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易誌良當夜趁天還未亮,急匆匆逃到縣城的外祖父處。外祖父見了,知道情況緊急,連忙叫醒了舅父,把他送到離外祖父家不遠的表姐陳惠芬家裏。陳惠芬是軍屬,最近隨軍到部隊去了,家裏隻有六十多歲的老母親劉三婆一人。過去他到城裏去開會時,曾經幾次去見過劉三婆,還替她給兒媳寫過書信,知道她慈祥和藹,為人熱情誠懇,因此,在這裏居住既安全又方便。

    如此過了幾天,外麵開始安靜了一些。聽說,上麵見殺的人差不多了,便忽然來了指示,全國各地,不準再篡用“專政是群眾的專政”語錄。這時,徐昌縣執行“七·三”、“七·二四”布告已經有十多天,經過幾個圩日的殺人,許多老百姓都不敢去趁圩了。接到上級指示後,第四圩便不準再搞“群眾專政”,縣上和各公社也都按照上級指示立即停止抓人,工作的重點轉向“落實黨的政策”。據說,中央快要召開“九大”會議了,這個會議是曆史的偉大轉折,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全麵勝利的標誌。為迎接“九大”的召開,全國都要創造安定的良好氣氛。毛主席高瞻遠矚,又有最新的指示:“在認真搞好鬥、批、改的同時,必須落實黨的政策,要擴大教育麵,縮小打擊麵。”

    許載迪既然不能再去抓易誌良,便隻得親自到下麵去了解情況。

    這天,許載迪找到高勝發和羅翔飛的哥哥羅翔標。他言明自己是公社貧宣隊隊長的身份,現在奉命來調查有關事情,要他們說實話。

    “你們做家長的知道,當年‘高士’他們當年到新疆去幹什麽呢?”他問。

    “幹什麽?逃命啊!那年你當社長,大家過的‘四兩莊’的日子你忘記了麽?”高勝發臉帶苦笑,他想起了那時農民一天不能吃到半斤米的艱難日子,難過地說。

    “大家都能勒緊褲帶建設社會主義,為什麽他們幾個就不安心農村呢?”許載迪吐了一口煙,呷了一口茶,再用手抹一抹嘴唇皮問道。

    “什麽安心農村,他們年輕人難道也等著餓死麽?你吃著國家糧,卻叫農民要勒緊褲帶,可餓死了多少人啊!”高勝發無限感歎的說道。

    “據說,他們打算到了新疆後再到蘇聯去,當時他們有無把這個計劃告訴你們?”許載迪也不想說三道四,直捷了當的又問道。

    兩位老實的農民早就知道這些年來,由於有人想達到某種目的,便在這件事情上企圖捏造事實,無中生有的情況。現在聽了這個曾被大家譽為“惡霸社長”的許載迪也這樣說,知道他沒安好心,不由得火冒三丈。

    “你們想吃屎屙金麽?為何好的不想,偏要去捏造事實呢?”高勝發氣憤的站起身來責問。

    “我弟弟隻因當年餓得慌,才千裏迢迢到新疆一個農場去投奔我表哥。表哥說那裏是個大農場,當時很需要人,有得做就有得吃。弟弟從西安收容所逃出來後,幾經磨難,找到表哥,終於就在那裏找到了工做。後來因為表現好,便在農場轉了正。一個青年,離鄉背井,苦行千裏去求一碗飯吃,這是多麽痛苦和淒涼的事情啊!可是,有些吃飽了肚子的人卻把這件事情拿來做無中生有的文章。你們搞了幾年,為何就不肯正麵去想一想事情的真實情況和麵對麵去調查呢?”羅翔標也圓睜著眼睛質問。

    “這是存心不良!”高勝發吼道。

    羅翔標又從上衣袋裏掏出一個幹癟的錢包,再打開錢包,從裏麵拿出弟弟羅翔飛穿著公安製服的英姿颯爽的一張近照,說:“你看,我的弟弟現在還當了農場派出所的領導,這是他的近照。你們要聯係調查的話,我可以把他的地址告訴你。我看你們就別想敲碎石頭來榨油羅!這事我早在幾年前就聽我弟弟說過,你們這是捏造事實!往後要是有人還要再這樣搞,我們有權向上級控告。控告他們無中生有,搞陰謀鬼計,誣陷革命幹部、革命軍人,打擊貧下中農!”

