老子拳頭擂得石鼓破,卵棍也敲得凳板響”的那種人,盡可以橫行無忌,乘勢淩人;卻不知茫茫宇宙蕩蕩乾坤之間還有個天理,一旦到了惡貫滿盈的時候,誰也逃不了懲罰。他於驚惶中自己跌入糞坑,被屎水灌滿了腸肚,終於在糞坑裏溺死,最後落得個身臭人亡的下場。正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世間冥冥報應,何其邃密!

    對於易淩勝的死,有人說,若不是當初土改時他分到了周伯年的新屋,則今天未必會跌到糞坑裏去溺死,這是好事變為壞事;又有人說,他若不霸占陳蘭英的房子,或許周樹和的陰魂就不會謀死他;還有人說,若不是他的心腸歹毒,做的陰鷙事情多,斷不會落得如此下場。這些議論,角度不同,說法也就不同,但都有個根據。俗語說,冤惡到頭終有報,行得夜路多終會遇到鬼,也是事該如此。

    原來,周芳芳當過幾年“紅衛兵”,文化大革命的“一鬥二批”也煉就了她的造反精神。那天,她見母親如此受人欺淩,實在忍無可忍,便立即迴去泣告哥哥周宗貴知道,一心要替母親報仇雪恨。周宗貴從小與周芳芳在一塊,他十分愛護這個異父異母的妹妹,就去找好朋友劉昆玉商量。於是,兩人便想出了一個辦法來。

    這劉昆玉二十二歲,是隔鄰大隊貧農家庭的青年,生得粗眉大眼,口闊唇厚,為人極是義氣,敢作敢為,是周宗貴在中學讀書時的同桌同學。文化大革命大串聯那會,倆人戴著“紅衛兵”的袖章,曾在一起“破舊立新”,打家劫舍,批“資”鬥“反”,又一起串聯,穿州過省,走遍大江南北;迴農村後,他們和幾個要好的同學過了幾年遊手好閑的日子,有事沒事都常在一起吹牛彈琴,打牌抽煙。周芳芳有時也和幾個女同學來跟他們一起談天說地,或唱唱歌,或跳跳舞。同學之間,大家正當年少,又都喜歡活動,未免有點兒交情,便管昆玉叫“昆仲”,視之為大哥。後來,奈何虛度歲月,手頭無錢,肚子空乏,挨不得餓,他跟周宗貴窮則思變,便一齊去周昌年家裏學織藤椅,搞起副業來。買賣出入,兩人常常廝混在一起,真如同兄弟一般。因此,他對周宗貴家裏和周圍的情況十分了解。後來,周宗貴又學閹豬閹雞的手藝,大家在一塊的機會就少了些。這天,他聽了周宗貴的說話之後,不禁怒氣填胸,覺得這個易淩勝也確實太可惡了,便決意要替他的妹妹周芳芳出這口氣。

    他們立即找來一捆用過的苧麻莖,把它們縛在一圈橡皮繩上;又去藥材鋪買來煆石膏,用糯米糊把煆石膏粉搓得結實,塗成紅色,做成兩個牙模,再找到四顆狗牙,把它們鑲嵌進兩塊牙模裏,文火烘幹;又找來一盒香噴噴的麵脂,又在燒禾杆的鍋底背上刮了一撮鍋灰。末了,劉昆玉把這些東西包好,又找了一個小布袋,裝了一些沙石,隻待夜晚到來的時候便要拿來用。

    入夜時分,他與周芳芳一起悄悄地來到陳蘭英住的牛欄房裏。陳蘭英早已有了準備。她放下兩件花衣服,一雙拖鞋,便與女兒急急離開。今天中午,她吃了女兒送來的午飯後便覺得身體舒服多了。吃飯的時候,周芳芳把哥哥周宗貴的主意如此這般的告訴她知道,要她下午沉住氣,靜待夜幕降臨。陳蘭英聽了,幾天來的擔心和緊張得到了解脫,心裏感到十分高興和激動。她雖然十多年離開鄉下,但這些天來對鄉下的事情已聽到了不少,故當黃寡婦假惺惺的送來跌打膏藥和藥酒的時候,聯想到王婆當年陷害她的陰謀,她就已知道事情端的。冷看這些奸人又想重演故技,感到自己今又置身於狗狼之中,隨時都受他們的算計和傷害,不禁悲從中來,眼裏掉下了傷心的淚水。但她此時已心中有數,也就不動聲色,將計就計,一心等待夜晚來臨。

    她跟著女兒出得門來,轉入屋背小路,走了幾十步,又過了一條小橋,便來到女兒的家裏。寒風凜烈,黑夜茫茫,路上沒有行人,自是無人知察。劉昆玉待她們兩腳踏出房門,便立刻開始化裝起來。他把苧麻莖做的假頭發往頭上一戴,又把嵌著四顆狗牙的兩塊牙模套入嘴裏去,又在臉上擦了些麵脂,再擦上一些鍋灰,並畫了兩道豎眉。這一切做好之後,點亮小燈來照照鏡子,隻見一個齜牙咧嘴的魔鬼赫然在目,自己看了都覺得猙獰得緊,著實嚇人,心中不免好笑!他曾在大隊的文藝宣傳隊裏扮過牛鬼蛇神,故化裝起來不難。末了,他掩起房門,半開窗戶,擰小燈蕊,又把蚊帳放下,脫去上衣,露出擦了鍋灰的毛茸茸黑漆漆的身子,便鑽進被窩,豎起耳朵,隻等那老騷狗易淩勝來開心。

    果然,易淩勝一心以為得計,待夜深人靜之時,便摸黑出屋要去偷香。當他躡手躡腳走近牛欄房的窗前,隔著窗戶往裏看時,見到床上已放下了蚊帳,床前又放著女人的衣服,心想美娘子陳蘭英正躺在床上,今天她可摔得不輕哩,臉上便止不住奸笑;及至貓著腳步進到屋裏去,掀開蚊帳,看到床上的人蒙頭向裏時,心想她果真聽了黃寡婦的話,吃了藥酒,現正安安靜靜的睡著哩,一陣陣清香味兒撲來,鼻子便止不住騷癢;及至他捂著鼻子打了兩個噴嚏,又見床上的人仍無知覺時,知道那安眠的藥力確實厲害,想必她此刻已是熟睡如泥了,正可以為所欲為哩,心裏便止不住得意和高興。正是任你靚過仙,吸了老道迷魂煙!於是,他趕快脫光衣服,爬上床去,如狼似虎的就要去抱美人。可沒料到,他才撲了上去,卻忽然見一個鬼怪掀開被子,唿的一聲坐了起來。

    暗黃的燈光下,隻見這鬼怪白發披肩,青麵獠牙。它張開血盆大口,對著他嘿嘿地發出尖利的笑聲,又伸出毛茸茸的黑手向他扣來,要摳他的喉管。他“啊呀”一聲,嚇得七魂丟了六魄,當即跌滾下床,拿起衣服沒命的奔逃了出去。