    羅翔標還不到三十歲的年紀,讀過中學,做過民辦教師。他沒有發火,但說的話卻很有警告的分量。

    於是,許載迪這才發現,原來天底下的事情也有不能為所欲為的。麵對這兩個響當當的貧下中農家庭,他知道這件事情花再大的勁頭去搞也是白搭,弄不好,撈了個“打擊貧農”或誣陷什麽的罪,吃不了羊肉還會惹來一身騷,便一下子泄盡了氣。迴到公社,他把羅山田的“坦白材料”拿來撕了,卻不敢向周衛彪反映。那天,當西北xx公司造反派的兩個調查人員又來詢問情況時,他沒好氣的一揮手道:

    “去去去,你們不要再浪費時間,別妄想在鵝卵石裏孵出雞仔來啦!”

    兩個調查人員見這個貧宣隊隊長忽然變了臉孔,心知這事情是窩了,隻好耐著性子,問明情況,好迴去向領導交代。

    “抓不到易誌良了麽?”戴眼鏡的問。

    “抓個鳥!如今中央來了文件,沒有經過縣公安局正式立案的,誰也不準再抓人!”許載迪沒好氣的說道。

    “‘高士’和那個下落不明的羅翔飛的情況現在怎樣了呢?”戴眼鏡的再問。

    “嗨,人家一個是解放軍,一個已經當了農場派出所的所長羅!”許載迪喝了一口茶,煙聲煙氣的說道。他現在討厭這兩個吃國家糧的人,無端的給他添來了麻煩。他原以為可以從易誌良的材料中撈到油水,但沒想到卻隻是瞎折騰,弄得到處碰釘。現在,他對上對下都沒個好的交代,所以,說話的語氣便有點兒火氣和晦氣。

    “這麽說,‘叛國投敵’不成立了!”另一個白麵書生般的人瞪大眼睛歎道。

    “何止不成立,迴去告訴你們領導,你們不要再這樣搞。這是誣陷革命幹部和解放軍戰士,打擊貧下中農!”許載迪高聲喊道。他氣不打一處來,說完,就走進裏麵去不再理睬他們了。

    兩位外調人員眼見事情竟是如此的結果,想到倆人不遠千裏走這麽一趟,雖然花的是國家的錢財,並不覺得心疼,但卻費了自己不少的時間精力,仍感到甚是失望。細想卻又無可如何,算算已經過了許多時日,他們不敢再耽誤工夫,便買了迴程火車票,趕迴單位匯報去了。

    卻說易誌良住在劉三婆的家裏,一住就是半個月。這半個月中,三婆經常把外麵的情況告訴他知道。他寸步不出屋門,隻躲在房裏看書讀報,日子倒也快過。這些天,劉三婆患了感冒發燒,咳得快把腸子也吊上來了,舅父便帶她到縣人民醫院去看病。內科值班醫生劉麗珍見了,她認識易誌良的舅父,趕忙叫他到裏邊去小聲說話。

    這天夜裏,劉麗珍敲開了劉三婆的家門,見易誌良正怔怔的站在裏屋等待著她的到來。三婆看病迴來後,就把劉麗珍醫生晚上要來的消息告訴他知道了,所以,他一吃完晚飯就在屋裏不安地等待著她。

    “這些天來,不知道你的情況,我想你想得好苦!”她快步跨了進去,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說道。

    “我這些天東躲西藏,好象做了特務一般。”誌良歉疚地說,“因為怕你擔驚受怕,所以不敢把事情告訴你!”

    “你應該想法和我聯係,也好有個照應啊!”她的聲音有點兒哽咽。

    “你是怎麽知道這件事情的?”他問。

    “那天,我在街上看到了新風公社文革領導小組貼出要捉你的《通緝令》,心都吊到喉嚨上去了。十多天來,又不知道你的情況,我六神無主,嚇得心驚肉跳。要是再找不到你,恐怕我的心就要碎了!”劉麗珍禁不住這些天來的牽掛和感情的苦痛,眼淚象一串珠子般的掉落下來。

    她從袋裏掏出一張那天她在地上揀到的十六開紙《通緝令》,易誌良急忙打開來看看,隻見上麵寫道:

    《通緝令》

    最高指示: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這好比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是照樣不會自己跑掉的!