    才奔出房門,就聽到背後的惡鬼也追了出來,嚓嚓嚓的腳步聲音緊跟著自己。他想,許是周樹和的鬼魂顯身了,便趕緊往自家住的大門那邊跑去。剛跑了幾步,不想腳下碰到了什麽東西,一個趔趄,“哎呀”一聲,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那惡鬼跟在後麵嘿嘿地笑著,啾啾地叫著,他也顧不了手破腳疼,連忙爬起來再跑,一口氣跑到大門邊,用力一推,大門卻又閂著,進不了去。此時,但聽見北風唿唿,鬼聲啾啾,黑暗中,隻覺得飛沙走石,陣陣朝自己身上撲來,他嚇得毛骨悚然,不敢在大門旁停留。曾聽人說,人怕鬼,鬼怕尿,便趕快穿上衣服從另一邊往廁所躲去。可不料剛衝進廁所,前腳被門檻擋了一下,後腳就收不住。說時遲,那時快,隻聽“澎”的一聲,他便栽落糞坑裏去了。這糞坑積滿了大糞,又充滿了水,約有五六尺深,一下子便把他浸了個沒頂。可憐剛跌傷了的兩隻腳被糞坑裏的寒冷入骨的糞水一浸,立即發麻抽筋,他便隻有大口大口地吃屎的份兒,再也沒辦法爬上來了。其在生之時,做盡了壞事。為了偷香,也時常在夜裏扮鬼叫來嚇人,故一旦遇上真“鬼”,也就心虛膽怯,嚇得魂飛千裏,魄飄九宵。劉昆玉見易淩勝賊著膽來偷香,卻被嚇得連滾帶爬,覺得十分開心,追在後麵嘿嘿地笑。他又做做鬼叫,又在袋裏抓了一把把沙石,一陣陣向他擲去,一心要嚇他個半死,使他知道鬼神的厲害,今後再不敢去調戲婦女。卻沒料到他嚇得躲進廁所去,竟跌落糞坑,被糞水溺死了。世上惡人自有惡人磨,這也是一種自然的結果。

    做隊長的易淩勝死了,翻身樓生產隊沒有人感到悲傷,甚至大家還覺得高興,倒是黃寡婦驚慌了幾日。那天,她知道他是要去幹那風流事情的。她想,莫不真如張小丹說的,他因喝多了酒,腳步浮浮,上糞坑時一腳踩空便掉下去了麽?但一個七尺男人,縱然跌下去也應爬得起來呀,難道真的有鬼出來謀害他麽?最近半年多來,有人在夜裏常能聽到鬼叫,說許是地主周伯年父子的陰魂不散,晚上大家都不敢出來。想到這裏,她感到心驚肉跳,害怕起來。聽人說鬼要投胎時,必須找個墊背的。土改已過去二十多年了,也許冤死的鬼就要出世超生。於是,她躲在屋裏偷偷地燒了幾日的香,並不斷的對著窗口跪拜,祈求易淩勝的亡靈保佑她。自此,她夜裏亮著燈不敢睡覺,白天也不敢出門,自覺精神仿佛,日夜見鬼。後來,她開始蓬頭垢麵,見人傻笑不止。生產隊裏,人們都知道她與易淩勝有過曖昧,想這必是思念成疾,雖有人同情,卻沒有人去理會。

    改選生產隊長幹部的時侯,大家便把她的保管兼出納的官職撤換了。

    梅花謝了桃花開,時日匆匆,倏忽就過了兩年。

    這兩年裏,似乎很少聽到咚咚鏘的鑼鼓聲音了,但各個生產隊的哨子聲卻常不停。這是社員們五更造飯,天亮出發去遠處勞動的統一信號。鄉道和山路上,一早一晚,都能見到一隊隊的滿臉菜色的社員們擔著畚箕,扛著鋤頭,在急匆匆的奔走著。

    兩年來,不再有紅衛兵,也沒有再鬧武鬥,大隊書記易天華也恢複了職務。冷落了兩三年的大隊部又常常要召開社員大會和生產隊的幹部會議了。

    嶺塘大隊翻身樓生產隊新任隊長李素瓊想不清楚,這兩年裏,為什麽她的生產隊在大隊的大會小會上總是要挨上級領導的批評。並且,這些批評就象私塾先生用竹板打學生那樣,一次比一次的厲害。她不知道帶領社員耕田種地竟是那麽難,農民想過好一點的日子就是不行。不知為什麽,上級領導硬是非要把大家折騰得共同貧窮不可。她不明白,這個世界,為什麽總是愈窮困就愈好,就愈光榮呢!?

    自易淩勝死後,翻身樓生產隊改選幹部,她被選為隊長,何桂珍被選為保管兼出納員,又選初中畢業生周向陽做了記分員,生產隊的麵貌就開始有了變化。她的頭腦活,點子多,又過怕了窮日子,對於搞好生產,改變生產隊的麵貌早就有一套自己的打算。那天,在改選幹部的社員大會上,她提出了發展生產,提高工分報酬的意見。她主張抓好“兩多一少”。哪兩多?第一是經濟收入要盡可能多。俗語說,家有千兩銀,不如朝進一,隻有經濟收入多了,工分報酬才會跟著高。為此,生產隊就要發展多種經營,並廣開財路。她認為大家不要綁在一條繩上。生產隊的五十畝水稻田和幾畝旱地的一年兩造耕作,有二十幾個娘們就夠了。其餘勞動力可以與生產隊簽訂互利合同,搞各種副業,多爭取收入;第二是糧食產量要有增加。俗語說,“人吃糧,糧吃肥,積肥如積糧,肥多穀滿倉。”她鼓勵大家多養豬養雞,說隻要社員的牲畜多了,肥料自然就會多,糧食產量就會提高。為此,她建議,家庭凡是養了豬的,都可以在生產隊分到一分豬地。豬地可以種水稻,也可以種番薯,完全由社員自己支配,但必須交出定量的豬糞給生產隊。此外,生產隊的分紅工分還應盡可能少。俗語說,“一個和尚挑水喝,兩個和尚抬水喝,三個和尚無水喝”。為此,必須實行生產定額包工,分組耕作,並盡量控製非生產性的虛分投入。她的這些建議條條是道,句句在理,件件實際,都是改變貧窮和饑餓的好主意,所以,得到了全體社員的讚同。於是,幾個幹部和社員再議一議,不久便定出了具體的措施。

    果然,實行了新的辦法後,生產隊的麵貌迅速起了變化。先是,隊裏搞副業的人多了。燒窯爐的,織藤椅的,做泥水木匠的,賣豆腐的,做豆芽的,甚至三日赴三圩去賣瓜菜、賣三鳥雞蛋或做其它生意的,各顯神通。過去,有的男人不出田幹活,本來就不安分,經常趁圩搞買賣,但又怕被大隊小隊當作投機倒把或自發勢力那樣罰款,故總是藏頭藏尾。現在定了生產隊的合同,便是名正言順的副業戶了。周昌年的家庭式織藤椅活計已經發展到多戶,有幾戶家庭的生意越做越大,老老少少都參加編織,家裏沒有閑人。這些藤椅,常常有汽車司機買來運到各地去賣,生意看好。社員若賣一張藤椅,賺的錢就可以抵上一個人幹十多天的農活。這些副業戶,他們每月除了要交給生產隊一定的管理費外,還拿出比耕田種地的勞動工分值高出十幾倍的錢來買生產隊基本工分。由此,勞動日的工分值便提高了,社員直接受到了惠益。而副業戶有了工分,便也可以分到生產隊裏的勞動工分糧,大家都有好處;再是,家庭養的豬雞也逐漸多起來。過去從來沒有堆滿肥料的幾個蓄肥糞坑,從此卻一天天的堆高了;生產隊的那些低窪地或沙壩土,過去集體耕作得不好,但分給社員做豬地後都長出了綠油油的作物來。一年兩造,不管是種地的娘們還是搞副業的男人,大家各行其道,各自樂業,相互促進,日子開始過得紅火起來。

    然而,這“兩多一少”的做法違背了上麵的政策,因此,翻身樓生產隊便免不了要受到上級的批評了。這便是李素瓊所想不到的原因所在。

    如那一陣搞“一打三反”,幾戶社員賣的藤椅都被公社市管會沒收了去,說是擾亂了國家土雜農副產品市場。有些副業戶因此一二個月也交不上款來。公社的“打反工作組”在大隊幹部會上傳下話來,說翻身樓生產隊不少社員不務正業,搞投機倒把,這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按照工作組的意思,隻準隊裏五六十個主副勞動力一同去幹十多個人或幾個人就能幹完的農活,不準再做農活以外的其它事情。他們管這就叫做以農為主,“共同富裕”。