    查新風公社原社長易誌良出身地主家庭,隱瞞成分,是個混進革命隊伍的現行反革命分子,現在畏罪潛逃。特告示各位革命同誌和貧下中農,若知其下落的,立即舉報。

    最後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

    徐昌縣新風公社文化大革命領導小組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二日

    這《通緝令》用油印字,蓋著徐昌縣新風公社文革領導小組的大印,到處張貼。可以想象,當劉麗珍看到了之後,這十多天來,她是多麽的不安和擔心啊!易誌良心裏一陣難過。眼前這個象鮮花一樣美麗象碧玉一般純潔的姑娘,溫柔高貴而又善良。她的生活應充滿快樂和幸福,不應有半點的悲傷和憂愁。可是,這幾年來,他給予她的,卻盡是無窮的掛慮和痛苦。他感到十分愧疚,深情地把她拉到身邊,感激而又難過地擁抱著。

    劉麗珍淚如泉湧,她緊緊地抱著易誌良,失聲痛哭起來。她要把對他的無限愛慕和這些時間來心裏的辛酸、刻骨的牽掛,一齊化作嚶嚶的啜泣和淚水,讓它們盡情地傾瀉出來。淚水落到易誌良的肩上,浸濕了他的衣衫。

    外麵,天忽然嘩嘩地下起大雨來了,窗戶的玻璃被豆大的雨點打得劈裏啪啦的響。劉麗珍從苦痛的感情中清醒過來,停止了啜泣。

    “你現在打算怎麽辦呢?”她抬起頭來望著他,輕聲地問道。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聽天由命了!”他茫然地說。

    “眼下外麵還亂得沒有頭緒,我看暫且就在這裏住一段時間,反正現在什麽事情都不明不白,也不用上班。”她有主見的說道。

    “唉,一個人的命運始終是跟國家聯係在一起的,這場文化大革命可不知要鬧到什麽時候!”易誌良望著窗外的大雨,神情黯然。

    “我想,就象老天爺一樣,下過了雨總會放晴的。現在上麵開始說要安定和團結了,誰也不希望亂下去啊!”劉麗珍安慰道。

    “‘階級鬥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日日講’。我現在成了隱瞞地主家庭出身的混進黨內的階級異己分子和實行‘三自一包’的公社‘走資派’。看來,這兩頂帽子我是戴定了。即使這次文化大革命結束了,我也是個‘牛鬼蛇神’,是毛主席說的‘團結百分之九十五’以外的人!”易誌良憂心忡忡的說。他滿腹心事,覺得對前途沒有信心。

    “你不必擔心這麽多,平平凡凡過日子更好!”她坦然地說,但心裏卻十分難過。這個一貌堂堂的善良正直而又熱情洋溢的青年,一直是她心靈的依托和偶像,是她的摯愛,現在卻被時代卷入政治漩渦而不能自己,磨盡了英氣。她真心希望他今後能遠離這種被扭曲了的政治,平平凡凡地與她在一起過日子。

    原來,劉麗珍在易誌良的支持鼓勵下讀上了醫士學校後,與易誌良通過幾年的書來信往,建立了感情。出身的相同和做人的意誌,使他們在思想感情上產生了共鳴,兩人便由開始的關心鼓勵逐漸發展成相互的愛慕。經過幾年的戀愛,到劉麗珍分配工作之後,他們就把關係確定下來了,打算待劉麗珍的工作轉正後就結婚。一年之後,劉麗珍轉正了,但由於易誌良忙於參加農村四清運動,他們便把婚事往後推。可是,豈能料到,社教四清還沒有結束,又開始了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這樣一個運動接著一個運動,他們的婚事一擱就過了五、六個年頭。文化大革命開始後不久,易誌良被紅衛兵和造反派定為積極推行劉少奇“三自一包”政策的公社“走資派”,輪番批鬥,便失去了行動的自由。這兩年多來,他們倆雖然牽腸掛肚,但卻很少見麵,正是咫尺天涯。今天的難中相會,給易誌良淒苦的心靈帶來了撫慰,但更多的,卻是使他在內心深處感到的深度不安和掛慮。這個自己深愛著的姑娘,花一樣的年華,花一般的容貌,可是,自己卻辜負了她的青春。他能給她帶來幸福麽?他對她愛不能所愛,情不能為情,現實為什麽竟是這樣的殘酷啊!