    又如那一陣,大隊幾次召開社員大會,要全體貧下中農學習中央文件。什麽“批林整風”啦、“批林批孔”啦、“如(儒)法鬥爭”啦,等等,都是公社派人來給大家讀材料。為了保證到會的社員人數,大隊要生產隊給每一個參加開會的社員開一天的會就記一天的勞動工分。到會的社員雖然很多,可是卻沒有一個是聽會的。他們聽不懂,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個遠在北京的長著鷹鼻子手拿紅寶書又滿麵笑容的林彪是幹什麽的,他有飯吃有大官做為什麽還反對毛主席?為什麽姓林的老祖宗卻是姓孔的?他坐飛機摔死了跟自己又有什麽關係呢?他們隻知道世上沒有比出工耕田種地更重要的事情。他們關心的隻是缸裏還有多少米,今餐該煮粥還是煮飯,並且,今天起來這天氣是天晴還是要下雨。天若是出日頭了,一家老嫩出工勿忘記要戴笠帽;天若要下大雨了,勿忘記要帶上蓑衣。此外,他們還關心的就是誰家飼的母豬下仔了,誰家母雞下的蛋可以孵小雞,僅此而已。李素瓊坐在一邊,隻見會場上人頭湧湧,黑壓壓的一片。上麵讀文件的同誌聲嘶力竭,下麵聽會的社員卻吱吱喳喳。她想聽聽講的是什麽,可伸長脖子豎起耳朵認真去聽還是聽不清冬瓜豆腐。第二次開大會,她便沒有再派社員參加了,以免無端的增加許多虛分出來。因此,大隊書記就在會上批評他們的階級覺悟低,思想落後,是“隻管耕田早晝,不管當家作主!”按照書記的意思,大夥都來開會,湊湊熱鬧,聽聽連他自己都聽不懂的那些報告,就是關心國家大事。他管這就叫做“政治掛帥!”

    又如開山造田那陣,生產隊長李素瓊不但受到了大隊的點名批評,而且還差點兒被免了隊長的職!

    那是去年春節的事情。年初二,大隊書記易天華一早就帶領著全隊社員到二十裏外的瘦狗嶺去開山造田。上麵布置任務,“農業學大寨”,每個大隊都要在春耕前開出幾十畝梯田來。因此,各生產隊的社員五更造飯,天剛蒙蒙亮就出發,來到瘦狗嶺時,日頭已升上兩丈多高了。

    爬到山腰,他舉頭望望鄰山近坳,也稀稀落落的有些人影晃動。那是其它平原大隊的社員民工。近一年多來,公社和大隊的書記都恢複了工作,又可以領導和指揮生產了。從播種下秧到中耕施肥再到開鐮收割,都由縣委書記統一指揮,他已經習慣了這種指揮運作,並且從中也體會到了權力和快樂。他明顯地看到,各個山頭勞動的人都遠遠沒有嶺塘大隊的多。這是因為他對上級布置的任務執行得比較堅決的緣故。根據上級指示的精神,他也叫大隊會計按照生產隊的人口數把開山造田的任務具體分到了各個生產隊,並且,為此專門召開了生產隊長會議,強調這是政治任務,必須按時完成。

    但是,上得山來,他又不禁犯難了。這個瘦狗嶺雖然坡度不陡,但它曾經是樹林濃密的地方,大煉鋼鐵那會樹木給全部砍伐光了,後來又自動長出了一些鬆樹苗來。因此,地上不但雜草叢生,藤盤荊錯,而且到處埋著亂石和樹根樹椿,要開山造田談何容易!而各個生產隊上山來的基本上都是一些娘們,手無綁雞之力。