    “麗珍,我對不起你!”他凝視著她,神態黯然。

    “怎麽了?”她關切地問。

    “這些年來,你為我吃了許多苦,我辜負了你啊!” 他低下頭去,痛苦地說。

    “求你別說這樣的話,我是心甘情願的!”她說。

    “不,我愛你,但更要對你負責。我考慮好了,為了你的前途,我們解除婚約吧!” 他把臉別過去,下決心般的說道,聲音有點兒哽咽。

    “要是這樣,我寧願去死!”她抱住他號啕大哭起來。

    他終於也哭了。兩個淚人兒哭在一起,緊緊地抱在一起。良久,易誌良從痛苦中清醒過來。

    “可我是沒有什麽前途的啊,最多也隻能當個被管製的農民。我不能耽誤你!”他撫著她的頭發,淒然地說。

    “你越想不要耽誤我,就越不會耽誤我!”她抬起淚眼,深情地望著他說。

    “我想,將來也許有那麽一天,為了生活,我甚至會淪為推雞公車的車夫呢!”他仍然擺脫不了對前途的擔心。

    “你不要那麽悲觀。我相信這世界不會一形不變的,關鍵在人!”她有信心的說道。

    聽了她的鼓勵,他很受感動。也許由於這些年來他受到的衝擊太多太大了,桎梏的心靈沒有一絲兒生氣。他很久沒有聽過這樣的話語了。就象山泉流進了久旱的沃土,他的幹枯的心田受到滋潤,感到了潛在的生機。然而,畢竟這滴滴山泉太少了,他多麽希望能下一場傾盆大雨,把他心裏的積垢洗刷幹淨啊!

    可是,一個是被眾人傾慕的美麗的姑娘,是職業高尚的醫生;一個將是沒有前途的政治上的另類。兩者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扭在一起的,這就是現實。想到這裏,他的心又感到痛苦和迷惘了。

    “難道你不覺得我們的愛很不現實麽?”他問道。

    “我愛的是你的人格,是你這個人。這就是現實!不管你現在怎麽樣,但我對你的將來充滿信心。誌良,我相信緣分,也相信命運。從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覺得你是個好人,心裏喜歡你,這便是緣分;後來,你真誠幫助我,使我深受感動,我覺得沒有看錯你。我開始愛你,願以心相許;再後來,你到廣州開會,散會之前那個晚上,那一個時刻,我們在省城幾百萬的茫茫人海中竟能相遇,難道這不是命運的安排麽?從此我就認定你是我一生的依附了,希望你不要辜負我的一片真心!”她執著他的手,深情地迴答。

    正是貧賤見真愛,患難識知己。他們自相愛以來,還從來沒有在一起如此坦蕩的交換過思想。當生活在充滿陽光和雨露的春天裏的時候,有誰會去想冬日寒風的凜烈啊!經過這些年來殘酷的階級鬥爭,多少人的人性扭曲,真情掩滅,可劉麗珍卻仍然冰清玉潔,衷情不變。那親切的話語,猶如絲絲的雨水,靜靜的滋潤了易誌良的幹涸的心田,使他感到生活的美好和愛情的力量,感到了隱藏在心底裏的勃勃生機。

    外麵,暴雨過後,天上已變得一片湛藍。明月透過窗戶灑進來一束潔白的亮光,使這間小屋子變得十分清新和溫馨。聽著劉麗珍的無限慰勉和激勵的話語,聞著從她的秀發裏飄出的陣陣清香,易誌良的心醉了。他雙手棒起她的如美玉一般漂亮的臉蛋,在她的腮上、眼上、嘴上盡情地吻著。

    “誌良,我們結婚吧!”她緊緊地抱著他,聲音有點兒顫抖。

    易誌良沒有說話,他仍一個勁的狂吻著。熱淚從他的眼裏簌簌地流下來,落在她美麗的臉上、脖子上。她閉起雙目,依偎在他的懷裏,幸福地任由他親吻,直到他感到要停止。

    “此生此世,同甘共苦,我永遠愛你,我一定要讓你幸福!”他深情的凝視著她,發誓般的說道。

    …… ……

    一九六九年四月二十八日夜晚,徐昌縣城到處火焰熊熊,燭光漫天。人們敲鑼打鼓,載歌載舞的舉行火炬遊行,城裏城外一片歡騰。這是在縣軍管會、縣革委會領導下各級文化革命領導小組協同各級基層黨支部組織的熱烈慶祝中國共產黨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的勝利召開,熱烈擁護黨章指定林彪同誌為毛主席的親密戰友和接班人的一次大型活動。這個活動,規定除了地、富、反、壞、右和走資派、反動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等牛鬼蛇神外,所有工人、農民、幹部都要踴躍參加,各單位和生產隊自製火把,按照指定的時間和地點集中,統一行動。夜晚六點鍾,遊行開始,隻見各處千萬條火蛇舞動,照得天地一片通紅。熱烈歡唿的口號聲此起彼伏,鑼鼓聲響徹雲霄。