    對於上級號召農民開山造田,他最先認為,這些領導簡直是瞎指揮生產,既不會種田,也不會想事,更不了解民情,隻會坐在上麵哇哩哇啦的發號施令。因為,若是住在山裏卻又少田缺地的大隊,如果又有充足的勞動力,搞開山造田,增加耕地麵積,或許有個奔頭,未免不是件好事;但若是平原地區,遙遙幾十裏路,大家也來到山區刀耕火種,不說種作困難,管理困難,就隻肥料和水也解決不了。即使開出一片荒地來,山上瘦瘠的土地又能長出什麽莊稼來呢?這不是勞民傷財了麽?現在生產隊裏的良田已經差不多都變成了瘦土,農民有一點兒肥料都往自己的自留地裏倒。門前的豬屎田尚且保不了產量,難道山裏的不毛之地就能靠天長出糧食來了?他感到這些當領導的頭腦發熱,整天就怕集體農民閑著,每年都總要想出一些新鮮道兒來折騰農民。社內社外,遠遠近近,去築山塘水庫啦,挖溝渠疏河道啦,平整土地啦,把有些本來就灌溉自然的田地弄得旱澇顛倒,千瘡百孔。把社員弄得團團轉,沒有一天閑著。殊不知做的虛工分越多,農民的報酬就越低,勞動就越沒有積極性。生產隊裏,贅肉大過奶,光是負擔連年不斷的興修水利和許多毫無代價的勞動工分,就足於把已是有限的泥骨頭經濟拖垮。這樣下去,哪個社員還有心在生產隊裏勞動?因此,他跟幾個平原大隊的書記一核計,大家便都想在公社的會上提出反對的意見。

    但是,後來聽公社書記說,這開山造田就叫做“農業學大寨”,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想出來的主意,他就不敢吱聲了。大寨是全國農村的一麵紅旗。畢竟毛主席高瞻遠矚,而自己打牛屁股出身,看不到發展生產的光輝前景。毛主席說的話一句頂一萬句,誰敢說它錯?就像公社黎超民書記說的那樣,咱們理解的照辦,不理解的也要照辦,耕田也要學解放軍打仗。他慶幸自己的活思想沒有在大會上說出來。有個叫鄭光華的大隊書記在會上提了些意見,結果受到黎書記的嚴厲批評,還要寫思想檢查。黎書記警告,學大寨是政治任務,誰不學大寨就免誰的職!易天華不想在退休前出什麽問題,所以,他雖然在認識上有距離,但執行起來卻很堅決。

    工地早就插好了竹牌,各個生產隊的社員都開始在自己的地盤上揮動鋤頭,斬荊撥棘,但揮鋤下去,隻聽得一聲聲的當當響,鋤頭卻落不到坭土裏麵。在一些藤棘荊草下麵,表層的樹根和大大小小的石塊實在太多了。娘兒們沒有辦法,便隻能用手去撥草。他們一邊撥,一邊咀咒著這種異想天開的白費力的勞動。但她們又知道這是公社和大隊要生產隊完成的政治任務,咀咒是沒有用的,大家的辦法隻有捱時間。於是,她們蹲下身來慢慢地拔藤除草,不能拔多的就拔少,兩根拔不動的就一根一根地拔,反正日出日落,誰在外麵幹活一天,生產隊就必須照規定給誰計一天的工分。

    但是,兩天以後,各個生產隊上山的人卻又明顯地減少了。翻身樓生產隊的工地上這兩天來竟然一個人也沒有。有人說,他們在自己生產隊裏挖池挑塘,準備養殖魚蝦,搞多種經營哩!按照這幾年來的經驗,他知道,光靠政治口號解決不了問題,得抓一抓“路線鬥爭”,還必須啟動大隊一級的經濟管理權力。於是,第三天,一方麵,他組織了一支青年突擊隊,由團支部書記帶隊,在山裏安營紮寨,專門負責挖樹椿,砍樹根,搬大石。他們每天由大隊計給工分和補助一斤大米。並且,“三軍未動,糧草先行”,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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