    張滔和陳蘭英都沒有資格參加遊行,樂得在家裏休息。陳蘭英聽見外麵熱鬧的鑼鼓,坐不下來,便走出校門,與一些家屬老少站在路口上看了一會的熱鬧。隻見隊伍中,除了手執火把的工人農民和幹部外,有左手拿著紅語錄右手舉著小旗高唿口號的學生,有邊走邊跳邊唱的披紅掛彩的男女宣傳隊員,更有腰上紮著紅布帶扭著秧歌舞的一些老太太。人們似乎都是那樣的滿懷激情,那樣的興高采烈,那樣的陶醉在無比的幸福之中!

    “真是群情雀躍,盛況空前!”她迴來對張滔說。

    “九大召開了,意味著這場文化大革命快結束了。人們應該高興!”張滔正在看著報紙,他拆下眼鏡來,很有感觸的說道。

    “你不見,土改時侯跳秧歌舞的老太婆們都出動了,但穿的衣服卻很破舊。她們在土改時分到的地主家裏的新衣服早就不能穿了!”陳蘭英覺得熱鬧中有不足。

    “這樣搞由上而下的發動,萬人空巷也隻是假象啊!”張滔歎道。

    “聽路上看熱鬧的人說,這是生產隊排工要她們去的。上麵傳下話來,迎九大要搞得比土改時的火炬遊行還要熱鬧,說這是解放以來貧下中農的第二次翻身哩!”她告訴他,“老太婆們一邊扭忠字,一邊口裏念著‘毛主席萬歲!’‘林副主席永遠健康!’跳得很有節奏。但有的跳著跳著摔倒了竟爬不起來!”

    “這些老太婆們土改時知道分田地,所以手舞之足蹈之;可是,她們現在餓著肚子去扭土改時候的秧歌,隻知道扭扭屁股迴來有幾個工分,哪知道什麽是‘九大’,什麽是黨章,林彪又是誰啊!”張滔放下報紙,顯得有點激動地說道。

    “群眾運動曆來都是如此。上麵一聲令下,下麵就熱烈響應,忘乎所以!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特點。”陳蘭英卻心態平和,她覺得見慣不怪。

    “這不是群眾運動,而是運動群眾。有人說,中國人總是敲鑼打鼓去迎接災難的,我想,今天的火炬遊行,該不是我們迎接災難吧!”張滔的情緒仍然激動。他從報紙上看到,九大通過的《中國共產黨章程》完全肯定了“文化大革命”,新的黨中央委員會大換班,造反派頭頭大量加入,許多功勳卓著、久經考驗的革命家被排斥,劉少奇被定為叛徒、內奸、工賊,並且被永遠開除出黨。多年來在農村工作養成的現實的思維使他意識到,冠冕堂皇的文化大革命其實是過去弄得民窮財盡的“三麵紅旗”與這些年來恢複經濟的“三自一包”的思想的鬥爭,是浮誇的空想社會主義與尊重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客觀規律實際的路線鬥爭,是一部分權欲熏心的人與另一部分講求實際、注重民生的人之間的鬥爭。無疑,“三麵紅旗”的思想和做法今後仍將一意孤行,這種超現實的空想社會主義必將使國家和人民遭受更多的苦難!他深深地為這種苦難感到痛心、擔憂和茫然。

    “也許,九大以後的形勢將更嚴峻,情況將更惡劣,我們要作好充分的思想準備!”他心事沉重的說。

    “我們已經是牛鬼蛇神,到了死豬不怕水燙的地步了,難道還有比這更惡劣更殘酷的麽?”她覺得泰然。

    “不然!蘭英,有件事情我必須告訴你:九大會議之前,我對‘三麵紅旗’嚴重的危害性和對文化大革命的一些做法做了深入的分析,上書中央,希望我們的黨能抑製這種烏托邦的狂熱和個人崇拜!”他告訴她。

    “你這是蚍蜉撼大樹,必將受到他們嚴厲的鎮壓和報複!”她擔心地說道。

    “我知道我的這種做法會惹惱一些政治扒手。不久,他們也許會捉我坐牢,也許會把我判處死刑!”張滔兩眼射出犀利的亮光,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要是這樣的話,你不要難過,要勇敢地麵對現實!”

    “張滔,你不過是個基層的幹部,何苦這樣執著啊!”她勸他道。

    “不,‘位卑未敢忘憂國’!我堅信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一時強弱在於力,千秋勝負在於理。真理絕不是權勢的兒子!一個有良知的共產黨員,決不能含含糊糊地生活!”他說出了鏗鏘的話語。

    陳蘭英的心被強烈的震撼了!她了解張滔,知道他是個剛直不阿的頂天立地的漢子,他有腳踏實地的工作作風和一顆對黨對人民的火熱的心。前些時候,她知道他在寫萬言《獻國策》。作為一個共產黨幹部,一個正直的中國人,他知道他自己在做著什麽並且應該怎樣去做,她覺得對他的擔心和勸阻都是多餘的。經過這些年來的磨難,她對政治運動已感到麻木,對歧視和痛苦已感到習慣,對將來也沒有抱什麽幻想。她隻希望能安靜地過日子,那怕每天擔屎擔尿,隻要沒人再來打鬥她和丈夫孩子,她就感到滿足。但是,張滔似乎沒有想到她的牽掛和痛苦,他疾惡如仇,卻一點兒也不愛惜自己。

    “你開口閉口國家、人民,要是有一天把你逮捕了,我們怎麽辦?你怎麽就不想想自己和家庭啊!”她嚶嚶地哭了。

    哭聲使張滔立刻冷靜了下來。是的,他怎麽能不麵對現實而多一點去考慮自己和家庭啊!看著深情的妻子,他感到了深沉的內疚。結婚這些年來,她給予他的是毫無保留的所有的愛。她從來就讚成和熱愛他投身的事業,支持他的工作,並且在生活上象嗬護小孩一樣去照料著他。她把他和孩子誌良看成她的一切,默默地為此作著奉獻。然而,他對她和家庭卻實在想得太少了,乃至在政治和思想上常常使她產生一些不理解,使她擔心和感到委屈。今天,當他看到九大以後的形勢將更加嚴峻的時候,才想到應該把自己上書萬言《獻國策》的事情告訴她。

    “唉,人非草木,豈能無情!” 張滔走近前去撫慰著她,沉重地說道,“我們不幸生在這個時代,遭受著巨大的災難。今天,有多少家庭在忍受著深重的苦難啊!解放十九年了,由上而下每天都在鬥人,鼓動一部分人去鬥爭另一部分人。這種無休止的殘酷鬥爭所帶來的是喪失了真理,扭曲了道德,扭曲了人性,毀滅了中華民族的千古文明,並且,摧垮了國民經濟。現在,人民過的仍然是貧窮饑餓的日子,難道我們能心安理得地讓這種災難繼續肆虐下去麽?”

    “可是,大家都苟且偷安啊,許多再大的人物也不敢說出真理來!”她不無感慨地說道。

    “他們想的隻是自己和家庭。古人說,複巢之下,安有完卵。我正是為了千千萬萬的家庭今後不再受這些人為的苦難才覺得要起來抗衡的。”他仍然說得很激動,但最後的語氣卻變得緩和了。經過那次被紅衛兵活埋之後,他的思想和態度常常處於一種極度的激奮狀態,很難冷靜下來。

    “我們也該想想自己的事情了。誌良和劉麗珍過兩天就要結婚,你忘記了沒有?”她把話題轉過來,柔聲輕語的問。

    “早先,我正考慮我們能為他們做些什麽呢!”他開始從沉重的感情中轉了過來,瘦削的臉上浮現出少有的微笑。

    原來,今天早上,舅父來告知誌良要結婚的消息。他們選在五月一號。一則,這個日子有紀念的意義;二則,“九大”剛剛召開,毛主席號召全國要安定團結,相信今後的形勢會向好的方向發展。他們結婚沒有住地,借舅父家裏騰出的一個在外麵的房間來做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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